好樣兒的士兵

2024-10-14 04:06:01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漢斯·卡斯托普經常收到表哥發來的簡簡訊息,一開始是好的、興高采烈的,後來便不太好,終於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一些挺可悲的情況。那一沓明信片,是以報告約阿希姆的入伍經過和激動人心的宣誓儀式開始的。在回信中,漢斯·卡斯托普開玩笑地稱他已發了安於貧窮、謹守貞操和唯命是從的教士誓願。接下來約阿希姆情緒仍然很高:由於本人熱愛事業,上司也有好感,前程看來平坦而遠大,有望步步高升。他念過幾個學期大學,所以免了上軍校和當軍士的程序。過新年時他已晉升准尉,寄來了一張穿著漂亮軍官制服的照片。他如今已成為一個珍視榮譽、組織嚴密,卻不乏人情味和幽默感的教會分子。從他每一篇簡短的報告中,都洋溢著對這種集體精神的欣喜。他還講了他那位上士,一個粗魯而狂熱的丘八的好些笑話,講他對待這年輕的新毛頭,對待他今天的下屬明天註定的上司不尷不尬的態度;事實上,約阿希姆早已在軍官食堂進進出出。那情形真叫絕,真叫逗喲。隨後,又講起考軍官資格。4月初,約阿希姆果真當上了少尉。

  看那樣子,沒有誰比約阿希姆更幸福,沒有誰在那特殊的生活環境中,能像他似的如魚得水,心滿意足。他既得意又難為情,講自己如何第一次英姿煥發地打市政廳前走過,哨兵立正向他致敬,他卻遠遠地便揮手讓人家稍息。他還講執行勤務中小小的滿足和不快,講戰友間融洽的關係,講他的勤務兵調皮而忠誠,講演習和訓練、視察和聚餐以及種種有趣的小插曲。有時也講社交方面的事情,如拜訪、晚宴、舞會等等,可就是絕口不提他自己的健康狀況。

  直到夏天之前都是這樣。接著就講他病倒了,不得不請假休息,很遺憾,一連發了好多天高燒。6月初恢復執勤,中旬卻又一次叫「不行啦」,大肆抱怨自己「晦氣」,不禁擔心起8月初仍歸不了位;到那時,他全心全意期待著的大演習可就開始啦。胡扯,7月份他不又完全健康了嗎?這麼堅持了幾個星期,便不得不接受體檢;鬼知道他的體溫為什麼老不穩定;這對於約阿希姆可關係重大。然而,漢斯·卡斯托普卻許久得不到任何一點體檢結果的消息。過後消息有了,卻不是來自約阿希姆本人寫的信——不知他是不能寫還是羞於寫——而是來自他母親齊姆遜夫人發的一封電報。電文曰:醫囑約阿希姆告假數周,赴高山療養,動身在即,請訂房兩間。回電款已付。署名:露易絲姨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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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斯·卡斯托普在自己陽台上讀到這封電報的時間是7月底。他第一遍讀得飛快,接著又反覆地讀,一邊輕輕點著頭,不止是頭,還晃動著整個身子,而且透過牙齒縫說:「是,是,是!嘖,嘖,嘖!約阿希姆回來啦!」他突然感到一陣欣喜。但他馬上便安靜下來,想:「哦,哦,一個非同小可的新聞。也可稱作天賜良機。可是見鬼,竟這麼快——已經非回來不可了!而且由母親陪著……」他講「母親」,不講「露易絲姨媽」,說明他的家庭觀念、親戚感情已經不知不覺變得淡漠,「這可夠意思。而且剛巧在那好人熱切期待的演習之前!哼,哼,真可惡,可惡得要命,一個反理想主義的事實。肉體勝利了,它不肯與靈魂保持一致,而且達到了目的,叫那班誇誇其談的人丟了臉,竟宣揚什麼肉體是靈魂的奴僕。看來他們不知道自己在胡謅些什麼,因為如果他們說得對,那就會讓人懷疑靈魂出了毛病,像眼前這個情況,是夠精明的,我清楚,我為什麼如此講,因為,我所提的問題正好是,把它們倆對立起來是不是大錯特錯;是不是講它們串通一氣、彼此彼此更好些——那些誇誇其談的人,算他們幸運,竟沒想到這個問題。好心的約阿希姆,誰忍心讓你失望,給你燃燒的熱情潑冷水喲!你那樣誠心誠意——可還有什麼誠意可言,當肉體和良心狼狽為奸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種可能:你忘不了某種特別的香水味兒,忘不了高高的胸脯和它隨時會發出的笑聲,以為它們還在施托爾太太旁邊等著你呢?……約阿希姆要回來了!」漢斯·卡斯托普再一次興奮起來,想:「他是情況不妙才回來的,顯然,不過我們又可以兩人在一起,我在這山上不必再一個人無依無靠了。這樣挺好。一切不可能跟從前完全一樣,他隔壁的房間被人占了:麥克唐納太太,她又在那兒嘎聲啞氣地咳嗽,身旁的小桌子上自然又立著,要不便是在手裡拿著她小兒子的相片……已經是晚期,如果還沒人預訂她的房間,那也就……暫時可只能住另一間了。據我所知,二十八號還空著。我馬上去管理處,找貝倫斯本人。這是個新聞——從一方面看是可悲的,從另一方看又再好不過,但總之是個大新聞!我希望等來的是個可以共享人生的夥伴,他想必快到了。我看時間已經三點半了。我想問他,在眼前的情況下他是否仍堅持認為,肉體必須被看成第二性的……」

  還在喝下午茶之前他便去了管理處。他想的那間與他共一條走廊的房間,已安排給了約阿希姆。為齊姆遜夫人也找好了住處。他趕去見貝倫斯,在化驗室中碰到了顧問,見他一手夾著支雪茄,一手拎著張模模糊糊的X光玻璃底片。

  「顧問先生,有件事您知道嗎?」漢斯·卡斯托普先開口……

  「嗯,頭疼事沒個完,」他中氣十足地回道,「烏特萊希特的羅森海姆,」他用雪茄指了指玻璃片說,「加夫基指數是十。前不久施密茨廠長來了,大吵大鬧一通,搞得羅森海姆在散步的路上咯了血——加夫基指數是十啊。人家讓我批評他。可我要批評他,他准出問題,因為他這個人太不克制,一家人占了三間病房。我無法攆他走,否則他會找總管處理麻煩。您瞧,隨時都可能捲入這樣那樣的糾葛,哪怕我再息事寧人,自己走自己的路,什麼也不想招惹。」

  「是夠討厭的,」漢斯·卡斯托普以知情人和老資格的口吻說,「這兩位先生咱知道。施密茨正正派派,又有事業心,羅森海姆卻相當糟糕。也許除去養病以外,還發生了其他方面的摩擦,我想說。施密茨和羅森海姆,兩個人都跟巴塞隆納來的佩雷斯太太要好,就是坐在克勒費特小姐席上那位,這個說法基本不會錯。我想建議您再重申重申院規,然後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當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眼睛老閉,已經得了眼瞼炎。對了,您來這兒有何貴幹?」

