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4 04:05:54 作者: (德)托馬斯·曼

  一日五次,對於今年冬天的氣候不佳,在那七張餐桌上都異口同聲地發著抱怨。大家斷定,這高原之冬太不負責,絕對沒有充分提供本地區賴以遠近馳名的、GG上明白寫著使長年客人已經習慣、新來者也已幻想過的宜於療養的氣候條件。出太陽的日子太少,日照太少;而日照是一個重要治療因素,缺少了它的幫助,痊癒就會推遲,毫無疑問……不管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對他們,對這些或者繼續堅持療養或者離開「故鄉」下山去的人的真誠有何想法,他們反正要求獲得自己的權利,反正希望享受他們的父母或者丈夫為他們花的錢理應帶來的利益,因此,在餐桌上,在電梯裡,在遊藝室中,大家都嘀嘀咕咕,抱怨連聲。院方也充分認識到自己進行彌補和減少損失的責任。一台新的「高山人造太陽儀」買來了,因為原有的兩台,已滿足不了那些渴望通過電氣化的途徑變得黝黑起來的人的需要。須知,黝黑的膚色可以使年輕的小姐和女士更迷人,可以使男士們更健美,即使是靜臥時平躺著,模樣也像一位征服者。是的,這模樣事實上已結出碩果:女士們儘管對他們男性魅力的技術和美容根源一清二楚,卻夠愚蠢或者說夠狡猾的,竟然心甘情願一而再,再而三地受矇騙,以便陶醉在幻覺中,同時也做出自己女性的回報。

  「我的上帝啊!」薛菲爾德太太,一位從柏林來的紅頭髮、紅眼睛的女病人,傍晚在遊藝廳中對一位長腿、凹胸的男伴嘆道;這位殷勤「騎士」的名片上自稱「獲有文憑的飛行員和德軍少尉」,帶著氣胸,午餐時總穿常禮服,到晚上反而脫了,說什麼海軍里有這條規定。「我的上帝啊,」她兩眼貪婪地盯住那位少尉嘆道,「瞧,他讓高山的陽光曬得多黑,多漂亮!樣子像個獵鷹者,這鬼!」「等著瞧!妖精!」在電梯裡,他湊著她耳朵嘀咕了一句,叫她渾身起雞皮疙瘩,「您對我擠眉弄眼,我一定叫您賠償損失!」可不,繞過陽台上的玻璃隔牆,那鬼和獵鷹者摸到了去妖精房間的路……

  然而,人造太陽畢竟還是遠遠補償不了今年損失的真正日光。一個月裡頭,純粹出太陽的日子只有兩三天——在這樣的日子裡,白皚皚的山峰背後,天鵝絨一般的天幕湛藍湛藍,日光金剛石一般地熠熠閃爍,從厚厚的遊動的灰色雲霧中投射下來,熱辣辣地直射在人們的脖子上和臉上,真叫人舒服極啦。可好幾個星期才有兩三天這樣的日子,這對於命運坎坷、特別需要撫慰的心靈來說真是太少太少;加之他們離開了平原,放棄了那兒的人們的樂和苦,就是指望著能過上契約上許諾給他們的,雖然缺少生氣,卻輕鬆愉快的生活:無憂無慮,連時間也被取消了,絕對舒適安逸。因此,儘管貝倫斯顧問提醒大家,就算天氣不行,住在「山莊」究竟還不等於蹲西伯利亞礦坑或者別的某座監獄,山上的空氣稀薄、質輕,差不多跟太空里的以太[44]一般純淨,極少地球上的雜質,不管是好是壞,就算沒太陽,仍可免遭平原的煙塵、蒸汽的侵害,優點真是太多——顧問怎麼講都沒有用。惡劣的情緒和抱怨迅速蔓延,每天都有人威脅說要提前出院,而且有的真箇付諸實施,對薩洛蒙太太給人的教訓不管不顧。薩洛蒙太太新近很悽慘地回來了;她原本病得不重,只是因為耐不住寂寞,硬犟著回到潮濕而多風的阿姆斯特丹去住了一陣子,結果弄出了生命危險……

  沒有太陽卻有的是雪,成堆成片的雪,無邊無涯的雪,這麼多的雪,漢斯·卡斯托普一輩子都未曾見過。去年冬天確實也下過大雪,但與今年相比,又有些差勁兒了。今年,它們是那樣無窮無盡,鋪天蓋地,讓人心裡一下子充滿此地原來就這麼古怪反常的意識。雪一天一天地下著,整夜整夜地下著,時而稀稀疏疏,時而風雪交加,但總是在下著、下著。少數仍可以行走的道路坑坑窪窪,路兩邊立著比人還高的雪牆,一些被抹平壓實了的小方塊閃著水晶般的悅目光澤,供游山的客人寫寫畫畫,或傳遞這樣那樣的信息,或開幾句玩笑,或說說諷刺話。在兩面雪牆之間,也可碰見高高凸起的地方,那底下剛好挖空了,這可以從一些疏鬆處和空洞看出來,不小心一踩腳就會陷下去,一直陷到膝蓋,可得好好留神,不然很容易折斷腿。路旁休息用的長凳消失了,沉沒了;偶爾還有一截靠背從白色的墓穴中突顯出來。山下「村」里,街面也有奇異的變動,底樓的一家家商店全變成了「地下室」,顧客只能從人行道走下雪踩成的台階,才能進得去。

  雪繼續沒日沒夜地下個不停,在無垠的雪原上再添加新雪,悄沒聲兒地,在天氣並不太冷,也就是零下十五至零下十攝氏度,人還不感到寒徹骨髓的時候——人們甚至可能感覺才零下五攝氏度乃至零下二攝氏度,因為沒有一絲風,空氣又乾燥,寒冷失去了鋒芒。早上很黑,只好打開枝形吊燈,吊燈是掛在穹頂上的,穹頂上有色彩艷麗的團。讓客人們在非自然光線下進餐。廳外一片混沌迷茫,世界一直到窗前全裹在灰白色的棉絮里,裹在紛飛的大雪和厚重的霧靄中。群山隱去了,近旁的針葉林也只偶爾微露端倪:負荷那麼重,它們很快就失去了本來面目,不時地有一棵松樹實在受不了啦,才抖落身上的白沫,使其掉進灰色的空漠中。上午十點,太陽終於爬上山頂,但不過是一團慘白的光暈,一個缺少生氣的幽靈,能帶給蒼茫大地的只是虛幻的感覺。萬物仍融在幽暝柔曼的蒼白中,沒有任何可以讓眼睛大膽地追尋的線條。山峰的輪廓模糊了,霧化了,消失了。白皚皚的雪野層層疊疊,將人的目光引向空濛。最後,也許才飄來一片亮雲,炊煙似的,久久地掛在岩壁前,不改原來的形態。

  正午,太陽勉強衝破雲層,努力將霧障消解到藍空中。然而它的企圖遠遠未能實現;只不過在很短的時間裡,藍色的天光畢竟閃現出來,足以使雪蓋冰封下變了形的大地又像金剛石一般熠熠生輝。這時候,通常雪也停了,仿佛是要對已取得的成績做個總結;是的,那穿插著的少數幾個出太陽的日子好像也有同樣的作用。風雪停了,直射下來的日光則努力將新鋪上的積雪潔白無瑕的表面融化掉。世界的模樣像在童話里一般,天真淳樸而又滑稽可笑。樹枝上疊著厚厚的、松松的墊子,地面長出駝背,駝背下匍匐著灌木和岩石,蹲著的、蜷伏著的、像小丑一般打扮起來的,周遭全是奇形怪狀,恰如童話中的精靈世界,看著令人忍俊不禁。可是,如果說人們艱難地活動於其中的近景令你覺得奇幻怪誕的話,那麼,它那遠遠地逼視著你的背景,那高聳入雲的阿爾卑斯山的雪峰,卻將喚起你莊嚴和神聖的感情。

