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上帝之國和惡的解脫
2024-10-13 13:30:26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漢斯·卡斯托普在他朝陽的小房間裡鑑定一種植物;眼下,天文學家規定的夏季開始了,日子變得越來越短,這種植物便在許多地方茂盛地生長開來。它名叫耬斗菜,屬毛茛科,叢生高莖,花有藍色、紫色以及紅褐色數種,葉寬似草狀。這種植物到處都有,可長得最茂密的地方,卻要數差不多一年前他第一次發現它們的那個幽靜所在——那道與世隔絕的溪水潺潺的林間幽谷,那兒有小路,有長凳。自那次他過早地散步去到那兒引起身體不適以來,他又不止一次去造訪過。
去那地方原本不太遠,要是他不像當初那麼性急亂闖的話。從「村」里雪橇跑道的終點出發,往山脊方向走不多會兒,就上了風景如畫的林間小路,再跨過幾座與「阿爾卑斯之寶」通下來的雪橇滑道互相交叉的木橋,不繞彎子,二十分鐘後就到了曾讓卡斯托普仿佛聽見美妙的歌聲和精疲力竭時休息的地方。最近,只要約阿希姆不得不留在家裡「執行勤務」,即去體檢、透視、驗血、注射和稱體重等,漢斯·卡斯托普就會趁著好天氣,再進去一次。有時甚至才進完第一次早餐,他就一個人漫步前往。還有喝下午茶和進晚餐之間的幾個鐘頭,他同樣常利用去踏訪那個心愛的所在,到它的長凳上去坐一坐。在這兒,他曾突然很厲害地流起鼻血來,曾歪著腦袋,傾聽潺潺的溪水絮語,曾細細觀賞周圍這個美麗的小天地,觀賞眼下又怒放在幽谷中的一片片一叢叢的藍色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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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僅僅為此而來嗎?不,他坐在那兒,為了獨自待一會兒,為了回憶,為了重溫整理這麼多個月來的印象和冒險經歷,為了好好地考慮一切。印象和經歷又多又雜,整理起來很不容易,加之它們還相互糾纏和滲透,幾乎沒法把實在可捉摸的與僅僅想到的、夢見的和想像中的加以區別。只不過一切全帶著冒險的性質,而且程度相當嚴重,一想起它們來,卡斯托普從上山第一天激動難平的心要麼不跳了,要麼跳得怦怦響。或者只須要冷靜理智地想一下,在這個他曾於恍惚迷濛狀態下活生生地見到了普希畢斯拉夫·希培的地方,並非藍色的耬鬥草花常開不敗,而是重新又開放啦,也就是說,再過「三個星期」,他已經上山整整一年了,這不也足以使他激動得怦然心悸嗎?
他坐在溪水旁的老位子上,不過,沒再流鼻血。一開始約阿希姆就斷言他適應氣候有困難,困難也確實出現了。不過,他還是取得了進步,過了十一個月已完全適應,也看不出將來還會有什麼問題。他胃裡的化學反應已經協調和適應,馬利亞·曼齊尼又抽出了滋味來,他乾枯的黏膜神經早已重新敏感地品出這種價廉物美的產品的芬芳。跟往常一樣,當雪茄所剩無多,他就每每帶著一種近乎虔敬的心情,寫信到不萊梅去訂購新貨,儘管在國際療養地的商店櫥窗中,也有很富誘惑力的牌子陳列著。馬利亞不是代表著他與平原之間的某種聯繫,一個遊子與故鄉之間的某種聯繫嗎?舉例說,比起他時不時地寄給自己舅父們的那些明信片來,它不是將這樣的聯繫維持和保護得更有效嗎?在他接受了此地的時間概念,學會了更加大度地掌握運用時間以後,他寫明信片的次數漸漸少了。為了更討人喜歡,明信片上多半印著山谷中美麗的雪景或者夏天的景致,留著寫字的空白僅僅夠報告醫生的最新診斷,報告一月一次的或者總的體檢結果而已,諸如什麼從聽診和透視兩方面看都有了明顯好轉,但身上病毒尚未完全清除,他還有些發低熱,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還有一些小病灶存在,不過它們會徹底消失,只要他耐心療養,就絕對不需要再回醫院來,等等。他有把握,人家也不要求和指望他在信里寫更多的內容,他與之通信的不是一個富於文學修養的家庭,他收到的回信同樣也是乾巴巴的。在收到信的同時,往往也收到家裡匯來的生活費,那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產的利息,與本地貨幣兌換起來非常划算;他從來都是舊的還未花光,新的已經寄來。信本身只是打的幾行字,由雅默斯·迪納倍爾舅舅簽名,並附帶轉達舅公以及有時也包括常在海上航行的彼得舅舅的問候和祝願。
漢斯·卡斯托普最近向家裡報告,貝倫斯顧問停止了給他打針。注射對這位年輕病人沒有效,反而引起他頭痛、食欲不振、體重下降和周身乏力,使他的體溫升高了下不來。他的臉頰一直燒得紅彤彤的,像是提醒人們,這棵從平原上溫暖濕潤的氣候條件下生長出來的苗苗兒,他想服山上的水土氣候就必須慢慢習慣,而目前尚未習慣——連貝倫斯顧問本人不是都還沒有習慣,一張臉老是發青嘛。「有些人永遠習慣不了。」約阿希姆早就說過,而漢斯·卡斯托普看來正是這種人。還有那脖子打戰的毛病,他一上山就犯了,再也沒有好過。不論走路也好,談話也好,甚至眼下他在這遍地開滿藍色小花的地方沉思默想,回顧著幾個月來的冒險經歷,都免不了突然發作起來,以致他差不多像祖父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一樣,也養成了戴講究的硬襯領的習慣——每當使用它,卡斯托普總不免想起祖父的那些名叫「弒父者」的花邊硬領圈,想起那個泛著金光的圓形洗禮缽,想起那一大串神聖的「曾……曾……曾……」以及類似的神秘血統關係,並且進而想到自己近一年來的生存狀態。