  於是,漢斯·卡斯托普講出了他那既可悲又再好不過的消息。

  不,宮廷顧問沒有感到意外。一點也沒有,因為漢斯·卡斯托普不管他問起還是沒問起,都一直隨時向他通報約阿希姆的情況,而且在5月份,已預先告訴他表哥起不了床啦。

  「啊哈,」貝倫斯說,「怎麼樣?我早對你們說過。我對他和您清清楚楚地說過不是十遍,而是一二百遍。您現在看見啦。他犟著去他的天國就八九個月,可那天國沒徹底消毒,他找不到幸福;這位逃兵偏就不肯相信我老貝倫斯的話。任何時候都該相信老貝倫斯才是,不然自己吃虧,悔之晚矣。不錯,他當上了少尉,沒說的。可頂個屁用!上帝只看你的心,不管你的軍階和地位;在他面前咱們全得精赤條條站著,將軍也罷,士兵也罷……」貝倫斯越說越來勁兒。臨了兒,他用夾著雪茄的手指揉揉眼睛,告訴漢斯·卡斯托普,今天就別再煩他了吧。給齊姆遜一間房子總不成問題,他來了他表弟應該馬上讓他上床躺著去。至於他貝倫斯嘛,是不會記住誰的過錯的;他將像父親一般張開雙臂擁抱回頭的浪子,宰只小牛歡迎歸來的逃兵。

  漢斯·卡斯托普發了電報。他說來說去,一句話:表哥請儘管回來。他講,所有認識約阿希姆的人都既難受又高興,而且兩種感情全是真誠的,因為他漂亮、豪爽的人品贏得了普遍的青睞。還有些評價和感情沒明白講出來,意向卻很清楚:他是我們山上所有人中最好的一位。我們則不指具體哪一個人,但是相信確實有一些人是感到滿意的:約阿希姆不得不又來躺著養病,不能站著當兵了;他儘管那麼氣派漂亮,還是得成為咱們中的一個。施托爾太太,大家知道,曾經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如今,她發現自己的疑慮得到了證實,她在約阿希姆執意回平原去後一直堅持自己的看法,眼下自然是得意揚揚。「壞嘍,壞嘍。」她說。她早就看出事情壞嘍,只希望齊姆遜不要一意孤行,把事情搞得壞過了頭。——「壞過了頭」這個詞從她口裡說出來粗俗得沒法形容。——人嘛,應該適可而止,這樣會好得多。像她,在平原上,在康施塔特,不也有自己的生活樂趣,有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嗎?可她卻知道克制自己……約阿希姆和齊姆遜夫人都再沒回音。漢斯·卡斯托普不知道他們哪天到,幾時到,因此也無法去車站迎接。誰知在漢斯·卡斯托普發出電報三天後,母子倆就突然出現在療養院,約阿希姆少尉激動地微笑著,徑直來到表弟的營寨前。

  晚間的靜臥剛剛開始。約阿希姆他們是乘兩年前卡斯托普坐過的同一趟車上山來的,而且時間也相同,即在8月初的某一天,準確地講。這兩年既不算短,也不算長,而根本不像正常的時間,經歷應該說極度豐富,卻又空虛得跟零一樣。已經說過,約阿希姆高高興興地——是的,眼下無疑是又高興又激動地走進了卡斯托普的房間,或者說得確切一些,大步穿過他的房間,來到外面的陽台上,微笑著,呼吸急促,嗓音沉濁而斷斷續續地向表弟打招呼。他又一次經歷了漫長的旅行,途經好幾個國家,越過像海一般廣闊的湖泊,然後在崎嶇的山路上一個勁兒地爬向高處。而今他又站在這兒,好似壓根兒不曾離開一樣;平躺著的年輕人也欠起身來,以連聲的「餵」和「怎麼樣」迎接自己的表哥。約阿希姆臉色紅紅的,不知是過戶外生活還是旅行激動的緣故。他沒去看自己的住房,便一徑趕到三十四號來了,為的是與昔日的夥伴相聚寒暄。他母親則自己梳洗整容去了。再過十分鐘就要吃晚飯,自然是在餐廳里。漢斯·卡斯托普可以陪著再吃點什麼,或者至少喝杯葡萄酒。說著約阿希姆便拉表弟去二十八號房間,在那兒又演出了兩年前的一幕,只不過角色調換了一下:約阿希姆一邊在光潔的洗臉槽邊洗手,一邊興致勃勃地講這講那;漢斯·卡斯托普只是從旁觀察著他——看見表哥穿著便服,他既驚訝又有幾分失望。他說,簡直看不出約阿希姆曾經歷過戎馬生涯。在他的想像中,表哥還是位制服筆挺的軍官,不料眼下卻穿得平平常常,跟任何人沒有兩樣。約阿希姆笑表弟太幼稚。哈,不,軍服他整整齊齊地保存在家裡了。漢斯·卡斯托普必須知道,軍服非同一般服裝,不是上任何地方都好穿的。「原來如此。多謝指教。」漢斯·卡斯托普說。可約阿希姆似乎一點沒意識到自己的解釋有什麼輕蔑的含義,只顧打聽「山莊」所有人和事,不僅態度毫不倨傲,而且像個久別歸家的人似的,非常動情。一會兒齊姆遜夫人進來了。她以一般人在這種場合都喜歡選取的方式問候自己的外甥,也就是裝出好像是意外地與他喜相逢似的,僅僅因為疲勞和顯然對約阿希姆的情況懷有隱憂,喜悅才有所節制,並滲進了悲涼氣氛——接著,他們一道下樓去了餐廳。

  露易絲·齊姆遜跟約阿希姆一樣,生著一對很好看的溫柔的黑眼睛。她的頭髮同樣是黑的,不過已滲著不少銀絲,用一副幾乎看不見的紗網定了型,與她整個沉靜、慈祥、端莊的外貌很般配,給她單純平和的氣質平添一種令人愉快的尊嚴。很顯然,約阿希姆這麼興致勃勃,氣喘吁吁,急急忙忙地說東道西,一反在家裡和旅途中的常態,使她頗不理解,甚至有幾分反感。可漢斯·卡斯托普卻不覺得奇怪。在做母親的看來,這麼住進療養院是可悲的,她的表現應該與此相適應。約阿希姆卻因歸來而感情衝動得忘乎所以,像喝醉了酒一樣,加上重新呼吸到山上的空氣,咱們這清純和溫暖得無與倫比的空氣,就更是情熱如火了。這樣的情緒她無法體會,無法理解。「我可憐的孩子。」她心裡嘆息道,看著可憐的小伙子跟自己表弟一起縱情歡笑,回憶不完這件那件往事,提出成百個問題,在得到回答時笑得前仰後合。她已不止一次地提醒:「哎,孩子們!」終於,她說了,本想使語氣顯得快活,卻還是隱隱地透著不解與責備:「約阿希姆,講老實話,我已好久沒見過你這樣子了。看起來我們必須到這山上,你才能快活得跟你晉升的那天似的。」這一講,約阿希姆自然再也高興不起來了。他的情緒完全變了,變得心事重重,沉默無語,飯後的甜品沾也不沾,雖然上的是十分美味可口的巧克力蛋奶酥——漢斯·卡斯托普卻把他的那份都吃了,儘管一小時以前剛剛用完極其豐盛的晚餐——約阿希姆再也沒有抬起頭來,顯然眼裡噙著淚水。

  齊姆遜夫人的本意無疑並非如此。她原本希望得體地使年輕人稍微莊重一點,卻不了解這山上正好忌諱的是中庸和節制,只喜歡在極端之間做出選擇。看著兒子被自己搞得垂頭喪氣,她本人也差點流出淚來,因此外甥心懷感激,他極力設法使難過頹廢的表哥再快活起來。是的,講到他個人的情況嘛,漢斯·卡斯托普說,表哥會發現某些改變和新鮮之處;反之,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另外一些情況卻恢復了先前的老樣子。舉例說,老姑媽早就帶著小姐們回來了,一如既往地坐在施托爾太太那一席。瑪露霞還是喜歡笑,還是笑得挺開心。

