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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然大怒,再加一點令人十分難堪的情況

2024-10-14 04:05:42 作者: (德)托馬斯·曼

  轉眼到了8月。幸運的是,隨著月頭上的幾天過去,我們主人公上山來一周年的日子也悄悄溜過去了。過去了倒好——臨到它到來時,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曾感到幾分不快。這是規律。誰都不喜歡這樣的日子,所以,長年住在山上的老病號們也不進行紀念;反之,其他任何可以慶祝碰杯的機會卻絕不放過。除去一年一度的公眾大節日和周年紀念之外,還儘量加上一些私人的非常規的紀念日,諸如每個人的生日、全院性的體檢、即將痊癒出院甚或私自強行出院等等,都可以成為聚在餐廳大吃大喝的藉口——只有入院的周年紀念日,人們諱莫如深,能混就混,常常就真的忘記了留意它;再說也可以放心,別的人根本不會把它當回事兒。不錯,大伙兒重視將時間化整為零,注意觀察日曆,觀察可見的周期和循環。但是,去量去數自己與山上的空間聯繫在一起的時間,這種事只有初來乍到的新病號才會去干;住油兒了的老病號喜歡的是心中無數,漫不經心,每天一個樣,而且都感情細膩,相互之間善於將心比心。所以,對某個人說「今天是你上山三周年啦」什麼的,就定會被視為最不得體和最殘忍的舉動——這樣的事也從未發生過。就連施托爾太太,不管她其他方面多麼缺少修養,在這一點上也很有節制和老練,犯規動作還沒有過。她生病,她發燒,顯然跟她極無教養關係密切。就在最近一次進餐的時候,她還大談她肺尖「發蔫兒」;當話題轉到歷史事件時,她便宣布,記歷史年代算得上她的「玻利克拉特指環」[25],同樣引得舉座愕然。不過,仍然無法想像她2月份會提醒約阿希姆,他住院已經一年啦,儘管她並非沒有想到這件事。須知她那可憐的腦袋自然塞滿了沒用的日期和事情,加上她又有替別人計算的愛好,只不過山上的規矩約束著她罷了。

  漢斯·卡斯托普那一天的情況亦然。是的,她在餐桌上也曾試圖沖漢斯·卡斯托普意味深長地擠擠眼睛,但當對方回敬她一臉的木無表情時,她便趕緊收斂了。約阿希姆同樣對表弟一聲未吭;他當然想起了這個日子,想起了他在達沃斯「村」火車站接這位「來探病的人」的情景。但是約阿希姆生來就不愛講話,比起漢斯·卡斯托普到了山上以後變成的這個樣子差得很遠,更甭提與他們認識的作家和玄學家相比啦——近些時候以來,約阿希姆更加引人注目地默不作聲,緊閉的唇間只偶爾擠出幾個音來,可臉上的表情卻變化不定。很明顯,達沃斯「村」車站使他想到的已不再是到達和迎接……他與平原上頻繁通信。他心中的決定已經成熟。他做的種種準備正接近尾聲。

  7月曾經暖和而又爽朗。可8月一到天氣就變壞了,陰鬱、潮濕,開始是雨夾雪,隨後就毫不含糊地下起雪來;除了間或還插進來一兩個像樣的夏日,壞天氣一直持續到月底,進入了9月。一開始,房間受惠於剛剛過去,還暖和;房裡的氣溫為十攝氏度,可以說還算舒服。但很快就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大伙兒高興的是雪已蓋住山谷,因為這個景象——只有這個景象,單單溫度低沒有作用——促使院方打開了暖氣,先在餐廳里,後在臥室中。這樣,在靜臥以後揭掉裹在身上的兩床毛毯,從陽台上回到房裡,病員們就可以把又僵又潮的手伸過去拍拍那些使人復甦的白鐵管,雖然它們放出的乾燥熱氣讓臉頰燒得更厲害。

