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遷
2024-10-13 13:30:04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時間是什麼?是一個謎——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威力無比,是現象世界存在的一個條件,是一種運動,一種與物體的空間存在和運動緊緊結合在一起的運動。那麼,沒有運動,就沒有時間?沒有時間,也沒有運動?只管問吧!時間是空間的一種功能?抑或相反?抑或兩者原本是一回事?這可走得太遠了!時間在行動,具有活動性,能夠「產生效果」。什麼樣的效果?變異!這時不再是那時,此地不再是彼地,因為在它們中間有了運動。然而,由於人們用來計量時間的運動又是循環往復的,自我封閉的,這樣的運動和變異差不多同樣可以稱為靜止不動;因為那時不斷地在這時重現,彼地不斷地在此地重現。再者,人們不管怎麼拼命動腦子,也想像不出一個有盡的時間和有限的空間,便只好下決心將時間和空間都「想成」是永恆的和無窮的——人們顯然認為,這麼想儘管並不真的很好,卻也差強人意。可是,確定了時間和空間的永恆與無窮,是否意味著在邏輯和計量上否定一切有限和有窮盡呢?相對而言把它們貶低成了零呢?在永恆中可能有先後嗎?在無窮中可能有並存嗎?就算不得不承認永恆和無限這個前提,那麼距離、運動、變化乃至僅僅是宇宙中有限物體的存在等概念,又如何才能與之協調起來呢?諸如此類的問題,你可以一個勁兒地問下去!
漢斯·卡斯托普也正為類似的問題絞盡腦汁;還在上山之初,他的腦子便已處於一種亢奮狀態,對這些玄妙的問題似乎格外敏感,一度非常愛發牢騷和鑽牛角尖。他問自己,問好性子的約阿希姆,問老早已讓厚厚的積雪蓋住了的山谷,儘管從任何方面,他都看不出可以得到近乎答案的希望——至於哪一方面讓他最失望,卻很難講。他之所以向自己提出問題,正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解答這些問題。約阿希姆呢,他更是對這些問題全然不感興趣,誠如漢斯·卡斯托普那天晚上操著法語所說的,他一心只想著下山當兵去;為了實現這個時而向他靠近又時而愚弄他、疏遠他的願望,約阿希姆做著可謂艱苦卓絕的鬥爭。新近他好像已打定主意,要最後決一死戰。可不是嘛,這位善良的、耐心的、誠實的、心中只想著報效國家和遵守紀律的約阿希姆,他近來真叫怒不可遏,恨透了那個所謂的「加夫基[1]等級體系」;就是按照這個體系所定的標準,下邊的化驗室測定並標明患者帶菌的等級,也就是根據化驗物中是只有少量的細菌還是非常非常多,來確定「加夫基指數」,一切的一切全看這個數字的大小。因為它準確地表示出了患者康復的希望有多大;根據它,也不難斷定他在山上還要待的月數或年數,從為期半年的短暫訪問直至大伙兒愛講的「無期徒刑」。後面這個講法,從嚴格的時間意義來判斷,其實又經常沒有什麼意義。上面說了,約阿希姆對「加夫基等級體系」氣憤之極,公然宣稱不相信它的權威——不是完全公開地,不是直接地衝著上邊的人,但是卻當著他表弟的面,甚至在進餐的時候。
「我煩透了,我想不讓人繼續把我當傻瓜,」他大聲說,黝黑的面孔漲得通紅,「十四天前我的加夫基數為二,小事一樁;今兒個變成了九,細菌簡直擠都擠不下了,甭再提下山。鬼才明白是怎麼搞的,真叫人受不了。頂上那所『阿爾卑斯之寶』療養院躺著個傢伙,一個希臘農民,從阿卡狄亞送來的——論病情已毫無指望,害的是奔馬癆,每日每時都可能進太平間,可他一輩子在痰里從來沒查出過細菌;相反,那位胖胖的比利時上尉——他已經康復出院——他在剛來時加夫基數倒是十,細菌簡直成群成堆,雖說他只有一個小小的空洞。讓加夫基見鬼去吧!我不幹了,我要回家,即便這樣做我會死!」約阿希姆真的這麼說了。而看著一個溫和、穩重的年輕人竟然如此激動,大伙兒都感到痛心。約阿希姆揚言要不顧一切地下山去,漢斯·卡斯托普禁不住想起他聽見誰用法語說過的一席話。不過他沒有吭聲;他難道也能以自己的忍耐給表兄樹一個榜樣,就像施托爾太太似的?施托爾太太確實告誡約阿希姆別那樣犯上抗命,勸他不如逆來順受,學習學習她的忠誠;她卡洛琳納·施托爾就是靠這種忠誠堅持住在山上,忍痛放棄了在康施塔特的家中做家庭主婦的職責和權利,為的只是有朝一日變成一個完完全全健康的妻子,重新回到丈夫的懷抱里去。不,漢斯·卡斯托普不能,何況在過了狂歡節以後,他對約阿希姆老感到內疚——也就是他的良心老對他說:儘管他們從未提及,可約阿希姆肯定知道那件事,肯定將它看作是跟背叛、怯懦和不忠差不多的,尤其是面對那一雙圓圓的褐色眼睛,聽見那動輒便爆發出來的哧哧笑聲,聞到那橘子味兒的香水氣息的時候。一日五次,約阿希姆處於這種香味兒的衝擊之中,但每次都是規規矩矩地垂下眼瞼去死死盯住面前的湯盆……可不是嘛,就在約阿希姆對他的那些關於「時間」的思考和觀點的無言拒斥中,漢斯·卡斯托普也感覺出了他作為軍人的莊重,因而自己良心受到了責備。
至於那積雪很深的冬天的山谷,漢斯·卡斯托普同樣也躺在他那舒舒服服的靠椅上,向它提出了那些超驗玄虛的問題;只不過它的山坳、山色、山脊連同褐綠與淺紅混雜在一起的重重森林,都默默無聲地立在時間裡,讓世間靜靜流逝的時間包裹著,纏繞著,在深藍色的天穹下時而閃閃發光,時而雲霧瀰漫,時而讓落日映得通紅,時而讓月華照得發出藍幽幽的光,如同金剛石一般——不過一切全在雪中,從長長的然而又倏忽即逝的六個月以來就是如此,以致所有的療養客都聲稱,他們不能再看雪,已經對雪產生了反感,因為夏天就已經滿足了他們的要求。而眼下日日夜夜還是只看見雪,雪堆、雪山、雪原,已經非人所能忍受,已經窒息著精神與心靈。於是,人人都戴上了有色眼鏡,綠的、黃的、紅的,與其說是保護眼睛,不如說是保護心臟。
山谷和群峰埋在雪中已經六個月了嗎?已經七個月!在我們講故事的時候,時間正繼續前進——這是指我們的時間,我們花來講故事的時間,可也指漢斯·卡斯托普和他的病友們在山上的冰天雪地里度過的早已成為往昔的時間;時間帶來了種種變異。一切都順順噹噹地在完成,在實現,就像狂歡節那天在從達沃斯坪返回療養院的路上,漢斯·卡斯托普快嘴快舌地做了預言,招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快一樣。他當時說:夏至儘管還不是近在眼前,可復活節畢竟已穿過白皚皚的山谷,4月正在行進,聖靈降臨節已經在望,春天很快就會到來,融雪天——不是所有的雪都會融化,南邊的北峰上,北邊的岩隙深澗里,不用說總會有雪殘留下來;不過也不會沒有變化,而是在夏季里每個月都會少掉一些。只不過這新的一年的開始,預示著卡斯托普的生活在短時間裡會出現一系列具有決定意義的變化。在狂歡節的晚上,他從舒舍夫人手裡借了一支鉛筆,隨後在原物奉還時又接受了人家送的另一件東西作為留念,並將這件紀念品時時揣在懷裡,從那會兒到現在已經過了六個星期——也就是比漢斯·卡斯托普原來打算來山上待的時間還多一倍。
