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攻失敗了

2024-10-14 04:05:45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斗轉星移,光陰荏苒。紅門蘭和耬鬥草的花都謝了,野丁香也一樣。在潮濕的草地上,又長出了龍膽草紫色的星形花朵以及那蒼白而有毒的秋水仙;林梢也泛著紅光,一片一片。秋分已過,萬靈節在望,對於那些消磨時光的老手來說,基督降臨節的第一個星期日、一年中最短的一天乃至聖誕節同樣也不遠了[31]。不過,10月里美好的日子還是一個接著一個;這些日子跟他與表兄去參觀貝倫斯顧問的油畫那天的情況,幾乎一個樣。

  自打約阿希姆走後,漢斯·卡斯托普便不再與施托爾太太坐同一張桌子。在那一桌,布魯門科爾博士已經死去;在那一桌,瑪露霞常常無緣無故地用印著橘子花的手絹蒙著嘴傻笑。現在那兒坐的是新客人,誰都還不認識。我們的主人公在過完第二年的兩個半月以後,便獲得院方准許換了一個座位,坐到了原來那桌斜對面更靠近左邊露台門的地方,夾在原來那桌和「好樣兒的俄國人席」中間,簡言之,坐到了塞特姆布里尼坐過的那一桌上。是的,漢斯·卡斯托普眼下坐著義大利作家空出來的位置,坐在桌子頭上,正對著「大夫的座位」。在七席中的每一席,都保留著這麼一個座位,供貝倫斯顧問或他的助手來觀察時坐。

  那邊上首,在大夫席位的左側,在重疊起來的幾個坐墊上面,蹲坐著來自墨西哥的駝背業餘攝影師。他不苟言笑,臉上的表情活像只鴿子。他旁邊的座位屬於一位來自七堡地[32]的老處女,正如塞特姆布里尼曾經抱怨的,她開口閉口都是她的姐夫怎樣怎樣,雖然誰都不了解也不想了解這位老兄為何許人。她在例行的散步中拄著一根飾有圖拉產的銀柄小手杖;每天某個固定時間,人們可以發現她立在陽台的欄杆邊,把小手杖橫擔在脖子上做深呼吸,為的是擴張她那扁平得像盤子似的胸脯。她對面坐著個大伙兒稱為文策先生的捷克人,因為誰都沒辦法念清楚他的那個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的時候嘗試過,看能不能把他那由一串亂七八糟的輔音湊成的姓氏拼出來——雖然沒打算認真努力,而只是想讓自己嬌生慣養的拉丁化拼讀法去那語音的叢莽里探探險,逗逗樂而已。這個捷克佬儘管肥得像只獾子,饕餮的本領就是在此地山上的人當中也非常突出,四年來卻口口聲聲說自己病得快死了。晚會上,他常彈著裝有飾帶的曼陀鈴,唱他故鄉的民歌,講他自己的甜菜種植園,說在那兒幹活兒的淨是些漂亮娘兒們。然後,緊靠著漢斯·卡斯托普,面對面坐在桌子兩邊的是馬格努斯先生和太太,一對來自哈雷城的釀造啤酒的夫婦。悲涼的氣氛包圍著這一對兒,因為兩人正在失去對於維持生命極端重要的新陳代謝物質,馬格努斯先生失去的是糖,馬格努斯太太是蛋白質。他們倆的心緒,尤其是臉色慘白的馬格努斯太太的心緒,叫人感覺到已經不存在哪怕一點點希望;精神的貧瘠就像地窖里的霉氣一樣從她身上往外散發,她一身兼有著疾病和愚蠢,其討厭程度比缺少教養的施托爾太太尤有過之。漢斯·卡斯托普對這樣的人極為反感,也正因此受過塞特姆布里尼的責備。馬格努斯先生要開朗和健談一點,不過談起話來卻常常使塞特姆布里尼這位文學家不耐煩。此外,他還喜歡動不動就發脾氣,時常因為政治和其他原因跟文策先生發生衝突。這位波希米亞[33]人不僅以其民族情緒令他惱怒,還公然承認自己反對殖民主義,並且發表一些從道德上貶低釀酒業的言論。對此,馬格努斯先生總是通紅著臉給以駁斥,說什麼這種與他切身利益密切相關的飲料,在衛生方面無懈可擊。在這種場合,從前都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出來以幽默調侃的方式和稀泥;眼下坐在他位子上的漢斯·卡斯托普自覺缺少這份機靈,也沒有足夠的威信可以憑藉,便無法扮演同樣的角色。

  同席的只有兩個人跟漢斯·卡斯托普有來往:一個是來自彼得堡的安·卡·費爾格,他左邊的鄰座,這位心腸好性子也好的俄國人留著兩叢茂密的棕紅色八字鬍,津津樂道地講膠鞋生產程序,講俄羅斯的邊區和北極圈裡的風物以及極地永恆的冬天;有時候,漢斯·卡斯托普甚至和他一塊兒去散步。另一個坐在桌子上端正對著墨西哥駝子的座位的,名字叫魏薩爾,斐迪南·魏薩爾,頭髮稀疏,牙齒有毛病,來自曼海姆城,職業是商人,一雙憂傷而饑渴的眼睛經常死盯著舒舍夫人那富有魅力的身段,自打狂歡節起就很願意接近漢斯·卡斯托普,現在只要情況碰得巧,他也總來跟他們一塊兒散步。