  已經到冬天了嗎?人們的感官逃避不了這個印象,於是紛紛抱怨受騙上當,「夏天被偷走了」;殊不知,正是他們在種種自然的和人為的情況支持下,用一種內在和外在都堪稱浪費奢靡的消磨光陰的方式,自己欺騙自己,自己偷走了自己的夏天。只有理性樂於相信,還有美麗的秋日跟著到來,甚至可能是一連串的許多天,又暖和又明媚,就算把它們稱作夏日也不算過譽,當然前提是你別去管太陽升起得已經不那麼高,隱沒到地平線下也早一些。然而,窗外的冬景給人心靈的影響遠強於這樣一些安慰。病員們站在緊閉的陽台門邊,目光痴呆地望著飛雪,心裡都挺煩悶——約阿希姆眼下正是如此,他嗓音壓抑地說:

  「這又算開始了嗎?」

  漢斯·卡斯托普在他背後的房裡回答:

  「還早了點兒,還沒有真正開始,不過確實已經板著面孔,叫人害怕。如果說冬天就意味著陰暗、飛雪、寒冷和暖氣管的話,那又真是冬天了,無可否認。加之考慮到不久前也是冬天,融雪季節剛才過去——反正咱們覺得是這樣,對嗎?仿佛剛剛還是春光明媚——這就可能暫時敗壞人的心緒,我承認。這將危害人的生活樂趣——讓我給你解釋我說這話的意思。我認為,在正常情況下,世界被安排得正好符合人的需要,有利於增加人的生活樂趣,這點必須承認。可我不想走得太遠,竟然聲稱自然的秩序,例如地球的大小,它自轉和繞著太陽旋轉一周所需的時間,晝夜和四季的更迭,宇宙的節奏,你要是願意說的話——竟然聲稱它們都是按我們的需要來測定的。這樣講太放肆,太簡單;這叫神學,拿思想家的話來說。不過事實確乎是,我們的需要跟自然總的、基本的現象,讚美上帝,相互正好協調一致——讚美上帝,我說,因為這情況真該讓人讚美讚美他才是——你瞧,平原上夏天或者冬天來了,那麼前一個夏天或冬天恰好已經過去那麼久,使你感覺剛來到的夏天或冬天又是新的和值得歡迎的,於是便產生了生活的樂趣。可我們這山上呢,上述的秩序和協調被破壞了,一則因為這兒如你自己有一次指出的,幾乎沒有真正的四季,而只有夏天和冬天,並且亂七八糟地攪和在一起。再則,人在這兒過的時間也不對,以致新的冬天到來一點也不新,讓人覺得又是老樣子。這就是你在那兒望著這窗外會心生煩悶的原因。」

  「非常感謝,」約阿希姆說,「現在你找到了解釋,因此,我相信,你可以心滿意足了,你對事情本身也不再感到不滿,雖然它……不!」約阿希姆喊道,「夠了!真是卑鄙無恥。整個都卑鄙無恥得叫人害怕,令人噁心;你可以隨你自己的便……我,我可……」說著,他衝出房間,砰地帶上了門。如果並非一切都是假象,那麼,在他美麗、溫柔的眼中,確實含著淚水。

  另一位淒悽然地留了下來。他從未把表兄的一些決斷當真,只要約阿希姆還大聲宣布著它們。可眼下,他沉默寡言,臉上表情一會兒一變,加之剛才的表現,漢斯·卡斯托普著實嚇了一跳;因為他意識到,這個當兵的真箇兒要採取行動了——他嚇得臉色發白,而且是為他們兩個,為了約阿希姆和他自己。他很可能會死去,他想,因為這顯然是從第三者口裡掏來的學問,過去那從未消除的疑心又湧上心頭,他覺得很不是滋味兒。他同時還想:可能嗎,他把我一人扔在山上——我可原本只是來看他的呀?!又想:這可真是又荒唐又可怕——荒唐可怕得我感覺自己面孔發冷,心跳也失去了規律,因為要是我獨自留在山上……可他要真走了就得這樣,和他一塊兒走壓根兒不可能——那一來不就……可這會兒我的心完全停止跳動了——那一來就將是一輩子,因為我獨自一人永遠也別想再回到平原上去……