的確,從卡斯托普結識舒舍夫人,從他比忠於職守的表兄晚了許久才回自己房間去的那個晚上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個星期;從緊接著舒舍夫人離開了療養院的第二天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個星期。她這次離開是暫時的,只是要到高加索以東極邊遠的達吉斯坦去待一段時間。舒舍夫人的離去只是一次暫別,是臨時性的,她還打算回來——不論遲早,她還願意回來或者也必須回來,對此漢斯·卡斯托普已經吃了定心丸;不是在我們已轉述的法語交談中做了直接的口頭許諾,而是接下來我們保持緘默,中斷了我們講述的時間之流,讓純粹的時間成為主宰的那段間歇,讓卡斯托普心中有了底兒。總之,年輕人在回到第三十四號房間之前,確實已得到保證和放了心;因為他第二天沒再和舒舍夫人搭一句腔,甚至幾乎沒再見她,除了兩次離得遠遠的:一次是吃午飯的時候,她穿著藍呢裙和白色羊毛衫,在餐廳的玻璃門哐啷一聲響過以後,步履輕盈地最後一次走到自己的桌邊,叫卡斯托普看得心都快從喉嚨里跳出來了,要不是恩格哈特小姐在旁邊嚴密監視,他肯定會用雙手將臉蒙起來;另一次,是下午三點在舒舍夫人啟程的時候,他沒有去大門口參加送行,而只是站在走廊的窗前,遠遠地目送著她離去。
類似的送別場面,漢斯·卡斯托普在住進療養院以後自然經歷過幾次了:樓門前的平台邊上停著雪橇或者馬車,車夫和用人正將旅行箱捆到車上,一群療養客——都是那位已經康復或者未曾康復而準備回到平原上去生活或者等死的患者的朋友——甚或也有一些僅僅是趁機丟下工作出來散散心的療養院員工,聚集在大門前;臨了兒出現了一位穿著禮服的院方代表,有時候大夫們也親自露露面,往後才輪到被送別的療養客本人出場。此人在多數情況下都興高采烈,和藹可親,一個勁兒地向好奇地圍著他的人和送別的朋友們揮手致意,為即將開始的冒險之行而處於精神高度亢奮狀態……眼下走出來的卻是舒舍夫人。只見她懷抱鮮花,滿臉堆笑,身著長長的、滾著毛皮邊飾的粗呢旅行外套,頭戴大皮帽,由她那位瘦削的同胞布里金陪伴著;這位先生打算送她一程。她看上去也是滿面春風,跟所有出院者一樣——只因為生活方式的轉變,全然不管是經過醫生同意才離開的,或者僅僅是厭煩了,絕望了,因此甘冒風險,也不怕問心有愧,擅自中斷了住院療養。她雙頰緋紅,不停地講話,看樣子講的多半是俄語;與此同時,她的雙膝已讓人用毛皮毯子緊緊裹了起來……在場的不止有舒舍夫人的同胞和同桌進餐的熟人,還有其他許多療養客,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憨笑著,露出了鬍子背後的大黃牙;送給她的花束更多了,老姑媽獻上了她習慣於稱作「小茶點」的俄羅斯果醬;女教員也擠在送行的人群中,還有那位曼海姆來的樂師——這老兄立得遠遠的,眼裡充滿了哀愁,當他那陰鬱的目光順著大樓往上掃視,在走廊的窗口裡發現卡斯托普時,就痴痴地停在了他身上……宮廷顧問貝倫斯沒有露面;顯然他已借其他機會,私下與離去的美人兒話了別……終於,在周圍揮著手的人們的呼叫聲中,馬群拉動了雪橇;舒舍夫人的上身因為慣性往後一沉,靠到了軟墊上,卻再一次微笑著,拿她那一雙斜眼飛快地掃視著「山莊」大樓,就在這一剎那,她看見了漢斯·卡斯托普的臉……卡斯托普面色蒼白,急急奔回房中,跪到陽台上,為的是從那兒再看一眼響著鈴鐺、沿著山路向著谷底的「村子」駛去的雪橇車。隨後他倒在椅子裡,從胸前的衣袋中掏出那件紀念品,那件信物。它這次不是一根棕紅色的小木棍兒,而是一塊鑲了框的薄薄的玻璃片;你得把它對著亮光,才能發現其中的奧妙——原來裡邊藏著一幀克拉芙迪婭的透視片,雖然沒有面孔,但上身那纖細的骨骼,那柔軟瑩潔的肌膚,還有那乳峰,都表現得出神入化,歷歷可見……
從那以後又流逝了一些時光,產生了一些變化;而在這段時間裡,卡斯托普曾無數次地注視這小小透視片,把它按在嘴唇上親吻。舉例講變化之一,就是習慣了克拉芙迪婭·舒夏特遠遠離開之後在山上開始的新生活,而且習慣得比人想像的還要快:山上的時間原本就是這麼安排的,就特別適合於習慣的培養,哪怕僅僅是對於不習慣的習慣。一日五次進餐時哐啷哐啷的摔門聲再也聽不見了,也沒有人應聲走進餐廳里來;而今,舒舍夫人已到千里之外的不知什麼地方摔門去了——這樣一個癖性與她的存在、她的疾病緊密地融合在一起,就跟時間與空間裡的物體融合起來了一樣:那也許就是她的病,除此沒有別的意義……她是見不到了,不在了;但對於漢斯·卡斯托普的意識來說,她同時又是個看不見的存在——這個療養院的精靈。他在那放縱的甜蜜的時刻——平原上沒有任何歌曲能配上它,怎能顯得平淡無奇——認識了她,占有了她。九個月來,他的心是多麼不平靜,她的那幀由光影幻化成的小像無時無刻不珍藏在他心中。
那天晚上,他顫抖的嘴唇一會兒操著法語,一會兒操著德語,既像神魂顛倒又似難以啟齒,總算結結巴巴地說出了一些大膽越軌的想法:有建議,有勸誘,有瘋狂的計劃和決心,然而都理所當然地統統遭到了拒絕——說什麼他要陪她去高加索,要跟蹤她,要在她隨心所欲地選定的下一個居留地等候著自己的守護神,便再也不與她分離,諸如此類的信口雌黃,想入非非。從那個大膽越軌的時刻,頭腦簡單的小伙子實際得到的只是那幀小小的透視片,以及一種近乎實在的可能性而已:舒舍夫人可能第四次回到療養院來,或遲或早,全看給予了她行動自由的病情做出決定。可是,遲也罷,早也罷——漢斯·卡斯托普到時候必定「早已遠走高飛」。這在告別的當兒又一次被提了出來;須知,類似的預言本無多少意義,反倒叫人更加難堪,要是他認識不到,對某些事做出預言並非真的為了這些事發生,倒是想讓它們別發生,就像人們在念咒語時想的一樣。這類預言家告訴未來應該變成什麼模樣,實際上以此對未來進行嘲諷,令未來羞於真的變成那個樣子。在那次我們已轉述的交談中以及事後,如果說漢斯·卡斯托普的守護天使曾稱他是一個「(肺上)有浸潤點的柔弱的資產者」。——意思跟塞特姆布里尼常常掛在嘴邊的「生活中的問題兒童」差不多——那麼問題就在於:這個混合體內哪一種成分更強有力,是資產階級少爺呢或是別的什麼……守護天使也不曾考慮到,她自己已多次去而復來,漢斯·卡斯托普同樣可能適時地重新住進療養院,儘管他仍然待在山上毫無疑問是為了不必再來:跟許多別的人一樣,漢斯·卡斯托普留在院裡的意義僅在於此,明白無誤。