  魏薩爾在這樣做時表現得耐心而又謙卑,甚至帶著一種五體投地似的忠誠,這對當事者卡斯托普來說很不舒服,因為他完全理解其中微妙複雜的含義,卻又不能不本著人道的精神加以對待。他不露聲色;他知道只要把眉頭輕輕一皺,就足以將那自慚形穢的人羞辱和嚇跑。他忍受著魏薩爾對他奴顏婢膝;這老兄一有機會就向他鞠躬致敬,就討他的好兒;他甚至容忍這人有時散步替他拿外套——他把外套抱在臂彎里,顯得那麼畢恭畢敬——臨了兒,他還容忍曼海姆人與自己交談,談的內容總是令人感到憂鬱。魏薩爾熱衷於提出一些諸如向一位自己一廂情願地愛著的女士表白愛情是否有意義,是否理智之類的問題——所謂無望的愛情,不知先生們怎樣看待。他自己則看得極為重要,認為其中也包含著無窮的幸福。因為即使表白的一幕會引起反感,包含著許多屈辱,卻造成了與自己渴慕的心上人緊緊靠攏的幸福的一刻,強使她進入親切的氛圍中,受到他自身的熱情的感染;自然,除此之外不能再存別的奢望,但短暫的絕望的歡樂,不也多少可以補償那長時間單相思的損失嗎?須知,表白是一種強暴的力量,它引起的反感越多,帶來的樂趣也越大……這時候,漢斯·卡斯托普臉色一沉,魏薩爾就嚇得不作聲了。卡斯托普之所以如此,主要是考慮費爾格在旁邊;他經常強調,這位好好先生對所有高深一些、艱難一些的問題都一竅不通,而不是因為我們主人公的道德觀已經僵化。要知道,我們一如既然往地堅持既不美化他,也不醜化他,所以也就在這兒告訴大家,有一天晚上,當可憐的魏薩爾見到旁邊沒人,便苦苦哀求他,希望他看在上帝的分上詳細講一講,狂歡之夜他和她後來單獨在一起的經歷和經驗。他確實是和和氣氣地滿足了魏薩爾的願望,卻沒有像讀者可能認為的那樣,讓那克制的一幕帶上任何低級輕浮的味道。我們有種種理由不讓他和我們受到這樣的猜疑,只想再附帶說一說:從此以後,魏薩爾替和藹可親的漢斯·卡斯托普抱外套時更加忠心耿耿了。

  

  關於卡斯托普的新桌友們就講這麼多。他右邊的位子只被人暫時坐了幾天,現在又空了:坐過它的人也是一位像他原來那樣的探病者,一位家屬,一位平原來客和大伙兒所謂的來自山下的使者——一句話,漢斯的舅舅雅默斯·迪納倍爾占據了它。

  突然之間,在身邊坐著一位來自故鄉的代表和使者,從使者身上英國式套裝的呢料中,還散發著一個處於深谷中的「上流社會」,一種已經沉淪的古老生活方式的新鮮氣息,這對於漢斯·卡斯托普來說夠刺激的。不過事情必然發生。漢斯·卡斯托普早已估計到平原上的這樣一次行動,並且對將會派誰來完成使命都猜得半點不差。——說來也並不困難:彼得舅舅常在海上,可能性很小;迪納倍爾舅公自己肯定更是十匹馬也拉不出來,這山上的氣壓情況叫他完全不放心。不,只能是雅默斯舅舅,只有他在處理完家鄉的事務後可能來這兒看看;以前就曾經講過他要來。只不過約阿希姆一個人回去,把山上的情形在親戚中一講開,進攻便勢在必行,便迫在眉睫。因此,約阿希姆走後不到兩周,看門人給漢斯·卡斯托普送來一封電報,他充滿預感地拆開一看,絲毫也未感到驚訝:雅默斯·迪納倍爾舅舅快到了。舅舅在瑞士辦事,決定順便到漢斯·卡斯托普的山上看一看。電報說他後天到。

  「好。」漢斯·卡斯托普想。「很好。」他想。「請吧請吧!」他甚至在心裡說。「但願你已經有點思準備!」他在心裡對即將抵達的人說道。一句話,他對舅舅到來的消息處之泰然,並把它轉給貝倫斯顧問和院方,讓院裡準備一間房間——約阿希姆的房間還空著。第三天,在他自己當初到達的差不多時間,也就是晚上八點鐘光景,天已經黑了,他便乘坐送走約阿希姆的同一輛硬墊子馬車,趕到達沃斯「村」火車站,迎接從平原上派來視察的使者。