  漢斯·卡斯托普的思路就是如此可怕。但他沒想到,當天下午事情就有了眉目:約阿希姆宣布,他已經下了決心,就等採取最後行動。

  

  喝過茶以後,他們來到亮著燈的地下室,接受每月例行的檢查。時間是9月初。跨進那讓暖氣烘乾了的診療室,他們便看見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坐在他寫字檯前的位子上,貝倫斯顧問卻鐵青著臉,交叉著雙臂,身子倚靠在牆上,一隻手拿著聽診器敲打自己的肩膀。他臉衝著天花板直打哈欠。「你們好,孩子們!」他沒精打采地說,一看就沒情沒緒,像是患了憂鬱症,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他顯然剛抽過煙。但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表兄弟倆已經耳聞的實際原因,令貝倫斯顧問惱火不快。說來也不過是療養院內司空見慣的那檔子事情:一個名叫阿米·諾爾婷的年輕姑娘,前年秋天第一次入院,十個月後,即8月份便痊癒出院了,可不到9月底又重新上山來,說是在家裡住著「感覺不得勁」;2月份她又完全沒一點雜音了,回到了山下,誰料到,從7月中旬起她又出現在餐廳里,坐在伊爾蒂絲的邊上。這位阿米小姐半夜一點鐘的時候,跟一個名叫玻里普拉修斯的男患者在她的房裡偷情當場被人拿獲;男方正是狂歡節上以他漂亮的雙腿理所當然地引起大伙兒注意的那個希臘人,一位年輕的化學家,父親在庇洛伊斯[26]擁有一些染料廠。而且,抓住他倆的據說是一位爭風吃醋的女友,她走與玻里普拉修斯一樣的路線,經過陽台溜到了阿米小姐房中,對眼前的一幕又心痛又惱怒,禁不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可怕尖叫,把全院的人都驚動了,事情便鬧得滿城風雨。貝倫斯顧問方才和自己的助手討論過這件討厭的事情;他不得不請三位統統走路,雅典少年、諾爾婷小姐以及她的感情衝動得連自己的名譽也不顧的女友。順便說一下,阿米小姐和那位女叛徒一樣,都曾私下接受過心理分析家的治療。甚至在為表兄弟做檢查的過程中,貝倫斯顧問還在唉聲嘆氣地發牢騷。須知他是位聽診大師,盡可以一邊扯淡,一邊聽人的五臟六腑,並且將結果口授給助手記錄下來。

  「是的,是的,紳士們,該死的性慾[27]!」他說,「對這種醜事你們自然可以尋開心,你們可以不在乎——小舌音——可我這個當院長的,我就會Neeseplein[28],請你們——濁音——請你們相信我。肺癆患者偏偏性慾都特別旺盛,叫我有什麼辦法——輕微的雜音?我沒有做那樣的安排,可稍不留神,你就出乖露醜,變成了窯子老闆——左腋下氣促。我們設了精神分析科,我們開了講座——嗯,你好!可這幫野小子越聽講越不像話,越是來勁。我主張搞數學——這邊好些啦,雜音已消除——搞數學,我說,是治胡思亂想的特效藥。帕拉范特檢察官病得很重卻一心撲在數學上,現在已在求圓的積分[29],感覺病也輕了很多。但大多數人都太蠢,太懶,上帝可憐他們!——小舌音——您瞧,我完全清楚,年輕人在這兒並非就那麼容易變壞,墮落;從前,我還常常試圖管一管那種事。但是,我卻碰見這位表哥或那位未婚夫出來指著我鼻子問,這到底與我有什麼相干。從此我就只當醫生——右上肺有微弱的沙沙聲。」

  他替約阿希姆檢查完了,把聽診器插在白大褂口袋裡,用他那巨大的左手揉著雙眼,就跟他每次情緒低落和感傷時一樣。他一邊懶心無腸地打著哈欠,一邊機械地念念有詞:

  「嗯,齊姆遜,別愁眉苦臉。是的,仍然沒有全像生理教科書上寫的那樣,這兒那兒還有點毛病,再說您的加夫基指數問題也沒徹底解決,最近甚至還往上升了一個數字——這一次的結果是六,不過也不要因此就悲觀絕望。您來的時候病更重一些,我可以給您看文字記載;您只須再住五六個月——您可知道,從前月不叫『Monat』,而叫『manot』?聽起來可是響亮得多。我因此下決心,只講『Manot』……」

  「顧問先生。」約阿希姆憋不住了……他光著上身,胸脯挺得高高的,腳跟並得緊緊的,擺出一副堅定嚴肅的架勢;他臉上白一塊青一塊,就像當初由於一個特殊的原因他也曾激動萬分,漢斯·卡斯托普破天荒第一次發現,原來皮膚黝黑的人在臉色蒼白時是這個樣子。

  「如果您,」貝倫斯不理會他那架勢,只顧說下去,「如果您再扎紮實實養上半年光景,您就會成為一個棒小伙子,然後隨便您去征服君士坦丁堡,去當將軍裡邊的大將軍……」

  誰知道他在心緒惡劣時還會胡謅些什麼,如果不是約阿希姆堅定不移的態度和急欲發言、而且是大膽地發言的神氣,引起他注意,打斷了他的思路的話。

  「顧問先生,」年輕人開了口,「我謹向您報告,我下決心出院去了。」

  「什麼什麼?您打算去旅行?我想,您原本不是準備晚些時候棒棒兒地回部隊去的嗎?」

  「不,我必須現在走,顧問先生,八天以後。」

  「告訴我,我沒聽錯吧?您將扔下槍,您打算開小差。您知道這是當逃兵嗎?」

  「不,我不這麼想,顧問先生。我得馬上回團里去。」

  「儘管我告訴您,半年後我肯定讓您出院,而在半年之前我不能放您走?」

  約阿希姆的姿勢越來越像個軍人。他收腹挺胸,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待在山上已經一年半,顧問先生。我不能再等下去。顧問先生原本只說:三個月。後來我的療養卻一季半年地一延再延,可我仍舊沒恢復健康。」

  「難道是我的錯?」

  「不,顧問先生。可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是不想完全失去機會,就不能在山上一直等到真正康復。我必須這就下山去。我還需要點時間置裝和做別的準備。」

  「您這樣做得到家裡同意了嗎?」

  「我母親同意了。一切都已談妥。10月1日,我便進七十六團做候補軍官。」

  「甘冒任何危險?」貝倫斯拿充血的眼睛瞪著年輕人問……

  「是的,顧問先生。」約阿希姆嘴唇顫抖著回答。

  「哦,行啊,齊姆遜。」宮廷顧問換了表情,態度緩和下來,整個人都顯得隨和了,「好吧,齊姆遜。稍息!讓上帝陪您走吧。我看得出來,您清楚您打算幹什麼,您準備對自己負責。應該肯定,從您自作主張的一刻起,責任就是您的了,而不再是我的。您成了自立的男子漢。您走沒有保險,我不負任何責任。可我希望情況很好。您將從事一種空氣新鮮的職業。完全可能對您健康有好處,您完全可能咬緊牙關挺過來。」

  「是的,顧問先生。」

  「嗯,還有您,來自平民中的年輕人?您大概打算一起走吧?」

  應該回答的是漢斯·卡斯托普。他站在那兒,站在一年前使他長住下來的那次檢查的同一位置上,臉色同樣蒼白,而且他又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心臟在撞擊肋骨,在搏動。他回答:

  「我聽候您的安排,顧問先生。」

  「聽我安排。太好啦!」他抓住卡斯托普的胳膊,將他拽到跟前,聽了聽,敲了敲。他未做口授。檢查進行得相當迅速。

  完事後,他說:

  「您可以走了。」

  漢斯·卡斯托普結巴起來:

  「這個……怎麼?我健康了,是嗎?」

  「是的,您健康了。左胸上邊那點病灶已不值一提。您發燒與它無關。至於怎麼引起的,我沒法告訴您。我估計,別的也不會有什麼。叫我說,您可以出院了。」

  「可……顧問先生……這在目前,也許不完全是您的老實話吧?」

  「不是我的老實話?為什麼呢?您怎麼會這樣看我?我想知道,您到底是怎麼看我的?您把我當成什麼人了?當成一個窯子老闆?」

  他勃然大怒。熊熊燃燒的怒火使貝倫斯宮廷顧問的臉色由青變紫,一邊往上噘起的嘴唇連同著半撇小鬍子起得更加厲害,半拉子上牙也露了出來。他跟一頭公牛似的伸著腦袋,鼓凸的雙眼裡充滿淚水,血紅血紅。

  「我可不准誰這麼誹謗我!」他吼道,「第一,本人根本不是什麼老闆!我是院裡的雇員!我是大夫!我僅僅是大夫,您明白嗎?我不是拉皮條的!我不是美麗的那不勒斯城托勒多街的阿莫洛索先生[30],您懂不懂?我是患者的僕人!要是您對鄙人心存其他想法,我就請您二位滾他媽的蛋,見鬼去也好,活也好死也好,悉聽尊便!請吧,一路順風!」

  說著,他大步流星地沖向房門,穿過門跑進透視室前面的隔間,砰的一聲順手將門帶上。

  哥兒倆不知所措,眼巴巴地望著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博士卻一副連頭都不抬、專心寫著病歷的樣子。哥兒倆一咬牙,趕緊穿衣服。到了樓梯上,漢斯·卡斯托普說:

  「真嚇人。你見過他這樣子嗎?」

  「沒有,還沒見過。這就是所謂的『上司德行』吧。唯一的正確對策是,你規規矩矩地聽著,讓他發個夠。是的,他對玻里普拉修斯跟阿米小姐那檔子事自然有一肚子氣。不過,你看見了——」約阿希姆繼續說,說時是一副對自己的成功顯然志得意滿的神氣,「你看見了,他怎麼讓步,怎麼投降,當他發現,咱動真格的啦?必須拿出勇氣來,不能躲躲藏藏。這下我算獲准出院了——他自己說過,我沒準兒能咬咬牙挺過去——再過八天動身……三個星期以後咱就在團里嘍。」約阿希姆乾脆不讓卡斯托普再插嘴,興高采烈地一個勁兒只談他自己。

  漢斯·卡斯托普沉默無語。對於約阿希姆的獲准,他沒說一句話,對於本來可以談談的自己獲准出院一事亦然。他換上準備靜臥的衣服,把體溫計插在嘴裡,三疊兩卷就熟練而又藝術地把兩條駝毛毯子裹在了身上,整個手法完全符合那平原上的人們一無所知的神聖規範,隨後就像個均勻的圓滾筒似的靜靜躺在他那舒服的椅子上,躺在初秋午後濕冷的空氣中。

  雨雲低垂,下邊那面圖案富於幻想的旗子收起來了。樅樹潮濕的枝丫上留著殘雪。整整一年前,從樓下的靜臥廳,阿爾賓先生的聲音曾經傳到他的耳畔,現在又傳來輕輕的交談聲。沒過一會兒,靜臥著的年輕人的手指跟臉都凍僵了。但他已經習慣並且心懷感激,感謝這種早已成為他唯一可以想像的生活方式給予他的恩惠,讓他這麼安安穩穩地躺著,思考可以思考的一切。

  約阿希姆肯定要走了。貝倫斯顧問已放他出院——不是按照規定,不是康復了,卻勉勉強強同意了,基於他態度的堅定,基於對他堅定的承認。他將乘坐窄軌火車下山去,下到朗特夸特的深淵中,下到羅曼斯角,然後越過詩里騎士曾越過的那片山谷中的大湖,穿過整個德國回到家裡去。他將生活在那兒,生活在平原上的世界,生活在一些對山上的生活、對體溫計、對裹毯子的藝術、對毛皮睡筒、對一日三次的散步等都全然無知的人們當中……很難說清楚,很難一一列舉,有多少事物是山下的人完全不知道的。但是,一想到約阿希姆在山上已過了不止一年半之後,又得生活在那些無知的人中——這個想像僅僅關係到約阿希姆;如果說與他卡斯托普也有牽連,那只不過是一種相隔遙遠的嘗試——他就已經心煩意亂,禁不住閉上眼睛,同時擺一擺手,像要驅趕走什麼似的。「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語。