狂歡之夜的一個譏諷性的預言倒是應驗了:漢斯·卡斯托普的體溫曲線很不妙;它猛地凸起來一個高峰——在畫這高峰時卡斯托普尚帶著過節的感覺——隨即又稍稍落下去了一點,最後又向前延伸,形成一片只呈現微小起伏、遠遠超出通常水平的高原。這是在發高燒,其程度之嚴重和時間之持久,按照貝倫斯顧問的說法,完全與院裡早先的診斷對不上號。
「看來您的病比我們估計的要重得多,朋友,」他說,「嗯,打打針吧!會對您有效的。三四個月後,只要按照院裡吩咐的去做,您就會健康得跟水中的魚兒一樣。」
於是乎一周兩次,即星期三和星期六,漢斯·卡斯托普早上一散完步就去樓下的診療室,接受注射。
兩位大夫親自替他打針,一會兒是這位,一會兒是那位。貝倫斯顧問更顯得手法老到,即在進針的同時已開始擠壓藥水,而且根本不管針扎在什麼部位,所以有時候痛得卡斯托普要死,針眼周圍還瘀成一個硬塊,火辣辣的,久久不肯消退。這且不算,注射還嚴重影響他的整個肌體,動搖他的神經系統,每次都像進行完一場劇烈運動一樣。這,據貝倫斯顧問所說,正好證明了注射的藥力。這藥力甚至還表現在暫時會增高患者的體溫;情況也確實如此,而且在藥典中明文規定著,沒有什麼意見好提。注射進行得倒是很快,只要觸到您的身子,反掌之間藥水就灌到了您的皮下,不管是大腿或是手臂。有幾次,貝倫斯顧問正好情緒沒讓菸草破壞,心情開朗,在注射的時候卡斯托普也有意提起話頭,和他閒聊上那麼幾句: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上次和您一起喝咖啡是多麼愉快,宮廷顧問先生。那是去年秋天,一個偶然的機會。就在昨天,或者稍微早一點,我還對表哥提到……」
「加夫基指數是七,」貝倫斯顧問卻說,「最後測定結果。可小伙子卻硬是不肯根治。他還從來不曾像最近這麼使我困惑,令我痛苦,竟然要求馬上下山回部隊去,這個小毛頭。他沖我嚷什麼『一年零三個月』,活像在山上已熬過了幾千幾萬年似的。他要出院,等等——他對您是否也講過?您該好好開導開導他,從您的地位出發著實勸勸他!他要是早早地下山去吞咽包圍著府上的霧氣,那就肯定完蛋。這樣一個丘八[2]不需要多少腦子,可您卻要穩重一些。您是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平民;您該讓他頭腦清醒起來,在他做傻事之前。」
「好的,顧問先生。」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同時抓住話頭不肯放鬆,「只要他一發牢騷,我就會勸他;我以為他會恢復理智的。不過,他所看見的那些例子,並非總是很好的,相反倒有害。老是有人出院,有人回到平原上去,我行我素,未得到院方真正的同意,卻都那麼高高興興,就像真的康復了似的,這對意志薄弱者不能不說是一種誘惑。例如前不久……還有誰最近走了呢?一位太太,『好樣兒的俄國人席』的舒舍夫人唄。據說上達吉斯坦去了。哦,達吉斯坦,我不知道那兒氣候怎樣,總歸比北方海邊上好一些吧。不過在我們看來那兒仍然是平原,儘管照地理書上講也有許多山;在這方面我的知識說不上淵博。一個尚未痊癒的人,在那樣的地方怎麼活下去呢?那兒的人缺少起碼的常識,誰也不了解我們山上的規矩,不懂該怎麼靜臥,怎麼監測體溫。另外,她順便向我提起過,她反正還會回來的——您問我們怎麼會談起她?——是的,當時我們在花園裡遇見了您,顧問先生,如果您還記得的話;確切地說是您遇見了我們,因為我們坐在一條長凳上,我還知道並且能向您描繪出我們當時坐著抽菸的是怎樣一條長凳。我想講的是我在抽菸,因為我的表兄是不抽的,真不可理解。而您當時也正好在抽菸,於是我們便用自己的牌子相互敬了一支,據我這會兒回憶起來——您的巴西煙我覺得味道挺好,只是在抽時必須像對付小馬駒似的有耐性,我想,否則就會夠受的,就像您當初一連抽掉兩支進口貨,胸口憋得簡直想跳舞一樣——情況就這麼好,讓人忍不住發笑。附帶說一下,最近我又讓人從不萊梅給我寄來幾百支馬利亞·曼齊尼;我抽這種牌子已經上了癮,它在所有方面都很對我的胃口。只不過一加上關稅和寄費,貴得實在可觀。要是您過些時候能對我提出點有力的論據,顧問先生,我便可能下決心改抽本地煙。在商店的櫥窗里,我已看見一些很不錯的牌子——後來,您允許我們參觀您的畫,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就像今天的事情。對於我來說,那真是一次巨大的享受——我簡直驚嘆莫名。您竟用色彩做那樣的冒險,叫我是永遠也不會有這種膽量的。可不,我們也看到舒舍夫人的肖像,看到了那處理得絕妙的肌膚——請允許我說,我為之傾倒了。當時,我還不認識畫上的人,只聽說過她的名字,見過她的樣子。在那以後,臨到她就要離開療養院,我才總算結識了她本人。」
「您說什麼!」貝倫斯顧問應道。那驚愕的樣子,要是允許我回顧一下過去的話,就跟漢斯·卡斯托普在第一次體檢前對他講,他也有點兒發燒一樣。除此而外,貝倫斯沒有再說什麼。
「是的,確實如此。」卡斯托普肯定地說,「根據經驗,在這山上人們要相互結識也實在不容易。然而天賜良機,舒舍夫人和我在最後時刻走到了一起,交談了……」漢斯·卡斯托普透過牙齒縫吸了一口氣;藥水射進了他的皮下。「呼——!」他把氣吐出來,「您肯定是不注意扎著一根主神經啦,顧問先生。哦,是的,是的,痛得簡直要命。謝謝,按摩一下好多了……我們在一起談了起來。」
「是嗎!——嗯?」顧問點了點腦袋,問道。他那表情就像等待著對方給他一個讚許的回答,同時又頗有經驗,滿懷信心,相信一定會得到對方的讚許似的。
「我估計,我的法語有點蹩腳。」漢斯·卡斯托普有意迴避,「我哪能說那麼地道的法語呢?不過事到臨頭人總會有點辦法,我們後來總算談得還可以。」
「我想也是。嗯?」貝倫斯顧問繼續追問,接著又自己補充了一句,「挺可愛的,對吧?」
漢斯·卡斯托普扣好襯衫領子,叉開雙腳和胳膊肘站起來,臉孔朝著天花板。
「後來沒有什麼新情況。」他說,「在療養地,兩個人甚或家庭可以生活在同一座屋頂下好幾個星期,仍然敬而遠之。終於有一天他們認識了,相互產生了真誠的好感,然而同時卻發現一方已經準備離去。這樣的憾事屢見不鮮,我能夠想像。於是人們希望至少能保持聯繫,互通音信,也就是說,依靠郵局。可舒舍夫人她……」
「嗯,她不願意?」貝倫斯顧問舒心地笑了。
「不,她壓根兒不讓提這事。她也從來不從現在住的地方給您寫信,對嗎?」