  沒戴帽子的腦袋凍得紅彤彤的,也沒穿外套,他站在月台邊上,等著小火車進站。站在舅舅的車窗下,他叫舅舅只管下來,他已來接他了。迪納倍爾參議——他實際是副參議,他滿懷感激地將老爺子的榮譽職務也接下來了——冷得縮在他的冬大衣里:10月份的夜晚確實讓人感到挺冷,差不多已經可以說凍得很厲害,是的,凌晨肯定真會上凍的。參議從車廂里下來,情緒高得出乎意料,並以一位德國西北方上等人文明而簡單的方式,將自己的高興用聲音表達了出來。他問自己外甥好不好,對他滿面紅光的氣色表示非常非常滿意。他在一旁看著瘸子把行李打點妥帖了,才在站前跟著漢斯·卡斯托普爬上馬車又高又硬的座位。舅甥二人行駛在繁星萬點的夜空下,漢斯·卡斯托普仰著腦袋,伸著食指,給舅舅解釋那高高的星空,連說帶比畫地將這個那個星座的特徵歸納出來,並說出一些行星的名字——舅舅呢,注意力集中到了宇宙而不是坐在他旁邊的年輕人身上,心裡不禁暗想:雖然這樣一到山上馬上就談星座也不是不可以,也不叫人覺得是發了瘋,可畢竟還有一些別的事情更重要吧。從什麼時候起他對那上邊的情況了如指掌的,舅舅問漢斯·卡斯托普;外甥答,此乃春夏秋冬四季不懈地堅持晚上在陽台靜臥的收穫。——什麼?夜裡躺在陽台上?——哦,沒錯兒。參議您也可以試試。您非試不可。

  「肯定。當——當然。」雅默斯·迪納倍爾既想迎合又有點膽怯地說。他的「被監護人」卻語氣平和而淡定。他坐在雅默斯旁邊,儘管秋夜的空氣清涼得近乎寒冷,卻沒戴帽子,沒穿外套。

  「你一點也不冷嗎?」雅默斯問他。他自己裹在一寸厚的呢大衣里還凍得哆哆嗦嗦,說起話來既急又慢,因為上下牙齒總要打架。

  「我們不冷。」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得平淡而簡短。

  參議從一旁將他打量個沒完沒了。他不問家裡的親戚和熟人們好不好,對舅舅從那兒捎來的問候,也包括已到團里春風得意去了的約阿希姆的問候,只淡淡地表示感謝,對故鄉的情況也不做進一步打聽。雅默斯參議感到不安起來,但又說不清楚不安的原因是什麼,是出在他這外甥身上還是在他自己身上,或是出在他做過長途旅行後的身體狀況上?他東瞅瞅,西望望,卻看不見多少高山峽谷景色,只好深呼吸,然後長長舒了口氣說,這兒的空氣真不錯。那是當然,漢斯·卡斯托普回答,要不怎麼會遠近聞名。它有一些奇異的功效。儘管它加快機體內的整個燃燒過程,處於這種空氣里的人身上的蛋白質卻會增加。它能治癒每個人身上都可能潛伏著的多種疾病,或者說首先大大地加重它們,藉助一種普遍的有機的推動力或驅動力,促使它們痛痛快快地爆發出來。——請原諒,痛痛快快地?——沒錯兒。不知參議是否從發現,疾病在發出來時能給人一種痛快的感覺,一種肉體的歡娛之感。——「是的,當——當然。」雅默斯舅舅儘管下巴不大聽招呼,仍急急地回答,然後告訴外甥,他可能待八天,也就是說,一個星期,或者也許只有六天。因為他已說過,多虧這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拖得長長的療養,漢斯·卡斯托普的身體在他看來已經非常不錯,身強力壯了。他估計,外甥馬上就會跟他一道下山回家去了吧。

  「得,得,別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漢斯·卡斯托普說。雅默斯舅舅講的純粹是山下人的話。他應該在我們這兒好好看一看,住一住再講,到那時他的想法就變啦。問題在徹底治好,徹底是關鍵。最近,貝倫斯大夫又給他加了半年。這時候,舅舅開始叫他「小伙子」,問他是不是瘋了。「你難道完全病了嗎?」他問。一個暑假竟拖長到一年零三個月,現在又加上半年,能不叫瘋!以全能的上帝的名義,他哪兒有那麼多時間!——這當兒,漢斯·卡斯托普仰望星空,微微一笑。好,時間!正好對它,對人類的時間,雅默斯首先必須把自己帶來的觀念改一改,然後才好在山上談論它。——為了漢斯,他明天就要跟貝倫斯大夫認真談一談,雅默斯舅舅聲稱。——「談去吧!」漢斯·卡斯托普應道,「他會讓你滿意的。一個挺有意思的人,既快樂,又憂鬱。」隨後,他便指著「阿爾卑斯之寶」療養院的燈光,順便告訴舅舅冬天怎麼順著冰橇道將屍體運下山去。