  午後兩點至四點之間,漢斯·卡斯托普躺在陽台上,頭枕著他那咯吱咯吱叫的躺椅上調得既不過陡也不過平的靠板,目光越過裝上了軟墊的欄杆,眺望叢林和遠山。托負著沉甸甸雪被的墨綠色樅林一直逶迤到山樑上,樹與樹之間的空地全鋪上了鬆軟的雪枕。樅林之上,群峰直插灰白色的天空,這個那個突兀的峭岩間或刺破無邊的雪被,鋸齒狀的峰脊則化作一條柔曼的迷濛曲線。雪無聲地下著。萬物的輪廓漸趨模糊。目光進入空茫一片,很容易打起盹兒來。伴隨著似醒非睡的一剎那會產生寒冷之感,但接下來,在這嚴寒中,睡眠卻清純得再清純不過,沒有夢,也不受有機生命的任何潛意識的干擾;因為呼吸著眼前這沒有任何雜質的明淨的空氣,肌體的感覺輕鬆得就跟死者不呼吸差不多。漢斯·卡斯托普醒來時,群山已完全消失在雪霧裡,只有一些局部,時而一個山頭,時而一道凸岩,轉換著呈現出來幾分鐘,隨後又被遮裹住。這變化神出鬼沒,靜靜的,很有意思,必須全神貫注,方可窺探出那變幻莫測的雪霧紗幕的啟閉規律。一群山峰,在雪霧開處,既無峰尖也無山腳,突兀地橫亘在前方,但等他一分鐘後轉過眼來一看,卻已蹤影杳然。

  接著來的是暴風雪,陽台上根本無法待了,雪花讓風卷進來,在地上和家具上蓋了厚厚的一層。是的,在寧靜的深谷中也起了風暴,眼前只有紛紛揚揚的雪片在飛舞,一步開外便什麼也看不見,死寂的氛圍一下子充滿不安和躁動。陣陣狂風吹得人連氣都喘不過來,雪暴變得更加野性、倔強,更加咄咄逼人,從下往上迴旋著,把谷底的積雪卷到空中,讓它跳起瘋狂的死之舞——這已不再是下雪。這是一場白色的混沌,一個非常地域裡的大自然的狂暴肆虐,只有此時突然成群出現的雪雀才自由自在,如魚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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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漢斯·卡斯托普卻喜愛冰天雪地里的生活。他覺得在許多方面,它都跟海邊上的生活挺相似:自然景象的單調是兩者共同的;雪,這種深深的、鬆軟的、毫無瑕疵的白色粉末,在此地就扮演著海灘上那些黃沙一樣的角色;兩者摸著都一樣乾淨,你將干雪粉從鞋中和衣服里抖落,就像在海邊抖掉那沒有灰塵的石頭和貝殼碎末一樣,不會留下絲毫痕跡;人在雪地里行進和在沙丘上走同樣困難,除非它表面讓太陽烤化了又在夜裡被凍硬,要這樣走起來便輕鬆舒適,宛如踩在光滑的鑲拼地板上——確切地講,輕鬆舒適得跟走在海濱被水沖刷著的平整、堅實而又富有彈性的沙灘上一樣。

  只是今年的雪暴和積雪使得大伙兒很少在戶外活動,唯有那些滑雪運動員例外。鏟雪車在工作,但要勉強保持療養地最常走人的幾條大小路徑的通暢,已感困難。這幾條仍然通行的路也走不多遠就封住了,因此,能走的一段上行人格外多,健康人和病人,本地居民和來自世界各國的療養客,全擠在一起;可這樣一來,玩橇車的人就常撞著步行者的腿。橇車上的先生女士們腳沖前,頭仰後,大聲吆喝著發出警告,那聲調錶明他們自信其活動真是最重要不過的。其實呢,他們只是那麼躺在本是孩子們玩兒的小冰橇上,曲曲折折、歪歪倒倒地順著山坡向谷底衝去,到了目的地又用繩子拴著將那時髦玩具重新拽上山。

  這樣的漫步溜達已令漢斯·卡斯托普厭煩。他現在只有兩個願望:最強烈的願望是單獨一個人靜靜地思考和「執政」,他的陽台滿足了這個願望,雖然還是表面地滿足;另一個願望與這一個有聯繫,就是渴望與他關心的讓大雪封閉著的群山有更親密而自由的接觸。這個願望對一位懷抱著它的未經訓練的步行者來說,是無法實現的,除非他長上翅膀;因為只要企圖在任何一條剷出來的道路的盡頭再往前闖,立刻便會陷進雪裡,一直陷到胸部。

  於是有一天,漢斯·卡斯托普下決心去買了一雙滑雪板,並學著使用,以應實際的需要。他不是運動員,由於缺少必要的身體素質,從來都不是,也不裝著是,不像某些「山莊」的療養客為適應本地風氣和趕時髦,硬將自己打扮成那個模樣——特別是女士們,例如那位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她雖然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以致鼻尖、嘴唇總是青的,卻喜歡在午餐時穿羊毛健美褲,飯後叉開雙腿往靜臥廳中的藤椅里一倒,懶洋洋,夠風騷。漢斯·卡斯托普沒去徵求貝倫斯顧問同意,去了必定也是碰一鼻子灰。對於這山上的人們來說,「山莊」也罷,其他療養院也罷,體育活動都絕對禁止。因為這兒的氣氛看上去輕鬆愉快,對心肌卻提出了極嚴厲的要求;至於漢斯·卡斯托普本人,他那句很明智的話「習慣你尚未習慣這個事實吧」,仍然是完全沒錯的。貝倫斯顧問歸因於一處浸潤點的低燒,在他身上仍頑固地持續著。否則,他還待在這山上做什麼?所以,他的願望和打算也就充滿矛盾和不現實。只是我們必須充分理解他,他並非受虛榮心的刺激,要學學那些公子哥兒和滑雪家的樣子,去戶外的新鮮空氣中活動一番。其實,這些人一經提議,在空氣憋悶的房間裡玩起牌來同樣也認真積極。漢斯·卡斯托普感到對自己更具吸引力的是另一個集體,不是這一小群遊客。從一個更廣、更新的角度看,基於一種令他驚異的尊嚴感、一種使他壓抑的責任感,他覺得不問青紅皂白地跟那些人一樣去雪地上狂歡、打滾,活像小丑一樣,這不是他該做的事。他絕無放蕩的意思,願意有所節制;他計劃幹的事貝倫斯顧問本來完全可以同意,但囿於院規,他還是會禁止,漢斯·卡斯托普只好決定背著他行事。

  他偶然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談到了自己的打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高興得差點兒擁抱他。「可不是,可不是,工程師,看在上帝分上,您就干吧!別去問任何人,您自己只管幹好啦——這是您的守護天使給您的暗示!馬上就去干,別等到這好興致重新離開您!我跟您一塊兒去,我陪您去商店,一會兒工夫咱們就會得到那可愛的器材!然後,我還要陪您進山,和您一道滑,腳上穿著飛行鞋,跟天上的使者麥丘利一樣,可我卻不允許……唉,不允許!只要不是『不允許』,我一定這麼做了。可我不能啊,我這個人已經沒指望。相反您……您卻不會有什麼問題,絕對不會,只要您保持理智,不做任何過分的事。嘿,什麼,就算出點兒小問題,您的守護天使總會來的,他一定……我不用再講什麼了。一個多麼出色的計劃!在山上待了兩年才能想出來——啊,不,您的本質是好的,沒有任何理由對您絕望。妙,妙極啦!您嘲弄你們那上邊的鬼王,您買一雙滑雪板,讓店裡送到我這裡或者盧卡切克處,或者底下的香料商店裡。您要練習就來取,然後,您就踏著它滑去,滑去……」