  可正因為不可能,他便不得不在沒有約阿希姆的情況下繼續生活在山上,獨自一個人?是的。那麼多久呢?直到貝倫斯認為他康復了,讓他出院去,而且是認真地,不像今天這樣。可是第一,這將是一個無法預期的時間,正像有一次約阿希姆在不知怎麼談到這個問題時對著空中把手一揚所想表示的一樣;而且第二,到那時不可能的事就會變得可能一些了嗎?完全相反。說句老實話吧,現在畢竟還有人對他伸出一隻手,現在,不可能的事也許還沒變得完全不可能,像將來有朝一日那樣——約阿希姆不顧一切地出院,對他來說是回到平原之路上去的支撐和嚮導,要是他一個人,將永遠也別想再找回到那條路上去。那位人文主義的教育家會努力勸他抓住這隻手,接受這個嚮導,要是他知道這件事的話!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只是某些值得一聽的事物和力量的代表,而不是孤立的無條件的存在;還有,約阿希姆情況也一樣。他是個軍人,是的。他要走了——差不多在那位乳峰高高的瑪露霞就快回來的時刻——全院都知道她10月1號回來——可對於他漢斯·卡斯托普這個平民來說,走卻是不可能的,原因嘛,直截了當地說,正因為他必須等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雖然這一位還歸期遙遙,全然沒有消息。「那不是我的想法。」約阿希姆回答貝倫斯,在顧問指出他是開小差的時候。對於約阿希姆來說,心情煩躁的顧問大人講什麼無疑都是廢話,可以不加理睬。然而對於漢斯·卡斯托普——是的,毫無疑問就是這樣!今天,他之所以躺在這濕冷的空氣中,正是要將這個關鍵問題不帶感情地想清楚——對於他來講,如果藉此機會非法地或者半合法地動身回平原上去,那就確確實實是當逃兵,逃避他在山上從觀察所謂「主的人」的崇高形象中承擔的多而且廣的責任,逃避繁重惱人甚至超過他自然的力量,然而卻給人一種冒險的喜悅的「執政」職責——在這兒的陽台上,在那開滿藍色花朵的地方,他得經常履行這些職責。

  漢斯·卡斯托普從嘴裡使勁拔出體溫計,先前只有過一次這樣的情況。那是護士長剛剛賣給他這支精緻的玩意兒,他第一次使用的時候。眼下他也帶著同樣急切的心情,看那表上的結果。水銀柱大大地升高了,三十七點八攝氏度,幾乎到了三十七點九攝氏度。