  漢斯·卡斯托普將客人領進約阿希姆的房間,等他梳洗一下,兩人便到餐廳去吃飯。房間用福馬林熏過,漢斯·卡斯托普說——熏得同樣徹底,就像不是違章硬跑掉的,不是出走,而是兩碼事,是死亡。舅舅問是什麼意思。——「行話!」外甥回答。「這兒的一種說法!」他說,「約阿希姆是開小差——開小差去當兵,這種情況也有。不過快一些,好讓你吃到熱東西!」於是舅甥二人便相對而坐,在燒著暖氣的舒適餐廳里,在比地面高一點的台子上,矮個子服務員敏捷地侍候著,把雅默斯要的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裝在小筐子裡送來放在桌子上。舅甥二人碰杯暢飲,讓溫暖的酒漿在體內流動。外甥講著山上一年四季生活的變化,講餐廳里的這個那個食客,講氣胸及其原理,並拿好性子的費爾格先生作為實例,說明往胸膜內充氣是多麼可怕;費爾格先生自稱曾臉青面黑地昏厥過三次,而且氣味也怪極了,還講到突然把氣憋住時發出的哧哧笑聲。漢斯·卡斯托普付了餐費。雅默斯胃口一貫不錯,經過旅行和呼吸新鮮空氣更是食慾大增,吃喝起來挺帶勁兒。可吃著喝著,他仍不時地停下來——他坐在那兒,吃到嘴裡的食物忘記了咀嚼,刀叉在盤子上擺成一個鈍角,兩眼一轉不轉地瞪著漢斯·卡斯托普,看樣子已經忘乎所以,而一來二去,他外甥也不在乎他這神氣了。在迪納倍爾參議被稀疏的金髮遮掩著的太陽穴上,凸現出道道漲粗了的血管。

  他們沒有談到故鄉的任何事情,既未談到個人的和家庭的,也未談到市裡的和商務上的,既沒談通德爾-威廉士公司、船塢、機器製造廠,也沒談至今還等著年輕的卡斯托普去實習的鍋爐廠;自然,這並非他唯一的出路,所以也用不著問人家是否還在等他去。這些事雅默斯舅舅坐在馬車上和後來無疑都提出過,但讓漢斯·卡斯托普的全然無所謂一碰,都掉在地上了,死了——他那無所謂的神氣是如此冷靜、堅定、自然,簡直凜然不可侵犯,令人想到他對秋夜的寒冷也毫無感覺,想到他那句「咱們不冷」,而這恐怕就是舅舅要一陣一陣目不轉睛地瞪著他的原因吧。談話還涉及護士長和大夫們,涉及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報告會——事有湊巧,雅默斯舅舅要是待滿八天,還有幸參加一次報告會。誰告訴外甥舅舅願意聽報告來著?誰也沒有。他估計會願意,因此用平靜而堅定的口氣說了出來,像是已經談妥似的,以致舅舅覺得哪怕只是想一想可能不參加聽,都必定顯得不合情理,於是趕緊搶先說出「肯定,當——當然」,以避免產生他曾在一閃念間另有打算的嫌疑。就是這樣一種模模糊糊的,然而又強迫你不能不感覺到的力量,使迪納倍爾參議不自覺地盯著自己的外甥瞧個沒夠——不過眼下是張著嘴巴,因為他鼻子的呼吸道給堵住了,雖然參議自己知道他並沒傷風感冒。他聽他外甥講成為山上所有人職業興趣的疾病,講得了這種病的人高漲的食慾,講漢斯·卡斯托普自己並不嚴重卻曠日持久的病況,講細菌對氣管分支系統和肺泡組織細胞的刺激,講結核的形成和浸潤病毒的產生,講細胞的互解和乾酪化過程。說到乾酪化,就要看病灶是通過石灰質的硬結而成為疤塊以至於停止活動和痊癒,還是繼續擴大,在周圍造成空洞並使整個肺壞掉。他講這個過程快得跟跑馬似的,不出幾個月,是的,甚至幾個星期,就會使人exitus[34]。講做氣胸,說貝倫斯顧問是精於此道的行家裡手;講肺切除,說明天就要為一位新來的重病號,一位原來漂亮迷人的蘇格蘭女士施行這種手術,因為她得了肺壞疽,身體裡裝滿了墨綠色的臭水,成天只有往嘴裡噴霧化石炭酸,不然自己也會噁心得失去理智……突然,參議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自己大感意外,羞愧之極。他笑得氣喘吁吁,一想不對便立刻控制住自己,又不禁咳嗽起來,拼命想法將這不體面的情況掩飾過去——使他安下心來但同時又在他心裡引起新的不安的是,漢斯·卡斯托普雖說不可能沒注意到剛才發生的意外,卻對其漠不關心,或者可以講不屑一顧,可並非出於分寸、照顧和禮貌,而純粹是沒關係和無所謂的意思,是一種叫人不舒服的寬容,好像他早就失去了對類似情況感到驚訝的本能。——這時候,不知參議是想亡羊補牢,給剛才自己的忍俊不禁披上一件理性和節制的外套呢,還是另有所圖。總之,他突然話題一轉,扯起家鄉男士俱樂部的近況來,腦袋上的筋漲得粗粗的,開始講一個時下在聖保利[35]做營生的所謂小姐,一個唱小曲的歌女,一個狂極了的小妞兒。舅舅給外甥描述,她如何以自己富有個性的魅力傾倒了家鄉這座帝國城市的一眾男人。他講的時候舌頭有些打絞,不過不需要因此而責難自己;他發現,對方那令他不再感到詫異的寬容,顯然也對這個現象適用。話雖如此,他經受了極度旅途疲勞,這時卻漸漸表現出來,難怪才十點半鐘,他就提出要結束談話,對後來還在大廳里碰見已多次提到的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也不怎麼高興。博士當時正坐在廳門內讀報,外甥把舅舅介紹給他。對於博士興致勃勃的寒暄,他無以為對,只能以「肯定,當——當然」了事。他很高興,外甥終於向他宣布,明天八點來接他去進早餐,說完就離開約阿希姆消過毒的房間,穿過陽台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而他自己呢,則可以如往常一樣銜著根「安寢」香菸,倒在那位當兵去了的「逃兵」的床上。差一丁點兒他就成為縱火犯——他竟銜著燃得紅紅的菸捲兒,兩次睡了過去。