  約阿希姆不吱聲;齊姆遜夫人聽了卡斯托普的話卻想起一次邂逅,想起一些她得趕在忘記之前轉達給外甥的問候。那是一位太太,樣子並非不招人喜歡,顯然孤零零一個人顯得不怎麼開心。在慕尼黑的一家餐廳里——他們坐夜車在那兒度過了一整天——那位太太來到她和約阿希姆桌前,向他致意。一位他從前的病友——她請約阿希姆幫她……

  「舒舍夫人。」約阿希姆低聲說。她目前住在阿爾果伊的一所療養院裡,秋天準備去西班牙,然後多半再上這兒來過冬。她讓多多問候卡斯托普先生。

  漢斯·卡斯托普已不是孩子,有能力控制住血管神經,沒有讓自己臉變紅變白。他說:

  「哦,是她?瞧,她又從高加索跑出來啦。秋天又準備上西班牙去?」

  那位太太講了庇里牛斯山中一個地方的名字。「一位漂亮甚至迷人的女士。嗓音悅耳,舉止優雅。不過有些懶散隨便的樣子。」齊姆遜夫人說,「招呼我們就跟老朋友似的,不停地講著問著,雖然我聽說,約阿希姆從來就沒與她結識。真少見。」

  「那是因為她來自東方並且有病。」漢斯·卡斯托普應道。不能用人文主義的道德尺度去衡量,地方不對。他已經在考慮,舒舍夫人打算去西班牙。嗯,西班牙,同樣遠離人文主義的中心,不過在另一面——不是偏軟的一面,而是偏硬的一面;不是不拘形式,而是形式太嚴格,所謂死也成了形式,不是死而化解,而是死一般嚴酷,黑色的、高貴的、血腥的,宗教裁判所、硬領圈、羅耀拉教主、埃斯科利亞[47]……真有意思,不知舒舍夫人在西班牙會過得怎樣。在那兒她大概不會再摔門了吧;兩個人文主義以外的營壘在她身上也許會綜合起來,形成合乎人道的品質。但也可能產生某種邪惡可怖的東西,當東方和西班牙走到一起……

  不,漢斯·卡斯托普的臉沒有變紅變白;但突如其來的關於舒舍夫人近況的消息,影響了他,使他說了一席話,讓聽的人只能驚訝得無言以對。約阿希姆好一些,他知道表弟來山上以後便愛想入非非。齊姆遜夫人卻詫異得張大眼睛,整個表現就像漢斯·卡斯托普發表了什麼有失體統的言論似的。在難堪地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她找到一個很得體的託詞,結束了晚餐。分手之前,漢斯·卡斯托普傳達貝倫斯顧問給他表哥的指示,讓他明天早上別起床,等著大夫看他去。其他一切自有安排。不多會兒,三位親戚都在自己敞開門窗的房裡躺下了,躺在高山夏夜清新的氛圍中——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漢斯·卡斯托普自然主要在想:不出半年,舒舍夫人便要回來了。

  就這樣,可憐的約阿希姆又回歸「故里」,來做短期的補充調養。短期補充調養,這顯然是平原上提出的口號;對它,山上也表示尊重。甚至貝倫斯顧問本人都採用了這個短語,雖然他一上來就安排約阿希姆先臥床四個星期:四個星期必不可少,為了修理損壞嚴重的部件,為了重新適應氣候,為了調整他身體內的溫度。只是貝倫斯知道如何避免說定短期調養究竟多長多短。齊姆遜夫人通情達理,一點也不天真樂觀,在遠離約阿希姆病榻的地方,向貝倫斯顧問建議以秋天,大約10月份吧,作為約阿希姆出院的期限。貝倫斯附和著她,口上卻只講什麼過了這段時間情況肯定會比眼下前進一步。總的說來,她對他的印象極好。他以騎士的風度,稱她「我尊敬的夫人」,一雙充血的鼓眼睛一直忠實地望著她,操一口近乎大學生口語的大白話,她心緒不管多惡劣仍忍不住想笑。「我知道,有最可靠的人關照他。」齊姆遜夫人說。在上山後的第八天,她便動身回漢堡;根本談不上她必須在這兒照顧護理的問題,何況約阿希姆還有個表弟做伴。

  「如此說,你可以高興啦:秋天。」漢斯·卡斯托普坐在二十八號房他表哥的床邊上說,「老頭子多少答應了;你可以這麼安排和打算。10月份——這是個好時間。到時候有的人要去西班牙;你則可以回到你的軍旗下,讓人家大大地嘉獎你……」

  他現在每天的任務就是去安慰約阿希姆,特別是因為不得不待在山上,誤了參加正好是這幾天開始的軍事演習;因為約阿希姆老是耿耿於懷,一個勁兒罵自己窩囊廢,鬼知道為什麼偏偏在緊要關頭身體垮了。

  「肉體反叛,」漢斯·卡斯托普說,「你有什麼辦法呢?碰上這事連最勇敢的軍官也一籌莫展,甚至連聖安東尼都未可免俗。感謝上帝,演習年年都有,而且你知道在這兒是怎麼混時間的!那根本算不了一回事;你離開的日子不多,很容易就會跟上進度,不等你一翻掌,短期調養就過去了。」

  然而,約阿希姆生活在平原上重新獲得的時間觀念,畢竟比他四個星期前擔心的還強得多。好在大伙兒用各種方式幫助他打發光陰,從近到遠都有人來探病,表明他豁達的性格贏得了普遍的好感:塞特姆布里尼來了,對他既同情又殷勤,因為原來就叫他「少尉」,現在乾脆稱起他「上尉」來;納夫塔同樣也來過;院裡的熟人都陸陸續續露了面,都是趁靜臥散步這些規定任務之間的空隙,來約阿希姆床沿上坐個一刻鐘,反反覆覆講「短期補充調養沒啥大不了」,也讓約阿希姆談自己的經歷。他們是施托爾太太、萊薇小姐、伊爾蒂絲太太、克勒費特小姐、費爾格先生、魏薩爾先生以及其他病友。有幾位甚至帶來了鮮花。四個星期過去後,約阿希姆起了床,因為燒已退下去,可以四處走走啦。他在餐廳里與表弟同席,坐在表弟與釀酒商的妻子馬格努斯太太之間,面對著馬格努斯先生,也就是當初雅默斯舅舅曾經坐過、齊姆遜夫人也坐了一些日子的那個角落上的位置。

  這樣,兩個年輕人又肩並肩生活在一起,跟從前一樣。是的,為了一切圓滿如初,約阿希姆又得到他過去那間緊靠漢斯·卡斯托普的房間,自然在用福馬林徹底消毒以後:麥克唐納太太捧著自己小兒子的照片,終於嘆完了最後一口氣。實事求是地講也好,從感覺的角度講也好,現在都是約阿希姆生活在漢斯·卡斯托普身邊,而非反過來。因為後一位已住慣了,前一位只是來短期與他搭伴,只是探訪探訪他罷了。因為約阿希姆努力盯緊10月這個期限,雖然中樞神經系統的某些點支配著他的行動,使其不合人道主義的規範,也妨礙他的皮膚排放熱量,實現代償平衡。