  漢斯·卡倫托普完全照他說的辦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對體育原本一竅不通,卻硬充行家,由他親眼瞧著,漢斯·卡斯托普在「村」里正街的一家專業商店中挑選了一副漂亮滑雪板:上等橡木製造,漆成淺綠色,皮件配得很精緻,板頭尖尖地向上翹著;同時,他還買了兩支帶鐵尖和輪盤的滑雪杆。漢斯·卡斯托普說什麼都要親自將器材搬回塞特姆布里尼住地去,到了那兒很快就取得香料商的同意,讓漢斯·卡斯托普每天存放滑雪用具。在反覆觀察弄清使用方法以後,卡斯托普便自己開始嘗試,不過他遠遠避開練習場上眾多初學者,獨自在「山莊」療養院背後一處幾乎沒有樹木的斜坡上摔摔跌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不時地站在旁邊做指導,那麼手撐著拐杖,兩腳優美地交叉著,對卡斯托普在靈巧性方面的進步報以喝彩。一切進展順利,直至有一天,漢斯·卡斯托普為了將器材送回香料店去,正順著鏟過雪的大道小心翼翼地向山下「村」里滑去的時候,不期然碰見了貝倫斯顧問。好在顧問沒認出他來,雖說是大白天,而且初學者險些就撞他個正著。顧問被香菸的濃霧包裹著,腳步沉重地從年輕人身邊走了過去。

  漢斯·卡斯托普聽說,一個人內心渴望的技巧要學會是很快的。他並不要求自己成為能手。他所需要的那點本領,果然幾天之內就不慌不忙地沒費太大力氣就學會了。他堅持將雙腳擺正,使留在雪地里的是兩道整齊平行的轍印;他嘗試著在下滑時用滑雪杆控制方向,學著張開雙臂飛越障礙,飛越小土包,那麼一起一落地就像一隻波濤洶湧的海上的船兒。經過二十次嘗試,他在做變向或急停旋轉時一條腿伸出去,一條腿跪下,已經穩當得不再傾倒了。他逐步擴大著練習範圍。一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眼看著他消失在白色的霧障中,用手做成話筒在背後大聲告誡了他一下,然後就懷著對自己的教育成果的滿意心情回家去了。

  冬天在山裡很美——但不是文靜溫柔的美,而且像刮強勁的西風時北海海面上那種粗獷、野性的美——儘管沒有海濤的轟鳴,而是死一般的沉寂,卻引起完全同樣的敬畏之情。漢斯·卡斯托普長而富有彈性的「大腳」托著他時東時西,或沿著左邊的山樑去克拉瓦德爾峰,或向右經聖母教堂和格拉利斯村往前滑,在那兒看得見烏鴉崖在霧中若隱若現,影影綽綽;還去過迪施馬谷,或者在「山莊」療養院背後一直往上走,登上密林覆蓋的海角峰,它只有一點點披著白雪的峰頂突出在林梢之上;還去德魯薩查密林,在林後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雷迪空山脈淡淡的剪影。他還跟著伐木人乘索道車登上阿爾卑斯寶藏峰,在海拔兩千米的高山雪原閃閃發亮的斜坡上徐徐滑行,趕上天氣晴朗的日子,還可從上邊遠眺瑰奇壯麗的山區風景。

  他滿意自己的學習成績;現在,條條道路對他都已敞開,重重障礙也幾乎化為烏有。他經常處於所渴望的岑寂包圍中,而且是一種可以想像出來的最深沉的岑寂,足以令人感到陌生和疑懼的岑寂。在他的一邊,可能是一片傾斜向下直至化作一團團雪霧的樅林;在另一邊,可能是一道拔地而起的陡壁,壁上積雪多、厚而又形狀怪異,有穹廬般的窟窿,有駝峰般的凸包。如果他自己站住不動,自己不出一點聲音,那就絕對、完全地安靜,好像什麼都裹上了棉胎似的聲息全無。這樣的寂靜真是聞所未聞,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會有的。聽不見哪怕一絲絲兒風拂過林梢的沙沙響聲,聽不見溪水潺潺,也不聞一聲鳥語。當漢斯·卡斯托普停止滑行,身子倚靠著滑雪杆,仰起腦袋,張著嘴巴在那兒傾聽時,他所聽到的乃是原初那純而又純的寂靜。在這寂靜之中,雪仍不停地下著,悄悄地下著,不出一點兒聲息。

  不,這個以它無底深淵般的沉寂對著年輕人的世界,一點也不殷勤好客,它接待他的條件是他自己對自己負責,自己承擔風險。它根本談不上接納他、招待他,只是以一種令人不快的沒來由的惡劣方式,容忍他的侵入和存在而已。它讓人感到的只是一種靜得可怕的原初情緒,連敵意都說不上,而只是一種死氣沉沉的冷漠。然而,漢斯·卡斯托普,這個從小就對大自然感到疏遠、陌生的文明之子,卻比自幼便不得不在山野里與這個世界親密相處的自然之子,更能發現它的偉大。後者幾乎感覺不到前者在揚起眉毛走近它時懷有的那種敬畏;就是這種敬畏,決定著漢斯·卡斯托普內心深處對這個世界的感情基調,使他靈魂中經常保持某種虔誠的震懾,某種畏葸的激動。漢斯·卡斯托普身穿駝毛長袖短外套,纏著綁腿,腳踏著豪華的滑雪板。他在傾聽這冬天荒野里死一般的沉寂的時候,骨子裡感覺到自己是夠勇敢的啦。而隨後,在往回走的路上,當第一批住房重新在霧障中顯現出來,一種油然而生的輕鬆釋然之感,更增強了他對自己剛才的境況的意識,提醒他,有好幾個鐘頭之久,他的心靈曾被一種既神秘又神聖的恐懼所控制。在西爾特島,自然是穿著白色的褲子,他曾漂亮而又威嚴地站在海潮洶湧的海岸邊,像面對著一個獅子籠;在籠子的鐵欄後面,就是一頭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可怕獠牙的巨獸。隨後他跳下海去游泳,海灘看守人卻吹起自己的小號角,警告這放肆地企圖衝擊第一個潮頭的人別與大海過於親近,謹防海潮的下一次衝擊會像折斷粗大的防浪木似的扭斷他的脖子。從那以後,年輕人體會到了與狂暴的自然力親近帶來的振奮和欣喜,但是完全與它擁抱在一起卻會要人的命。不過他並不了解,人身上有一種總想不斷增強與致人死命的自然力親近程度的傾向,致使完全的擁抱變成迫在眉睫的危險——他,一個儘管由文明差強人意地裝備和武裝起來卻仍然孱弱的人,就這麼冒冒失失往前闖,久久不知逃遁,一直到擦著危險的衣褲,再也劃不清彼此的界限,一直到再不是玩玩潮頭的泡沫,讓潮水輕輕拍打身體,而是已面對著巨浪,面對著張開血盆大口的大海。

  一句話,在這山上,漢斯·卡斯托普是一個有勇氣的人,如果在自然力面前表現的勇氣不意味著對它們冷漠,而意味著有意識的傾心,意味著由於同情而克制住了對死亡的恐懼的話。同情?不錯,漢斯·卡斯托普在他細瘦文明的胸中,懷著對自然力的同情。而且,這種同情與他在滑雪場上看見那一群摔摔跌跌的人時所意識到的尊嚴感,也是聯繫在一起的。這種尊嚴感,使他渴望享受比他在陽台上所能得到的更深、更大、更少市儈氣的孤寂。從陽台上他能眺望雲霧繚繞的群山,觀察暴風雪的舞蹈,卻為自己只能在安全舒適的防禦工事內看著外面發呆而內心感覺羞恥。正因為如此,他既不著迷於體育,也不是生來好動,卻學會了滑雪。如果說,在山頂的大自然中,在大雪紛飛的死一般的沉寂里,他曾覺得陰森可怖的話——實際上我們的文明之子完全不是這樣——那麼他在這兒的療養院中,早已用精神和感官嘗夠了陰森可怖的滋味。就說與納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的討論吧,它離陰森可怕也並非很遙遠;它同樣引人進入無路可通的極其危險的絕境。就漢斯·卡斯托普方面而言,他之所以對冬天的高山雪野產生好感,是因為他儘管心懷敬畏,卻仍覺得那兒是個適合他沉思默想的所在,是個很好的避難所,可以讓他這個自己也不知怎麼一來就擔負了「執政」的重擔、這個必須想清楚人的地位和尊嚴的人去靜靜待一待。