「哦,上帝保佑,」貝倫斯回答,「她才想不到哩。首先是由於懶惰,再說,再說叫她怎麼寫呢?俄文我讀不懂——法語嘛,在萬不得已時倒可以謅上幾句,卻一個字兒也不識。您不是也一樣嘛。嗯,那小貓咪嗲聲嗲氣地講起法語和德國官話來確實很動聽,可一要她寫,就太難堪啦。那拼寫規則,親愛的!別說了,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小伙子。她畢竟還要來,早遲而已。技術問題,性格問題,我說過了。有的人來而復去,去而復來;有的人一待就待到底,出院後不需要再來。您的表兄如果現在走了,您只管告訴他,他很可能還會再來,而且不等您出院。」
「可顧問先生,您到底認為還要多久我才能……」
「您?他!我是說他到山下去還待不了他在山上這麼久。這一點我以人格擔保,因此委託您去勸勸他,要是您肯做做好事的話。」
在漢斯·卡斯托普狡猾的誘導下,他們倆的閒聊大致就是這個樣子,雖然結論並非不明確。不明確的只有一點,就是不知需要做些什麼,需要待多久,才能等到一個提前出院的人再回來;至於說到那位遠走高飛的夫人,那更是一點也不明確。漢斯·卡斯托普休想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只要時間和空間的秘密還橫亘在他們中間;她不會寫信,也不給他任何寫信的機會……要是他認真考慮一下,就像現在這樣子又有什麼不好呢?必須相互寫信,那不是一個挺小市民氣的斤斤計較的想法嗎?他過去不是一度覺得連與她談話的必要都沒有,也不值得與她一談嗎?拿有教養的西方人的標準來衡量,在那狂歡之夜坐在她身邊,他難道可以算真的和她「談」過嗎?或者說僅僅是像在夢裡似的胡謅了幾句外語,以不那麼文明的方式?既然如此,現在幹嗎還寫信或明信片,就像他時不時地寫給平原上的家裡人那樣呢?不過報告體檢結果時好時壞罷了!克拉芙迪婭用疾病賦予的自由解除了寫信的責任,她這麼做難道不對嗎?談話呀,寫信呀——事實上都是傑出的人文主義者和共和主義者的事情,布魯涅托·拉蒂尼先生[3]的事情;他寫了那本關於德行和罪孽的書,使佛羅倫斯人變得文質彬彬,學會談吐和按政治法則治理共和國的藝術……
這時候,漢斯·卡斯托普想起了羅多維柯·塞特姆布里尼,臉不禁一紅,就像那一次作家突然走進他的房間,使房裡豁然明亮起來,卡斯托普的臉也紅了一樣。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不是同樣也可以提出那種種超驗之謎的問題嗎?即便這樣做只是為了挑釁和抬扛,而不當真期望從這位人文主義者得到解答,因為他關心的乃是現世人生。不過嘛,自打狂歡節晚上塞特姆布里尼激動地退出鋼琴室以來,在漢斯·卡斯托普與義大利人之間便出現了隔膜,使得他們倆相互迴避,彼此幾個星期之久不講一句話——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在一方是問心有愧,在另一方是因教育失敗而大失所望。在塞特姆布里尼眼裡,難道他卡斯托普依然是個「生活中的問題兒童」嗎?不,在試圖從理性和德行中尋求教益的義大利人看來,大概他已是個不可救藥的浪子……對於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卡斯托普確實表現得很固執;每當兩人碰在一起,他就會擰緊眉毛,噘起嘴唇,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呢,也拿黑黝黝的目光瞪著他,對他無聲地表示譴責。然而,幾個星期之後,當作家再一次和他搭腔時,隔膜馬上就消除了,儘管他只是在擦身而過時,借神話典故做了一些暗示,沒受過西方教育的人壓根兒聽不明白。那是在一天午飯後,兩人不期而遇在不再哐啷作響的餐廳門旁。塞特姆布里尼趕上卡斯托普,但事先已做好馬上又分手的準備,同時說道: 「怎麼樣,工程師,那石榴還可以吧?」
漢斯·卡斯托普笑了笑,既欣喜又迷惑不解。
「您是說……您的意思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石榴?可沒有石榴啊?我一輩子還從來沒……不,也有一次喝過了兌了石榴汁的塞爾脫礦泉水,覺得那味道太甜。」
義大利人已經趕到前面去了,卻扭過頭來解釋道:
「眾神和人們有時候造訪冥府,還能找到回來的路。可地獄裡的魔鬼卻知道,誰要是嘗過他們那兒的果子,就再也逃不出他們的掌心啦。」
他說完就繼續往前走,永遠穿著他那條淺色的花格子褲,把他以為已讓他那意味深長的說道刺得渾身是窟窿的卡斯托普丟在了身後。卡斯托普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實如此,雖然他由於氣惱而顯得興奮起來,自顧自地嘟囔著:
「拉蒂尼、卡爾杜齊、拉齊-毛西-法里[4],別再來煩我!」
看上去他對第一次與義大利作家的交鋒異常興奮。儘管他心裡罩著陰影,留下了一個不愉快的疙瘩,卻仍然離不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對他的存在極為重視。一想到會被他徹底地、永遠地拋棄,被他視為不可救藥,卡斯托普心裡就更難受、更害怕,其程度勝過一個在學校里老被忽視、老遭羞辱的孩子,就像阿爾賓先生……然而,他又沒勇氣主動找那位嚴師諍友講話;塞特姆布里尼呢,有意地又拖了好幾個星期,才再一次來到令他操心的小青年身邊。
那是在永遠以單調的節奏涌動的時間之海上,復活節又讓波浪推送到我們面前,在「山莊」療養院得到認真慶祝的時候。通常,這兒對所有節氣都是像煞有介事地加以慶祝的,以避免生活千篇一律的單調。第一次早餐,所有客人在自己的餐具旁都發現了一束紫羅蘭;第二次早餐,每人又得到一隻彩蛋;在中午會餐的時候,桌子上更是擺了許多用糖和巧克力做的小兔子,煞是好看。
「請問您可曾海上旅行過,少尉,或者您,工程師?」吃完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嘴裡叼著牙籤,踱到了表兄弟的桌前……像大多數客人一樣,他們也將中午主要的靜臥時間縮短了一刻鐘,用來坐在一塊兒喝喝兌了白蘭地的咖啡。「這些小兔、這些彩蛋令我想起在一艘大船上的生活:幾個星期,遠方一無所有,空漠之中充滿著鹽鹼味兒,應有盡有的舒適和享受只是讓你表面上忘記危險,可心靈深處仍有恐怖意識在悄悄地將你咬噬,不停地咬噬……今天我又體驗到了在方舟中虔誠地紀念陸地上的節日的那種心情。也就是多愁善感的世外之人,按照日曆進行的紀念……在陸地上今天該是復活節,是吧?在陸地上今天為國王祝壽——我們照樣辦理,而且儘可能辦好,我們也是人……是不是這樣呢?」