  他們同樣恢復了對塞特姆布里尼和納夫塔的拜訪,恢復了跟這兩位相互敵視的盟友一道散步;安·卡·費爾格和斐迪南·魏薩爾也經常參加進來,於是又形成了六人行的格局。兩位精神上的仇敵當著為數不少的觀眾,不斷地表演著殊死的格鬥,雖然漢斯·卡斯托普發現,他自己可憐的靈魂,成了人家辯論爭奪的主要對象。對於他們那唇槍舌劍的爭戰場面,我們無法做任何盡述其詳的嘗試,否則,我們也會和他們每天一樣被沒完沒了地卷進去,毫無脫身希望。納夫塔告訴漢斯·卡斯托普,塞特姆布里尼是個共濟會員——這跟義大利人向他披露納夫塔是耶穌會教士並受該會供養一樣,都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尤其感到驚訝的是在現實生活中確確實實還存在共濟會一類團體,於是纏住這個恐怖主義者刨根問底,一直到他講清楚了這個很快要紀念成立兩百周年的稀罕組織的來龍去脈和本質,才算罷休。如果說,塞特姆布里尼在背後揭露納夫塔的精神嘴臉時,用的是嚴厲警告的語氣,像談論著什麼妖魔鬼怪一樣,那麼,納夫塔背地裡議論起他的精神傾向來卻漫不經心,調侃打趣,仿佛在講什麼可笑的老古董:屬於昨天的昨天的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和自由精神,時至今日僅僅剩下了可憐的精神幽靈而已,但是卻滑稽地自我欺騙自我陶醉,以為仍然充滿革命活力。他說:「您還想怎麼著,他爺爺就是個carbonaro,用德語講就是燒炭黨人。他從爺爺那兒繼承了燒炭黨人對理性、對自由、對人類進步以及整個資產階級傳統道德觀的陳年舊貨的信念……您瞧,造成世界混亂的根源,就在於精神的迅速進步與物質的惰性和發展極其遲緩之間的不協調。必須承認,這種不協調足以用來為精神對現實的漠不關心做辯護;須知,通常的情況都是精神早已對那些引起革命的酵素討厭到了令人作嘔的程度。事實上,對於鮮活的精神來說,死去了的精神比某些玄武岩還可惡,因為玄武岩至少並不要求人家承認它們為精神和生命。可往昔的現實殘餘結成的玄武岩,它們遠遠被精神拋在了背後,失去了與現實這個概念的任何聯繫,卻憑藉惰性繼續存在著,維持著,乏味到了不自覺其乏味的程度。我只是一般言之,您卻可以用我的話去觀察那種人道主義的自由思想,它自以為在當今反對統治與權威的鬥爭中還可以充作英雄氣概。唉,還有那些它藉以證明自己生命力的種種災難,那些它準備有朝一日慶祝的遲到而虛幻的種種勝利!一想到這些,鮮活的精神便無聊得要死,豈知事實上恰恰只有它,將在這些災難中成為唯一的勝利者和受益者——它,將融匯過去的因素與遠大的未來於一身,成為真正的革命……您表哥怎麼樣,漢斯·卡斯托普?您知道,我對他很有好感。」

  「謝謝,納夫塔先生。幾乎所有人都對他抱有好感,是的,顯然他是個挺出色的年輕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同樣喜歡他,沒的說,雖然對約阿希姆作為軍人總有些迷戀暴力,他必定不會贊成。眼下我聽說他是秘密團體成員,我的天,我就得好好考慮考慮啦,我必須講。這使我重新認識他這個人,幫助我搞清楚了某些東西。他有時是否也把腳拼攏成直角,用握手表示某種特定的意思呢?我可真還從來沒發現什麼……」

  「這樣的小孩子把戲,」納夫塔認為,「咱們好樣兒的共濟會員早已不玩了。我估計,該會的儀式適應時代務實的清醒的國民精神,已殘存無幾。會員們羞於再拘守過去的禮節,就像那是一種不文明的胡鬧——也不無道理,因為把無神論的共和主義打扮成殉道行為,到頭來實在不倫不類。我不知道,人家曾經以何種可怕的安排,來考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信仰的堅定性——會不會蒙上他的眼睛,牽著他走過曲曲彎彎的通道,讓他待在漆黑的穹廬里等著,直至終於在他眼前出現那間充滿鏡子反光的神秘會所。不知是不是也給他莊嚴地宣講過會規,並在一個骷髏頭和三支燭光面前,拿劍對準他赤裸的胸膛,對他發出威脅。您應該問他本人。不過,我擔心他不會樂意和您談,因為儘管據說儀式已經大大地市民化,但無論如何他畢竟宣了誓要保守秘密。」

  「宣了誓?保守秘密?真的嗎?」

  「當然。保守秘密,服從命令。」

  「還有服從命令!聽我說,教授,現在我覺得他完全不必再對我表兄的狂熱和崇尚暴力說三道四啦,保守秘密和服眾命令!我永遠想不到,一個像塞特姆布里尼這樣標榜思想自由的人,竟甘心受地道的西班牙似的會規和宣誓的束縛。在共濟會中,我真是感覺到了某種軍隊與耶穌會的味道……」

  「您的感覺完全正確,」納夫塔回答,「您的探寶杖反應靈敏。共濟會的總的思想與絕對主義思想有著根深蒂固的聯繫,因此,也是恐怖主義的,也就是說,反對自由主義。它讓個人不講良心,以絕對目標的名義使一切手段變得神聖,不論是血腥的還是犯罪的。有證據表明,從前在共濟會裡也有歃血為盟的規矩。這個團體從來不是什麼靜觀無為的清談館,而受其性質所決定,一直就是以絕對精神組織起來的行動集體。您不知道吧,基督教光明派的創始人曾經也是耶穌會的一員,他一度與共濟會差不多是水乳交融地攪在了一起?」

  「是的,這對我自然是個新聞。」

  「亞當·魏斯豪普特完全按耶穌會的模式,改組了他那人文主義的秘密社團。他本人是共濟會員,而當時該會所有的頭面人物又都參加了光明派。我是講18世紀後半葉;塞特姆布里尼會毫不猶豫地對您說,這是他那兄弟會不景氣的時代。事實上,它正處於鼎盛時期,跟所有秘密結社一樣。那時候,共濟會確實獲得了較多的生命力,後來卻走了下坡路,只因為咱們人類之友這號人多了。要在當時,他絕對會參加攻擊該會的耶穌會傾向和蒙昧主義的。」

  「有什麼理由嗎?」

  「有——只要您願意聽。淺薄的自由思想家們自有其理由。當時,我們的神父們力圖使該會充滿天主教的高級精神活力,而在法蘭西的克萊蒙地方,有個耶穌會性質的共濟會社團正興旺發達。除此而外,所謂玫瑰十字派也在向共濟會滲透——這是個很奇特的兄弟會組織,關於它您可以記住,它把改造社會、為人造福的純理性的政治社會目標,與對東方的神秘學說、印度和阿拉伯的智慧以及調遣自然力的魔法的狂信,結合在了一起。當時,許多共濟會正進行著自我改造和完善,朝著嚴格規章的方向——也就是絕對非理性化、神秘化和魔幻化的方向。正是由於實行這樣的改革,後來蘇格蘭的共濟會才產生了高等級——騎士等級,作為學徒、夥計、師父這些古老的等級的補充。大師父等級,與教士等級已相去不遠,充滿了玫瑰十字派的神秘色彩。這意味著恢復中世紀某些宗教騎士團的傳統,特別是神廟騎士的傳統。這種騎士,您知道,都曾在耶路撒冷的教主面前許下了安貧、守節、服從的誓願。時至今日,共濟會高級系統中,還有一個高等級的稱號叫作『耶路撒冷的大侯爵』哩。」