  雅默斯·迪納倍爾,漢斯·卡斯托普一會兒管他叫「雅默斯舅舅」,一會兒只簡單地叫他「雅默斯」。他是一位雙腿修長、年近四旬的紳士,穿著講究的英國呢料套裝和潔白的襯衣,頭髮稀疏、金黃,一雙藍眼睛長得幾乎挨在了一起,上髭修得短短的,像收割後的麥秸,雙手保養得很好。幾年前他就結婚生兒育女,可仍舊沒搬出老參議在哈爾維施德胡德路的寬敞別墅。他娶的是自己社交圈內的一位女子,同樣高雅而有教養,說起話來聲音很低、很快,文質彬彬,跟他本人一樣。在家裡,雅默斯是一位幹練、謹慎、儘管很愛漂亮卻冷靜而實在的生意人;但在陌生的風俗環境裡,例如旅行到了南方,他又極善於遷就迎合,隨時準備入鄉隨俗,做一個克己知禮的客人,這一點也不彰顯他對自己的文明信心不足,相反倒顯示他對其堅實和強大的自覺,顯示他修正自己貴族局限性的願望,表明他即使處在自認為糟糕透了的生活環境中,仍能處之泰然,見慣不驚。「肯定,當——當然!」他總是趕緊說,以免任何人想,雅默斯雖說文雅,卻迂闊狹隘。來到山上,他自然負有一定的實際使命,即受了委託要好好視察一下這兒的情況,把這個他心裡稱為被誤了的年輕後生「弄走」,帶回家去交給親人們;不過,他仍舊心中有數,知道自己是在陌生的土地上行動——一開頭他就隱隱地有所感觸,他是來到一個有著自己獨特風俗文明的世界裡做客;這種風俗文明的堅實性不僅不比他自己的遜色,相反倒有過之。於是乎,他辦事的熱情立刻與他良好的教養發生了矛盾,而且非常激烈、尖銳;須知,這客居之地的自信篤定,確確實實已開始使他感到壓抑。

  這種情況,外甥在收到舅舅的電報時心裡不慌不忙地答以「請吧請吧」那會兒,他就已經預料到了。不過請千萬別以為,漢斯·卡斯托普是有意識地利用他所處環境的強大個性,來對付他的舅舅。不,他不可能這樣做,因為他早已成為環境的一部分;不是他利用環境來對付進攻者,而是相反,一切都實實在在,簡簡單單,自然而然地就發生了。從一開始,雅默斯就從外甥身上莫名其妙地隱隱感到,自己的行動會遭到失敗。直到最後,漢斯·卡斯托普自然仍不免帶著苦笑,陪著舅舅把戲演到收場。

  上山的第一天早上,卡斯托普在早餐時把舅舅介紹給同桌的病友們。這時候,個子瘦長、穿著花哨的貝倫斯顧問在臉色黑中泛白的助手尾隨下,晃晃悠悠地巡視到餐廳中來了。他匆匆地轉了兩圈,像順口溜似的道著早安:「睡得挺好?」——他告訴迪納倍爾參議,或者我們講迪納倍爾,從宮廷顧問口中聽見的,不止是他上山來陪一陪自己寂寞的外甥的想法好極了,而且還有什麼這樣做即使從他自己的切身利益考慮也實在正確,因為他顯然嚴重貧血。——貧血,他,迪納倍爾?——嘿,還用問!貝倫斯說著就伸過食指去掰開他的下眼皮。高度貧血啊!他說。舅舅要是在這兒的陽台上舒舒服服躺上幾個星期,做什麼都好好拿自己的外甥當榜樣,那就算他真正聰明。在他這種狀況下,最明智的莫過於像個輕度肺結核患者似的生活一段時間;附帶說一下,輕度的肺結核每個人隨時都會有。