  他猛地推開毛毯,跳將起來,快步衝進房間,衝到通走廊的門邊又走了回來,在重新躺下以後,才壓低嗓門兒叫約阿希姆,問他的體溫曲線。

  「我不再量啦。」約阿希姆回答。

  「哦,我卻燒上了。」他模仿施托爾太太的構詞法說。可在玻璃牆另一邊,約阿希姆一聲末吭。

  後來他還是什麼也沒講,當天如此,第二天也如此,他沒有用話去探究表弟的打算和決定;它們肯定會自行變得清楚起來,而且在短時間內,通過行動或者是放棄行動,而事實上他們選擇了後者,即無所行動。看樣子他在搞無為哲學,認為有所為便意味著褻瀆上帝,因為上帝願意獨自行動。反正在這幾天,漢斯·卡斯托普所做的也僅限於去找過一次貝倫斯顧問,去給大夫回一個話;約阿希姆知道他去了,而且談話的情況和結果也掐指就能算出來。他的表弟對貝倫斯表示:他更重視顧問以前要他在這兒徹底養好病,以便再也不回院裡來的多次勸告,而不在意顧問在不高興的時刻匆匆忙忙說了什麼;他還有三十八點八攝氏度,覺得不可能是康復出院;只要顧問最近說的那些話不意味著「勒令退學」什麼的,他漢斯·卡斯托普沒意識到怎麼會引起顧問採取這一嚴厲措施——他在冷靜考慮以後便自覺地做了與約阿希姆·齊姆遜相反的決定,準備繼續留在山上,直到病完全治癒。對此,貝倫斯顧問回答的原話差不多是「好,好」,以及「就該這樣」,並且講,這才像個有理智的人說的話;他早就看出來,漢斯·卡斯托普比那個莽撞的大兵更有當病人的天賦;云云。

  根據約阿希姆接近於準確的推算,談話的情況大致如此。他什麼話也沒說,默默地斷定漢斯·卡斯托普不會與他一起做出院的準備了。然而,善良的約阿希姆內心又有多麼矛盾啊!他真的不能再關心自己表弟未來的命運了。他胸中很不平靜,可以想像。好在也許他不用再量體溫,故意讓他的體溫計掉到地上摔碎了。量來量去結果反使人更糊塗——他是如此激動,臉色一會兒發紫,一會兒發白,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緊張,跟他一貫那樣。他再也躺不安穩,漢斯·卡斯托普聽見他不停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日四次,每當「山莊」整個兒都在實行靜臥的時候。一年半啦!終於可以下山去,回家去,終於真正去團里啦,儘管只獲得了一半的准許!這是個小問題,沒有關係——漢斯·卡斯托普體會著坐立不安的表哥的心情。十八個月,地球繞太陽轉整整一圈又加半圈的時間,都在山上度過了,已完全習慣了這兒的環境,已進入這兒的秩序軌道和牢不可破的生活程序,春夏秋冬全都挨過來了——現在卻要回到陌生的家裡去,到那些無知的人中去!將面臨何等巨大的適應氣候和環境的困難喲?還有什麼可奇怪呢,如果約阿希姆的激動不安,不止是出於喜悅,而且也出於恐懼?如果他在與徹底習慣了的生活告別時心情沉痛,繞室狂奔?——至於瑪露霞,這兒就完全不用提了。

  然而,喜悅還是更多的。它已從善良的約阿希姆的心中和嘴裡滿溢出來;他只談他自己,他對表弟的未來聽其自然。他說,一切都會煥然一新,生活、他本身以及時間——每一天,每一小時。他的時間將重新變得充實,他將慢慢度過寶貴的青春年華。他談到他的母親,漢斯·卡斯托普的姨媽。她跟約阿希姆一樣,也有一對溫柔的黑眼睛,他上山以後就再也沒見著她了,因為她也像他似的,拖了一個月又一個月,半年又半年,一直下不了決心來探望自己的兒子。在談起即將完成的入伍宣誓時,約阿希姆興奮得笑了:宣誓將在軍旗下莊嚴地進行;他將發誓忠於它,忠於騎兵團的旗幟。「什麼?」漢斯·卡斯托普問,「真的嗎?忠於那木桿?忠於那布片?」——是的,怎麼不是;正如在炮兵團忠於大炮,那樣象徵性地——純屬虛妄的風俗,平民卡斯托普認為,也可以稱作多情善感乃至狂熱。約阿希姆卻點點頭,顯得自豪而又幸福。

  他著手做出院準備,到管理處結了帳,提前在自己選定的動身日期之前一天,就開始打點行李。他把夏季和冬季的衣物裝進衣箱中,讓用人將皮睡筒和駝毛毯縫進麻布包:也許,他在某次演習中還用得上它們。他開始與人道別。他向納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告了別——獨自去的,因為他表弟這次沒有一塊兒去,也沒有問他塞特姆布里尼對他即將出院,以及對漢斯·卡斯托普不打算出院看法如何,發表了什麼高見,是不是一迭連聲地「哧哧哧」或者「嘖嘖嘖」,或者同時發出兩種聲音,或者說「可憐的」,總之,一切他想必都無所謂。

