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一位

2024-10-13 13:30:13 作者: (德)托馬斯·曼

  長長的日子,說得確切一些,以其有日光的小時數來計算,是一年中最長的日子;儘管如此,它們卻容易打發,一點不受天文時間延伸的影響,每一天是如此,整個季節亦如此。春分過去已差不多三個月,夏天到了。不過,我們山上的自然節令要比日曆落後:直到眼下,直到最近幾天,春天才終於到來;一個全然沒有夏之煩惱的春天,花香馥郁,輕風徐徐,蔚藍色的天空閃著銀光,五色斑斕的草地上生意盎然。

  漢斯·卡斯托普在山坡上又找到了那種花。去年,約阿希姆曾採下它們中的最後幾朵,送到剛上山不久的表弟的房間裡來,對他表示歡迎:歐耆草和鈴鐺花——對他來說,它們就意味著一年已經過完。在這綠油油的坡地和平坦的原野里,什麼生命不能繁衍,什麼花長不出來喲!星形的、漏斗形的、鐘形的,或者不規則的,全都在灼熱的陽光下爭奇鬥豔;捕蠅草和野三色槿一片一片的,雛菊、春白菊、高報春黃紅相間,都比卡斯托普在平原上曾經見過和留心到的要大得多、美得多,他說。還有不住地點著小腦袋,睫毛長長的高山鍾,藍的藍,紫的紫,粉的粉,是這一地區的特產。

  年輕人將可愛的花兒每種都采幾支,神情嚴肅地抱回家去,不是用來裝點房間,而是打定主意做一番研究。已經準備好了幾件工具,一冊普通植物學讀本、一把短柄小花鋤、一個標本夾、一具高倍數的放大鏡。而眼下,小伙子正在向陽的小隔間裡忙乎著——重又穿得很單薄,具體地講,重又穿上了他當初帶上山來的一套衣服——這也是一年已經過去的標誌。

  房間裡的桌子上,蹲著一隻只盛滿水的玻璃瓶,瓶內插著鮮花;在主人那舒適的躺椅旁的小茶几上也是。還有一些半已枯萎和失去色澤但並未完全乾死的花枝,或搭在陽台的欄杆上,或散放在室內的地板上;與此同時,還有一些細心地攤開來,有的夾在吸水紙中間,有的壓在石板底下,以便在壓干和展平之後作為標本,讓卡斯托普用膠紙粘到簿子裡去。這當兒他仰臥在地板上,架在一起的膝頭高高聳起,開打的植物學讀本扣在他胸口上像個屋脊。只見他將那用厚玻璃精研磨成的圓形放大鏡,舉到他藍色的眼睛和一朵花朵之間,為了更好地觀察花的子房;花冠已用小刀削去一部分,現在透過高倍數的放大鏡,子房膨脹成了肉乎乎的一大堆。花絲尖兒上的花蕊顫動著,黃色的花粉抖落下來,從子房上伸出來帶疤痕的花柱,卡斯托普用刀將它削去一截,就看見那條纖柔的管子;通過這管子,顫動分離出來的花粉粒或囊就可以游進子房巢里去了。卡斯托普數著、觀察著、比較著;他仔細研究花萼、花瓣以及花的雄性和雌性生殖器官的構造與布局,將觀察所得與書上的插圖相對照,欣喜地發現了科學結論的正確性,並按照林內[7]的體系,確定那些他尚不認識的植物的門、類、種、屬、目、科等等。由於時間充裕,他以比較形態學做基礎的植物系統研究取得了不小進展。在每一件標本下邊,他都漂漂亮亮地寫上它的拉丁文學名——這些風雅的名字都是富於人情味的科學賦予它們的——再註上各自特有的習性,臨了兒再拿給好心眼兒的約阿希姆瞧,叫他讚嘆不止。

  入夜,卡斯托普觀察星空。他突然產生了對那周而復始的一年四季的興趣——他在地球上已經歷了環繞太陽的二十多次旋轉,卻還從來不曾關心過這檔子事。要說我們不知不覺也用起了「春分」之類的詞兒,那也是符合他目前的精神狀態的。因為近來他就很喜歡賣弄這一類術語;憑著他在這方面新學來的知識,他又讓表兄大為驚嘆。

  「現在太陽快靠攏巨蟹座了。」在某次散步途中,他可能這麼提起話題,「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這是黃道帶上夏天的第一個標誌,懂不懂?它將越過獅子座和室女座,靠近兩個晝夜平分點之一的秋分點,在9月底,當太陽的位置又正好落在天球赤道上,就跟最近3月份太陽曾進入白羊座一樣。」

  

  「我已經昏了頭。」約阿希姆有些不快地說,「瞧你在那兒嘮叨些什麼呀!白羊座?黃道帶?」

  「可不,黃道帶,黃道帶。遠古傳下來的星象標誌——天蠍座、獵戶座、摩羯座、寶瓶座,要什麼有什麼,叫你不能不感興趣!總共十二個,你至少該知道,每一個季節三個,它們有的上升,有的下沉,太陽穿行在圍成一圈的星座中間——依我看真是太奇妙了!你想想,在埃及一座教堂的穹頂上甚至將它們畫了出來,而且是座供奉美神的教堂,離太拜不遠。恰爾德人已經認識它們——請你記住,恰爾德人,一個古老而神奇的阿拉伯——猶太民族,在星象和占卜方面有著高深的造詣。他們已研究過行星運行的黃道帶,將它分成十二個星座,所謂的Dodekatemoria,並一直通行到我們現代。這真叫了不起。這就是人類!」

  「瞧你也講『人類』了,就像塞特姆布里尼!」

  「是的,像他,但不完全。人類是怎麼樣,就該承認他怎麼樣;不過那確實已經了不起。每當我躺在那兒仰望著那些恰爾德人已經認識的行星時,我總對他們懷著深深的敬意;要知道他們還不是所有的星都認識,儘管他們很有學問。不過他們不認識的,我也看不見,例如天王星吧,就是新近藉助望遠鏡發現的,在一百二十年以前。」