  「肯定,當——當然!」迪納倍爾迅速回答,並且張著嘴巴,很講禮貌地目送著梗著脖子搖搖擺擺走去的貝倫斯,好久好久。而他的外甥站在一旁無動於衷,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隨後舅甥二人去做規定的散步,一直走到水渠邊的長凳處。再往後,雅默斯·迪納倍爾就在外甥指導下,完成了他平生的第一次靜臥。除了他帶來的格子呢旅行毯之外,漢斯·卡斯托普還將自己的駝毛毯借了一床給舅舅——由於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年輕人蓋一床已經足夠——外甥還手把手地教他用毯子將自己裹起來的傳統藝術,做到一絲不苟——是的,不僅如此,他在參議已被裹成個圓圓滾滾的木乃伊之後,又將他一下子完全解放出來,為的是讓舅舅自己重裹一遍,他本人只在發現錯誤時才插一插手。除此而外,他還教會舅舅將麻布陽傘固定在躺椅上,以防日光曝曬。

  雅默斯參議說起俏皮話來。他身上的平原精神還很強烈。他現在譏諷他所學到的本領,就像剛才已經拿早餐後的定量散步當笑柄一樣。可是,當外甥對他這些玩笑報之以不以為然的淡淡一笑,從而表現出眼前這個世界全部堅實的自信時,他卻害怕起來了。他擔心自己會失去行動能力,急忙決定立刻找貝倫斯顧問做那關係著漢斯·卡斯托普命運的談話,越快越好,最好就在當天下午,也就是說,趁他還有平原的精神和力量可資憑藉的時候。因為他感到,它們正在消失,眼前這個世界的精神正與他自身的良好教養結成一個危險的聯盟,與他為敵。

  他還感到,貝倫斯顧問建議他參加山上患者們的療養活動,治他自己的貧血,也完全是多此一舉。因為事情自然會是這樣,看起來根本不存在其他可能。至於是憑藉著漢斯·卡斯托普的泰然自若和堅定自信,情況才在多大程度上看來是如此,在多大程度上實際和絕對不可能想像有任何其他情況,這對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來說,一開始是無法判斷的。第一次靜臥之後是豐盛的第二次早餐,早餐之後又是散步去山下的達沃斯「坪」,這一切都使上面的問題更加清楚,更富有說服力。——散完步之後,漢斯·卡斯托普重新將舅舅裹了起來。「將他裹了起來」這個詞,用得十分準確。他讓他躺在秋天的陽光中,躺在一張舒適到值得讚嘆的椅子上,跟他自己一樣,一直躺到一聲動人心魄的鑼響在療養院內傳開,召喚病人們去進午餐。午餐是一流的,沒的說,而且極為豐盛,使緊接著的主要的長時間靜臥不再僅僅是外在的習慣,而成了內心的需要;人人施行它都是出於自身的信念。就這樣,又到了同樣豐盛的晚餐,到了晚餐後的娛樂活動時間,在沙龍里看那架光學玩意兒。——對於這樣一個溫和地、自然而然地逼著你只得遵循的生活日程,簡直想不出什麼理由可以反對;就算雅默斯參議的批判能力沒有被他的身體狀況所削弱,它也不會讓他有提出異議的可能。他不願簡單地稱自己身體不適,卻既感到疲勞,又因時冷時熱而覺得煩躁,兩者加起來真是夠他受的。

  在等待與貝倫斯顧問會談的不安中,時間到了星期二。漢斯·卡斯托普請浴室管理員轉達舅舅的願望,浴室管理員又轉託護士長,而正是由於這個原因,迪納倍爾參議有機會認識了她本人。她來到他陽台上的時候,發現參議剛好在靜臥,就將這個裹得圓滾滾的弱者的良好教養狠狠利用了一下。她對他講:尊敬的好人兒,很對不起,得耐心地等上幾天啦,顧問忙著哩,要開許多次刀,要進行全院體檢;根據基督的原則,受苦受難的人該得到優先照顧,參議嘛自稱是健康的,所以必須習慣在這兒不當頭號人物,而是得學會謙讓,等候。然而,要是他願意申請做體檢什麼的,又是一回事嘍——對此,她,阿德里亞迪卡·封·米倫冬克,將不會再覺得奇怪,請他看著她好不好,像這樣,眼睛對著眼睛。他的眼睛有點兒渾濁,有些不安,像他躺在她面前這個模樣,總的看來,十有八九都不會完全沒有問題,都完全乾乾淨淨,希望他正確理解她的意思——現在該弄弄清楚,他申請的到底是檢查身體,還是私人會談呢?「是後者,當然是私人會談!」躺著的人堅決回答。「那他只好等著人家通知嘍。顧問先生難得有時間做私人交談。」

  簡單講,一切情形都和雅默斯想像的不同,跟護士長的談話令他久久無法平靜。他太文明了,太有禮貌了,沒法直接對外甥講,那個女人怎樣傲慢無禮地嚇唬他,因為從外甥不可侵犯的泰然自若中,已表現出他與山上這一切的和諧一致。雅默斯敲了敲隔牆,小心翼翼地問道,護士長大概是位挺怪誕的女士吧,對不對?漢斯·卡斯托普沉吟地望了望空中,說差不多可以這麼講,然後反問,米倫冬克是不是賣了一支體溫計給他。「給我?不。她是幹這行的?」舅舅又反問……可事情糟就糟在外甥的表情明明在說,即使他問的情況發生了,他也不會感到奇怪。在他臉上像是清清楚楚地寫著:「咱們不冷。」可參議卻冷,卻一直感到冷,同時還腦袋發燒。他想,要是護士長真的賣體溫計給他,他準會拒絕買;可是這樣做也未必正確,因為用別人的,例如用外甥的體溫計,不能說是文明行為。