普希畢斯拉夫·希培不再有血有肉地出現在他眼前,像十二個月以前那樣。他已適應環境,不再產生幻覺,不再身子木無感覺地躺在長凳上,自我卻滯留在遙遠的過去——再沒有那樣的偶然遇合了。即便希培的模樣還清晰生動地浮現在他眼前,也不會超出正常和健康的規範。在這之後,他多半會從胸前的口袋裡拽出那塊珍藏在錢包里並且用一個軟信封裹著的信物來:一塊薄薄的玻璃片,你要將它與地面平行地拿著,便黑黝黝的不透明;可是舉起來對著陽光,它就會變得明亮起來,讓你看見一個人影。那是一張人體透視片:肋骨、心臟、弧形的瓣膜和肺泡,還有肩胛骨和上臂骨,全裹在白色煙霧似的肉中;漢斯·卡斯托普曾經品過這肉的滋味,在那個失去理智的狂歡之夜。他端詳著這件信物,然後把身子倚在那簡單粗糙的長凳的扶手上,雙臂交叉在胸前,頭垂在肩上,耳里響著潺潺的溪水聲,眼前盛開著藍花一片,回味思想著過去的「一切」。這當兒,他敏感的心像突然停止跳動,突然向下沉落,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在他眼前,浮現著有機生命的最高創造——人的形體,就像那個繁星滿天的夜裡,他在鑽研深奧的學問後一個樣。對於年輕的卡斯托普來說,與人體的內部觀察相聯繫,還存在一些問題和差異;好心的約阿希姆可以認為自己沒必要管它們,他作為一個平民卻感到有責任搞清楚。即使他在平原上從來不曾碰見過它們,將來也不會再碰見,但是在這兒都碰見了,不得不加以正視。因為在這海拔五千英尺的與世隔絕的山上,他可以俯視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可以沉思默想——還有浸潤性的病毒使他的生命處於一種亢奮狀態,臉上的燥熱發燒正是這亢奮的表現。這麼思索著,他想起了塞特姆布里尼,想起了這位像街頭搖風琴的窮藝人似的教育家。他的父親出生在希臘,他把對人類之愛解釋為政治、造反和爭論,在人性的聖壇上為市民祭祀戈矛。他還想起了克洛可夫斯基「病友」,想起了近來醫生在那暗室里為他做的事,思考著精神分析的兩重性,想弄清它是更加靠近真理有助於科學進步呢,還是與墳墓及其發臭的解剖學更加親密。他把祖父和外祖父的形象從記憶里召喚出來,將他們擺在一起進行對比:他們一個富於反叛精神,一個忠於皇帝,出於不同的原因,兩人都穿著黑衣服;漢斯·卡斯托普掂量著他們各自的尊嚴。接著,他又開始思索那些涵蓋廣泛的概念群,諸如形式與自由,精神與肉體,榮譽與恥辱,時間與永恆——然而,當想到耬鬥草又已經開花,一年快過去了,他突然感覺頭暈得很厲害,雖然持續時間不長。
漢斯·卡斯托普想出一個很特別的詞兒,來稱呼他在這風景優雅的隱退之所進行的嚴肅的思維活動:他管它叫「執政」——這個男孩子們在遊戲時使用的詞兒,他用來稱呼他所喜歡的一種消遣,雖然在進行這樣的消遣時,總有恐懼、暈眩以及種種內心的騷動隨之產生,而且使他面孔更加火燒火燎的。由此還造成了他必須戴硬襯領的後果,他同樣不以為然,相反倒覺得這挺適合他「執政」的身份;「執政」這個詞兒使他面對生命的最高創造在內心深處生出了榮譽感。
醜陋的納夫塔在駁斥英國的經濟社會學時,稱生命的最高創造為「主的人」。有什麼奇怪呢,漢斯·卡斯托普拖著約阿希姆去拜訪這位小個子,並認為這樣做是在履行自己平民的職責,符合他「執政」的利益?塞特姆布里尼不樂意見到這個情況——漢斯·卡斯托普夠機靈敏銳的,能清楚地感覺出來。第一次見面已令作家不舒服,他明明白白地力圖阻止;出於教育的考慮,他不想讓年輕人,具體地講特別是他卡斯托普——狡猾的「問題兒童」自忖——與納夫塔結識,儘管他自己卻和此人打交道,談問題。那些教育者正是如此。他們允許自己接觸有趣的事物,自稱已具備承受能力,對年輕人卻禁之唯恐不嚴,並要求他們自己感到沒有承受能力。幸運的是,搖風琴的街頭藝人並不當真擁有禁止年輕的卡斯托普幹什麼的權利,也不曾試圖這樣做。「問題兒童」只須將自己的機敏掩飾起來,佯裝天真無邪,就不會有任何障礙阻擋他友好地接受矮小的納夫塔的邀請——事實上,第一次見面後不幾天,他就好歹拖著約阿希姆一道這麼做了。那是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於主要的靜臥結束以後。
順著大路從「山莊」療養院往下走,沒幾分鐘就到了那幢籬門上纏繞著野葡萄藤的小屋前。他們走進院子,避開右邊通往小商店的入口,爬上一道窄窄的褐色樓梯,來到樓上的一扇門前,在門鈴旁邊只釘著女裝裁縫盧卡切克的名牌。來替他們開門的是一個穿著挺像號衣[20]的半大男孩;他的上衣帶著條飾,腳上打著綁腿,頭髮剪得短短的,紅撲撲的面孔,一個標準小聽差。他們問納夫塔教授先生可在府上,並再三告訴小聽差他們叫什麼——因為他們沒有名片——讓他去向納夫塔先生——他自己不愛用頭銜——通報。與樓門正對著的房門敞開著,可以看見裁縫作坊裡邊。只見盧卡切克盤腿坐在一張台子上,星期天還在那兒趕工。他面色蒼白,頭頂光禿,長著一個特大的塌鼻子,黑色的八字鬍一直拖到兩邊的嘴角底下,給人一種有苦難言的印象。
「您好!」漢斯·卡斯托普招呼道。
「好嘞。」裁縫帶著瑞士當地口音回答,雖然這跟他的名字和外表都不相稱,聽起來只覺得做作和怪異。
「這麼勤快!」漢斯·卡斯托普邊點頭,邊往下說,「今兒個可是星期天呀!」
「一件急活兒。」盧卡切克沒多餘的話,手仍不停地飛針走線。
「準是什麼高貴行頭吧,」漢斯·卡斯托普推測,「舞會上急等著穿還是怎麼的?」
裁縫半天沒回答,用嘴咬斷線頭,穿上新的線,然後才點了點腦袋。
「準會很漂亮?」漢斯·卡斯托普仍不住口,「您在上衣袖嗎?」
「是的,上衣袖,替一位老夫人趕的。」盧卡切克說,帶著濃重的波希米亞口音。這時候,小聽差回來打斷了門裡門外的對話,說納夫塔先生有請,並為年輕的先生推開右邊兩三步之外的另一道房門,同時托起了垂在他們面前的門帘。一進去,他們就看見納夫塔穿著拖鞋,站在苔蘚綠的地毯上迎候客人。
表兄弟對這間兩扇窗戶的工作室的豪華裝修和陳設深感意外,或者說大吃一驚;整幢房子及其樓梯、過道是如此簡陋、寒磣,讓人萬萬估計不到裡邊會是這種景象。強烈的反差使納夫塔室內的華麗裝修帶上一些原本不具有的童話色彩,在表兄弟倆眼中同樣如此。總之,他的房間很講究,甚至輝煌耀眼,只不過裡邊儘管有辦公桌和不少書櫥,卻缺少男人的工作室的氣質。房裡綢子太多,桃紅的,紫紅的,比比皆是:用來替破門遮醜的門帘是綢子的,窗帷和整套軟家具的罩子也是綢子的;這些家具分散在房內較窄的一頭,正對著第二扇門,在一塊幾乎占據整堵牆壁的掛毯前面。它們是一些巴洛克式的靠背椅,旁邊的扶手上也裝了小小的軟襯;椅子圍著一張鑲嵌了金屬飾件的圓桌擺成一圈;桌子背後還有一張同樣款式的沙發,沙發上配了絲絨靠枕。書櫃占據了兩扇門旁邊的牆面。它們和辦公桌,或者確切地講和那個擺在兩扇窗戶之間、裝著拱形滑動頂蓋的老式寫字檯,都是用硬質桃花心木精製而成的;櫃門鑲著玻璃,玻璃裡邊繃著綠綢子。可是在沙發左邊的屋角里,在一個蒙著紅綢的基座上,可以看見一件藝術品,一件彩繪木雕——一座震撼人心的聖母馬利亞懷抱耶穌屍體的雕像,造型單純、強烈以至於誇張:聖母披著蓋頭巾,緊皺雙眉,嘴悲苦地微微張著,嘴角下斜,懷中抱著受難者,一個在比例掌握上原始蹩腳、在解剖學方面則顯出無知牽強的男人形象,他那低垂的頭上戴著刺冠,臉和身上血跡斑斑,在肋骨的傷口和手腳被釘子洞穿的地方,鮮血更像葡萄般大顆大顆地掛著。這件可怖的裝飾,自然給納夫塔裹在綢子裡的房間平添了一份特殊情調。還有掛在書櫃頂頭靠窗那面牆上的壁毯,也顯然是佃戶的功勞:它縱向的條紋也是綠的,跟鋪在紅漆木頭地板上的柔軟的地毯完全一樣。只有那低矮的天花板他毫無辦法,光禿禿的,已開了一道道裂口,不過仍垂下來一盞威尼斯枝形吊燈。窗戶被落地的淡黃色紗幔虛掩著。