  「我沒聽說過,我完全沒聽說過,納夫塔先生。這下我算抓住咱們塞特姆布里尼的把柄啦……『耶路撒冷的大侯爵』,這名兒不壞。有時候,您不妨也這麼叫叫他,和他開個玩笑。他最近給您起了個綽號叫『天使博士』,您該報復才是。」

  「嘿,對於神廟騎士和其他高級共濟會員,類似的稱號還多著呢!有所謂『圓滿大師』『東方騎士』『大祭師長』,第三十一級甚至叫作『皇家玄秘至上侯』什麼的。您注意到了,所有這些稱號全表明與東方神秘主義有關係。神廟騎士重新出現這個事情本身,恰恰意味著共濟會繼承了這種關係,意味著非理性的酵母事實上已滲進它改造社會的理性和實用思想體系。共濟會由此獲得新的魅力和光輝,在當時為它吸引了大量的投奔者。他們中許多人厭倦了那個世紀的理性說教,厭倦了人的啟蒙或曰蒙昧,渴望啜飲更強烈的生命醇醪。共濟會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致使庸俗市民紛紛抱怨它使男人們拋棄了家庭幸福和賢德的妻子。」

  「哦,我說,教授,這下誰都會理解,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樂意提起他那團伙的興旺發達時期。」

  「不,他不願意回憶曾經有過那樣一些時代。當時,他的團體對一切相反的思想兼容並包,讓自由思想、無論神、百科全書理性,與教會、天主教、僧侶、中世紀的種種思想同時存在。我剛才講過,有人曾指責共濟會的蒙昧主義……」

  「為什麼?我想知道詳細一點,怎麼……」

  「我樂意告訴您。執行嚴格的教規,就意味著加深和擴展團體的傳說,將其歷史淵源回溯到中世紀的秘密世界和所謂的蒙昧中去。共濟會的大師父們都通曉神秘理化學,都掌握了神秘的自然知識,他們主要是些了不起的神秘化學家……」

  「現在我可得拼命動腦筋,弄清楚這神秘化學大體上是什麼玩意兒。神秘化學,這不就是鍊金術,不就是智者之石,長生不老藥嗎……[48]」

  「是的,通俗地講是這樣。講得科學一點叫提純,叫物質的轉化和精化,猶如麵包和酒會變成耶穌的肉和血,也就是轉化為更高貴的東西,就是升華提高——智慧之石,硫和汞化合而成的陰陽同體物,兩種物質,雙性的原始物質,也不外乎如此,就是在外力影響下出現的升華和提高而已——您如果樂意,不妨稱之為神秘的教育學。」

  漢斯·卡斯托普沉默不語,歪著腦袋,眼睛望著天空不住地眨巴。

  「對於神秘化學的這種轉換,」納夫塔繼續說,「最好的象徵是墓穴。」

  「墳墓?」

  「是的,那屍體腐爛的所在。墓穴意味著密封起來與外界隔絕,無異於一個容器,一個結晶蒸餾罐,物質在裡邊被強制著完成自身的最後的轉化和淨化。」

  「『密封起來』,說得好,納夫塔先生。『密封』——這個詞兒我很喜歡。它像真正的咒語,可以引起人無限廣闊的聯想。請原諒,我可是老想起我在漢堡家裡的那些個『韋克瓶』;它們被我們的女管家——她叫薩勒恩,既不附加上『太太』,也不附加上『小姐』,就叫薩勒恩——成排地放在食品間的架子上——一些密封起來的玻璃瓶,裡邊要麼藏著水果,要麼藏著肉類和一切可能的東西。它們長年累月地擺在那兒,需要時才打開,裡邊的東西還新鮮如故,仿佛歲月絲毫未對它產生影響,人可以馬上享用。不過這並非神秘化學,並非純化,而僅僅是保存,所以就產生了罐頭[49]這個名字。然而,怪就怪在裝在瓶里的東西逃脫了時間的影響;它被密封著,與時間完全隔絕開來;時間打旁邊流逝過去,它沒有時間,而是立在擱架上,置身於時間之外。嗯,關於『韋克瓶』的想法就這麼多,沒有多少意思。對不起,我想您大概還想給我一些教誨吧。」

  「只要您願意。共濟會的學徒,就咱們現在這個話題往下講,必須是樂於求知和勇敢無畏的。墓穴,墳墓總是入會儀式的主要象徵。學徒也就是渴望了解團體秘密的新入會者,得無所畏懼地經受住恐怖的考驗。按照會中的習慣,他要被帶進墓穴里去,在那下邊待一段時間,然後才由一位不認識的兄弟牽出來。就因為這個緣故,新入會者要穿過那麼多迷宮般的通道和幽暗的穹廬,傳授教規的會場本身要用黑布披掛起來,在入會儀式以及團體聚會的儀式中,對靈柩的頂禮膜拜竟會起那麼大的作用。神秘和淨化之路處於危險的包圍之中,得穿過死亡的恐怖,穿過腐朽的國度。新入會的學徒是渴望見到生活的奇蹟和獲得非凡生命力的青年,他們在蒙面的長者引導下在黑暗中向前走,這些人僅僅是秘密本身的影子而已。」

  「非常感謝,納夫塔教授。太有意思了。這大概就是封閉式的教育原則吧。能聽一聽這種事,對我不會有害處。」

  「是的,特別因為這是引導學徒走向終極目標,引導他對超驗存在表示絕對的信賴。神秘化學的團體章程在往後的幾個世紀裡,引導著眾多高尚的、求索的心靈達到了這個目標——用不著我講您也不會注意不到,蘇格蘭共濟會那種高層次的等級順序和基督教的等級沒有多少差異,共濟會大師傅的鍊金術在酒和麵包變成血肉的神秘信仰[50]里得到了體現,新入會的青年被領著穿行迷宮暗道的規定同樣清楚地反映在我們祈禱、懺悔的方式中,正如團體聚會儀式的象徵性把戲,也在我們神聖天主教的彌撒儀式里有所反映一樣。」

  「原來如此!」

  「請注意,這還不是問題的全部。我已向您暗示過,共濟會從那些誠實可敬的泥水匠的行會衍生而成,只不過是一個歷史的表面現象。那嚴格的教規,至少給了這個團體遠為深刻的人性基礎。共濟會的秘密性質和咱們教會的某些神秘之處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顯示出與早期人類的信仰狂熱和莊嚴地保持緘默,有著清楚的關係……說到咱們的教會,我眼前就出現了領聖餐享用主耶穌的血和肉的情景,可在共濟會裡……」

  「請等一等。請讓我順便做個說明,那就是在我表兄參與的無條件的集體化的生活中,也有所謂聚餐。他常在信里給我談起。自然是循規蹈矩的,除去喝得醉醺醺這點以外,不過還不像在大學生團體的酒館裡那麼厲害……」

  「——在共濟會裡我則想到對墓穴和靈柩的崇拜,剛才我已讓您注意這方面的情況。兩者都是最後的終極狀態的象徵,都是非宗教的狂熱表現,都是夜裡向死與變,向死亡、轉化和再生所做的神秘供奉和犧牲……您想一想,那些敬奉伊西斯[51]的神秘儀式,還有埃琉西斯[52]的神秘祭禮,不也都是在夜裡和幽暗的山洞中進行的嗎?哦,在共濟會的活動中確實過去存在、現在仍然存在大量古埃及的遺風;還有一些秘密公社,它們乾脆自稱為埃琉西斯團什麼的。除此之外,共濟會規定了一些節日,一些舉行埃琉西斯式的神秘儀式和祭祀阿芙羅狄特[53]的節日,這樣,女性便終於登場了——那就是玫瑰節,共濟會員圍裙上的三枝紫色玫瑰暗示著它們;情況表明,它們到最後多半演化成了敬奉巴卡斯[54]的狂歡節……」