  這兒沒誰來對冒險者吹小號角發出警告,除非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當成這個人。在漢斯·卡斯托普滑出他視野時,他不是把手握成話筒衝著年輕人喊叫過嗎?可卡斯托普有的是勇氣和同情,不再在乎背後的喊叫聲,雖然當這同樣的聲音在狂歡節之夜從他身後傳來時,他曾經是注意過的。「喂,工程師,請理智一點!」嘿,你張口閉口理智和反叛,你這熱衷教育的撒旦,年輕人想。除此而外,我是喜歡你的。你儘管是個吹牛大王,一副街頭搖風琴的藝人似的窮酸相,但你心眼兒不壞,心眼兒好得多,因此我也更喜歡你,而不喜歡那個尖刻而矮小的耶穌會修士和恐怖主義者,那個眼鏡閃閃發光的西班牙酷吏和施刑人,雖然你們倆每次爭論他幾乎總是在理……就像中世紀上帝與魔鬼爭奪人一樣,你們倆爭著教育我的心靈……

  他腿上扑打著雪粉,拄著滑雪杆一步步登上像梯田似的一級級升上去的雪坡,越來越高,越來越高,卻不知最終去向何處。看來,這雪坡不通向任何地方,它上端與同樣是乳白色的天空融為一體,已看不清天邊在何處,也看不見峰巔,看不見山脊,突兀在漢斯·卡斯托普眼前的是霧蒙蒙的一片虛無;還有他背後的那個世界,那居住著人的山谷,很快也關閉了,從他視野里消失了,連一點兒聲音也不再從那兒傳來他耳畔。於是,不等他意識到,已經出現了他的岑寂,是的,一無所有的空虛,那麼深沉,正合他的心意,深沉得令人感到恐怖,而恐怖是勇敢的前提。「Praeterit figura hujus mundi.」[45]他自顧自地念叨著,可這不是一句富於人文主義精神的拉丁文成語——他是從納夫塔口中聽來的。他停下來,環顧四周。哪兒都看不見東西,都一無所見;只有零零落落的小小的雪花從白茫茫的空中降下來,落在同樣是白茫茫的大地上。四周的寂靜不發出任何一點兒聲音,卻包孕著巨大的力量。白茫茫的雪地迷了他的眼,他暫時收回目光,只覺得心由於爬坡而跳得很厲害——整個心肌器官的動物構造和跳動情況,他曾在透視室里咔嗒咔嗒的閃光下,也許是罪惡地偷看過。他不禁動了感情,對他自己的心臟,對人的跳動著的心臟,油然生出一種單純而又虔誠的同情來,而且偏偏是在這山頂上,在這似謎一般令人疑惑不解的冷冰冰的虛無境界。

  他用滑雪杆推著自己繼續向上走,向著天空逼近。有時候,他幾乎將滑雪杆整個兒戳進了雪中,並發現在抽出來時有一道藍光從洞底隨著滑雪杆往外冒。他覺得很有意思,常常停下來觀察這小小的光學現象,久久地,反覆地。這是一種特殊的高山和深谷之光,綠中泛藍,冰一般瑩潔,卻又影影綽綽,那麼柔和,那麼富於神秘的吸引力。它使漢斯·卡斯托普想起某些眼睛的目光和顏色,一些與他命運緊密相關的斜斜的眼睛,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從人道主義的立場出發輕蔑地稱之為「韃靼人的眯眯眼」和「荒原狼之光」——使他想起早年見過,後來又未能避免再見的眼睛,希培的眼睛和舒舍夫人的眼睛。「很高興,」他無聲地自言自語,「可是別把它弄折了,得把它擰好了,你知道。」同時,他的心靈聽見了從身後傳來理性的告誡之聲。

  在右邊不遠處隱隱約約看得見一片森林。他轉向那兒,以便眼前有一個塵世的目標,而不是一片超驗的白色。他突然開始下行,雖然一點也沒看出地勢在降低。雪光耀眼,使他完全辨不清地形。他什麼都看不清;眼前模糊一片。腳下的障礙一次又一次完全出乎意料地使他騰起來。他任憑自己順勢而下,連用眼睛估量一下坡度都來不及。

  他不經意地朝深澗中滑去,而適才見到的森林則在深澗的另一邊。他在滑了一段之後才發現,腳下由疏鬆的雪鋪蓋著的地面向著群山的一側斜了下去。他繼續下滑,兩側的坡度越來越大。他像是順著一條狹路,向山腹中滑去。終於,他滑雪板的尖頭又朝上了;地勢在慢慢升高,很快旁邊就沒有了可以攀登的陡壁。漢斯·卡斯托普又滑到了無路可循的開闊的坡頂上,頭頂著藍天。

  他看見旁邊和腳下全是針葉林,便向下滑去,很快就到了一些披著雪的樅樹跟前。這些樹排列得像一個個尖尖的楔子,從森林裡凸出來,插進空曠的雪地中。他在樹下邊休息邊抽雪茄,心上老覺得有點緊張、壓抑、憋悶:真是太靜了,太孤單了,簡直叫人害怕。然而,他又為征服了它們而感到驕傲,並且因為覺得自己配享受這個環境而充滿勇氣。

  時間是下午三點。午飯後他立刻上了路,以便在外邊消磨下午靜臥的一部分以及喝下午茶的全部時間,然後趕在天黑之前返回「山莊」。當時一想到馬上可以到野外,可以到大自然中去自由自在游遊蕩盪幾個小時,心中就充滿了快意。他在馬褲口袋裡裝了一點巧克力,在馬甲口袋裡裝了一小瓶波爾多葡萄酒。

  看不出太陽現在何處,周圍的霧太重了。在背後的山谷出口處,在山坳里,雲變得越來越黑,霧氣變得越來越重,像是要壓過來似的。看樣子要下雪了,要下更多的雪,要來一場真正的雪暴。果然,山坡上紛紛揚揚的小雪花已經下得密了。

  漢斯·卡斯托普伸出手臂,用衣袖接住雪花,以便拿一個業餘科學家的內行眼光對它們進行觀察。雪花像是些無定形的小碎片,不過,他曾不止一次地把它們放在自己挺不錯的放大鏡下觀察過,清楚地知道它們是由一些多么小巧、精緻、規則的圖形所組成,像寶石,像星星一樣的勳章,像金剛鑽,哪怕就連最忠心耿耿的首飾匠也休想製造得更多姿多彩,更精確細緻。是的,這些積壓著森林、鋪蓋著原野、托負著他在上面滑行的又輕又鬆軟的白色粉末,它們同漢斯·卡斯托普家鄉海灘上的沙相比,卻有著一種不同的品質:眾所周知,構成它們的不是石頭的小顆粒,而是無數的、同時形態也千變萬化的小小水滴的結晶——也正是這種無基體的微粒,使得生命的原漿,使得植物的以及人的軀體得以膨脹成形。——這無數的神奇結晶星星般美妙極了,小得肉眼分辨不出來它們之間的差異,可事實上它們又沒有一粒雷同於另一粒。它們以相同數量的面、相同數量的角的六角形為基本模式,顯示著無窮無盡的變化樂趣和創造才能,但每一粒本身又絕對規則和嚴整。是的,這正是它們的非有機性,它們與生命格格不入的可怕表現。它們太規則了,規則到了任何有生命之物怎麼也達不到的程度。在它們的一絲不苟面前,生命不寒而慄,因為感到它們就是死亡本身的秘密,也會致人死命。現在,漢斯·卡斯托普相信自己終於懂了,為什麼古代神廟的建築師們在對稱地排列廟中的圓柱時,總要有意識地暗中留下一些小小的偏差。