  就這樣過去了四五天。平原來的使者生活已上了軌道——但這軌道是人家給他鋪就的,要想越出它去運行看來不可想像。參議已經歷了一些事情,獲得了不少印象——咱們不要再偷聽他內心更多的聲音了。一天,在漢斯·卡斯托普的房間裡,從房主人用來裝飾他那簡樸臥室的一些私人的小玩意兒中,舅舅看見立在櫥子上的一個小小的木雕相框,框中嵌著塊黑色玻璃片,就把它拿起來,對著日光一照,發現是張相片的底片。「這是什麼?」他一邊細看,一邊問……他怎麼能不問!那照片沒有腦袋,只是一個人上身的骷髏,周圍被雲霧狀的肉包著——而且是一個女人殘缺的軀體,可以看得出來。「這個嗎?一件紀念品。」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對不起!」舅舅馬上說,把底片放回到相架上,很快地離開了。這就是在四五天裡他的經歷和印象的一個例子。他也參加過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一次報告會,因為很難設想他可以不參加。至於跟貝倫斯顧問私下交談嘛,他到第六天總算如願以償。他接到通知,準時在早餐後去了地下室,帶著要跟那人嚴肅認真地談一談的決心,談他的外甥,談這年輕人如何虛度光陰。

  當他再走上來的時候,嗓門變低了,問:

  「你聽見過這種事嗎?!」

  然而事情明擺著,漢斯·卡斯托普肯定也已經聽見過了,而且在聽見的時候不覺得冷。於是他打斷外甥,對外甥並不顯得緊張,只是回答:「沒什麼,沒什麼!」可從此就表現出來另一種習慣,即皺著眉頭,噘起嘴唇,眼睛向斜上方瞅著,可突然猛地一扭腦袋,又把同樣的目光射向相反的方向……難道與貝倫斯的會談也跟他設想的不一樣?難道並非一直是只談漢斯·卡斯托普,也談到了他自己,談到了雅默斯·迪納倍爾參議本人,以致談話失去了私人交談的性質?他的表現使人得出這樣的結論。他一下子變得非常快活開朗,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常常無緣無故地笑,還用拳頭戳著外甥的肋巴骨喊:「喂,老夥計!」目光也變成方才說過的那樣子,一會兒瞅著東,一會兒瞅著西。不過,他的眼睛儘管如此仍遵循著一定的路線,吃飯時如此,散步時如此,傍晚參加娛樂活動時也如此。

  在暫時缺席的薩洛蒙太太和那個胃口奇大、戴著副圓眼鏡的中學生的桌上,坐著勒蒂斯太太,一位波蘭工業家的夫人。開始時,參議對她並不特別在意。事實上,她不過是靜臥廳眾多女士中平平常常的一位,又矮又胖,長著褐色的頭髮,且已徐娘半老,鬢角已開始發白,只不過雙下巴倒纖巧可愛,一對褐色的眼睛也挺活潑。以文明教養而論,根本別想拿她去比山下那位迪納倍爾參議夫人嘍。可是星期天晚上,吃過晚飯,在遊藝廳中,多虧一件飾著閃光亮片的袒胸露肩的黑色晚禮服,迪納倍爾參議先生竟有了一個發現:勒蒂斯太太原來長著一對白生生的乳房,一對緊緊束到一起的富於女性特徵的乳房,峰壑分明得讓人老遠就一目了然。這一發現從內心深處震撼和鼓舞了老練成熟的紳士,仿佛那是什麼嶄新的,聞所未聞甚至連想都不曾想到過的寶貝兒似的。他設法結識了勒蒂斯太太,和她聊個沒完,先是站著,然後坐著,到回房間睡覺的時候竟至哼起歌來。第二天,勒蒂斯太太不再穿袒胸的黑色晚禮服了,而是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可參議仍然心中有數,忠實於自己已有的印象。在散步的路上,他儘可能去碰這位女士,以便與她邊走邊聊,臉衝著她,向她彎下腰,態度友善殷勤到了極點。在餐桌上,他則舉杯對她祝酒,她也微笑著回敬他,笑口中露出光閃閃的幾顆金牙。在跟自己外甥閒聊的時候,參議簡直把勒蒂斯太太誇得像「一位仙女」,而且說著說著又哼起歌來。這一切,漢斯·卡斯托普看在眼裡全不當回事兒,那表情仿佛說本來就該如此。話雖這麼講,雅默斯舅舅作為長輩的威信畢竟不會因此更高多少,再說他上山來的使命也與此相牴牾。