  到了動身的前夜,約阿希姆最後一次參加了所有的活動,包括每一次進餐、每一次靜臥、每一次散步;然後,他向醫生們和護士長告了假。動身的早晨終於降臨了。約阿希姆跑進餐廳時雙眼血紅,兩手冰涼,因為他通宵沒睡覺。一口麵包尚未咽完,他又騰的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急著去與同桌的病友告別,因為矮個子女服務員來報告,行李已經捆在車上了。施托爾太太說著說著就流出了惜別的眼淚,這個沒教養的女人,她的淚水原本寡淡少鹽;等約阿希姆剛一轉過身,她就直搖腦袋,把叉開五指的手掌翻來轉去,沖一旁的女教師擠眉弄眼,表示對約阿希姆出院的合法性以及健康狀況大為懷疑。漢斯·卡斯托普在站著喝完咖啡準備去追趕表哥的當兒,把一切全看在眼裡了。接下來還需要向用人分發小費,對院方派到門廳里來送行的代表表示感謝。跟往常一樣,不少療養客已候在那兒觀看出發的一幕。他們中有帶著「環」的伊爾蒂絲太太,有膚色如同象牙的萊薇小姐,有放蕩不羈的波波夫及其未婚妻。當後輪的制動閘夾緊了的馬車從門前的斜坡上往下滑動的頃刻間,大伙兒都揮動起手帕來。有人給約阿希姆送去玫瑰花。他頭上戴著禮帽。漢斯·卡斯托普沒有戴。

  他們倆身子筆挺地坐著,背撞著輕便馬車堅硬的靠墊,駛過水渠,駛過窄窄的軌道,駛上與鐵路平行的鋪得高低不平的公路,最後停在了達沃斯「村」火車站前的石壩上。所謂車站大樓,只不過是一幢棚房而已。漢斯·卡斯托普重新認出了一切,不禁一驚。十三個月前的一個暮色初降的傍晚,他抵達這裡,從此就再沒看見過這火車站。「我來時也在這兒下的車。」他無話找話。約阿希姆也只回答:「哦,是的。」說著已付錢給車夫去了。

  那個好動的瘸腿張羅著一切,買票、託運行李等。哥兒倆肩並肩站在月台上,在一列小火車前邊,在那節灰色的軟席車廂旁。車廂里,約阿希姆已用大衣、花格子旅行毯和玫瑰花占了一個座位。「嗯,你剩下的就是去狂熱地宣誓啦!」漢斯·卡斯托普說。約阿希姆回答:「我會的。」還有什麼呢?最後再相互帶好,問候那山下的親友和這山上的熟人。再往後,就只剩下漢斯·卡斯托普拿手杖在瀝青地上畫畫兒了。突然一聲「上車啦」,他抬起頭來望著約阿希姆,約阿希姆也望著他。他們握了握手。漢斯·卡斯托普不知所措地微笑著;約阿希姆的眼神卻既嚴肅又憂傷。「漢斯!」他叫道。——萬能的上帝啊!世界上什麼時候曾有過如此令人難堪的事情嗎?他竟然喊起卡斯托普的大名來啦!不像他們倆一輩子都從來是以「你」或者「餵」相稱呼,而是一本正經地喊他的名字,真叫彆扭尷尬極了!「漢斯!」約阿希姆緊緊握著表弟的手,對他十分放心不下的樣子。卡斯托普也肯定發現,他這位處於遠行前的亢奮狀態而一夜未眠的表哥,心情激動得脖子都顫抖起來了,那情形就跟他自己在「執政」時一樣。「漢斯,」他像懇求似的說,「你也快回來吧!」說罷,他跑上踏板。車門關了,汽笛發出尖叫,車廂彼此碰撞著,小小的車頭開始牽引,列車滑行出去。旅行者在窗口揮動帽子,留在月台上的卡斯托普揮著手。他心煩意亂,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一個人。然後,他才慢慢往回走,沿著一年多以前約阿希姆領他走過的同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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