  「新近?」

  「我是說『新近』,要是你允許我與此前三千年做比較的話。不過,當我那麼躺著觀察天上的行星時,這三千年也同樣變成『新近』啦,在我腦子裡對恰爾德人自然生出一種親切的想法,因為他們同樣見過這些星星,並且寫了有關的詩句。這就是人類啊!」

  「哦,是的,你腦子裡有些想法挺了不起。」

  「你說『了不起』,我說『親切』——各有所好,願怎麼講就怎麼講好啦。不過,差不多三個月後,當太陽進入天秤座,日子便會越來越短,直至晝與夜一般長,然後再繼續變短變短,聖誕節便到了,這你清楚。可是請你考慮考慮,當太陽穿過冬天的星座即摩羯座、寶瓶座和雙魚座時,日子又開始變長了!因為緊接著便是新的春分點,從恰爾德人開始已經是第三千次,日子往後越來越長,越來越長,夏天又開始了。」

  「自然是這樣。」

  「才不哩,是騙人的把戲!事實上,冬天裡日子在變長,而到了6月21日這一年當中最長的一天,也就是夏季開始的時候,便開始走下坡路,日子又越來越短,直到冬天。你說『自然是這樣』,可你只要不這麼看,你馬上就會擔心害怕,就會六神無主,抓不著定準。就好像是厄倫施皮格爾[8]在搞惡作劇,春天竟然在冬至開始,秋天竟然在夏至……人似乎總是被牽著鼻子轉圈圈,眼睛能看見的老是轉折點……圓圈中的轉折點。須知這些點全沒有延伸線,由它們組成的是一個圓,圓的弧度是不可測知的;不存在方向的持續性,所謂永恆並非『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而是『不斷旋轉,不斷旋轉』。」

  「夠啦!」

  「夏至!」漢斯·卡斯托普繼續說,「夏至節!滿山篝火,人們手牽著手,圍著熊熊的火焰跳舞!我從未見過,但我聽說原始人就這麼狂歡,就這麼慶祝秋天開始的仲夏之夜,慶祝這一年中的正午和頂峰,從它開始便走下坡路了。原始人就那麼跳啊,轉啊,吆喝啊。他們究竟吆喝什麼,以他們的淳樸無知——你能夠弄明白嗎?他們為什麼那麼興高采烈,狂歡縱樂?因為又慢慢走向黑暗,或是因為在此之前越來越光明,現在又到了轉折點,到了留不住的轉折點,到了仲夏之夜,到了十足的高峰,所以在狂喜里夾著傷感?我這麼說,用我心血來潮突然想出的詞兒。那是一種傷感的狂喜,一種狂喜的傷感,正因為如此,原始人在那兒吆喝,在那兒圍著篝火舞蹈;他們這樣做,是出於樂觀的絕望,如果你樂意這麼講的話,還有,也是對沒有定向性、只有無休止重複的圓圈和永恆的惡作劇表示敬意。」

  「我不想這麼講,」約阿希姆低聲說,「對不起,別加在我頭上。這些事情太玄乎,晚上你躺在床上的時候,儘管去想好啦。」

  「是啊,我不想否認,你鑽研的俄語語法更有用。你必須很快地熟練地掌握這種語言,夥計,一旦戰爭爆發,上帝保佑,它對你會很有好處的。」

  「上帝保佑?這是你老百姓的觀點。戰爭有必要。若沒戰爭世界馬上會腐爛,摩爾特克[9]說過。」

  「不錯,世界是有這種傾向。我贊成你的就這多麼。」漢斯·卡斯托普接過話頭,正準備又回到恰爾德人那兒去,說恰爾德人也進行過戰爭,在戰爭中征服了巴比倫帝國,雖然他們是閃米特人[10],也就是說,差不多是猶太人——這當口,他們同時發現前邊走著兩個男人,因為留心到他倆的談話而中止了交談,正扭過頭來看著他們。

  那是在療養院與「美景」旅社之間的一段公路上,朝著回達沃斯「村」的方向。谷地穿著節日的盛裝,處處呈現的是鮮嫩、明亮和愉快的色調。空氣沁人心脾。一曲由草原繁花吐放的芬芳馥郁匯成的交響樂,充溢在清純、乾燥和陽光明媚的氛圍之中。

  他們認出是羅多維柯·塞特姆布里尼和一個不認識的人。然而,看樣子塞特姆布里尼沒認出他們,或者不希望和他倆碰頭,因為他旋即就轉過頭去,又起勁地打著手勢和自己的同伴專心聊起來,還加快步伐往前走去。自然,等哥兒倆從右邊趕上他,高高興興地向他點頭致意的時候,他還是裝出大感意外和驚喜的樣子,一迭連聲地說「老天爺」和「真見鬼」,可是仍舊有所保留,想讓哥兒倆走過去算了。這兩位呢,卻不解其意,也就是說,他們認為那樣做沒有道理;相反,久別重逢,他們真的滿心歡喜,便停下來和義大利人握手,問他過得怎麼樣,同時望著他的同伴,表示有所期待。這就逼著義大利作家做了顯然並不樂意做、但在哥兒倆看來卻是天底下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即介紹他們與那位還不認識的人認識——在走走停停之中,塞特姆布里尼打著慣用的手勢,措辭幽默地幫助他們彼此了解,讓他們在他胸前握了握手。