「我們這就來赴約會啦。」漢斯·卡斯托普高聲說,一雙眼睛卻緊緊盯住屋角里可怕的雕像,而不是望著這間出人意料的屋子的主人。納夫塔稱讚哥兒倆說話算話,客氣地伸出小小的右手來,意思是請他們在罩著綢套子的靠椅上就座。可漢斯·卡斯托普卻著了迷似的一徑朝那木頭雕像走去,雙手叉腰,歪著腦袋,站在像前。
「瞧,您這是什麼!」他低聲嘀咕著,「太棒啦!從來沒見過更生動的苦難!一件老古董,自然啦!」
「14世紀,」納夫塔回答,「顯然產生於萊茵河地區。給您留下很深的印象?」
「太深啦,」漢斯·卡斯托普說,「這樣的作品不會不給觀看的人留下印象的。我從未想到,有什麼東西能像這樣既如此丑——請原諒——又如此美。」
「一個心靈與表象世界的作品,」納夫塔說,「總是在美的面前顯得丑,在丑的面前顯得美,規律如此。它表現的是精神美,而非肉體美;肉體美是絕對愚蠢的。而且它也抽象,」納夫塔補充道,「肉體之美是抽象的。只有內在的美,虔誠的表現之美,才是實際存在。」
「您的區分與歸類非常正確,謝謝。」漢斯·卡斯托普說,「14世紀?」他希望證實一下……「13××年?不錯,照書本里講那還是中世紀;在一定程度上,這座像也印證了我最近獲得的對中世紀的認識。我本來對此全然無知,從本質上講,我是個搞技術的人。但到了山上,由於各式各樣的原因中世紀在我腦子裡變得形象了,不再遙遠了。那時候還沒有經濟社會學,很顯然。他叫什麼來著,那位雕刻家?」
納夫塔聳了聳肩。
「這有什麼要緊?」他反問,「我們用不著提這樣的問題,因為當初在它產生的時候,人家也不曾問過。回答只能是作者系某位先生,如此而已,於是就成了佚名的和大家共同的作品。此外可以斷定是中世紀後期的風格,哥德式,富於苦行主義的特徵。您再不會發現有絲毫的掩飾和美化,而羅馬時代在表現釘上十字架的耶穌時,還相信必須那樣;沒有王冠,沒有對於塵世和殉道之死的莊嚴肅穆的勝利。只剩下苦難和肉體軟弱的強烈表現。只有哥德式的趣味,才是地道的悲觀和苦行主義。您大概不知道伊諾曾三世那篇叫作《人生的苦難》的文章吧——一篇極其富於睿智的傑作,產生於12世紀末,但直到出現這樣的藝術作品,才算獲得了形象的闡發。」
「納夫塔先生,」卡斯托普舒了一口氣說,「您剛才強調的每一句話都令我感興趣。『富於苦行主義的特徵』,您說?我一定將它牢牢記住。先前您還講什麼『佚名的和大家共同的』,看來也值得好好考慮。您猜得對,很遺憾,我確實不知道那位教皇的著作——我猜想,伊諾曾三世是位教皇。他那作品是苦行主義,充滿睿智,我理解得對嗎?我必須承認,我從來不曾想像,這兩者可以並行不悖。但是,一旦認真審視,我馬上豁然開朗,當然了,一篇探討人間苦難的論文,它已為表現睿智提供了機會,以犧牲肉體為代價。這篇文章還找得著嗎?我將我的拉丁文拼拼湊湊,沒準兒也還啃得動的。」
「這本書我有,」納夫塔回答,同時腦袋沖書櫃那邊歪了歪,「您想讀就拿去。不過,咱們坐下來好不好?從沙發上您一樣看得見雕像。再說咱們的茶點也正好送來了……」
送茶點的是那個小聽差。他端著個包銀的漂亮筐兒,裡邊盛著切成一片一片的蛋糕。可跟在身後穿過敞開的門敏捷地閃進來的是誰啊?那麼文雅地微笑著,那麼連聲地高叫著:「天哪!天哪!」原來是住在樓上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是準備來陪陪客人的。他說他從小窗戶看見表兄弟來了,便趕緊寫完正在寫的那一頁百科全書的稿子,以便也下來坐一坐。他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他與表兄弟在「山莊」有著老交情,因此他有權這樣做,再加上他與納夫塔的隨從和交流顯然也挺來勁兒,雖說他們倆之間存在著深刻的意見分歧——納夫塔呢,也漫不經心地招呼他,毫不意外的樣子,把他當作理所當然的與會者。可儘管如此,他的到來仍清清楚楚地使卡斯托普產生了兩個印象:第一,他感覺,塞特姆布里尼插進來是為了不讓他和約阿希姆,或者乾脆講是為了不讓他跟那個小丑八怪單獨待在一塊兒,是為了以其自身的存在來達到某種教育作用的平衡;第二,顯而易見,他也完全不反對,而是十分樂意利用這個機會離開自己的小閣樓,到納夫塔用綢子包裹著的雅室中來待一待,並且共進那精美的茶點。這時他搓了搓自己那雙皮色發黃、手背靠小指一側長著黑毛的手掌,然後便取過一片蛋糕吃起來。在這切得窄窄的捲曲的蛋糕片上,布滿了網絡狀的巧克力餡;塞特姆布里尼讚不絕口,顯然十分受用。
談話繼續以那組雕像為內容,因為漢斯·卡斯托普一直望著它,不斷提起它,而且是衝著塞特姆布里尼,顯然想讓他也參加關於這件藝術品的討論。塞特姆布里尼卻背沖那個屋角坐著,在轉過身去看木雕的時候,臉上露出的鄙夷之情再清楚不過。出於禮貌,他不便把想法和盤托出,只限於指出作品在人物造型和比例方面的缺點,指出其違反自然真實,因而也就根本不能感動他的種種失當之處;須知它們並非產生於早期藝術的能力低下,而是產生於一種惡意的與藝術為敵的基本原則——在這一點上,納夫塔狡黠地表示支持他的意見。納夫塔說,可以肯定,遠遠談不上什麼技巧低下的問題。倒是精神自覺地擺脫自然的束縛,以拒絕對自然的任何屈就遵從,將其蔑視之情虔誠地表現了出來。可塞特姆布里尼卻宣稱蔑視自然和對自然的研究,對於人類來說是錯誤的,並開始言詞激烈地批判起中世紀及追隨其後的時代所沉溺的否定形式的謬見來,同時還抬出希臘羅馬的藝術遺產、古典主義、美、形式、理性和唯一能促進人類事業的崇尚自然的樂觀精神等等,與之對抗。這當口,漢斯·卡斯托普搶過話頭,質問他柏拉圖蔑視自己身體的說法有根有據,伏爾泰以理性的名義對里斯本醜惡的地震表示憤怒抗議,這些情況又做何解釋?荒謬嗎?也可以說荒謬,但將一切仔細考慮考慮,依他的看法也完全可以將荒謬的稱為精神卓越的,因此,哥特藝術反自然的荒謬,到頭來也和柏拉圖、伏爾泰的行為一樣,也是卓越的,也表現了精神的解放,表現了人不向愚頑的強力、不向自然俯首稱臣的自尊……
納夫塔大笑起來,笑得讓人以為是在敲打盤子,臨了兒又開始咳嗽。塞特姆布里尼正色道:
「您害苦了咱們的主人家,您的話太可笑啦;您這樣子真對不起那美味的蛋糕。難道您全然不知感激嗎?我設想,感激應表現在對饋贈之物好好享用上……」
漢斯·卡斯托普面露羞愧之色,義大利人又殷勤地往下講:
「我知道您是個機靈鬼,工程師。您友善地嘲弄善良的方式,一點也不使我懷疑您對善良的愛。您不用問也知道,只有那種珍視人的尊嚴和美的精神對自然的反抗,才稱得上卓越;反之,那種雖不以貶低和侮辱人類為目的,卻必然引出這種後果的精神對自然的抗拒,卻不是如此。您還知道,產生我背後這個東西的時代,它曾經造成何樣的消滅人類尊嚴的恐怖和嗜殺成性的仇恨吧。我只須請您想想那些可怕的異教徒審判官,想想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馬爾堡的康拉德,想想他對一切敢於與超自然力量的統治相抗衡者所懷抱的祭師式的怨毒和仇恨吧。您遠不至於承認劍和火刑堆是維護人類之愛的工具吧……」
「但修士團用來清除世界上的害群之馬的機構,」納夫塔說,「卻服務於人類之愛啊。教會的一切懲罰,包括火刑堆,也包括逐出教門,它們的施行都是為了拯救靈魂免遭永劫;而對於雅各賓黨人的酷好斬盡殺絕,能夠這樣講嗎?請容我指出,一切並非源於對彼岸世界信仰的酷刑和血腥司法,都是獸性的胡來。至於說到貶低人類的尊嚴,它的歷史恰恰與資產階級的精神思想史同步。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以及19世紀的自然科學和經濟學,用盡了而且不放過任何機會,教人用一切只要有點用處的手段,來貶低人類的尊嚴;從現代天文學開始,它就把宇宙的中心,把上帝與魔鬼這爭奪的雙方都渴望占有的生物的莊嚴格鬥場,變成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星球,從而也就暫時結束了人在宇宙中的崇高地位,而古代的星象學卻是以人的這種地位為基礎建立起來的。」
「暫時?」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心懷叵測地詰問,表情與一個等待著被審判者露出破綻、自投法網的異教徒審判官和宗教裁判所的所長不無相似。
「可以這麼講。幾百年吧。」納夫塔冷冷地做了肯定,「只要並非一切都是假象,經院哲學也將在這個過程中重新發揚光大,勢所必然,勢在必行。哥白尼將被托勒密[21]打倒。日心說將終遭到精神的抗拒,後者的事業無疑將獲得成功。科學將在哲學的逼迫下,恢復教義曾經想要維護的地球的所有榮譽。」
「什麼?什麼?精神的抗拒?在哲學的逼迫下,獲得成功?好個唯意志論!研究能不要前提?認識純粹是精神?真理,真理與自由有著緊密的內在聯繫,我說先生,您企圖把它們的殉道者打成地球的侮辱者,可事實上他們不恰恰成了我們這個星球永遠的光榮嗎?」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提問的樣子挺嚇人的。他昂首挺胸,義正詞嚴,對矮小的納夫塔大有居高臨下之勢,結尾時更猛地拔高調門兒,讓人聽出來他蠻有把握,相信對手必然無言以對,只好羞愧地閉起嘴巴了事。說話時,他把在兩個指頭之間的蛋糕放回到盤子上,因為他在提問以後不便馬上就吃。
納夫塔卻回答得異常平靜:
「我說朋友,沒有純粹的知識。宗教學說的合理性就包含在聖·奧古斯丁[22]的『我信即我知』這句名言中,是完全駁不倒的。信是知的器官,知解力乃第二性的。您所說的沒有前提的科學是一個神話。信仰、世界觀、觀念,簡言之,意志系正常的存在,理性當以討論它、證明它為己任。無論何時,在任何情況下,結論都只會是『被表示的東西』。從心理學上看,證明的含義本身已包含著很強的唯意志論因素。十二三世紀的偉大經院學者一致堅信,在神學面前錯誤的東西,在哲學中不可能是真理。要是您願意,我們可以把神學放到一邊。可是,一種人道主義,它要是不承認在哲學面前錯誤的東西在自然科學中也不可能正確,就不是真正的人道主義。最高主教會議批駁伽利略的論據就著眼於他的觀點在哲學上實屬荒謬。比這更有力的論據,根本不會有了。」
「得,得,咱們那既可憐又偉大的伽利略的論點卻更站得住腳!行啦,讓咱們認認真真地來談一談吧,教授先生!請您當著這兩位洗耳恭聽的年輕人的面,回答我這個問題:您相信一種真理,一種客觀的科學的真理嗎?追尋它,乃是一切道德的最高準則;它對權威的一次次勝利,將構成人類精神的光榮歷史!」
漢斯·卡斯托普和約阿希姆都把頭從塞特姆布里尼轉向納夫塔,只是表弟比表兄轉得快一些。納夫塔回答:
「這樣的勝利不可能,因為權威就是人本身,就是他的利益、他的尊嚴、他的幸福;在權威和真理之間不可能存在不和。它們將合而為一」。
「這麼講,真理不就……」
「真理就是對人有用的東西。在人身上集中著自然,在一切自然中都只創造了人,一切自然只為人而創造。人是萬物的尺度,人的幸福即真理的標準。要是缺少與為人謀幸福的思想的實際聯繫,理論認識只會索然寡味,以致失去任何一點真理價值,活該被取締。基督的世紀在輕視自然科學對於人的價值這點上,是完全一致的。曾被君士坦丁大帝選作他兒子太傅的拉克坦提烏斯直截了當地問過,就算他知道尼羅河發源於何處,知道物理學家們關於天空胡謅些什麼,他又會得到什麼益處呢?現在請您來回答回答他這個問題吧!如果說我們重視柏拉圖哲學超過了其他任何哲學,那就是因為它不以認識自然,而以認識上帝為務。我向您擔保,人類正準備回歸這種觀點,正在認清真正的科學其任務並不在於追求那些無益的知識,而在於根除那些有害的東西或者在思想上無意義的東西,並且一句話,顯示出直覺、分寸和選擇力來。認為教會維護黑暗、反對光明的看法是幼稚的。它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宣告,那種對於認識的『缺少前提的』追求,也就是不顧及精神、不顧及爭取幸福的目標的追求,應該受到懲罰;而真正將人類引向了黑暗,並將越來越深地引向黑暗的,恰恰是那『缺少前提的』、直接違反哲學真理的自然科學。」
「您這是在宣傳實用主義。」塞特姆布里尼反駁道,「您只須將它運用到政治中去,就可以看出它的全部危害性。只要有益於國家,就好,就正確,就合理。國家的利益,國家的尊嚴,國家的權力,就是道德的準繩。太美啦!這樣一來,對任何罪行都大開了方便之門;至於人間的真理,還有正義、民主——它們只好自找存身之處……」
「請容我為咱們的討論增添一點邏輯性吧。」納夫塔道,「一種可能是,托勒密和經院學者們所言不虛,世界在時空兩個方面都有窮盡。這樣,神便是超驗的,上帝與世界的矛盾將永遠保持,而人也同樣是二元的存在。靈魂的問題在於感性與超感性的矛盾,一切社會性的問題都遠遠地落在後面,淪為第二等的了。但也存在著另一種可能:您那些文藝復興的天文學家找到了真理,宇宙是無限的。這樣,就不存在超驗的世界,不存在二元論;此岸容納彼岸,上帝與自然的矛盾將會消失,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人格也不再是兩種敵對原則的戰場,而將和諧與統一;於是乎人間的矛盾只會產生於個人或大眾的利害衝突,國家的目的,按純粹的異教觀點,就會成為道德的準則。要麼是這種可能,要麼是那種可能。」