  他撐著滑雪杆繼續向前滑行,順著林邊雪積得厚厚的斜坡向霧蒙蒙的低處滑去。他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滑,無目的地、悠閒地繼續遊蕩在死寂無聲的原野上,周圍是空空的、像波浪一般起伏的雪坡,只是間或有一叢叢乾枯的矮松。極目望去,平緩起伏的地貌與沙丘連綿的大漠異常相像。漢斯·卡斯托普站在那兒欣賞著自己的這個發現,滿意地點了點頭。就連他面部的燥熱、他動不動就手腳顫抖、他那混合著激動與緊張的特殊的陶醉感覺,他也好意地容忍了。因為所有這一切,都使他親切地回憶起既振奮人又飽含著某種令人昏昏欲睡的物質的海風,回憶起它極其相似的影響。現在他感到自己獨立不倚,自由自在,心裡非常滿足。他面前沒有必須走的路,背後也沒有路讓他嚴格地循著返回原處。一開始,他還插了些棍子,在雪地上畫了些記號,作為路標。但很快他便故意不理睬它們的管束,因為他想起了那個吹小號角的海灘管理員。他覺得它們都跟他的內心,跟他與這冬天的茫茫原野的親密關係格格不入。

  他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迂迴著,從一些個雪蒙住的山丘之間穿過。山丘背後是一面斜坡,然後是一片平野,再往後是一群大山;大山之間鋪著厚厚雪墊的峽谷和隘口似乎在引誘他,讓他去走。是的,那遠方和高處,那不斷展開在面前的新的岑寂,對漢斯·卡斯托普的心靈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他甘冒回去可能太晚的危險,仍奮力深入那曠野的沉默,深入那陰鬱可怖、岌岌可危的境界。他也不顧內心的緊張和壓抑,由於灰色的霧幕降臨使天空提前暗下來,已經變成了真正的恐怖。這恐怖使他意識到,他在此之前恰好是在努力使自己不辨方向,使自己忘記療養院所在山谷的位置,眼下他完全如願以償,完全做到了。他還可以告訴自己,只要馬上轉過身一個勁兒往下滑,他很快就可以回到那道山谷,儘管現在可能離得已經很遠——豈止很快,也許太快啦;他會回去得太早,不能充分利用他的時間。當然了,要是暴風雪突然襲來,他也可能一時間根本找不到歸途。可是因此就提前逃跑?不,他不願這樣做。恐懼,他對大自然的真摯的恐懼,盡可以來壓抑他的心。這差不多完全不是運動員的作為;因為運動員與自然力打交道的前提是他有把握成為它們的主宰,同時又細心和更加明智,知道遷就與讓步。漢斯·卡斯托普的心理卻只須用一個詞說明:挑釁。儘管這個詞包含著責難的意思,儘管——要說特別是儘管——他心中由此而生的內疚還混含著那麼多真摯的恐懼,但只要我們稍稍考慮一下便大致可以理解,在他這麼一個長年過慣了優裕生活的年輕人和男子漢的內心深處,是會有某些積鬱的,或者拿作為工程師的漢斯·卡斯托普本人的話來說,是「蓄滿了能量」,有朝一日便不得不施放出來,化作一句極不耐煩的「嘿,什麼!」或者「愛怎麼著怎麼著吧!」,簡言之,化作挑釁和對謹慎明智的厭棄。正因為如此,漢斯·卡斯托普仍踩著長長的雪板一個勁兒往前滑,滑下斜坡,滑過新的山丘。在丘頂上,他看見不遠處立著一所木頭房子和一個草垛,或者只是一間頂上壓著石板的供牧人在高山上歇息的小草屋。房子面向著另一座山,山樑上長著豬鬃毛一般的樅樹,山背後聳峙著座座高峰,在雲霧繚繞之中時隱時現。他面前稀稀拉拉長著一些樹木的雪坡太陡峻,往右斜插過去卻有一道緩坡可以繞到它後面,看清究竟。漢斯·卡斯托普先在那小屋的平地前再下了一道相當深的從右向左傾斜的山澗,然後便著手去完成那個考察。

  當他正要重新開始往上爬時,一場早已預料到的暴風雪襲來了,而且是一場真正的雪暴。它早就威脅著要來,如果對盲目無知覺的自然力也可以說「威脅」這個詞的話。雖然它像是那個樣子,卻無意毀滅我們;它對隨帶著會發生什麼事漠不關心到了陰森可怖的程度。當第一股勁風躥進雪中,徑直向漢斯·卡斯托普撲來時,他不禁停住腳,暗自叫了一聲:「嘿!」真叫不賴,直刮進骨髓里去啦,他想。這樣的風的確夠兇險的:事實上山頂經常都保持著近乎零下二十攝氏度的嚴寒,只是通常空氣乾燥而凝定,才未讓人感到可怕,才顯得溫和。可每當起了風,它就叫你冷得像刀子割一樣,尤其是現在這個樣子——須知剛才那第一股勁風還只是個預告——你即使穿上七件皮襖,也難保不寒氣徹骨,凍個半死。漢斯·卡斯托普沒穿七件皮襖,只穿著一件羊毛短襖,這在平時也完全夠了,而且一出太陽反成累贅。現在,風差不多是從後側吹來,要轉過臉去直接頂著風,看來不合適。這個考慮與他的執拗以及發自內心的那一聲「嘿,什麼!」摻和在一起,使得狂暴的年輕人仍一個勁兒奮力前行,穿過一株株立著的樅樹,要到他已打算去的山背後去。

  然而,這完全不是件開心事兒;眼前只有漫天飛舞的雪花,好像在那兒飄卷迴旋,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所有空間,壓根兒不落下地似的。照直吹來的寒風颳得他耳朵火辣辣地生痛,凍僵了他的胳膊和腿,凍木了他的雙手,使他不再知道滑雪杆是否還握著。雪花從背後灌進他的衣領,融化後流進他的背心,厚厚地積壓在他肩上,蓋滿他右側身子。他仿佛要在這兒被凍成雪人,手中僵直地握著根棍子。而這一切一切的討厭難受,還是在相對有利的情況下才有的;他要是轉過身,情況更糟糕。但是,往回走是非做不可的工作,他該毫不猶豫地踏上歸途才是。

  想到此,他停住腳,聳聳肩,掉轉了滑雪板。迎面吹刮的勁風立刻叫他喘不過氣來,他只好再做一次討厭的轉身動作,以便吸足氣,用更大的決心去面對面接受那冷漠的敵人的挑戰。他低著頭,小心地屏住氣,到底還是成功地開始了反方向運動。儘管做了極壞的估計,他仍然對前進的困難,特別是由視線模糊和呼吸急促引起的困難,大感驚異。他每時每刻都可能被迫停下來,首先為了在陣風之後吸吸氣,其次由於他低著頭向上睨視,在那白色的昏暗中什麼也看不見,必須時時留神別撞在樹幹上或者讓腳下的障礙絆翻。雪片大量飛到他臉上,在那兒融化後結成冰。它們還飛進他嘴裡,化作一點淡淡的水,又扑打著他的眼瞼,令它們趕緊閉上,而且淹沒他的兩眼,妨礙他觀看——不過,觀看反正也沒用,視野之內只有茫茫雪幕,加之四處白皚皚的雪光迷眼,漢斯·卡斯托普本來已差不多完全喪失了視覺。即使他勉強著看,也只看見一片虛無,一片白色的、飛卷迴旋著的虛無。只是偶爾才在這虛無之中浮現出一點憧憧鬼影似的什麼:一叢矮松,幾棵雲杉,還有他剛才經過的那個草垛依稀模糊的影子。