  原來,與塞特姆布里尼年齡相仿的陌生人正是他現在的鄰居,那個二房東和女裝裁縫盧卡切克的另一位佃戶,姓納夫塔,哥兒倆聽懂的就這些。納夫塔矮小瘦削,臉颳得光光的,模樣丑得可以說尖酸刻薄,簡直讓表兄弟感到驚奇。他臉上的一切無不尖銳鋒利:那成為面孔主宰的拱得高高的鼻樑,那閉成了一條縫的嘴,那架在他淺灰色眼睛前邊、鏡片老厚框子卻格外纖巧的眼鏡,都概莫能外;甚至於他那一直謹守著的緘默,也讓人感到只要他一說話,必定同樣是尖刻銳利和邏輯謹嚴無疑。他理所當然地沒戴帽子,只穿著一套西裝——卻穿得挺講究,深藍色的套裝帶著白條,按照哥兒倆見過世面的眼光審視和判斷,是很能跟上時髦的。與此同時,他們也留意到從納夫塔方面射來同樣的目光,在從頭到腳地打量他們倆,而且更加迅速,更加銳利。要是塞特姆布里尼不那麼有風度,那麼有氣質,知道怎麼去穿他那已經露出經緯的粗呢上衣和花格子褲,他讓這位漂亮的夥伴一襯托,必然十分寒磣。不,並不如此,特別是他的花格子褲還熨得挺挺括括,你一眼看上去還可能當它是新的哩——這無疑是那位二房東的功勞,年輕人順便想到。如果說醜陋的納夫塔以其穿著的講究入時,更接近兩位年輕人而不是他的同伴的話,那麼,使他與塞特姆布里尼靠近的,就不僅僅是他也上了幾分年紀,而是還有些更具決定意義的什麼。說得簡單一點,可以歸結到他們兩兩不同的面孔的顏色上,也就是講這兩位的臉呈褐色和棕紅色,那兩位則顯得蒼白:一個冬天過下來,約阿希姆的面孔更是黑得像古銅一般,漢斯·卡斯托普的臉在滿頭金髮的襯映下也顯得紅彤彤的;可對於塞特姆布里尼那與他的黑鬍子配在一起甚至透著高貴的威爾斯人的蒼白,日光的照射卻一點也不起作用;還有他那位夥伴,儘管頭髮也是黃色——一種近乎灰白的淡黃,頭髮全部被他從低低的額頭往後梳,平平地貼在頭頂上——他的臉卻同樣白生生的。四個人中兩個帶著手杖,即漢斯·卡斯托普和塞特姆布里尼;約阿希姆身為軍人,沒這玩意兒;納夫塔呢一等介紹完,雙手就背到背後去了。他那雙手又瘦又小,像他的兩隻腳也小小的一樣,都和他的身材十分般配。他感冒了,不時有氣無力地輕咳幾聲,卻沒引起哥兒倆注意。

  剛被年輕人認出時的那一點驚愕或者不快,很快讓塞特姆布里尼漂漂亮亮地遮掩了過去。他顯得興致極佳,在介紹三人認識時不住地開玩笑——例如,他稱納夫塔做「玄學大師」。他說,歡樂「在他胸中過著奢侈的生活」,就像阿萊迪諾[11]說過的;這是春天的功勞,這樣的春天他要讚美。三位先生都清楚,對山上的這個世界他心裡不無反感,也從來不曾隱諱過自己的反感。可山上的春天卻光榮偉大!——它甚至讓他能暫時地容忍這地方的種種可憎可怕。它絲毫沒有平原上的春天那種令人煩躁和心慌意亂的特性。沒有心靈深處的沸騰!沒有膩人的香氣,沒有窒息胸懷的煙霧!只有清朗、乾燥、歡快、明媚!這正合他的意,真是太好太好啦!

  四個人不那麼整齊地並排走著,只有迎面來人的時候,作為右翼的塞特姆布里尼才讓到車道上去;還有,就是個別成員落後了再趕上來,例如走在左邊的納夫塔或夾在作家和表兄約阿希姆之間的卡斯托普,隊形也會暫時被打亂。納夫塔的笑總是很短促,嗓音因為鼻塞而沉濁喑啞,說起話來讓人想到用啃剩的骨頭敲破湯盆的聲音。這當口兒,他把腦袋朝義大利人歪了歪,拖長調子說:

  「聽聽這位伏爾泰的高徒,這位理性主義者吧。他讚美自然,因為它甚至在最生機勃勃的季節也不用神秘的霧氣來擾亂我們的心境,而是保持著古典的乾燥乏味。請問潮濕用拉丁語怎麼講來著?」

  「幽默,」塞特姆布里尼把腦袋扭向左邊大聲道,「我們的教授談論自然時的幽默就在於,他也像西奈半島的聖女卡塔琳娜一樣,一看見紅色的櫻草花就想起了耶穌基督的創傷。」

  納夫塔反駁道:

  「這與其叫幽默,不如叫詼諧。無論如何,這都叫將精神注入自然中。自然必須有精神。」

  「不,」塞特姆布里尼壓低嗓門,沒再完全扭過頭,只是把嘴靠近左肩,答道,「自然絕對不需要您的精神。它本身就是精神。」

  「難道您的一元論還不讓您感到乏味嗎?」

  「啊,您不打自招,您之所以敵意地分裂世界,硬將上帝和自然拆散,原來是為了尋找樂子!」

  「有意思,您竟把我談到激情和精神時想到的東西,稱之為尋找樂子。」

  「想想吧,您這位不惜用那麼偉大的詞語來指稱那麼卑微欲望的學者,有時候也稱我為演說家是不是?」

  「您仍然堅持說精神是微不足道的。可它並不因此就絲毫改變它生就的二元性。二元論,二律背反,這是能動的、滿懷激情的、辯證的、富有智慧的原則。一分為二地看世界,這就是精神。所有一元論都乏味無聊。亞里士多德總喜歡挑起爭端。」