「我抗議!」塞特姆布里尼大聲疾呼,同時胳膊一伸,把他的茶杯塞到了納夫塔面前,「我抗議您肆意詆毀現代國家,把它說成是對個人的奴役!我還要抗議,抗議您企圖置我們於進退維谷的境地,在普魯士主義與哥德式反動思想之間做出選擇!民主除去以個人主義修正國家專制主義,別無其他含義。真理和正義是個人德行的王冠寶石;在與國家利益發生衝突的情況下,它們甚至可能看上去變成與國家敵對的力量,實際上呢,它們注意的卻是以國家利益為中心的——說得更大膽些——超現世的福祉。說什麼文藝復興是神化國家之源!好一個放屁邏輯!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功績——我要強調這個詞的本來意義:功——績——那就是個性,人權,自由!」
兩位旁聽者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據理力爭時都屏住呼吸,這時才舒了一口氣。漢斯·卡斯托普甚至忍不住在桌子邊上擊了一掌,雖然相當節制。「太棒啦!」他透過牙齒縫輕聲叫起來;連約阿希姆也露出極為滿意的神色,儘管塞特姆布里尼順帶抨擊了普魯士主義。可隨後兩人又都把臉轉向剛剛被打退的玄學大師,漢斯·卡斯托普更顯得急不可待,竟像狂歡節晚上看人家玩瞎子畫豬那樣,用胳膊肘撐著桌面,用拳頭托著下巴,緊緊盯著納夫塔先生的臉,神情異常緊張。
納夫塔卻雙手垂在懷中,靜靜地、不露鋒芒地坐在那裡。他說:
「我試圖給咱們的討論引進一點邏輯,您卻以慷慨激昂的大道理作為回答。文藝復興使世界上產生了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和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等諸如此類的玩意兒,這事實鄙人多少有些了解。不過,您那『本來意義的』強調我卻不以為然,因為您理想中『戰鬥的』、英雄的世紀已成為過去;這些理想早就死了,充其量今天還在做最後掙扎,最後將給予它們致命打擊的拳頭已經攥起。您自稱革命者,如果我理解不錯的話。可是,如果您相信未來革命的結果是自由,那您就錯啦。自由的原則早在15世紀已經實現,現已過時。今天,教育學如果仍以啟蒙的女兒自居,仍視自我的批判、解放、修養以及某些特定生活方式的瓦解為其教育手段,這樣的教育學即使還能暫時取得論爭的勝利,它也終將落後於時代,這對明眼人來說是不會有任何懷疑的。一切真正的教育團體歷來都清楚,任何教育學實際上追求的無論何時都只有一個東西,那就是絕對命令,就是鐵一般的約束,就是紀律、犧牲、自我否定,就是個性的泯滅。歸根結底,以為青年喜歡自由意味著對青年缺少愛心,意味著對他們不理解。實際上,青年內心深處渴望著服從。」
約阿希姆聽得挺直了身板。漢斯·卡斯托普面孔緋紅。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激動得直捻他那漂亮的八字鬍。
「不!」納夫塔接著說,「時代的秘密和要求並非自我的解放和張揚。時代需要的、要求的和即將為自己創造的是恐怖。」
最後這個詞兒,他說得比先前的所有詞兒都輕,身子也一動不動;只有眼鏡片閃閃發光。三位聽者全都打了個寒噤,塞特姆布里尼也不例外,只不過他很快就鎮定下來,臉上露出了微笑。
「可我得請教請教,」他問,「有誰或者什麼——您瞧瞧,我疑問太多,簡直不曉得如何問起啦——您想讓誰或者什麼——我很不樂意說出您這個詞兒——來支撐您的恐怖呢?」
「鄙人樂意效勞。我想我不會錯吧,如果我假定咱們倆都一致認為,人類曾經有過一個理想的原始狀態,一個不存在國家和強權、人人都直接做上帝的孩子的狀態;那兒不存在統治者和服役者,不存在法律和刑罰,沒有不義,沒有肉慾的結合,沒有階級差別,沒有勞動,沒有財產,只有平等、友愛和道德的完美。」
「太好啦。我完全贊成,」塞特姆布里尼宣布,「我完全同意只除去『肉慾的結合』那一點;它顯然任何時候都會有的,因為人是最發達的脊椎動物,不可能與其他生物有什麼兩樣,也……」
「說得對。不過,我是想肯定咱們對那個原始樂園,對那種不存在司法和直接受上帝控制的狀態的原則一致的意見;這種狀態因為出現原罪才消失了。我相信咱們倆還能肩並肩地再往前走一段,因為咱們倆都認為國家歸根結底只是一個為了防止罪孽、反對不義而締結的社會契約,並且視它為暴力統治的根源。」
「太好了,」塞特姆布里尼叫起來,「社會契約……這是啟蒙思想,這是盧梭。沒想到……」
「請別急。咱們在這兒也就要分道揚鑣了。統治權和強權原本在民眾手中,民眾把立法權和整個強權委託給了國家,給了君主,從這個事實,您的學派得出的結論首先是民眾有對君權革命的權利。而我們相反……」
「『我們』?」漢斯·卡斯托普緊張地思索起來,「誰是『我們』?待會兒我一定得找塞特姆布里尼問清楚,他這『我們』是指誰。」
「我們這方面也許革命性並不比您差,」納夫塔說,「我們得出的結論首先是給教會比世俗國家優先的地位。即使國家的反上帝性質不曾明擺著寫在它的額頭上,但只要指出一個歷史事實,即國家乃順應民眾的意志所建立,而不像教會系神的創造,就足以表明它儘管還不完全屬於作孽之舉,卻也是為了應急和彌補罪惡的缺陷才有的措施。」
「國家,我的先生……」
「我清楚,您對民族的想法是什麼。『祖國之愛和無限地追求榮譽高於一切。』維吉爾說過。您只不過用一點自由個人主義來修正他,這就叫民主;可您對國家的根本態度完全沒變。它的靈魂——金錢,您顯然不願觸動。或者您想否認,是嗎?古代社會是資本主義性質的,因為它也篤信國家權力。基督在中世紀清楚地認識到了世俗國家固有的資本主義性質。『金錢將成為帝王。』——這是11世紀的一則預言。您能否認它字字應驗了,生活也隨之徹底遭到了敗壞嗎?」