表兄弟倆認為他的話有道理。的確,情況就是這樣。漢斯·卡斯托普被主動來交談的義大利人感動了,心裡感到內疚,更是提高嗓門對他的意見大加稱讚,認為他富有智慧,見解卓越,不愧是位作家,一口一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親切無比。可不是嘛,正如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生動地描繪的那樣,遠洋客輪上的舒適享受,只在表面上使人忘記了所處的環境和危險;如果允許他也補充一點自己的看法的話,在那應有盡有的舒適享受中,還包含著某種輕浮與挑逗,跟古哲們所謂的妄自尊大,褻瀆神靈相似——為了討好,他甚至搬來了古人——或者就像「朕乃巴比倫之王」!總之,罪孽深重。可是另一方面,船上的奢侈享樂還昭示(「昭示」!)人的精神和人的尊嚴的巨大勝利——他們把奢侈享樂帶到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無所畏懼地繼續進行,差不多就意味著將腳踏上了大海,踏上了那狂暴的元素的脖子,意味著人類文明戰勝了混沌,如果允許他卡斯托普用這個詞的話……
塞特姆布里尼留心地聽著,腳和手臂都交叉成十字,同時拿牙籤慢條斯理地在彎曲向上的小鬍子上抹來抹去。
「真有意思,」他說,「人只要稍微發表發表議論,就不可能不露出本相,於不經意間將自己整個擺進去,通過這樣那樣的事例道出他生活的基本主題和最原始的問題。您剛才正是如此,工程師。您所說的話,事實上都發自您這個人的內心深處;您的話還富有詩意地表現出了您這個人的塵世狀態:它仍舊是一種實驗狀態……」
「實驗狀態?」漢斯·卡斯托普一邊說,一邊點頭並且笑了起來,笑聲裡帶著義大利語的c音。
「誠然——您所有的是一種要體驗世界人生的可敬的熱情,而非玩世不恭。您剛才提到『妄自尊大,褻瀆神靈』,您用了這幾個詞兒。您可知道,理性反對黑暗勢力的妄自尊大,褻瀆神靈,乃是最崇高的人類品質;即使它招來嫉妒的眾神報復,例如,享樂的方舟傾覆了,沉沒了,那也是一次光榮的沉淪。還有普羅米修斯[5]的行為同樣傲慢不遜;他在斯堪特山受到的苦刑,對於我們來說堪與殉教之舉相比擬;反之,另一種類的傲慢不遜情形又怎樣呢?例如,冒險嘗試與那些反理性、反人類的力量苟且結合?這是光榮的嗎?能是光榮的嗎?是或否!」
漢斯·卡斯托普在咖啡杯中攪來攪去,雖然杯子早已經空了。
「工程師啊,工程師啊,」義大利人邊說邊點腦袋,黑色的眸子在沉思中「定住了」,「你難道不怕第二重地獄中的龍捲風嗎?它將把那些耽於肉慾的罪人摔來打去;這些不幸的傢伙,他們為追求淫樂犧牲了理性。上帝啊,我只要一想到您也會被颳得四處亂飛,頭一會兒朝上一會兒朝下,我就痛苦得快要厥倒,像具死屍似的厥倒……」
表兄弟笑了起來,都很欣賞他風趣而富有詩意的談吐。誰料塞特姆布里尼又說道:
「在狂歡節晚上喝酒那會兒,您大概回憶得起來,工程師,您可以說已經向我告了別,反正差不多是那麼回事兒吧。嗯,今兒個輪到我了。就像你們見到的,先生們,我現在正要對你們說『多加保重』。我準備離開這療養院了。」
哥兒倆驚訝到了極點。
「不可能!開玩笑!」漢斯·卡斯托普脫口叫了出來;類似的情形他已有過一次[6]。眼下,他差不多跟那次一樣大吃一驚。可是塞特姆布里尼照樣回答:
「絕對不假,我說的是真話。再說,你們也不該感到這個消息突如其來。我就早對你們宣布過,一旦我那在可望的將來重歸塵世、重操舊業的心愿,被證明是虛妄的,我就會毅然拔掉這兒的營寨,到另一個地方去找永久的歸宿。你們有什麼好說的呢——這一刻已經到來。我好不了啦,已經肯定。我可以苟延殘喘,但只能在此地。判決,最後的判決,是無期徒刑——是生性樂天快活的貝倫斯顧問向我宣布的。倒也好,我可以做進一步打算。房子租好了,我這就將自己的一點點身外之物,將我寫作的文具紙張搬過去……離這兒一點也不遠,就在『村』里,我們還會見面,肯定,我不會對您漠不關心,可作為病友和鄰居,請允許我這就向您道別。」
這就是塞特姆布里尼在復活節那個星期天所做的聲明。表兄弟倆對此事表現得格外激動。他們一個勁兒地和文學家討論著他的決定,反反覆覆地討論著諸如他出院後一個人如何才能繼續施行治療,如何將他已承擔的編寫百科全書的浩大工程帶走並繼續做下去——這項工程應成為所有社會科學傑作的總覽,同時還得考慮到他的疾病和治療——最後還談了他未來的居所,照塞特姆布里尼自己的說法,那是一位「香料商人」的家裡。他講,香料商把自己住宅的樓上租給一個專做女服的波希米亞裁縫,裁縫又招了他這個二房客……
如今,這些談話已成為過去。時間繼續向前推移,帶來了不止一個變化。塞特姆布里尼果真已不住在「山莊」國際療養院,而是住到了盧卡切克,住到了那個女裝裁縫家,已經好幾個星期了。他出院時沒有雪橇出發的盛況;他穿著一件領口和袖頭滾了一小溜毛皮的短大衣,由一個推小車的人運送他生活和寫作的必需之物,徒步下山去了。有人看見他一邊走一邊玩著手杖,在大門口還反著手用兩根指頭擰了擰一個站在那兒送他的餐廳女服務員的臉蛋兒……四月,如我們所說,已有大部分,已經有四分之三蒙上了往昔的陰影,然而毫無疑問仍舊是嚴冬。早上,房間裡勉強達到了零上六攝氏度,可是戶外仍為零下九攝氏度;你要是把墨水瓶放在陽台上,一夜之間準會凍成一塊冰,凍成一塊煤炭。可是春天正在靠攏,大伙兒都知道。白天,陽光照耀下,空氣中這兒那兒地已能感覺出一點非常非常輕微的、非常非常柔弱的春意。融雪期已然在望,隨之而來的將是在「山莊」療養院裡必然出現的一系列變化——甚至連貝倫斯顧問的權威,連他那動聽的言詞也阻擋不住它們,哪怕在病房、在餐廳、在體檢的時候、在查房的時候,在每一次進餐的時候,他都要批駁對於融雪季節普遍抱有的成見。
我們要講的是從事冬季運動的健康人,還是病號和患者呢?他問。這些人要雪幹什麼?要冰幹什麼?融雪天——不利的時期?其實啊是最有利不過的季節!一個明證就是這時候整個山谷中臥床的病人比全年裡的任何季節都要少!在廣大的世界上,有哪個地方冬天的條件,對於肺癆患者能比這兒更優越!誰只要還有一丁點兒理智,他就會堅持下去,用這兒的嚴冬來鍛鍊自己的身體。以後他便會棒棒的,經得住世界上任何氣候的考驗。當然了,前提是必須耐心地等待著痊癒,如此這般,等等。可貝倫斯顧問只管講他的,對於融雪時期的成見仍然頑固地盤踞在人們的頭腦里,療養院還是一天天空了。也許是日漸臨近的春天,在人們身體內引起了騷動,使本來安於現狀者也變得煩躁不安、渴望變遷了吧——反正,「山莊」療養院裡提前出院和「瘋狂」告別的場面日漸增多,到了令人憂慮的程度。例如從阿姆斯特丹來的薩洛蒙太太,儘管每次體檢以及與此相結合的對她身上那些最精美的花邊小內衣展示,都帶給她莫大的樂趣,她還是不顧一切地、瘋狂地走了,沒有得到任何允許;並非因為她病情在好轉,相反倒是越來越壞。她遠在卡斯托普上山之前好久已住在院裡;她來了已經一年多——開始病情極輕,要求她只療養三個月。四個月後,人家告訴她「再過四個星期准好」;可是過了六個星期,就壓根兒沒誰再提痊癒的事。據說,她至少必須再住四個月。就這麼一延再延;好在這兒既非監獄,也不是西伯利亞礦坑——薩洛蒙夫人留了下來,繼續展示她那些精美無比的花邊。現在可好,在最近一次檢查之後,面臨著融雪天,她又被加判了五個月,因為左胸上半部出現了噓噓聲,左腋下也有了無從辨別的雜音,這樣一來她的耐性全沒了。帶著對達沃斯「村」和達沃斯「坪」以及它們著名的空氣,對「山莊」國際療養院和院裡大夫們的蔑視,為了表示自己的抗議,薩洛蒙夫人徑直回她的家,回阿姆斯特丹,回那座經常颳風的水城去了。