  「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把普通的理念存在,移到了多數個體之中。這是泛神論。」

  「錯啦。您這不是亞里士多德,您這是托馬斯和波納文圖拉,您賦予個體以物質性,把事物的本質從一般中分裂出來,變成單個現象,從而使世界脫離與最高理念任何形式的融為一體,世界便排除了上帝,對於上帝成了超驗的存在。這是經典的中世紀,我的先生。」

  「經典的中世紀,好個有趣的搭配!」

  「請原諒,經典這個詞我用得恰到好處,意思就是一種思想發展到了它的極致。古典的並不總是經典的。我發現您……喜歡隨意變換範疇,對絕對的東西有一種反感。您也不喜歡絕對精神。您希望,精神,那不過是民主的進步。」

  「我希望咱們倆有一個共同的信念,那就是精神不管多麼絕對,它都永遠不能成為反動勢力的辯護士。」

  「然而它永遠是自由的辯護士!」

  「然而?自由是人類之愛的法則,不是虛無主義、心懷惡意。」

  「顯然您害怕什麼來著。」

  塞特姆布里尼把胳膊往腦袋上一甩。爭論戛然而止。約阿希姆驚奇地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漢斯·卡斯托普則揚起眉毛,盯著腳下的路。納夫塔說起話來果然詞鋒犀利,有根有據,而且保留了繼續攻擊的自由。特別是他在反駁對方時的那一聲「錯啦」,先是撮起嘴唇,然後嘴緊緊地一閉,著實叫人不舒服。塞特姆布里尼與他爭論時多半表現得輕鬆愉快,但在他強調基本觀念的一致性時,措辭也有幾分激烈。眼下納夫塔不吭聲了,他便趁機向哥兒倆講述他對手的身世;在與納夫塔的一番論爭之後,他認為給哥兒倆一些解釋是必要的。納夫塔也隨他講去,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他是「腓特烈文科中學」高年級的古典語言教授,塞特姆布里尼解釋道,接著又以義大利人慣有的作風,把被介紹人的境況大肆渲染了一番。他說,他的命運跟他自己的,跟塞特姆布里尼的一個樣。五年前,他也因健康原因來到山上,後來確信不得不長期待下去,便離開療養院,自行找房子住了下來,也就是住在女裝裁縫盧卡切克家裡。這位傑出的拉丁語學者,一所教會學院的畢業生,正如他自己不那麼肯定地表述的,被本地一家高級中學的慧眼發現了,硬請他去當講師,為學校增光添彩……簡言之,塞特姆布里尼為吹捧醜陋的納夫塔沒少賣力氣,儘管他們兩個剛剛才有過一場玄虛的爭論,儘管這場近乎唇槍舌劍的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馬上還會繼續下去。

  現在,塞特姆布里尼轉而對納夫塔介紹起表兄弟的情況來。事實表明,他在此之前已向他談到過他們。這位嘛,就是原本打算只住三個星期的年輕工程師,貝倫斯顧問在他肺上發現了一個浸潤點。他說,而這位,是他提起過的普魯士軍隊未來的希望,齊姆遜少尉。他還特別談到約阿希姆的憤懣及提前出院計劃,以便補充說,和工程師無疑可以更密切地交往,因為他不急於下山去工作。

  納夫塔將臉抽動了一下,說:

  「二位有一個能說會道的代言人。我不願懷疑,他準確地轉達了你們的想法和願望。工作,工作——請原諒,如果我斗膽提起另一些時代,提起那些他的花言巧語絕對達不到通常有的效果,而恰好是他理想的反面受到高得多的推崇的時代,那麼,他可能馬上就會罵我是人類的敵人,是人類之敵。例如,伯恩哈特·封·克賴福克斯[12]曾經提出過另一種貴賤等級,那是羅多維柯先生做夢也提不出的。二位想知道是怎樣的嗎?他最低賤的一級在『水磨』里,第二級在『田野』中,第三級也最值得稱讚的一級——您聽清了,塞特姆布里尼——卻在『臥榻』上。水磨是世俗生活的象徵——選得真不差。田野意味著凡夫俗子的靈魂,任傳教士和牧師在上面耕作。這一級已經高尚一點。可是在床上——」

  「夠了!咱們知道!」塞特姆布里尼叫起來,「先生們,現在他將給你們展示放蕩者的床鋪的功用!」

  「我不知道您原來這麼害臊,羅多維柯。可是我卻常見您對姑娘們擠眉弄眼……您那離經叛道、放浪不羈的性格到哪兒去了呢?不錯,床鋪是戀愛者與意中人的交歡所在,也象徵與世與人的隔絕,因此,同樣可用來在沉思默想中與上帝結合。」

  「呸!罪過,罪過!」義大利人幾乎哭了起來,大伙兒忍俊不禁,塞特姆布里尼卻莊重地繼續說:

  「啊,不,我是歐洲人,是西方人。您的等級排列純粹是東方式的。東方鄙棄行動。老子的說教是,天地萬物唯無為最有益。要是人人都停止行動,世界就會絕對地安寧、幸福。那時候,您就好交歡結合嘍。」

  「瞧您說的。還有西方的神秘主義呢?還有西方的清寂主義呢?費涅龍[13]大概可以算一位清寂主義者吧。他說,任何行動都是錯誤的,因為想要行動就意味著褻瀆上帝,上帝只希望獨自行動。我這是在引述他的《莫里諾斯建議》。看起來,想在清靜無為中求幸福,乃是人類的一種普遍精神傾向。」

  這當口,漢斯·卡斯托普插了進來,以他單純的勇氣參加了爭論,眼睛望著空中說道:

  「沉思默想,與世隔絕。有點意思,值得考慮。我們的生活不是高度與世隔絕嗎?我們這山上,可以這麼講吧。海拔五千英尺,我們高臥在舒舒服服的躺椅上,俯瞰著山下的世界和芸芸眾生,隨意馳騁自己的思想。要是考慮考慮並且實話實說,那我就得承認,床鋪——你們清楚我指的是躺椅——在這十個月中給我幫助之大,使我產生的思想之多,超過了過去關在平原上的『水磨』里的所有那些年,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塞特姆布里尼望著他,黑眼睛裡閃動著憂傷。「工程師,」他抑鬱地說道,「工程師啊!」隨後抓住卡斯托普的胳膊,把他拽後一點,像是要背著其他人悄悄開導他。

  「我常告訴您,應該有自知之明,時刻想到自己的職責!西方人應有的,不管這樣建議那樣建議,是理性,是分析,是行動和進步,而不是修行者無所事事的臥榻!」

  納夫塔也聽見了。他扭過頭說:

  「修行者嗎?多虧了修行者,我們才有了歐洲大地的文明!多虧了僧侶和修士們,德國、法國和義大利才不再為原始森林和蠻荒沼澤所覆蓋,才長出了穀物、水果和葡萄!修行者們,我的先生,工作得很不錯呀……」

  「完了嗎?還有呢?」

  「請別急。修行者們不是為勞動而勞動,目的也不在於造福世人或獲取功利。它純屬一種苦行功課,是贖罪行動的組成部分,是尋求拯救的手段。它幫助他們抵禦肉慾,窒息他們的感官需求。也就是說——請允許我下這個斷語——它帶有完全非社會的性質。它是一種毫不含糊的宗教利己主義。」

  「對您的不吝賜教,本人十分感激,同時也很高興看到,工作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實實在在地造福於人類。」

  「是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正是在這兒,我有了一個重大發現,那就是有益的並不等於人道的。」

  「我首先發現的卻是您又在搞世界一分為二論了,心裡覺得彆扭。」

  「本人對引起您不快感到遺憾,不過不得不把事物分門別類,從人道思想中剔去種種不純的成分。你們義大利人發明了錢幣兌換業和銀行,願上帝原諒你們。可英國人發明了社會經濟學,人類的守護神卻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哎,人類的守護神可也生活在那個島國的大經濟學家當中!——您準備發表意見,工程師?」

  漢斯·卡斯托普想否認,可還是開了口,納夫塔也好,塞特姆布里尼也好,都聽著他,帶著幾分緊張:

  「對我表兄的職業,納夫塔先生,聽您的意思您想必是喜歡的,並且同意他急不可待地要去從事它的熱情……我卻是個地地道道的老百姓,我表兄常常因此責備我。我連兵役都不曾服過,純然是個和平的孩子,有時候甚至想,我也可以很好地當一名教士——您問我的表兄吧,我不止一次這麼說過。然而,撇開我個人的喜好不談——或者確切地說,也許我並不需要完全避開——我卻相當理解和同情當兵這一行。它有一種極為莊嚴的性質,一種『禁慾苦修』的性質——如果您同意我用這個您適才用過的詞的話——並且時時得準備著與死亡打交道;教士們歸根結底不是也要和死亡打交道嗎——除此別無他途。軍人因此有他們的禮儀和階級,注重服從,愛惜名譽,如果允許我這麼講的話;至於一個軍人戴的是普通硬領章,還是漿得挺挺的褶子領圈,那沒多少差別,到頭來全為的是『苦修』,就跟您剛才巧妙地講的一樣……我不知道,我是否把我的意思給您……」

  「當然當然。」納夫塔說,同時瞟了塞特姆布里尼一眼,只見他轉動著手杖,眼望藍天。

  「因此我認為,」卡斯托普繼續講,「根據您說的所有那些話,您是必定同情我表兄齊姆遜的想法的。我這麼講並沒聯想到『王位即聖壇』一類的比喻;只有某些愛好秩序和思想純正的人,有時會用它們來證明兩者之間的聯繫。我倒是想,士兵的工作,也就是服役——在這種場合叫作服役——絕對不為追求功利,與您所說的『社會經濟學』沒有絲毫的關係;這也就是為什麼英國人只有很少士兵,一些在印度,一些留在家裡供檢閱用……」

  「您別再講下去了,工程師,這沒有意義。」塞特姆布里尼打斷了他,「士兵的存在本身——我這麼說不是想開罪咱們的少尉先生——不是一個值得一提的精神問題,因為它純粹是一個沒有任何內容的形式。士兵的雛形是僱傭兵,可以招募來幹這件事,也可以招募來干那件事——簡言之,有西班牙反宗教改革的士兵,有革命的士兵,有拿破崙的士兵,有加里波第[14]的士兵,還有普魯士士兵。您要我談士兵,就得先讓我知道,他為什麼而戰!」

  「他在戰鬥這個事實,」納夫塔反駁道,「總歸是士兵階層摸得著的本質特徵,這就夠啦。照您的意思,它可能還不足以使士兵階層成為『一個值得一提的精神問題』,卻足以將其提高到一個領域;對這個領域,資產階級的入世觀是不可能有任何認識的。」

  「您習慣於講資產階級入世觀,」塞特姆布里尼針鋒相對,說話時撮著嘴唇,翹鬍子下邊的嘴角緊緊地咧向兩邊,脖子異樣地歪扭著,一下一下地從領子裡伸出來,「它會無時無刻不做好準備,去捍衛理性與德行的思想,去正當地影響年輕動搖的心靈,以任何一種形式。」

  接下來是一片沉默,兩個小伙子目光呆痴痴的。又走了幾步,塞特姆布里尼的腦袋跟脖子恢復了正常狀態,說:

  「您倆不要見怪,這位先生和我,咱們經常這麼鬥嘴,但都非常友好,在達成了某種默契的基礎上。」

  這一講就好了,就顯示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大度和人道的本色。誰料約阿希姆——他本意同樣也不錯,也想把談話友好地繼續下去——卻開了腔,好像他處於某種壓力之下,不願講卻非得講不可:

  「我們偶然談到了戰爭,我的表弟和我,剛才走在你們背後那會兒。」

  「這我聽見了,」納夫塔接過話頭,「我注意到了那個詞兒,所以轉過頭來。二位在談政治?在討論世界形勢?」

  「哦,哪裡。」漢斯·卡斯托普笑起來,「我們怎麼會談政治呢?從職業的觀點看,我表兄正好不宜過問政治,我呢也自願放棄這麼做,對政治一竅不通。自從來到山上,我甚至連報紙都沒摸過……」

  塞特姆布里尼馬上指出這樣做不對,在此以前他已指出過一次。同時,他讓人知道他對世界大事了如指掌,順便還下了一個判斷,好像形勢正朝著有利於文明的方向發展似的。他認為,歐洲總的來說充滿了和平和裁軍的氣氛。民主思潮正大步前進。他聲稱掌握了可靠的情報,青年土耳其運動不久前已經完成一系列採取決定性步驟的準備。土耳其將成為一個民族的立憲國,這是人類的一個何等偉大的勝利!

  「伊斯蘭教自由化,」納夫塔譏諷道,「真了不起。開明的信仰狂熱——很好很好。而且,這與您有關。」他轉過臉來對著約阿希姆,「要是阿布杜拉·哈米德垮了台,你們在土耳其的影響也就完了,英國將一躍成為保護國……你們必須認認真真地看待塞特姆布里尼的聯想和情報才是。」他對表兄弟倆說,說時語調頗不好聽,似乎他已認定他們不肯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當回事兒,「對民族和革命一類事情他了如指掌。在他家裡人們與英國的巴爾幹委員會保持著密切聯繫。可是,您的進步的土耳其人一旦僥倖取勝,羅多維柯,雷瓦爾協議又將如何執行?愛德華七世不可能再對俄國人開放韃靼海峽,而奧地利儘管如此仍會振作起來,執行一項積極的巴爾幹政策,於是……」

  「收起您兇險的預言吧!」塞特姆布里尼反擊道,「尼古拉愛好和平。多虧他,海牙會議才得以召開,並將作為頭等大事永留史冊。」

  「唉,俄國在遠東受挫後,是得喘息喘息喲!」

  「我說先生,對人類渴求社會完善的心情,可不容您冷嘲熱諷。想破壞這種努力的民族,毫無疑問將自己招來道德的譴責。」

  「但政治之所以存在,原本就是為了相互提供使對手丟人現眼的機會嘛!」

  「您是熱衷泛日耳曼主義的吧?」

  納夫塔聳了聳他那不一般高的肩膀。也就是說,他除去一般的醜陋,肩膀還是歪的。他不屑於回答塞特姆布里尼的問題,義大利人便自行做出結論:

  「您剛才說那些話反正沒安好心。您把在國際範圍內實現民主化的高尚努力,視為政治陰謀……」

  「您難道要求我把它看作理想主義或者甚至宗教虔誠嗎?它不過是自保本能殘餘的最後掙扎,憑藉它,一種註定滅亡的世界體系勉強得以維持。災難應該到來,必定到來,通過所有的道路,用一切的方式。您不妨以英國的政治術為例。英國穩固其在印度的前沿陣地的需要,是合理的。可是後來呢?愛德華跟您和我一樣知道得很清楚,彼得堡的當權者必須補上在滿洲的虧空,渴望引出一場革命就像渴望得到麵包一樣。儘管如此,他卻把俄國的擴張野心引向歐洲——他必須這樣!——使一度沉睡的彼得堡和維也納之間宿怨復甦,爭端……」

  「啊哈,維也納!您為這世界的累贅操起心來了,大概因為您發現以它為首的腐朽帝國,正是德意志民族的神聖羅馬帝國的木乃伊吧!」

  「我發現您是個俄國迷,大概因為您對獨裁的政權統治懷有人道主義的同情吧。」

  「我說先生,民主甚至對彼得堡也比對霍夫堡[15]抱著更多的期望,這在路德[16]和谷滕貝格[17]的國家是一個恥辱……」

  「此外顯而易見也是件蠢事。但這愚蠢同樣是宿命的工具之一……」

  「嘿,收起您的宿命論吧!人類的理性渴望得到的是它自身,而不是宿命,它正在這樣做!」

  「可能得到的永遠只有命運。資本主義的歐洲希望得到的不過如此。」

  「人們如果不表現出對戰爭足夠的厭惡,就等於相信戰爭必然爆發!」

  「您的厭惡在邏輯上並非始終一貫,要是您不從國家本身厭惡起的話。」

  「民族的國家是現世的原則,您卻企圖把這個原則出賣給魔鬼。讓各民族自由、平等,保護弱小民族不受壓迫,創造公理、正義,設立民族的邊界,要這樣你就……」

  「我知道,布倫納爾[18]邊界,解散奧地利[19]。不過我不清楚,不打仗您怎麼辦得到?」

  「我也真想知道,我什麼時候反對過民族解放戰爭。」

  「可我聽說……」

  「不,我得證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講的是真話。」漢斯·卡斯托普插了進來。他一直邊走邊留心聽兩人的爭論,總是歪著腦袋打量著正在發言的那一位。「我表哥和我常常與他探討這些以及類似的問題,說探討其實不過是我們聽他發表和闡明他自己的觀點而已。在這兒我可以證實,我的表哥也會回憶起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曾不止一次滿懷激情,談到了民族獨立運動和起義以及改造世界的原則問題。我得說,這原本不是個完全和平的原則,它要想普遍取得勝利,建立起一個幸福的世界共和國,還面臨著艱苦的鬥爭。這就是他的話,雖然他比我講的生動得多,有文採得多,毫無疑問。而我知道得格外清楚並且一句不差地記下來了的是——因為我作為地道的平民,簡直嚇了一跳——他說過,但願這一天到來,如果不能由鴿子嘴裡銜來,就讓老鷹的翅膀托來——我記得,聽見老鷹的翅膀我吃驚非小——必須給維也納以迎頭痛擊,為了迎來人類的幸福。因此不能認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籠統地反對戰爭。我說得對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差不多。」義大利人就回答這麼三個字,頭轉到了一邊,揮動著手杖。