  「哎,哎,您說什麼,納夫塔教授!共濟會能幹出所有這一切?叫我怎麼想像,我們理智清明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竟與這一切……」

  「不,您大大地冤枉他了!他完全不可能再知道這一切。我告訴過您,正是通過他這樣的人,共濟會又清除掉了神秘的因素。它已經人文主義化了,現代化了,親愛的上帝明鑑。它已經走出迷宮,回到了實用、理性、進步的道路上,回到了反對王侯和牧師的鬥爭中,一句話,回到了造福社會的正軌里;現在聚會時又談的是自然、德行、節制和祖國。我估計也會談到買賣。一句話,共濟會已蛻變成資產者鄙俗的俱樂部……」

  「真可惜。可惜了那些玫瑰節,我要問塞特姆布里尼,他是否真的壓根兒不了解共濟會的過去。」

  「我們端方正直的量角器騎士啊!」納夫塔挖苦義大利人道,「您得考慮考慮,能被允許去參加建造人類的廟堂,在他已是多麼不容易;須知,他窮得像只教堂中的老鼠,而在那種俱樂部里,我請您注意,不止要求會員接受過較高等的教育,人文主義的教育,而且還必須屬於有產階級,以便繳得起不算少的入會金和每年的會費。教養和財產——具備這兩個條件才算得上資產者!才有了自由的世界共和國的基礎!」

  「可不是嘛,」漢斯·卡斯托普笑道,「這下咱們算是看清楚它啦。」

  「不過,」納夫塔停了一下補充說,「我想勸您別太小看這個人和他的事業,甚至想請您,既然話已談到這兒,請您自己多加小心。乏味不等於天真無邪。淺薄也未必就無害。這些人給自己曾經是烈性的酒里摻了許多水,然而團體的思想本身依然很強大,足以承受許多水分;它仍舊保持著富有成效的神秘性的殘餘。同樣毫無疑問的是,這些秘密會社都插手世俗的鬥爭,待人殷勤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讓我們在他身上看見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還看見了他背後的一些勢力;他不過是它們的一個成員和密使……」

  「一個密使?」

  「不錯,一個徵募新會員的說客,一個靈魂捕獵者。」

  那你又是誰的密使呢?漢斯·卡斯托普心裡暗暗問,嘴上卻說:

  「謝謝,納夫塔教授,衷心感謝您的指點和勸告。您猜怎麼著?我這會兒想再上一層樓,如果那上頭也稱得起是樓的話,想去試探試探那位偽裝了的共濟會會員。一個學徒應該樂於求知和勇敢無畏嘛……自然還要謹慎小心……和密使們打交道,不用說就該小心謹慎才是。」

  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讓塞特姆布里尼給他進一步講共濟會的情況,因為義大利人一點也沒有責怪納夫塔多嘴多舌,而且從來也不特別注意要對自己參加那個和諧的團體一事保守秘密。一本《義大利共濟會月刊》就攤開在寫字檯上,只怪漢斯·卡斯托普自己不曾留意。經過納夫塔點撥,現在卡斯托普把話題引到了共濟會的神秘活動上,口氣仿佛在談論一件他確信無疑的跟塞特姆布里尼有關的事情似的。而這一位呢,也對他很少保留。雖然有那麼幾點,作家不曾發表自己的看法,而是一接觸到就明顯地閉口不談,顯然受著納夫塔所說的恐怖主義誓言的約束,例如,關於那個奇怪的組織的秘密儀式,關於它的風俗,關於他本人在會內的地位。除此而外,他甚至可以講是大談特談,使好奇的年輕人對他的組織的廣泛傳播有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共濟會計有大約兩萬個地方分會,一百五十個總會,幾乎遍布全世界,甚至延伸到了海地和賴比瑞亞黑人共和國的這樣待開化的地方。他也知道許許多多已故的或健在的聲名顯赫的共濟會員,隨口就叫出了伏爾泰、拉法耶特和拿破崙,富蘭克林和華盛頓,馬志尼和加里波第,健在的甚至有英國國王和一大批掌握著歐洲各國命脈的人物,一大批政府和議會的成員。

  漢斯·卡斯托普表示欽佩,但不驚異。大學生團體的情況也是這樣,他認為。他們也是終生抱成一團,善於安插自己的人,以致誰要不是團體的哥兒們,誰就幾乎不可能在仕途上和教會中真正有所作為。因此,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拿那些顯要是共濟會員的事實,作為該會的榮耀,也許並不完全恰當;不過反過來想想,有那麼多會員身居高位,恰恰證明共濟會的巨大力量,證明它顯然操縱著不少世界事務,比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樂於承認的更多。

  塞特姆布里尼莞爾一笑,甚至將拿在手裡的一冊《共濟會》當扇子扇起來。卡斯托普自以為給他設了個圈套吧?他問。或者甚至指望引誘他,使他不慎將團體的基本政治精神和政治本質說出來吧?「枉費心機啊,工程師!我們公開地、毫無保留地認同於政治。對於一些傻瓜眼裡含著的敵意,我們根本不在乎——這種人在貴國有的是,工程師,別的地方幾乎沒有——他們聽不得政治這個詞兒。人類的朋友卻壓根兒不承認政治和非政治的區別。不存在非政治。一切都是政治。」

  「絕對地?」

  「我清楚,有些人以為挺不錯,可以指出共濟會的思想原本並不帶政治性。可這些人是在玩文字遊戲,他們的界限早已被認定是虛幻的和沒意義的了。首先,至少西班牙的共濟會打一開始就顯示出某種政治色彩——」

  「我能夠想像。」

  「您很難想像,工程師。您別以為生來就能夠想像許多東西,而是要努力吸收和消化——我請您這樣做,為了您自己的利益,為了您的國家的利益和歐洲的利益——再者,我還要請您牢記,共濟會的思想從來都不是,任何時候都不是非政治的。它不可能如此,即使自以為如此,那也意味著自己欺騙自己,有意模糊本身的性質。咱們是什麼人?是建設者和他們的幫手。一切的一切只有一個目的,讓人類成為兄弟這個基本原則是全部理想的精華。最美好的理想像什麼樣?未來的建築是怎樣的?那將是合理的社會,完美的人類,新型的耶路撒冷。在整個世界還有什麼政治或非政治可言?社會的問題,人類的共存問題,本身就是政治,徹頭徹尾的政治,也只是政治。誰獻身於解決這個問題——不肯做這種獻身者就不配稱為人——他也就獻身於政治,內在的和外在的政治,他也會理解,共濟會的藝術就是執政的藝術……」

  「執政……」

  「……光明派共濟會確實懂得為政之道……」

  「太棒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執政的藝術,為政之道,都叫我喜歡。不過,該回答我一個問題:您是基督徒嗎,你們會裡所有的人都是嗎?」

  「為什麼?」

  「請原諒,我願意用另一個問法,一個較一般的簡單的問法。你們信仰上帝嗎?」

  「我會回答您的。可您幹嗎問這個?」

  「我原不想誘惑您,可是在《聖經》里有一個故事,說的是某人用一枚羅馬錢幣去誘惑上帝,結果得到的回答是,把屬於皇帝的給皇帝,把屬於上帝的給上帝。我覺得,這樣的區分方式也劃清了政治與非政治的界限。要是上帝存在,政治與非政治的區別也就存在。共濟會員信仰上帝嗎?」