這樣做明智嗎?貝倫斯顧問聳起肩膀,舉著雙臂,隨後兩手落下來,很響地拍打在大腿上。最遲秋天,他斷言,薩洛蒙夫人又得回到這兒來——那就得住一輩子嘍。他的話會應驗嗎?咱們會瞧見的,咱們還得待在這個享樂場,消磨一段對於塵世來說比較長的時光。不過嘛,薩洛蒙夫人這樣的情況並非絕無僅有。時間帶來種種變化——它永遠如此,只是慢慢慢慢地變,不那麼顯眼。餐廳空了一些位子,所有七張桌子全一樣,「好樣兒的俄國人席」如此,「差勁兒的俄國人席」也如此,橫著放的桌子如此,豎著放的桌子也如此。這並不是療養院業務有季節性的可靠證明,像任何季節一樣仍然有新客人到來。房間可能還有人住,而且住的恰恰就是些病入膏肓、行動已經受到限制的患者。我們已經說過了,餐廳里已經不見了這個那個仍然能夠跑來跑去的人;可也有人是以一種特別深沉、特別沉重的方式消失掉的,例如布魯門科爾博士,他已經死了。最後一些日子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特別,活像嘴裡老含著什麼難吃的東西似的。再往後他就臥床不起,最後死了——誰也說不確切是在什麼時候,一切後事都悄悄處理掉了,按照慣例。又出現一個空缺;施托爾太太正好坐在旁邊,心裡老是發怵,因此遷移到了年輕的約阿希姆旁邊,占據了已經康復出院的羅賓遜小姐的座位,正對著女教員——卡斯托普左邊那個固守著自己陣地的女鄰座。眼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方,另外三個座位全部空著。大學生拉斯穆森一天比一天更加消瘦無力,如今已臥床靜養,被認為不再有希望;老姑媽帶著她侄女和那位胸脯豐滿的瑪露霞一塊兒旅行去了——我們說「旅行」,跟大家用的詞一樣,是因為已經談妥了她們很快就回來。不等秋天,她們又會在這裡,難道能說已經出院了嗎?既然聖靈降臨節已到門邊,夏至也不會遠了;一年裡最長的一天來到以後,日子就會像下山似的,一溜煙便沖向冬天去啦——總之,老姑媽和瑪露霞幾乎可以說已經回來。這很好,因為愛笑的姑娘瑪露霞完全說不上病已經斷根,身上已經沒有病毒;女教員自稱對她豐滿的胸脯里的結核病灶有些了解,她已開過好多次刀了,不是嗎?女教員說這些話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迅速地瞟了表兄約阿希姆一眼,只見他把頭埋在湯盤裡,臉上紅一塊白一塊。
快活的老姑媽臨走前在餐廳里搞了一次告別晚餐,招待同桌的病友們,也就是表兄弟倆、女教員以及施托爾夫人;請他們吃魚子醬,喝利口酒和香檳酒。席間,約阿希姆寡言少語,是的,僅僅說了兩三句話也有聲無氣,以致秉性善良的老姑媽不得不鼓勵他,並且打破文明社會的禮儀規範,徑直稱呼他「你」。
「沒關係,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只管照樣地吃、喝、聊天好啦,我們馬上就會回來的!」她說,「讓我們大家都吃吧,喝吧,聊吧,把煩惱——把煩惱統統丟掉,不等我們轉過腦筋來,上帝又會把秋天給咱們,你自己看,是不是有理由苦悶!」第二天,她送給到餐廳吃飯的人每個人一盒用彩色紙裹起來的「小茶點」作為紀念,隨後就帶著兩位年輕姑娘踏上了旅程。
那麼,約阿希姆的情況究竟怎樣呢?在這以後他是解放了,輕鬆了,還是面對著那個空座位悵然若失呢?他煩躁不安,怒氣沖沖,揚言人家要是再牽著他鼻子走,他就不顧一切地衝下山去;他這反常的表現,跟瑪露霞的離開是否有關呢?或者說,他沒有下山,倒聽信貝倫斯顧問為融雪季節所唱的讚歌,這個事實該不該主要歸因於另一個事實,即乳峰高聳的瑪露霞並非當真出院了,而只是去旅行旅行,按照院裡的計算,只過短短五個單元的時間又會回來呢?唉,說來說去,這才是問題之所在,這才是事情的癥結;漢斯·卡斯托普即使不與約阿希姆交換思想,也完全想得出來。須知,卡斯托普嚴格地禁止自己問約阿希姆關於瑪露霞的想法,正如約阿希姆也絕對避免提起另一位也暫時離開了的女士。
這期間,在塞特姆布里尼坐過的那一桌,有誰占據了義大利人的位置,成了那幫荷蘭老饕的新夥伴;他們胃口大得嚇人,每一位在本來已有五道菜的午餐上湯之前,還額外地要人給他們煎三隻荷包蛋。新客人叫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他剛剛嘗過胸膜炎的可怕滋味兒!費爾格先生沒有臥床,也沒有打氣胸就挺過來了,幾乎成天東走西走,衣冠楚楚,蓄著兩叢讓人一見就覺得脾氣好的八字鬍,吃飯時碩大的喉結一動一動,也給人一個好心腸的印象。哥兒倆不止一次跟他在餐廳和遊藝室里閒聊,碰巧了還偶爾一道進行院裡規定的散步;他們倆打心眼裡喜歡這樸實的和善佬。他自認對高深的事理一竅不通,卻能津津有味地給你講膠鞋生產的過程,講俄羅斯帝國遙遠的邊區,講薩馬拉和喬治亞。此時,三個人正冒著濃霧,踏著稠糊糊的融雪行進。
說實在的,眼下道路還幾乎下不了腳,完全讓雪水給泡漲了,霧也十分濃重。儘管貝倫斯口口聲聲「這不是霧,是雲」,但是依漢斯·卡斯托普看,那純屬騙人的鬼話。春天進行著艱難的鬥爭;它經受上百次挫折,讓氣溫又回復到嚴冬時節,鬥爭好幾個月之久,一直要斗到6月里。可是,還在3月份,即使穿得再少並且躲在陽傘下,一出太陽坐在陽台上的躺椅里已熱得受不了;甚至有些女士那時節便過上了夏天,進早餐時已將她們的薄紗衣裙展示出來了。在一定程度上,她們是可以拿山上氣候的反常做理由的;這地方的春夏秋冬完全亂了套,自然會造成心理上的混亂。只不過在女士們自認為的先見之明中,也多有短視和缺少想像力的成分;還有就是愚蠢地只看眼前,想不到情況還可能是另一個樣子;特別是她們追求花樣翻新,恨不能吞食掉一些時間。