  一次進餐時,勒蒂斯太太兩度舉起杯來——先是在上五香魚片的當口,隨後是在喝冰凍果汁的時候——向迪納倍爾參議致意,正巧趕上貝倫斯顧問就坐在他和漢斯·卡斯托普的席上——貝倫斯顧問輪流坐七張桌子中的每一桌,所以每張桌子較窄的上席總替他保留一份餐具,這已成了規矩。這一回他將握在一起的大手擱在湯盆前,鬍子翹翹地坐在魏薩爾先生和墨西哥駝子之間;跟駝子他講西班牙語——因為他會所有的語言,包括土耳其語和匈牙利語。他鼓著一雙充血的藍眼睛,觀察著迪納倍爾參議如何舉起斟滿波爾多葡萄酒的酒杯,向旁邊一席的勒蒂斯太太致敬。後來,在桌子另一頭的參議遠遠地向顧問即席提出一個問題,問他人腐朽起來是個什麼情況,使他受到鼓舞,便趁大家還沒吃完飯的機會做了一個小小的報告。貝倫斯顧問做的當然是肉體方面的研究,肉體應該講完完全全是他的本行,他稱得上一位肉體的君主,如果大伙兒允許他這麼講的話;現在,就讓他告訴大家,肉體腐朽瓦解是怎樣一個過程吧。

  「首先,您的肚皮會爆開。」貝倫斯顧問說,說時把胳膊肘撐在桌面上,把仍然握著的手收了回去,「您躺在刨花和鋸屑上,肚子裡的氣體,您明白,使您膨脹起來,把您吹得鼓鼓的,就像那些調皮鬼拿青蛙惡作劇,往它身體內打氣一樣。臨了兒,您完全成了一個氣球;再過一會兒,您的腹壁已承受不住高壓,就爆開啦。砰的一聲,您感到輕鬆多了,就像叛徒猶大從吊著他的樹上掉下來時一樣。隨後,您就將內臟傾倒出來。是啦,這時候您確實又體體面面的了。您要能請准假,不妨去探望一下您的遺族而不必再擔心會令人討厭。這種情況就叫臭氣已經放完。再往後,如果您到空氣流通的地方去待著,就會越發變得漂亮,漂亮得跟吊在努沃瓦門前的方濟各會托缽僧修道院地窖走廊里的巴勒莫市民一個樣。您乾乾地、體體面面地吊在那兒,享受著眾人的尊敬。問題只在於,得把臭氣徹底放乾淨。」

  「當——當然!」參議說,「太感謝您啦!」第二天早上,就再沒見到迪納倍爾的人影。

  他走了,動身了,乘坐第一班下山去的小火車——自然先辦理了所有手續。誰會產生其他想法呢!他結清了自己的帳,對做過的體檢也繳了費,然後悄悄地,對他的外甥不曾提起一個字,就準備好了自己的兩隻手提箱——多半是夜裡或者凌晨趁大伙兒還在睡懶覺的時候整理的吧——等到第二天早上進第一次早餐時,漢斯·卡斯托普走進舅舅的房間,發現已是人去屋空。

  漢斯·卡斯托普雙手叉腰站在房裡,口中不住地說著「這樣,這樣」。此時他臉上現出苦笑。「嘿,原來如此。」他一邊點腦袋,一邊說。有人溜掉了,倉皇逃竄,話都來不及留一句,仿佛再過一會兒就會沒了決心和毅力,千萬千萬不可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乎將東西胡亂扔進箱子裡,溜之大吉。不過,就一個人,不是兩個,也未能完成他那神聖的使命;但僅一個人走掉了也謝天謝地,這位紳士和奔向平原的軍旗的逃亡者,雅默斯舅舅。嗯,願你一路順風!

  漢斯·卡斯托普不讓任何人察覺,他對來探望自己的親戚的離去事先竟一無所知;他尤其想瞞住那個送參議去火車站的瘸子。他後來收到一張印著波頓湖風景的明信片,內容是,雅默斯接到電報,要他火速回家處理商務上的事情。他不願打攪自己的外甥——明擺著的謊言——「我祝你繼續好好療養!」——莫大的諷刺!但也是一個很彆扭的諷刺,漢斯·卡斯托普認為。因為舅舅在倉皇啟程的時候,肯定沒有心情諷刺和說俏皮話;相反,他認識到,在內心深處驚恐地認識到,他這麼在山上生活了八天之後回到平原上去,將會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感覺是完全錯誤的、不自然的,不允許的,如果他早餐後不是照例散散步,散完步不是嚴肅認真地用毯子將自己裹起來在室外躺一躺,而是馬上就去事務所的話。這樣一個令人驚恐的認識,才是他倉皇出逃的直接原因。

  平原企圖將滯留不歸的漢斯·卡斯托普抓回去的計劃,就這麼告終了。年輕人早料到它會徹底失敗。他也不隱諱,這一結果對他與平原上那些人的關係有著決定性的意義。對於他們來說,這意味著輕蔑地徹底決裂;對於漢斯·卡斯托普本人來說,則意味著充分完全的自由。在這自由面前,他從此再也不會怦然心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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