  「真是糟糕透了,」納夫塔醜陋地笑了笑,「讓自己的學生揭發出您好戰的傾向。他們將有老鷹一樣的翅膀……」

  「可伏爾泰自己也贊成文明對野蠻的戰爭,並且建議腓特烈二世向土耳其宣戰。」

  「他竟與您結成了聯盟,嘿嘿。還有世界共和國!我暫不追問,在實現了幸福和大同之後,民族運動和起義原則又將如何。眼下此刻,造反將會是犯罪……」

  「您知道得很清楚,兩位年輕的先生也了解,人類將會無止境地進步。」

  「可所有運動都是環形的,」漢斯·卡斯托普說,「時間運動如此,空間運動也如此,質量守恆和周期性定律都這麼說。我表兄和我前段時間討論過這個問題。在封閉性的運動中,沒有方向的持續性能談得上什麼進步嗎?當我晚上躺在那兒觀察黃道帶,也就是說,能夠看見的那一半,想到古代那些聰明智慧的種族……」

  「您最好別冥思苦想,白日做夢,工程師,」塞特姆布里尼打斷他,「而是要下定決心,信賴您的年齡和您的種族,它們肯定都在催促著您快快行動起來。還有您受的自然科學教育,也必然使您接受進步的觀念。您看見經過不知多少萬年的時間,生命從纖毛蟲不斷進化成了人;你不可能懷疑,人還面臨無盡的發展可能。可您要是鑽數學的牛角尖,您就只能做從圓到圓的循環運動,只能去讚賞我們18世紀的學說,相信人本來是好的、幸福的、完美的,只是讓社會的失誤給扭曲了、敗壞了,據說通過批判社會結構的工作,他又會變得好起來,幸福起來,完美起來,將會……」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忘了補充,」納夫塔搶過話頭,「盧梭的田園牧歌,只是曾有過的某一教會信條的理性主義變種;按這個信條,人沒有國家也就沒有罪孽,人應該恢復到與上帝親密無間、做上帝子民的原始境界中去。可是上帝之國在解散一切塵世組織形式後的重建,只有在天與地、感性與超感性相接觸的地方才存在,拯救是超驗的。至於說到您的資產階級世界共和國,親愛的博士,在這個上下文中聽見您講什麼『本能』,那真是叫人覺得太奇怪了。本能絕對站在民族一邊;上帝自己將自然本能賦予了人,使各民族彼此區別,建立了各自的國家。戰爭……」

  「戰爭,」塞特姆布里尼提高嗓門,「甚至戰爭,我的先生,也曾經不得不服務於進步,要是您回憶一下您所偏愛的那個時代的一些事件,我是指十字軍的一次次東征,您就會承認我有道理!這些文明之戰十分幸運地促進了各國人民之間的經濟和貿易政治關係,把西方的人類結合在了一個統一的思想旗幟之下。」

  「對這個思想您非常寬容。因此我要更加禮貌地糾正您的錯誤,向您指出:十字軍東征即使活躍了交通,卻絲毫未能起到國際協調的作用;恰恰相反,它教會了各國人民分庭抗禮,有力地促進了民族國家思想的產生。」

  「一針見血,單就各國人民與教會勢力的關係而言。是的!那時候,國家民族的榮譽感開始在對抗教會的專橫中逐漸加強……」

  「但您這兒所謂的教會專斷,不恰恰是在精神的旗幟下統一人類的思想嗎?」

  「咱們了解這個精神,多謝多謝。」

  「明白了,您的民族狂熱,不能容忍教會超國界的世界主義。我只是不知道,您打算怎樣將它與對戰爭的厭惡聯繫起來呢?您仿古式的國家崇拜,必須使您成為法治的衛士,而作為法治……」

  「咱們要談法治嗎?在國際法中,我說先生,仍活躍著天賦人權和人類理性的思想……」

  「呸,您的國際法恰恰又是上帝的法律的盧梭式變種,跟自然和理性毫無關係;相反卻基於啟示的……」

  「咱們爭論的不是名稱,教授!請您乾脆舉一種我所尊為自然法和國際法的上帝的法律來吧。問題的關鍵是:在一切民族國家的法規之上,還存在著一條普遍適用的總的法則,那就是出現了爭端,得由法庭解決。」

  「由法庭解決!我沒聽錯吧!由一個資產階級法庭,由它決定生死問題,傳達上帝的意旨,規定歷史進程!好,這就是您的鴿子的嘴。可老鷹的翅膀在何處呢?」

  「國民教育……」

  「得,國民教育自己也不知所措!他們一會兒大叫要防止生育衰退,一會兒又要求降低兒童教養和職業培訓經費。同時城裡卻擠得要死,所有職業都人滿為患,搶麵包的鬥爭之殘酷可怕,令歷史上所有的戰爭黯然失色。留出空地建造花園城!增強民族體質!可增強幹嗎,如果文明和進步都不願意再有戰爭?戰爭作為手段,本來就既可反對一切,也可維護一切,可以促進增強體質,甚至防止生育衰退。」

  「您在說笑話。這當不得真。我們的談話結束了,而且正是時候。我們已經到啦。」塞特姆布里尼說,同時舉起手杖,指著他們站在籬笆門跟前的那幢小房子。它坐落在「村」口的路邊上,與大路之間只隔一溜窄窄的園子,其貌不揚。野葡萄從禿露的根里長出來,纏繞在房門上,並且貼著圍牆,向右邊的底樓窗戶彎彎扭扭伸去一條手臂;那兒是小雜貨店的櫥窗。底樓是雜貨商住,塞特姆布里尼解釋說。納夫塔的房間在二樓的裁縫作坊里,他本人則獨占著閣樓,一個挺幽靜的書齋。