話說3月里,春天到了,氣溫卻高得幾乎跟夏天一樣,女士們都穿上了薄紗裙,以便在秋天降臨之前露一露自己的身段。誰料秋天果真來報到啦。4月里一連好多天又陰冷又潮濕,淫雨變成了飛雪,還加上陣陣旋風,颳得療養客們坐在陽台上手指也被凍僵。卡斯托普的兩條駝絨毯子又派上了用場;要是再冷一點兒,就得取皮筒子才是。院方決定重新開放暖氣;人人都在抱怨,這個春天算是泡湯啦。到月底,漫山遍野全埋在了厚厚的雪中。可緊接著,卻颳起熱風來;這情況,早已為某些既有經驗又感覺敏銳的療養客預感到和說中了:施托爾太太如此,皮膚呈象牙色的萊薇小姐如此,黑森費爾德寡婦也如此;還在南邊花崗岩山的峰頂出現一小朵雲彩之前,她們便異口同聲說已經感覺要刮熱風。話才出口,黑森費爾德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淚,痙攣症便發作起來;萊薇小姐馬上臥了床;門牙暴突的施托爾太太也隨即滿面愁容,擔心自己也會咯血,因為根據當地的迷信,刮熱風必定會引起這類後果。天一下子暖和得難以置信,暖氣關閉了,人們整夜都敞著陽台門,就這樣房裡早上的氣溫還高達十一攝氏度;雪迅速融化,變成冰的顏色,出現了孔孔洞洞,積得厚的地方便崩塌了,像是要鑽進地里去似的。到處都在融化、流動和滲透,樹林裡更傳來滴滴答答和轟然垮塌的聲音,用鐵鍬剷出來的道轍和原野上的白色絨毯已經消失,雖然積雪量實在太大,並未馬上絕跡。這當兒,在山谷中的大道上,便出現了一些奇景,一些療養客見所未見的童話般的景象——春天——突如其來,讓人大吃一驚。眼前展現著一片綠野,背景上聳峙著的黑角峰還完全裹在雪裡,右邊不遠處是同樣積雪深深的斯卡萊塔冰川,田疇也還蒙著雪被,儘管這兒那兒的乾草堆頂上雪已變得稀薄、疏鬆,時不時地還有黑色的土包突兀其間,衝破雪被直立起來的乾草隨處可見。然而,散步的人們發現,這只是原野呈現出來的例外現象——遠方,靠近一條條林帶,雪積得便要深些,只有最前面的地段,細心的觀察者方可看出,在那些仍像在冬天裡一般枯瘦難看的蒿草上,所剩下的不過是些白色的星星點點……他們驚奇地彎下身子,定睛細看——原來不是雪,是花,像雪一般的花,雪之花,短短的莖,小小的蕊,白顏色,白里泛藍,確確實實是番紅花,從浸潤著雪水的原野中滋生出來了,成千上萬,密密麻麻,讓人很容易把它們當成雪,實際上也和殘雪混雜在一起,很難分清楚。
他們笑了起來,既笑自己的錯誤,也因為發現奇蹟而高興:這些在解凍之初首先破土而出的小生命,竟有如此強的適應模仿能力,真叫人又憐又愛。他們摘下一些杯狀的嬌嫩小花來,先進行觀察和研究,然後或插在衣襟扣眼裡,或帶回去插在房裡盛著水的玻璃瓶中;須知山谷中長久以來死氣沉沉,缺少生意——雖然並非沒有消遣。
然而,這雪花又被真正的雪蓋起來了,比它們晚一點長出來的藍色阿爾卑斯雪鐘花和黃紅兩色的櫻草花,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是啊,要突破嚴冬封鎖,將它戰勝,對於這地方的春天來講真是太困難啦!它為了在山上站住腳,會被打退十來次——等到下一個冬天降臨,又會是風雪交加,冰牆聳峙,人們只好靠著暖氣挨日子。5月初——須知我們在講那些像雪似的小花時,已經到了5月——5月初簡直叫受罪,在向陽的小房裡只能給平原上的家人寫張明信片,指頭兒凍得就像在陰冷的11月似的發痛;空地上,五六棵闊葉樹全都光禿禿的,跟平原上1月份的情形一樣。雨一天接一天地下個不停,其中一個星期更是大雨如注;好在院裡的躺椅品質優良,對人起著安撫作用,不然,周圍雲霧瀰漫,面孔又潮又僵,要在戶外靜臥那麼幾個小時真太夠嗆。然而,這霧骨子裡卻是一場春雨,漸漸地,久而久之,它的真正品質便顯露了出來。所有的雪都在它的沖刷下融化了,消失了;四野再也看不見白顏色,只是這兒那兒還有殘冰的骯髒灰色,於是,草地真正泛青了。
在無盡的白色之後,這草地的青綠是何等賞心悅目啊!除此而外,還有另一種綠,它的柔嫩可愛遠遠勝過了綠色的春草哩。那是落葉松新發出來的一束束針葉——漢斯·卡斯托普在散步途中總忍不住去撫摸它們,用它們來拂自己的臉頰,它們真是柔嫩清新,太誘人啦。
「當個植物學家有多美!」年輕的卡斯托普對他的夥伴說,「眼看這山上的大自然在嚴冬後慢慢復甦,你真會愛上這門學科的!那不是龍膽草嗎?瞧,老兄,在那邊山岩上;而這兒是一種特別的黃色紫羅蘭,我從未見過。還有這兒的毛茛,跟咱們平原上長得也沒什麼兩樣,同屬於毛茛家族,引起我注意的只是它更加豐腴一點,一種特別可愛的植物,而且雌雄同蕊,你瞧那麼許多花粉包兒,那麼許多子房,也就是說,有一個雄蕊就有一個雌蕊,據我所知。我相信,我肯定會翻出一本舊植物學來熟讀,以便對這一門生命科學有更好的了解。是啊,世界眼下又是何等五彩斑斕!」
「到了6月還會更美,」約阿希姆吭聲了,「這兒草地上的野花是出了名的。不過,我不認為我還能等到它們開放——你肯定是受了克洛可夫斯基的影響吧,竟想研究植物學?」
克洛可夫斯基?這話從何說起?啊,明白了,約阿希姆想起他,是因為前不久這位博士在他的一次報告會上比手畫腳地大談過植物學。誰要是認為時光的流逝引起的變化竟這樣大,以致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都不再舉行報告會,那他就錯啦!一如既往,每十四天他就要舉行一次,仍然穿著長外套,雖然涼鞋不見了;涼鞋他要夏天才穿,而眼下也快了——每隔一個星期的星期一,在餐廳里,就跟漢斯·卡斯托普初來乍到時手上糊著血姍姍來遲那次一個樣。這位精神分析學家講愛情與疾病的關係,一講講了三個季度之久——沒有一次講得很多,而是一小份一小份地,每回聊上半小時至三刻鐘。他就如此把自己的知識和思想寶藏慢慢地向人們抖摟出來,誰的印象都是他沒有停止的必要,他能永遠地講下去,講下去。這無異於一部半月一講的《一千零一夜》,可以一次一次地想講多久便講多久,也同美女謝赫拉查德的故事一樣,可以滿足一位君王的好奇心,阻止他的殘暴行為。在題材的廣泛無邊這點上,克洛可夫斯基的報告令人想起塞特姆布里尼參加編纂的《痛苦百科全書》;只要想想報告人甚至在最近大談植物學,確切地說講到了蘑菇等,你就知道內容多麼富於變化……是的,他也許真的把內容做了些許改變;眼下的話題更多地涉及愛情與死亡的關係,這就使他有可能既抒發纏綿的詩情,又做冷酷的科學分析。正是在此節骨眼兒上,博士以帶東方味道的拖長聲調和舌頭只在口裡轉動一下的r音,談起了植物學,談起了蘑菇,說這是一種有機生命,喜歡長在陰影里,茂盛而又奇妙,生來就肉墩墩的,跟動物很接近——在它的身上可以得到動物新陳代謝的產品:蛋白質、肝澱粉,也就是動物性澱粉。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特別提到一種遠在古代就以其形狀和魔力而聞名的菌類——羊肚菌,在它的拉丁語學名前有「淫蕩的」這麼個形容詞,它的形狀讓人想起愛情,它的氣味卻讓人想到死亡。因為一旦有綠色的黏液從鐘形菌冠也就是芽苞托中滴下來,淫蕩菌就會發出一股刺鼻的屍臭。而時至今日,那些未開化的人還把這種菌類用來做春藥。