「朋友,請說下去。我等著您告訴我什麼是那人所不知的偉力,是那恐怖的實施者,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一位資產階級代言人的大膽好奇。若要問,就問問那已將世界置於絕境的自由的實施者,是不是這個階級吧。出於無奈,我只能拒絕對你做出回答,因為對資產階級的政治觀念我不熟悉。您的目標是建立一個民主帝國,是民族國家原則的自行提高,實現全球化,成為一個世界國家。這個帝國的帝王呢?我們知道他是誰。你們的空想令人害怕,然而——在這一點上咱們之間又達到了某種一致。因為你們的資產階級共和國有某些超驗的性質,真的,世界國家確實是世俗國家的超越,而咱們倆在相信與人類完美的初期狀態相對應,在遙遠的未來有一個完美的終結狀態這點上,又一致起來了。自從上帝之國的創建者格利高里大帝[23]時代起,教會就以使人類重新回到上帝的領導下為己任。教皇並非為他自己要求得到統治權;他所代行的專制,只是達到拯救目的的手段和途徑,只是從世俗國家到天堂之國的過渡形式。您對這裡的兩位好學青年講過教會的血腥暴行,講過它殘忍無情的刑罰——真是太愚蠢,須知上帝的激情自然不會是和平溫婉的,格利高里就說過這樣的話:『那個在血面前收回寶劍的人,應該遭到詛咒!』權力是邪惡的,我們知道。可一當天國到來,善與惡、彼岸與此岸、精神與權力的二元論,就必然暫時化解為一個將苦行與統治統一起來的原則。這就是我所說的恐怖的必然性。」
「實施者呢?實施者呢?」
「您一定要問嗎?從您那自由貿易主義中,是不是產生了一種社會學說,它意味著人類克服了經濟主義,它的原則和宗旨跟基督的上帝之國的原則和宗旨恰好吻合呢?教會的長老們早已稱『我的』和『你的』為墮落的詞語,稱財產私有為篡奪和盜竊。他們譴責土地占有,因為根據上帝的天賦人權,地球屬於全人類公有,生產的果實也就應該為所有人共同享用。他們教人懂得,只有貪慾這個原罪之果代表著占有權,製造出了特殊的財產所有制。他們富於人道,堅決反對貿易主義,乾脆稱經濟活動是對靈魂得救的威脅,是對人性的威脅。他們仇恨金錢和斂財的活動,稱資本主義的財富是煉獄之火的助燃劑。他們打心眼兒里鄙視經濟主義那個供求關係決定價格的根本法則,譴責利用繁榮時期是乘人之危的瘋狂剝削行徑。在他們看來,還有一種剝削更加罪孽深重:剝削時間,讓人僅僅因為時光的流逝付給自己錢財也就是利息,這樣,就把時間這上帝的創造濫用來使這個人得益,使另一個人受害。」
「好極啦!」漢斯·卡斯托普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而且用的是塞特姆布里尼慣用的詞兒,「時間……上帝的創造……這太重要啦……!」
「確實如此,」納夫塔繼續說,「人類的這些智者,他們對讓金錢自行增值的思想深感厭惡,把一切取息和投機的營生統稱為盤剝,並且宣布,每一個富人都要麼自己是賊,要麼是賊的後代。他們還不罷休。跟托馬斯·封·阿奎諾[24]一樣,他們視整個商業,視不對產品加工、完善而純粹靠買和賣牟利為一種該詛咒的行業。他們對勞動本身也不傾向於做很高的評價,因為勞動只是一種倫理行為,而非信仰行為,只服務於生存,不服務於上帝。要是只討論生存,只討論經濟,他們便要求以生產性勞動作為謀取經濟利益的前提,作為衡量可敬可鄙的標尺。他們敬重的是農夫,是工匠,而非商賈和工廠主。因為他們希望生產適應需要,討厭大規模地成批製造。說到底——所有這些經濟原則和標尺,在經受了幾個世紀的埋沒之後,今天又在現代共產主義運動中復活了。兩者完全一致,就連國際勞動階級向國際商業投機階級奪取統治權這一點也毫無差別。今天,世界無產階級已提出人道和上帝之國的準則,來與資產階級資本主義的腐朽沒落相對抗。無產階級專政是拯救時代的政治和經濟需要,專政本身並非目的也不會永恆,而只是為了在十字架的引領下暫時地消除精神與權力的矛盾,為了以統治世界為手段來戰勝世界,為了過渡,為了超越,為了重建天國。無產階級繼承了格利高里的事業,他對上帝的熱誠已附於無產者體內;和他一樣,他們也絕不容許一見著血就縮回手去。他們的任務是以恐怖醫治世界,爭取獲得拯救,重創一個沒有國家、沒有階級、人人都是上帝的孩子的完美境界。」
納夫塔的一席話就是如此尖銳。小小的聚會沉默下來。年輕人都望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管怎樣,他總該表個態才對。終於,他說了:
「驚人之談。是的,我承認我感到震驚,連做夢也想不到。眾所周知的羅馬。真叫說得——說得太絕,太絕啦!他讓我們眼睜睜看著他翻了三個富於宗教精神的大筋斗——如果在前邊的形容詞中包含著矛盾,那麼,他也將它『暫時化解』啦,嗯,是不是!我重申一下:驚人之談。您認為還可能提出異議嗎,教授——僅僅從前後一貫的角度提出的異議?您先是煞費苦心,幫助我們理解一種建立在上帝與世界二元論基礎上的基督教的個人主義,並對我們證明,它是優越於一切為政治所決定的倫理觀的。可幾分鐘之後,您又逼著社會主義去實行專政和恐怖統治。您如何化解這前後矛盾呢?」
「矛盾,」納夫塔回答,「會得到協調。不協調的只是半拉子貨而已。我想我已斗膽指出過,您的個人主義就是半拉子貨,就是勉強妥協。為了彌補其國家倫理觀的不足,它採用了一些基督精神,一些個『個人權利』,一些所謂自由,全部就這麼多;反之,那種以承認個體在宇宙和星象學中的重要地位為出發點的個人主義,那種非社會意義而是宗教意義的個人主義——它不是從自我與社會的矛盾中體驗到人性,而是從自我與上帝、肉體與靈魂的矛盾中體驗到人性——這樣一種真正的個人主義,它與最富約束力的集體也會是十分諧調的……」
「它是無名的、屬於大眾的。」漢斯·卡斯托普說。
塞特姆布里尼睜大眼睛瞪著他。
「您別搭腔,工程師!」他口氣嚴厲地喝道,由此可見,他已非常神經質,已非常緊張,「您只管了解情況,可別發明創造!——那是一個回答,」他又把臉轉向納夫塔說,「它不令我信服,可仍算一個回答。讓咱們來仔細研究一下所有的結論吧……您那基督教共產主義在否定工業的同時,就否定了科學技術,否定了機器,否定了進步;在否定您所謂的商業的同時,在否定金錢和古時候遠比農業、手工業受重視的金融業的同時,就否定了自由。因為很明顯,明顯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那樣一來,正如在中世紀所有公私關係都依附於土地一樣,包括人格在內——這話我很難出口——人格也曾依附於土地。只有土地能養活你,因此也唯有它可以賦予你自由。工匠和農民,不管他們如何受尊重,反正不占有土地,便只能是土地占有者的農奴。事實上,直到中世紀後期,甚至連城市的大部分居民也仍然由農奴組成。在辯解的過程中您是說過這樣那樣標榜人類尊嚴的話,可與此同時,您卻維護一種必將使個人喪失自由和尊嚴的經濟道德。」
「尊嚴和失去尊嚴的問題是可以談清楚的,」納夫塔應道,「可我暫時會感到滿足,要是在這個地方您能夠不把自由當作一種非常美好的姿態,而是作為一個問題來理解的話。您剛才斷言,基督教的經濟道德美固然美,人道固然人道,卻造就了失去人身自由的農奴;相反,我卻要指出,自由問題,更確切地說城市的問題——這個問題總是極富於倫理性質,從歷史發展看則是與經濟道德的非人化蛻變,與現代商業和投機業的種種惡行,與金錢的魔鬼統治緊緊糾纏在一起的。」