  他顧不上看那草垛,企圖翻過山坡,在立著一間倉房的地方尋找回去的路。然而,壓根兒就不存在什麼路。要想確定回家去的方向,大致的方向,沒有什麼理智的辦法,多半靠碰運氣,因為他雖然還能看見舉在面前的手,卻連腳下滑雪板的尖頭都已看不清了。就算能見度好一點吧,老天還採取了足夠的措施,使往前走變得極端艱難:臉上撲滿了雪,狂風頂著他猛吹,妨礙了呼吸,吐氣跟吸氣一樣困難,不得不時時地轉過身去喘息——在這種情況下還得前進,漢斯·卡斯托普或者另一位更強壯的人——他不時地停下來,喘喘氣,眨眨眼睛擠掉睫毛上的霧水,拍打掉身面前雪結成的鎧甲,終於感覺到在這種條件還要前進,簡直是失去理性的妄想。

  儘管如此,漢斯·卡斯托普仍然前進了。這就是說,他離開了原來的位置。至於這是不是有意義的前進,是不是在正確方向上的前進,或者乾脆站在原地不動還正確一點兒——當然這也是不行的——只有鬼知道。甚至從理論上推斷,漢斯·卡斯托普看來多半是走錯了,而事實是他馬上便發覺,他站的地方不完全對勁兒,不是他打算找的那座平緩的山坡;他適才費老大的勁兒從澗中爬了上來,現在看來最好再走下去。平地太少,他又得往上爬。從山谷出口處的東南方刮來的暴風,顯然以其強勁的頂推力迫使他偏離了方向。他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在錯誤的方向上前進,而且因此精疲力竭。在翻卷迴旋著的白夜的包圍中,他只是盲目地使自己陷進冷漠可怖的自然力手裡,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嘿,什麼呀!」他從牙齒縫中擠出這麼一句,停住了腳。他沒有表現得更加激昂慷慨,雖然有一剎那,他覺得仿佛有隻冷冰冰的手攫住了他的心,令它猛地悸動一下,接著就更快地跳起來,撞在肋骨上砰砰直響。整個情形與當初貝倫斯顧問剛宣布他有一個浸潤點時一樣,他心情真是夠激動的。因為他看出,他沒權力再說大話,裝樣子。是他自己提出的挑戰,情況再可慮、再危險都得他自己承擔。「也不壞嘛。」他說,同時卻感到他臉上的表情,感到他負責表情的臉部肌肉已不聽心靈的使喚,不能再反映任何情緒,害怕也好,憤怒也好,輕蔑也好,都不行了,因為它們完全僵住了。「怎麼辦?從這兒斜插下去,然後照直向前,對準那片林子一個勁兒地走。雖然說著容易做起來難,可總還得做點什麼。」他氣喘吁吁,聲音斷斷續續,但確實在用微弱的聲音往下說,同時腳下又開始移動。「我不能坐下來等,除非我願意讓那些規整的六角形將自己埋起來,等塞特姆布里尼帶著他的小號角來尋找我的時候,會發現我的眼珠子已成了玻璃球,腦袋上歪戴著一頂雪便帽……」他發現他在自言自語,而且聲調怪異。他強迫自己不要這樣子,但一會兒又小聲而富於表情地嘀咕開了,儘管嘴唇已凍麻木,不聽使喚,他只好不用唇輔音;這樣勉強地說著,他憶起了早年情況類似的一段生活。「閉上嘴,瞧你又前進了。」他說,接著又補充道,「看起來你是在胡言亂語,腦袋瓜兒已有些不清醒。從一定的意義上講,這挺糟糕。」

  然而,「這挺糟糕」,從他想脫離困境的角度看,卻純粹是那有控制力的理性的判斷,在一定意義上講,可以說是一個陌生的、置身事外的判斷,雖然做出判斷的人並非對此漠不關心。就其本性而言,他倒寧肯自己不清醒,要知道隨著身體越來越疲倦,他的腦子也慢慢糊塗了。不過,他仍注意到了自己的偏頗,進行了思考。對於一個在深山裡的暴風雪中迷失歸途的人來講,這是一種有意識的體驗方式。他邊走邊想,嘴裡喘息著,說出片言隻語,但避免使用那種慎重而更準確的詞彙:「誰事後聽見了,定然想像得很可怕,卻忘了疾病——要說嘛,我現在的處境也是一種疾病——已經造就了生病的人,使他與它相安無事。自然有減輕患者痛苦的措施,也有削弱感應神經的辦法,也有麻醉術,不錯——但是,人必須反抗它們,因為它們有兩面性,好壞難分:如何評價它們,全看人的出發點。可以說它們心懷好意,是所謂善舉,倘若人自己不打算回去的話;也可以講它們居心險惡,必須堅決加以反對,要是人還考慮回去,比如像我這樣的話。我可不想,我這顆怦怦狂跳著的心可不想讓這些規則得近乎愚蠢的小晶體給埋在深山老林里……」

  事實上他已經很累了,在與自己的感應神經開始出現的麻痹狀態做鬥爭時也糊裡糊塗,心急火燎。當他發現自己又從山坡上下來時,已經不像在正常狀態本該感到的那樣驚恐:這次他顯然是從另一個方向,從山坡更陡的一側,下到了坡底。因為他現在是迎著側面刮來的風在滑,雖然這樣做暫時再舒服不過,在眼下卻並非良策。「沒問題,」他想,「再下去一點就可以轉到原來的方向。」他於是這麼做或者相信在這麼做,或者自己也不完全相信,或者更糟糕,他已經無所謂:能轉回原來的方向或是不能,都一個樣。他有氣無力地反抗著的好壞難分的鎮痛措施已產生明顯效果。那種疲乏加激動的混合狀態像個已長住下來的客人,他的問題僅在於習慣那些不習慣的事物。漸漸地,疲乏和激動的狀態已強烈到再也談不上以理智去對付那些鎮痛措施的程度。漢斯·卡斯托普恍恍惚惚,踉踉蹌蹌,渾身哆嗦,跟喝醉了似的,情形和那次聽完納夫塔與塞特姆布里尼的大辯論後相似,只是嚴重得沒法比。這樣,就提供了可能,讓他緬懷回顧那些辯論,來為自己懶於反抗麻醉措施做解釋,他儘管討厭被規則的六角形晶體埋住,卻自言自語,一定要逼自己說出些理智的或非理智的話來。要求他抗拒麻痹的責任感純粹是一種道德觀,一種資產者貪戀生存的庸碌習氣和非宗教的庸人哲學。就以這樣的形態,他的意識中潛入了想躺下去永遠安息的願望和誘惑,他告訴自己,這就好像沙漠中的風暴,一遇上它,阿拉伯人不是都匍匐在地,將斗篷扯起來蓋住腦袋嗎?只是因為他沒披斗篷,羊毛短襖的領子又扯不起來,沒法蓋住頭,才給了他一個藉口不那樣做,雖然他不是小孩,從一些傳說中也清楚知道,人會怎樣凍死。