  「我保證給您回答。您談的是一個統一的共濟會;可是令所有善良的人感到遺憾,今天還不存在這樣的統一,還只是在為實現統一而努力。還不存在共濟會的世界聯盟。這樣的聯盟要是建立起來了——我再說一下,目前正不事聲張地盡一切努力在完成這一偉大事業——那麼,毫無疑問也會有統一的宗教信仰,而且將是,消滅下流的宗教信仰。」

  「必須是嗎?那可不符合寬容精神嘍。」

  「寬容的問題您幾乎沒資格談,工程師。牢牢記住吧,寬容將是犯罪,如果對象是惡的話。」

  「上帝是惡嗎?」

  「可形上學是惡。因為它沒有任何益處,只會使我們放鬆建造社會廟堂的努力,消極怠惰。早在三十多年前,法蘭西的『東方大師』已率先將上帝的名字從他的全部文件中勾銷掉了。咱們義大利共濟會員緊隨其後……」

  「夠天主教氣派!」

  「您的意思是……」

  「我是認為,將上帝的名字劃掉是非常有天主教氣派的!」

  「您想說……」

  「沒什麼值得一聽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請別對我的胡說八道太認真!我只是突然覺得,似乎無神論就是某種超級的天主教理論,似乎將上帝的名字划去,只是為了天主教的信仰更堅定。」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歇了一口氣,顯然僅僅出於對教育效果的考慮。在適當的緘默之後,他回答說:

  「工程師,我遠遠談不上有動搖您的新教信仰的奢望,也不願侮辱您。我們談到了寬容……沒有必要再強調,我對於新教不僅僅是寬容;作為受良知鉗制的歷史反對派,它始終受到我深深的敬仰。印刷術的發明和宗教改革,現在是將來也仍然是中歐對人類做出的兩大傑出貢獻。沒有疑問。不過,聽了您剛才的一席話,我不懷疑您會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如果我向您指出,那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它還有第二個方面。新教思想掩藏著某些因素……您的宗教改革家的人格本身也掩藏著某些因素……我指的是寧靜和沉潛於內心,這些都是非歐洲的,都有著與這個崇尚行動的大陸的生活準則相異甚至敵對的性質。您好好瞧瞧他,瞧瞧這位路德!您仔細觀察觀察他的畫像,早年的和後期的!他有怎樣一個頭顱,怎樣的顴骨,眼睛的位置多麼罕見啊!我的朋友,那是亞洲啊!要說那裡頭沒有索本人、斯拉夫人、薩馬喜阿人的血統在起作用,我才會奇怪,才會奇怪得要死哩。本來,貴國的天平岌岌可危地保持著平衡,而這個人的強大影響——誰願意否認呢——卻給其中一個秤盤增添了不幸的重量,一個可怕的砝碼落在東方的秤盤,致使西方的秤盤今天還在空中搖搖晃晃……」

  說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離開立在小窗前的可摺疊寫字幾,踱到擺著飲水瓶的圓桌旁邊,以便靠他的學生近一些。漢斯·卡斯托普呢,則坐在緊挨著牆的床沿上,沒有靠背,只好一隻胳膊肘支著膝頭,手托著腮幫。

  「親愛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道,「親愛的朋友!即將做出決斷——對歐洲的幸福和未來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的決斷,而命運註定您的國家來完成這一任務,在它的靈魂的深處。它在東方和西方之間,必須一勞永逸地自覺做出選擇,在爭奪它的靈魂的兩個世界之間做出選擇。您年紀輕輕,將參加這一抉擇,時代賦予您影響它的使命。因此,命運賜福於咱們,是命運使您身不由己來到這可怕的地區,卻給了我機會,讓我以並非未經訓練和完全無力的言辭,對年輕的富於可塑性的您施加影響,讓您感覺到自己的責任——它也是您的國家肩負的對文明的責任……」

  漢斯·卡斯托普用拳頭支著腮幫子坐在那兒,目光穿過閣樓的小窗朝外望去,在他那單純的藍眼睛裡看得出某種牴觸情緒。他默不作聲。

  「您沉默無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激動地說,「您和您的國家,你們完全一聲不吭,叫人看不透,判斷不了它的深淺。你們不愛言語,或者不具有言語能力,或者以一種令人不快的方式使言語變得神聖——與你們聯繫在一起的世界不知道,也不會知道,它與你們有什麼問題。朋友,這很危險。語言就是文明本身……言語,即使是表示異議,也將人們聯繫在一起……而無言卻只能使人孤獨。別人會猜想,你們將企圖用行動來打破這種孤獨。你們將讓您的表兄喬科莫(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圖省事,總愛用義大利名字『喬科莫』來稱呼約阿希姆),你們將讓您的表兄喬科莫來代你們發言,『猛地將兩人打倒在地,其他人全逃之夭夭』……」

  漢斯·卡斯托普忍俊不禁,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微微笑了,暫時對自己生動形象的談吐的效果感到滿意。

  「好,咱們笑一笑!」他說,「您會發現,我是時刻準備著開心開心的。『笑是心靈的閃光。』一位先哲說。現在咱們已接觸到一些問題——一些,我承認,與我們初期為建立共濟會世界聯盟的工作所遇到的困難相聯繫的問題;這些困難,具體地講,正是歐洲的新教界給我們造成的……」隨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繼續熱情地談著共濟會世界聯盟的設想。這個思想誕生在匈牙利,它的實現註定會賦予共濟會以左右世界的權力。義大利作家還展示了一些大人物從外邊寫來的談這個問題的信,其中一封系瑞士的「大師父」——「三十三營地的兄長」的親筆信;信中討論了宣布人造語言世界語為共濟會的世界通用語的計劃。塞特姆布里尼熱情激盪,稱這個計劃有很大的政治意義,目光射來射去,估量著這一革命的共和思想實現的前景,在他的祖國,在西班牙,在葡萄牙。他自稱與等級森嚴的共濟會總會的一些高層人士也保持著書信聯繫。毫無疑問,在高層做出決斷的時機已經成熟。要是不久之後在平原上事變迭起,那麼請漢斯·卡斯托普想到他。年輕人答應一定這樣做。

  需要說明一下,年輕人分別與他的兩位導師進行的上述有關共濟會的交談,都發生在約阿希姆回到山上來之前。可馬上我們要講到的爭論,卻是在他回來後才進行的,而且當著他的面。那是10月初,約阿希姆重新住院已經九個星期,大伙兒聚在「坪」上的療養院前,一邊享受秋天的陽光,一邊喝咖啡。這次聚會之所以讓漢斯·卡斯托普一直記得清清楚楚,是因為他當時暗暗感到憂慮——由約阿希姆的體檢結果和身體狀況引起的憂慮。本來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只是喉嚨痛和嗓音嗄啞,算不上什麼大毛病;然而在年輕的卡斯托普眼裡卻顯得有些不一般——原因正是,我們可以說,他在約阿希姆的眼睛深處發現了某種不一般的光輝。這雙平時大而溫柔的眼睛,今天,恰恰今天,不知怎麼顯得更大、更深了,帶著沉思的——必須加上一個特殊的形容詞——咄咄逼人的神氣,並且還有那種剛才已說過的發自內心的異樣光輝。要講約阿希姆的眼睛現在令表弟不喜歡,那就錯了——相反,他覺得它們很可愛,卻仍然擔憂。總而言之,它們給他造成的是一些說不清楚的迷茫的印象,這樣講才符合事情的本質。