「我必須始終堅持一點,就是請您別老是模稜兩可,閃爍其詞;我請您清楚地、明白無誤地表明一下您對那個最黑暗反動的學說的態度!」
「走向真正的自由和人道的第一步,應該是克服在『反動』這個詞面前感到的膽戰心驚的恐懼。」
「得,這就夠了。」塞特姆布里尼宣布,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同時把本來已經空了的杯盤從面前推開,從套著綢罩子的沙發中站起身,「今天就算夠了,對於一天來說我看夠了。謝謝您美味可口的款待,教授,謝謝您富於啟迪的談話。我這兩位『山莊』的朋友該回去接受治療啦。我希望,在他們走之前能再領他們上去看看寒舍。請吧,先生們!再見,神父!」
現在他甚至管納夫塔叫「神父」!漢斯·卡斯托普眉毛一揚,注意到了這個插曲。塞特姆布里尼提出散會,想拉走表兄弟倆,根本不問一問納夫塔是否也樂意跟著大伙兒上樓去——對這一切誰都未提出異議。年輕人同樣向納夫塔告別和表示感謝,接受了再來的邀請,隨後便跟著義大利人走去;但在此之前,漢斯·卡斯托普還得到了那本他準備借回去看的書,已有些朽爛的硬面精裝的《人生的苦難》。長著兩撇給人一種酸楚印象的八字鬍的盧卡切克,仍然坐在工作檯前,為那位老太太趕製帶衣袖的裙子。塞特姆布里尼一行經過他敞開的門前,攀著簡易的梯子向頂樓爬去。仔細一瞧,這哪算什麼樓,簡直就是個屋頂架;房蓋內側的下邊,立著光禿禿的撐子,瀰漫著夏天庫房中的氣息和木料曬熱後發出的氣味兒。不過面積倒容得下兩間小斗室,咱們共和主義的資本家便住在這裡。小斗室一間作為《苦難社會學》撰稿者從事精神活動的場所,一間供他棲息。他興致勃勃地向客人介紹著它們,稱這個套房自成格局,清靜舒適,為的是把恰當的詞彙送到來客嘴邊,以免他們在稱讚起來時詞不達意——兩位年輕人異口同聲地這麼做了。真不錯哩,哥兒倆讚嘆道,自成格局,清靜舒適,完全跟他講的一樣。他們先去瞅了瞅臥室,只見在閣樓角上擺著一張又窄又短的小床,床前鋪著塊拼鑲小地毯;隨後他們回到工作室,那兒的陳設同樣寒磣,卻像接受檢閱似的整整齊齊,甚至使人產生一種冷冰冰的感覺。笨重的老古董式樣的椅子,數一下一共四把,坐墊是用草編織的,對稱整齊地擺在門的兩邊;還有一張長沙發也緊貼著牆,使得鋪著綠台布的小圓桌獨自占據房間中央的位置,顯得孤零零的;桌上放著一個在頸口處點綴著玻璃卷花的水瓶,要麼當作裝飾,要麼提供飲水,反正挺實際的。一些書籍,精裝的和簡裝的,彼此傾斜地倚著靠著,在一個小小的掛在牆上的書架里。臨著小窗,放著一個台面可摺疊的寫字幾,幾腿又細又長;幾前鋪著一塊小而厚的地毯,剛好夠一個人站上去。漢斯·卡斯托普真站在上面試了試——這就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辦公桌,就是他從研究人類苦難的角度撰寫和潤飾百科全書的地方。他還將胳膊肘支在傾斜的几面上,得出結論說,站在這兒還真是自成格局,清靜舒適。他相信,當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父親在帕圖亞,可能就這麼站在他的寫字幾前工作過,鼻子也如此長,如此美——他得到回答,這確實是已故老學者的遺物,他確實在那面前站過。是的,還有那草墊、那圓桌連同桌上的水瓶,全都屬於他的財產,而且還不止於此:那些帶草墊的椅子甚至曾經為他的祖父卡爾波納洛所擁有,曾經裝飾過他在米蘭的律師事務所的牆壁哩。真太了不起啦!在兩位年輕客人的眼裡,那些椅子的造型開始顯出某種令人不安的政治意味來;本來還漫不經心地架著腿坐在上面的約阿希姆趕緊站起身,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他坐過的那把椅子,再沒有坐上去。漢斯·卡斯托普則仍留在老塞特姆布里尼的寫字幾前,考慮著如今他的兒子怎樣繼續在那上面寫作,怎樣將乃祖的政治和乃父的人文主義結合起來,變成優美動人的文學。後來,三人一起離開了閣樓。作家主動提出送表兄弟倆回去。
他們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段,不過沉默的原因卻在納夫塔。漢斯·卡斯托普可以等待:肯定,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定會談他那位鄰居,是的,他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來送他們的。卡斯托普想得不錯。在像助跑似的長長吁了一口氣之後,義大利人開腔了:
「先生們——我想給你們一個警告。」
說完,他有意停住了,於是漢斯·卡斯托普自然地故作驚訝,問:「警告我們提防什麼?」他原本可以問:「提防誰?」可他下意識地忍住了,以便表現得單純無知,事實上連約阿希姆都心中有數。
「提防剛才我們拜訪的那個人。」塞特姆布里尼回答,「我本來沒打算也不希望介紹你們和他認識的。你們知道,事出偶然,我沒有辦法;可我仍覺得有責任,責任很重。我不能不向你們青年人指出與這個人接近所冒的精神風險,並且請你們把與他的交往控制在明智的範圍內。他貌似一位邏輯專家,骨子裡卻要使人頭腦混亂。」
嗯,不過嘛,漢斯·卡斯托普認為,這個納夫塔未必真就這麼危險,他講的話某些時候聽上去確實有點兒古怪,仿佛他真的相信太陽圍著地球旋轉似的。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們哥兒倆又怎麼想得到與他的、即塞特姆布里尼的一位朋友交往,會有不妥呢?他自己說了,他們是通過他認識納夫塔的;他們曾碰見他與他在一起,他跟他一塊兒散步,他無所拘束地到他房裡去喝茶。這些不都證明……
「不錯,工程師,不錯。」塞特姆布里尼的語氣溫和、克制,但嗓音卻微微有點顫抖,「可以這麼反問我,因此您也反問了。好的,我樂意做出解釋。我與這位先生生活在同個一屋頂下,碰頭難以避免,說了一句話就有第二句話,於是認識了。納夫塔先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不多。他生來好爭論問題——我也一樣。隨人家怎麼批評我吧,我反正利用與一位水平相當的對手交鋒的機會,磨礪自己的思維之劍。在這遠近一帶,我找不到其他人……總之,是真的,我常去找他,他也常來找我,我們還一塊兒散步。我們爭論,爭論得你死我活,幾乎天天如是;可我承認,他思想的不一致和敵意,對我有著更多的魅力,誘使我去找他。我需要摩擦激勵。思想觀念沒有機會戰鬥,就會失去生命力,而我——思想觀念已經堅定。你們又怎麼能這樣講呢——您,少尉,還有您,工程師?對於惑人心智的玩意兒,你們缺少武裝,你們有受到他那既狂熱又險惡的詭辯影響的危險,在精神和心靈方面招致損害。」