  他較快地下滑一段,又滑完一片平地之後,現在又開始向上爬,而且坡度很陡。這未必不對,因為在返回「山莊」那道峽谷的路上,也必須再上一座山不是嗎?至於風,那大概也是一時興起變了方向,現在吹在漢斯·卡斯托普背上,在他真叫求之不得。不過,他的身子之所以往前傾,是狂風颳得他直不起腰,還是面前那罩在昏暗的雪簾中的斜坡又軟又白,對他的身體有吸引力呢?只要將身子往上靠一靠就一切都結束啦,這樣做的誘惑力很大——大得就跟書上寫著並稱之為典型的危險狀態一個樣。但這麼寫這麼稱,卻也一點也不能減弱它活生生的現實的威力。它堅持自己的特權,不願被歸於眾所周知的範疇,讓人一下子認出來,而要在急迫強勁方面表現得獨一無二、無與倫比——自然不必否認,這種誘惑也來自某一個方面的竊竊私語,也是某一位穿著西班牙黑禮服、戴雪白打縐的大領圈的人物的靈感表現。與這個人物的觀念和原則聯繫在一起的,是形形色色的陰暗思想,諸如耶穌會尖刻的和反人類的思想,形形色色的刑訊、體罰、奴役,所有這一切令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恐怖、厭惡,卻只能以他的手搖風琴和理性與之對抗,白白成為人家的笑柄而已……

  然而,漢斯·卡斯托普是好樣的,抗拒住了想靠一靠的誘惑。他什麼也看不見,卻仍然掙扎著,前進著——不管是否真的前進,他反正在做他該做的事,反正在動彈,為此就得掙脫嚴寒和風暴加在他身上的越來越沉重的鎖鏈。由於坡度對他來說太陡了,他沒多加考慮便馬上調整方向,順著坡腰向旁邊滑了一會兒。要睜開痙攣的眼皮朝前瞅一瞅是很困難的,加之經驗表明沒有用,他也就沒多少心思去費這個勁兒。可儘管如此,他有時還是看見點兒什麼:幾棵湊在一起的雲杉,一條小溪或者溝壑,那是白茫茫雪地上的一道黑線。情況再一次發生變化,他又往下滑行,而且逆著風,突然在前方不太遠處,好像是被飛卷的風雪刮到了空中,飄飄搖搖的,他發現了一點人類建築物的影子。

  令人高興、欣慰地發現!他到底精神抖擻地挺過來啦,儘管有那麼多討厭的情況。這會兒甚至出現了人造建築,表明那住著人的山谷已經近了。也許這兒就有人,也許可以走進他們的房子裡去歇歇腳,等暴風雪過去再上路,必要時還可以請人護送和當嚮導,要是到時候天晚了的話。於是,他死死盯住那在風雪中顯得虛幻、常常會完全消失不見的影子,又頂著風爬上一座很要命的高坡,好不容易到達了目的地。可在那兒仔細一瞧,真叫他又氣、又驚、又怕,腦袋一暈差點兒摔倒;確切無疑,這就是方才已見過的那間小屋和那個頂上壓著石板的草垛。他繞了許多彎子,經過認認真真的努力,又將它們找回來啦!

  真見鬼!一連串兇狠的詛咒,在省去唇輔音的情況下,從漢斯·卡斯托普凍木了的嘴唇間吐出來。為了辨明方向,他繞著小屋一戳一步地走了一圈,最後確信他是從背後再見到它的,也就是說,有整整一個小時之久——按照他的估計——他都純粹在瞎忙活。是的是的,書上就這麼寫著。人完全在兜圈子,拼命地走啊走啊,心裡以為是在前進,實際卻愚蠢地大大轉上一圈,然後又回到原地,就像那令人困擾的四季輪迴一樣。人就這麼胡亂地東奔西跑,就這樣迷失了歸途。漢斯·卡斯托普認識到這個司空見慣的現象,心裡感到一些安慰,雖然也不無害怕。想不到自己親身經歷的現實,竟與書上描寫的一般情況絲毫不差,他不禁又驚又惱,猛地拍了一下大腿。

  孤零零的倉房不接待客人,門鎖著,漢斯·卡斯托普從哪兒也進不去。不過他仍決定暫時留下來,因為前邊的屋檐引起他的妄想,可能會受到一點禮遇,而小屋朝向群山的一面呢,確實也給漢斯·卡斯托普提供了一點抗拒暴風雪的保護,如果他把肩靠到用樹幹拼成的牆壁上的話。因為雪板太長,背心靠不攏去。他把滑雪杆插在旁邊的雪地上,豎起羊毛短襖的領子,手插在衣袋裡,一條腿伸出去作為支撐,就這麼斜靠著牆站在那兒。他閉上眼,讓昏昏沉沉的腦袋也靠到木頭牆壁上休息休息,只是時不時地眯縫著眼,順著肩膀瞟一瞟山澗對面在漫天飛雪中偶爾可見的岩壁。

  眼下,他的境況比較舒服。「必要時我就這麼站一整夜。」他想,「只要我不時地換換腳,就等於躺在床上翻翻身;自然,還得穿插一些必不可少的運動。即使外邊凍僵了吧,我身體內通過運動仍然積蓄著熱量。這樣,儘管我倒了霉,離開小屋又回到小屋,出來轉悠一趟也並非完全沒意義……『倒霉』[46],這算個什麼詞兒?完全用不著這麼講,它對我的情況不合適。我確確實實使用了它,因為我頭腦不十分清醒。也不,照我看來它本身還算是恰當的……好啦,我可以挺過去的,就算這鬼天氣,這暴風雪,就算它能一直鬧騰到明天早上。明天早上?!光是到天黑下來就夠嗆,夜裡跟在暴風雪中倒霉的危險一般大,跟瞎兜圈子的危險一般大……多半已經是傍晚了吧,大約六點鐘——我轉來轉去已經浪費掉那麼多時間。可到底多晚了呢?雖然他手指麻木,掏起來很不容易,他還是從衣袋裡掏出了表。他看了看這隻鐫有他簽名的彈簧蓋金表,見它在這寂靜的雪野之中仍歡快地、忠於職守地嘀嗒嘀嗒走著,就像他的心臟,就像他溫暖的胸腔中那顆令他感動的人類的心……

  四點半。鬼知道怎麼回事,暴風雪起來時不已經差不多這光景了嗎?難道要他相信,他兜來兜去僅僅花了一刻鐘?「時間對我變長了。」他想,「老轉圈子無聊,時間顯得長。不過,下午五點或五點半一般會天黑,這是不會變的。它會在這之前停下來,及時停下來,保證我別再倒霉嗎?讓我為此喝上一口波爾多葡萄酒,提提神兒吧。」

  他之所以帶上這種冒牌飲料,只是因為院裡有小而扁的瓶子裝好的現成貨,原本準備賣給外出郊遊的患者,自然沒考慮到有誰會私自跑進山里,在風雪嚴寒中迷失方向,被迫在野外過夜。只要他神志稍微清醒一點,考慮到還要回家去,他就會告訴自己,眼下喝這樣的酒真是大錯特錯。事實上他在喝了幾口之後,也對自己這麼說了;因為馬上顯示出來的效果,就跟他上山第一天晚上喝庫爾姆巴赫啤酒後差不多一個樣。當時他大談燒魚的作料之類不大成體統的事,惹惱了塞特姆布里尼——羅多維柯·塞特姆布里尼,這位教育家,他甚至單單用目光便可以使瘋子理智起來;他響亮的號角聲已經從空中傳到漢斯·卡斯托普耳畔,宣告這位雄辯滔滔的教育家正大步向他走來,將他傷腦筋的學生,將生活中的問題兒童從眼前的困境中解救出去,領他回家裡去……