  談話,不,爭論——自然是納夫塔與塞特姆布里尼之間的爭論——一開始沒有什麼特別,跟上述有關共濟會的討論也沒有多少緊密的聯繫。除去表兄弟之外,還有費爾格和魏薩爾在場。大伙兒都全神貫注,雖說並非每一個人都理解所談的事情——例如費爾格先生就根本不理解。然而,爭論之激烈似乎生死攸關,可同時又進行得機智而文雅,似乎與生死無關,只是在玩一種高雅的賭賽——在塞特姆布里尼與納夫塔之間的所有爭論全都如此——一次這樣的交鋒自然聽起來很有意思,即使聽的人並不懂得多少,也看不清楚它的深遠意義。是的,甚至就連坐在四周不屬於他們圈子的其他客人,同樣為爭論的熱烈和文雅所吸引,揚起眉頭傾聽著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

  已經說過,那是下午喝過茶以後,在療養院的前邊。「山莊」的四位住院者在那兒碰見塞特姆布里尼,過一會兒納夫塔又偶然地參加了進來。大伙兒圍坐在一張金屬小桌四周,各人喝著用蘇打水稀釋了的不同的飲料,大茴香酒和苦艾酒什麼的。納夫塔是專程來吃茶點的,還要了葡萄酒和糕餅,這顯然表現了他對寄宿學校生活的懷念。約阿希姆不斷用天然檸檬汁滋潤自己疼痛的咽喉,而且喝得又酸又濃,因為這使他喉頭緊縮和感受好一些。塞特姆布里尼只能要點糖水,卻用麥稈津津有味地吸著,就像在品嘗瓊漿玉液。他打趣道:

  「您猜我聽見了什麼,工程師?您猜什麼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您的貝婭特麗齊[55]回來啦!您的女嚮導,她將帶領您遊歷環繞天堂的所有九重天!哦,我希望,到時候您也別完全鄙棄曾經牽著您的朋友之手,您的維吉爾之手!我們這兒這位教士可以向您證實,如果弗朗西斯派的神秘主義缺少托馬斯·阿奎那[56]的學說這相反的一極,中世紀的世界也不會是完整的。」

  如此富有學識的玩笑調侃,令大伙兒笑逐顏開,並一齊望著漢斯·卡斯托普。他呢,同樣笑嘻嘻地衝著「他的維吉爾」舉起盛著苦艾酒的杯子。簡直沒法相信,在接下去的一小時裡,會從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雖然矯揉造作卻毫無惡意的話里,引出一連串含義深遠的爭論來。因為納夫塔覺得受到了挑釁,馬上轉入進攻,對那位被塞特姆布里尼崇拜得像神,是的,甚至置於荷馬之上的拉丁詩人大肆嘲笑了一番。他過去已不止一次地表示極端藐視那位詩人乃至整個拉丁文學,眼下又毫不猶豫地抓住機會,惡狠狠地發泄了一通。對偉大的但丁可算一個非常善意的時代局限,他說,他竟如此鄭重其事地看待這位平庸的羅馬詩人,硬加給了他的詩歌如此重大的作用,雖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無疑從這些詩中發現了共濟會的意義。這個宮廷文人和朱利亞家族豢養的食客,這個都市作家和花言巧語者,他沒有一星半點創造性,沒有靈魂;如果說有,那也是第二手的。他不值一提,根本說不上是詩人,而只是一個頭戴奧古斯都時代長而捲曲的假髮的法國佬!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表示不懷疑他的對手會找到手段和辦法,將他對羅馬的高度文明的蔑視與自己作為拉丁語教師的職責協調起來。不過,看來有必要請他注意另一個更嚴重的矛盾;他在發表上述議論時就陷入了與他自己最鍾愛的那幾個世紀的矛盾中,因為這些世紀不僅不蔑視維吉爾,而且明白無誤地承認他的偉大,把他看作一位富有魅力的智者。

  納夫塔反駁說,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呼喚那些黎明時代的單純來為自己助戰是白費力氣——那不過是一個以被戰勝者的著魔來證實自身的力量的勝利。再說,年輕的教會導師們曾不倦地告誡人們,別聽信古時候那些哲學家和詩人的謊言,特別是別讓維吉爾喋喋不休的花言巧語給弄迷糊了。今天,當又一個世紀即將進入墳墓,當一個無產者的黎明開始的時候,確實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溫導師告誡的大好機會!因此,為了索性把話講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可以確信,他納夫塔在從事自己那點兒世俗職業時——有勞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剛才提到了它——是有所保留的,這很適當。他參加古典修辭教學同樣不無嘲諷之意;一個樂觀主義者無論如何應知道,這樣的教學還會幾十年地存在下去。

  「你們學過它,」塞特姆布里尼嚷道,「學過古典修辭學,所以你們嘴尖舌利。那些古代的詩人和哲學家,你們努力將他們的衣缽傳承下來,就像你們利用古代建築的磚石建造你們的教堂一樣!因為你們感到,你們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創造新的藝術形式,滿足你們無產者心靈的需要。你們希望用古代的武器將古代打倒。將一再如此,永遠如此!你們的黎明粗陋、笨拙,不得不去向你們勸說自己和別人輕視的東西學習。因為沒有教育,你們沒法面對人類生存下去;而教育只有一種,那就是你們所謂的資產階級教育,也即人文主義的教育!」人文主義教育原則的終結——就那麼幾十年的問題?只是出於禮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才沒有放開喉嚨,盡情地嘲笑。歐洲知道如何珍惜自己永恆的財富,會無視這兒那兒總有人喜歡夢見的無產者的啟示錄,會內心平靜地將古典理性的實現提上日程。

  既然說到日程,納夫塔就尖刻地指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看樣子對情況了解得並不完全清楚。那在日程上還是一個問題,並非像義大利作家樂於相信的那樣已成定論。即是產生於地中海岸邊的古典人文主義傳統,它到底是具有全人類的性質因而與人類永遠共存呢,或者僅僅是附屬於某個時代的過時的精神形式,因而也會和這個時代一道死去呢?回答這個問題是歷史的任務,不過,儘管如此,還是奉勸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別太心安理得,以為歷史將按照他那拉丁保守主義的意願做出決斷。

  竟然把自命為進步的僕人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稱作保守主義者,矮小的納夫塔真太厚顏無恥。大伙兒都這麼感覺,當事者自然尤為痛切。只見他激動地捻著上翹的八字鬍,尋思著如何反擊敵人;這就給了納夫塔時間繼續攻擊古典的教育理想,攻擊歐洲學校教育重視修辭和文學的精神,攻擊它繁冗的語法形式,說它們不過是資產階級統治者利益的附屬物,早已成為民眾的笑柄。是的,你簡直想不到民眾如何拿咱們的博士頭銜,拿咱們整個教育官僚體系,拿國立的民眾學校盡情地取笑開心;這種學校實為資產階級專政的工具,我們卻妄想使它成為摻了水的培養人才的機構。民眾早已知道,它在摧毀腐朽的資產階級王國的鬥爭中需要的那種教育,只有在這種唯上司之命是從的所謂學校之外去獲得。而且幾乎誰心裡都有數,咱們這類從中世紀的修道院演變成的學校,只是舊時代遺留下來的一條可笑的辮子,世界上沒任何人再從學校里獲得真正的教育;報告會、展覽、電影等自由而公開的教學形式,比任何學校課程都遠為優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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