是啊,是啊,漢斯·卡斯托普說,可能真是這樣,他的表兄和他,他們生來就可能比較容易受壞影響。生活中的問題兒童唄,他懂。不過,在這兒倒可以恰到好處地引用彼得拉卡的那句名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肯定清楚;而且,在任何情況下,納夫塔所講的話也值得一聽。必須公正地說,他關於共產主義時代的論述——他認為這個時代過去後就又會人人平等——是很精闢的。再者,那些除了從納夫塔口中恐怕永遠也聽不見的對於教育的看法,也令他卡斯托普很感興趣……
塞特姆布里尼緊閉雙唇。漢斯·卡斯托普趕緊補充道,他本人當然是超脫於任何黨派和立場的;他只不過認為,納夫塔講的有關青年的喜好的一席話,確實有些意思。「請您先給我解釋一個問題,好吧!」他繼續說,「剛才這位納夫塔先生——我稱他『這位先生』,就為了暗示,我並非絕對無條件地同情他的觀點,而是相反,內心深處對他懷著極大的保留……」
「您這樣做很對!」塞特姆布里尼嚷起來,語氣帶著感激。
「……剛才他講了一大堆反對金錢的話,稱金錢是現代國家的靈魂;他反對私有制,視它為盜竊;總之,他反對資本主義的財富,說它是煉獄之火的助燃劑——我想我沒記錯,他差不多就是這麼說的,並且對中世紀禁止放貸取息大唱讚歌。可另一方面,他自己卻……請原諒,他自己必定……當你跨進他的房間,簡直驚訝極啦。什麼都是綢子……」
「嘿,可不,」塞特姆布里尼微微笑一笑,「那是一種特殊愛好啊。」
「……那些精美的老古董家具,」漢斯·卡斯托普繼續回憶著,「那尊14世紀的木雕像……那掛威尼斯枝形吊燈……那個穿漂亮號衣的小聽差……還有巧克力蛋糕,要多少有多少……他本人想必……」
「納夫塔先生本人並非資本家,」塞特姆布里尼回答,「跟我一樣。」
「可是?」漢斯·卡斯托普問,「在您的話里包含著一個『可是』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哦,那幫傢伙才不會讓他們中的任何人餓著哪。」
「誰?『那幫傢伙』?」
「那些神父。」
「神父?神父?!」
「不過我指的是那些耶穌會教士,工程師!」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表兄弟倆看上去十分驚愕。漢斯·卡斯托普大呼:
「什麼,老天,十字架,見他的鬼——這傢伙是個耶穌會教士?!」
「您猜著了。」塞特姆布里尼文質彬彬地說。
「不,我一輩子也不會……誰能想得到呢!怪不得您剛才管他叫神父?」
「那只是一點點過分的禮貌,」塞特姆布里尼回答,「納夫塔先生還沒當上神父。他的病暫時擋住了他的前程。但他已完成了試修階段,已許過頭幾個願。疾病迫使他中斷了神學的學習。後來,他在他那所教會學校里還當過幾年級長,也就是當年幼的學生的監督、輔導員和見習教師。這很符合他對教育的愛好。眼下在山上,他到腓特烈文科中學教授拉丁文,也出於同樣的考慮。五年前,他來到了山上。他失去了信心,不知什麼時候或者壓根兒還能不能再離開這個地方。不過,他肯定是耶穌會的會員;儘管他與教團本身聯繫不十分緊密,卻到哪兒也不會改變觀念。我告訴過你們,他本人是貧窮的,我是說,沒有財產。當然了,規定就得這樣。但是,耶穌會卻擁有數不清的財富,會關心它會內的人,這你們看見了。」
「真叫見鬼,」漢斯·卡斯托普嘟噥著,「真的壓根兒不知道,也想不到,天底下確確實實有這樣的事!耶穌會分子。可不是嘛!……可有一點請您告訴我:既然那幫神父如此關心他,照顧他,他幹嗎發了瘋還住在……我自然不想對府上說這道那;您在盧卡切克那兒是住得挺美的,那麼自成格局,外加清靜舒適。我只是講:納夫塔他既然那麼肥——用我習慣的說法——幹嗎他不另外找個住處,舒服一點兒的,樓梯像樣子的,房間更大,房子外觀更雅致?他那麼個小窩裡到處是綢子,真有些神秘蹊蹺的味道……」
塞特姆布里尼聳了聳肩。
「他之所以這樣,」義大利人說,「想必自有分寸和口味方面的原因。我猜想,他企圖安撫一下自己那因反資本主義而負疚的良心吧,方法是住進一個窮人才會住的房間,但又為了不虧待自己,便採取那樣的居住方式。也有掩人耳目的考慮。一個人在暗中得到魔鬼多大的好處,不會拿到人前去吹噓。所以他給人看的門面很不起眼,背後卻興致勃勃,追求他那酷愛綢子的教士趣味……」
「太奇怪啦!」漢斯·卡斯托普說,「對我真是絕對新鮮,甚至激動人心,我得承認。不,我們真的該感謝您才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感謝您使我們認識了這樣一個人。您樂意相信嗎,我們還會不時地去拜訪他?這已說定了。與這樣一個人交往將在意想不到的程度上擴大我們的眼界,讓我們窺見一個做夢也不相信其存在的世界。一個真正的耶穌會士!我說『真正的』,只是因為腦子裡剛好閃過這個詞兒,我必須說明。我腦子裡問:他可是真的嗎?我清楚,您認為一個暗中受魔鬼支持的人,絕無什麼真正可言。不過,我提出問題的意向是,他作為一名耶穌會教士,可謂真正嗎?——這問題老在我心裡打轉。他說了一些話——您知道我指哪些——談到了現代共產主義和虔信上帝的無產階級,說這個階級面對鮮血不會將自己的手縮回去——總之,說了一些我不願再重複哪怕一點點的話,而您那位執著資產者戈矛的先祖父,與之相比只不過是只純善的小羊羔而已——原諒我打這個比方。他這樣對嗎?他的上司會同意他如此講嗎?這與羅馬的說教協調一致嗎?據我所知,全世界的教會都應當宣傳羅馬的主張才是。這叫不叫——怎麼講來著——異端邪說,離經叛道呢?對納夫塔的言論我這麼考慮,並且很樂於聽聽您的想法。」
塞特姆布里尼莞爾一笑。
「很簡單。納夫塔首先肯定是耶穌會士,地地道道,百分之百;其次,他可也是個聰明人——否則我就不會和他打交道——而作為聰明人,他總力求有新的聯想,適應新的形勢,提出新的問題,做到隨時代的變化而變換說法。你們看見我自己也常對他的理論感到意外。在此以前,他還沒向我這麼徹底地亮過自己的觀點。你們在場顯然使他很興奮,我就利用這個機會挑逗他,讓他把話兜底兒倒出來。聽起來夠古怪的,夠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