  這當然純屬想入非非,只是他誤飲了劣質波爾多酒造成的妄想。首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沒有什麼號角,有的只是手搖風琴,他只能用一支獨木腿把琴穩在人行道上,為了顯示自己已演奏得很熟練,便讓那雙人道主義的眼睛在居民樓的窗前瞅來瞅去;其次,他對眼下發生的事情毫不察覺,一無所知,因為他不再住在「山莊」療養院,而住在女裝裁縫盧卡切克原本當庫房的閣樓里,寫字几上蹲著一隻清水瓶,在納夫塔那綢子小窩的頭頂上——他壓根兒沒有權利和可能來干預卡斯托普的事,就跟狂歡節那天夜裡他陷入困境時差不多。當時他把她的鉛筆,「他的」鉛筆,普希畢斯拉夫·希培的鉛筆,還給了女病友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再說,什麼叫「困境」?所謂處於困境,就必須是「困」,就必須倒下,而不能站著,這樣才名實相符,而不僅僅是比喻。也就是說,身體要成水平,成一種山上的老住客都習以為常的水平姿勢。他漢斯·卡斯托普不是也習慣了躺在室外的風雪嚴寒中,白天黑夜一個樣嗎?於是,他做好準備往下倒,幸好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就像提著他的衣領一樣使他站住了:難道他這些關於「困境」的胡謅不也是冒牌波爾多酒的影響,不也出自於他那身不由己地想躺下去睡一覺的欲望嗎?那些詭辯,那些文字把戲,都不過是書里稱作典型危險的欲望用來誆騙他的伎倆。

  糟糕,搞壞了。他忽然意識到,這波爾多酒不地道,才喝上幾口就懵懵懂懂,腦袋沉得抬都抬不起來,淨產生些糊塗想法,叫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不僅是最初的那些胡思亂想,甚至連後來對它們的批判也一個樣,而不幸也就不幸在這裡。「他的鉛筆」!這意思是她的鉛筆,而不是他的,在這種情況下只能講「他的」,因為「鉛筆」是個陽性名詞,其他全是胡鬧。嘿,我怎麼淨糾纏這些事!還有些情況可要急迫得多,例如,我這條支撐著身體的左腿,不是麻木得跟塞特姆布里尼撐他手搖風琴的木腳差不多了嗎。他總是用膝頭一頂一頂地讓木腳在地面上移動,如果他想湊到窗下去,伸出氈帽接住上邊的小妞們扔給他的東西的話。與此同時,好像還有一雙非人的手在拽我,要我躺到雪裡去。對付的辦法只有運動。我必須活動活動身體,懲罰那庫爾姆巴赫啤酒,使自己的木腿靈活起來。

  他肩頭一使勁,便離開了牆壁。可是才往倉房前面邁出一步,狂風就像刀一樣砍在他臉上,逼著他又回去尋求牆壁的庇護。毫無疑問,他註定了要待在這兒,暫時只得以此為滿足。他可以自由選擇的只是換換姿勢,左肩靠上牆,右腿伸出去支撐身體,同時擺動擺動左腿,活動活動。像這樣的天氣還是別離開房子為好,漢斯·卡斯托普想。稍微變變姿勢是允許的,絕不可玩什麼新花樣,去跟暴風雪套近乎。靜靜地待著吧,垂下你的腦袋,它本來就夠沉的。牆壁挺不錯,粗木頭拼成的,仿佛有溫暖往外排放,當然只是眼下此地談得上的溫暖,木頭自身潛藏的溫暖,可能更多的是情緒問題,主觀的……啊,這麼多樹木!啊,有生命的物體的有生命的氣候!多麼馥郁芬芳喲!……

  漢斯·卡斯托普站在陽台上。陽台下邊是一片花園,一片寬廣的、蔥綠繁茂的花園。園裡生長著各種闊葉樹:榆樹、梧桐、山毛櫸、槭樹和白樺;葉簇的色調略略分出不同的層次,但一樣肥大、光鮮,悅人眼目,樹冠都輕輕搖曳著,發出沙沙的聲響。一陣和風吹來,帶著樹木呼出的宜人氣息,滋潤甜美。空中突然牽起了雨絲,透明而又溫暖。抬頭仰望,長空中無處不光閃閃的。太美啦!啊,你故鄉的呼吸,平原上的繁茂豐盈和芬芳馥郁,久違了!空中充滿鳥鳴,充滿纖柔甜美的歌唱、鳴囀、啁啾、嘰喳和咕唧,卻見不著任何一隻小鳥小蟲。漢斯·卡斯托普臉上露出笑容,滿懷感激地吸了口氣。可是,這期間,四周景象變得更加美麗迷人起來。一道虹橋斜架在園子的上空,飽滿而又實在,純淨而又鮮亮,七色分明醒目,一齊像油彩般稠稠地注入下邊的蒼翠濃綠中。這就如同音樂,如同長笛聲和小提琴聲烘托著的叮叮咚咚的豎琴聲。特別是那藍色和紫色流動得更加奇妙。一切色彩都在神奇地融溶、幻化和重新創造,那彩虹越來越美,越來越美。漢斯·卡斯托普記得曾經有一次聽音樂會也有同樣的感受:那是一些年以前,他有幸聽一位世界知名的男高音演唱,體驗到了悅耳動人的歌聲如何從藝術家的喉嚨中涌流出來,注入人們的心田。他的音調一直很高,一開始就非常美。但是漸漸地,從一個瞬間到一個瞬間,他的嗓音越來越富於激情,越來越洪亮,越來越輝煌。好似一重又一重看不見的帷幕,依次自動地打開了,直至最後一重遮掩著最純淨聖潔的光的帷幕也升上去,這才唱出令人難以置信的最最激越、燦爛和感人肺腑的結尾,致使聽眾發出不尋常的低沉的驚嘆聲,聽上去幾乎跟有異議和不滿似的,而他,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竟忍不住抽泣起來。眼下他的熱情也在不斷地變化,不斷地升華。彩虹中的藍色瀰漫著……閃亮的雨簾在下沉:那是平明的海面——是海,是南方的海,湛藍湛藍的,閃著銀光,一半被淡青色的群山環抱著,形成一片開闊、美麗、煙波浩渺的海灣,灣內有幾座小島,島上長著高高的棕櫚,可以看見白色的小屋掩映在柏樹林中。啊,啊,夠啦,夠啦,多麼聖潔的陽光,多麼蔚藍的天空,多麼明淨的海水,真叫他無福消受!漢斯·卡斯托普從未見過這樣的仙境,從未見過任何類似的景象。他沒嘗過南方旅行的滋味,見過的海都是粗暴的,晦暗的,總與他兒時的陰鬱感覺聯繫在一起;而地中海、那不勒斯、西西里和希臘他都沒有到過。可儘管這樣,他卻「回憶」起來了。他現在沉湎於其中,是一種特殊的重逢。「啊,是的,就是這樣!」他在心裡喊道——仿佛這展現在眼前的陽光明媚的幸福美景,他早就藏在心中,只不過是暗暗地,就連對自己也諱莫如深罷了。可這個「早就」很遙遠,遙遠得目不可及,就像遼闊的大海,在左邊遠遠地已和淡紫色的天空相接在一起。

  海平線挺高,寬闊的海面像還在變寬,這是因為漢斯·卡斯托普從相當高處俯瞰著海灣。山脈延伸著,突出到海中,形成長滿樹叢的海角,到了海灣中心又折回來形成一個半圓,逶迤直至他坐的地方並繼續向前。這是一道岩岸,他蹲在讓太陽曬熱了的石級上。在他面前,由長滿苔蘚和灌木叢的巨岩構成從高到低的陡坡,漸漸演變為平緩的海灘。在那兒,在蘆葦叢中,被海潮沖洗圓滑了的石頭再圍成無數藍色的灣仔、小港和水塘。這塊陽光燦爛的土地,這道高峻的岩岸,這片活潑愉快的灘頭,還有大海、小島以及島與島之間往來穿梭的船兒,真是遠遠近近無處不住著人,無處沒有南國的陽光和大海養育的孩子們在活動和休憩,一個聰明、愉快、美麗、年輕的人類,望著他們真是件美事——漢斯·卡斯托普為領受這美妙的感覺,大大地敞開心扉,痛苦而愛慕地敞開了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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