  以出乎意料的殷勤姿態,納夫塔表示希望這一次之後能經常再見面。「來咱們這兒走走吧。」他說,「要是塞特姆布里尼博士不打算獨享老朋友的特權,我就想說,來看看我吧。隨時歡迎你們來,只要你們樂意,只要你們有興趣聚談聚談。我重視與青年人交流思想,也許同樣是有一點教育傳統……要是我們的『講座主持人』,」他指了指塞特姆布里尼,「要是他認為只有資產階級人文主義才熱心教育,以教育為天職,我就必須予以駁斥。也就是說,不久後再見吧!」

  塞特姆布里尼不以為然,說見恐怕有困難,少尉住在山上的日子不多了,工程師將會加倍認真地療養,以便也跟在少尉後邊很快回平原上去。

  年輕人一一表示同意,先對這位,後對那位。對納夫塔的邀請,他們一鞠躬再鞠躬,表示領情;可緊接著,他們又聳肩搖頭,承認塞特姆布里尼的疑慮不無道理。這樣子,剩下的全是未知數。

  「他叫他什麼來著?」約阿希姆問,當他們爬到了通往「山莊」的拐彎處……

  「我聽見的是『講座主持人』,」卡斯托普回答,「我自己也正好在考慮這是什麼意思。多半是打趣吧,他們相互給對方都取了一個奇特的名字。塞特姆布里尼管納夫塔叫『頭號煩瑣哲學家』——也不賴。玄學家們,他們是中世紀的經院學者,古板教條的哲學家,如果你要想知道的話。哦,對於中世紀也有各種不同的理解——我正好想起,塞特姆布里尼在見面第一天就說,咱們這山上頗有些中世紀的氣味兒。話頭是從阿德里亞迪卡·封·米倫冬克引出來的,從她這名字。——對於他,你的印象如何?」

  「那小個子嗎?不好。不過他講的有些話還中聽。法庭自然是虛偽的。只是他本人我不怎麼喜歡,隨他講多少好聽的話,自己顯得不三不四,我也沒辦法。這傢伙確實不三不四,你無法否認。單是他那『交歡所在』的說法,就十分值得考慮。而且他還長著個猶太人鼻子,你沒發現?身材那麼瘦小,也只有猶太人才可能。難道你當真打算去拜訪他?」

  「咱們當然要去拜訪他!」漢斯·卡斯托普回答,「所謂身材瘦小嘛,那只是你軍人觀點的不自覺反應。不過,恰爾德人也同樣長著這種鼻子,同樣固執己見,不止在研究那些神秘的科學時才如此。納夫塔可能也在搞什麼神秘的學問,這讓我對他產生了不小的興趣。我倒並不認為,我今天已經了解他啦,可只要咱們經常和他碰頭,將來也許會的。我完全不排除我們這樣做會變得更聰明的可能。」

  「唉,老兄,你在這山上會越來越聰明,通過你的生物學、植物學,還有你那抓不住的春分、夏至。而且,上山的第一天,你就已經在為『時間』傷腦筋了。可咱們住在這兒是為了變得更健康,而不是為了變得更機靈——越來越健康,直至痊癒,以便人家終於恢復咱們的自由,放咱們回到平原上去!」

  「在山上多麼自由自在!」漢斯·卡斯托普心血來潮,唱道。接著,他又恢復了說話的調子,問:「你講講,自由是什麼?剛才納夫塔跟塞特姆布里尼也爭論過這個問題,沒能取得一致意見。『自由是博愛的準則!』塞特姆布里尼說,這跟他先祖卡爾波納洛是一個調子。然而,不管卡爾波納洛有多麼勇敢,不管塞特姆布里尼本人有多麼勇敢……」

  「是的,談到個人的勇氣時,他就顯得很不自在。」

  「……所以,我以為,他對有些事情懷著顧忌。矮小的納夫塔卻不是,懂嗎?所以,他的自由和勇氣就有些勉勉強強。你認為,他有足夠的勇氣衰弱或者任其衰弱下去嗎?」

  「幹嗎說起法語來了?」

  「只因為……這兒有著濃厚的國際氣氛。我不知道,這種情況更適合誰的口味,是主張資產階級世界共和國的塞特姆布里尼呢,還是熱衷於宗教世界主義的納夫塔?我很注意他們的爭論,你看見了,卻沒聽出個所以然;相反,倒覺得越聽越糊塗。」

  「情況總是這樣。你總是會發現,討論爭辯只會造成思想混亂。所以我告訴你,問題根本不在誰有怎樣的意見和觀點,而在他是不是個好樣兒的人。最好乾脆什麼觀點都沒有,而只管幹他該幹的事。」

  「對,你可以這麼說,作為軍人,作為純形式的存在,你就是這個樣子。我的情況不同,我是平民,在一定程度上有責任對問題做出回答。他們一個宣揚資產階級世界共和國,從根本上厭惡戰爭,可同時又那麼愛國,堅決要求恢復布倫納爾邊界,並不惜為此打一場文明的戰爭;另一位卻詛咒國家,把遠在天邊的人類大同吹得美妙無比,可緊接著又捍衛起自然的直覺的權利來,對締結和約大肆奚落——面對這樣的雜亂無章,自相矛盾,我不能不激動。無論如何,咱們必須去拜訪他們,以便弄個水落石出。你儘管講,咱們在這兒不是為變得更聰明,而是為變得更健康,可我以為兩者必須結合起來,夥計。你要不相信,你就是搞二元論;而這永遠是個大錯誤,我可要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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