嗯,對太太們講這些,有點太出格,帕拉范特檢察官認為;他是得到了貝倫斯顧問所做宣傳的道義支持,才熬過了融雪季節的。還有施托爾太太也是頑強地抗拒了種種誘惑,堅持留在院裡沒有強行出院;她在進餐時同樣宣稱,今天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講的那些關於羊肚菌的話,實在有些「那個」。「有些那個」,不幸的女人說,然後又以一些莫名其妙的、似是而非的話,將自己的病褻瀆了一通。
令卡斯托普驚訝的是,約阿希姆竟主動提到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和他的植物學;須知,他倆之間本來是從不談論這位心理分析家,就像從不談起舒舍夫人和瑪露霞小姐一樣——他們從不提他的名字,對他的為人和行事也寧肯保持緘默。可是今兒個,約阿希姆卻指名道姓地談到了助理大夫——以一種不高興的聲調,就跟他說不願等到看見草原百花盛開時那聲調也很不愉快一樣。善良的約阿希姆,他看上去已快失去心理平衡啦;由於煩躁,他說話時嗓音都在顫抖;他已完全不再是往日性情溫和、言行謹慎的約阿希姆。他是在渴念那橘子味兒的香水嗎?是加夫基指數的鬼把戲使他絕望了嗎?抑或他自己思想矛盾,不知該等到秋天還是現在強行出院好呢?
事實上,還有一點別的什麼事,使得約阿希姆說起話來嗓音激動得顫抖,使得他幾乎是以嘲諷的語調,提起了新近的植物學報告。漢斯·卡斯托普不了解這件事,或者講得更確切一些,他不了解約阿希姆竟了解這件事;因為他自己,他這個冒失鬼,這個生活與教育的問題兒童,對此事了解得真太清楚了。一句話,約阿希姆發現了表弟的秘密,他在無意間偷聽到了卡斯托普對他的背叛,那情形跟狂歡節的晚上相似——而問題更加嚴重的地方在於,毫無疑問,漢斯·卡斯托普是經常一貫地在騙他。
時間運行的節奏永遠是單調的,為使平常的日子不那麼無聊而做的日程安排,永遠是一個樣,一樣地把今天可能被誤認為是昨天,可能引起混亂,使人覺得反正是一碼事,反正是靜止的永恆,因而也就很難理解,時間怎麼又會造成變遷——在雷打不動的日程安排中,正如誰都不會忘記的,還包括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在下午三點半至四點之間來查房;屆時,他總是穿過所有的陽台,從一把躺椅走向另一把躺椅。入院之初,漢斯·卡斯托普曾對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表示過不滿,因為助理大夫總是繞過他的躺椅,好像他這個人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從那以後,「山莊」的正常日程出了多少新鮮事啊!他卡斯托普早已從客人變成了病友——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在查房時就常常這麼稱呼他;這個原本由軍隊的「戰友」變來的詞兒,他在發其中的r音時雖然只是用舌頭在上齶碰了那麼一下,聽上去帶著異國腔調,正如卡斯托普對約阿希姆所說的,跟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長相很不相稱,卻與他那強壯的快活男子漢作風挺般配。這樣的作風能讓病人心悅誠服地信賴他,雖然他那黑里透著蒼白的臉色,在一定程度上揭穿了強壯的快活男子漢的假象,時時叫人產生疑慮。
「哦,病友,怎麼樣?還好嗎?」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離開那對俄國野蠻人,來到卡斯托普躺椅靠頭的一側問。頭一次被這麼稱呼的年輕人雙手疊在胸前,打量著醫生那兩排從黑鬍子下邊露出來的黃牙,像每天那樣苦笑了笑:他討厭那個稱呼極了。「休息得不錯吧?」醫生往下說,「溫度降啦?今天又升了些?哦,沒什麼關係,到您結婚那天肯定會恢復正常。我祝賀您。」這句話被他說成了「我組合您」,聽起來同樣叫人噁心;一邊說,他就一邊往前走,到約阿希姆那邊去了——這原本不過是簡單的巡視,匆匆看一眼罷了,沒有任何別的意思。
自然,有時候,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也待得久一點,雄赳赳地站在那兒,臉上永遠掛著快活男子漢的微笑,與「病友」聊這聊那,氣候的變化啦,出院和入院啦,患者的心情啦,他的好脾氣抑或壞脾氣啦,甚至也談他個人的情況,諸如他的出身、他的未來等,直至道一聲「我組合您」,繼續往前走去。遇上這種時候,卡斯托普便換個姿勢,將雙手墊在腦後,同樣也面帶微笑地回答他所提的一切問題——雖說感到噁心透頂,畢竟還是有問必答。他們聊的時候壓低了嗓門——陽台的玻璃牆儘管不完全隔音,旁邊的約阿希姆仍聽不清他們的談話,再說也壓根兒沒打算聽。這時,他聽見表弟竟然從躺椅中站了起來,領著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進房間去了,沒準兒是請他看體溫記錄吧。在房中談話又繼續了好一會兒,而經過這一遷延,助理大夫看來會從走廊上進約阿希姆的房裡去了。
「病友們」在談什麼呢?約阿希姆沒問。可我們中間要是有誰不以他為榜樣,而是把問題提了出來,那麼就可以指出一點:在基本思想觀念都帶有唯心主義特徵的兩個男人和「病友」之間,可以進行精神交流的材料和因由是很多的。他們一個在受教育的過程中獲得了這樣的認識,視物質為精神的罪惡之果,視前者為後者可怕的衍生物;另一個身為醫生,卻老在宣揚機體是病患的第二性。是啊,所謂物質是非物質不足為訓的變態,生命是物質的荒唐,疾病是生命的越軌,對所有這些命題,有多少的話可以說,有多少的思想可以交換喲!聯繫到不斷舉行的報告會,就可能談到愛情的致病力,談到病徵的超驗性質,談到「老的」和「新鮮的」病灶,談到浸潤性病毒和春藥,談到潛意識的徹悟,談到精神分析術的福音,談到病徵的消退,談到我們知道的一切——當然,所有這些,都只是當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和年輕的卡斯托普究竟在談什麼這個問題被提出來時,我們單方面所做的推測或者建議!
再說嘛,眼下他們已不再一起談了;談,已是往事,時間也不長,只那麼幾個星期罷了。最近以來,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在這位病友處逗留的時間不再比在其他患者那兒更長了——「哦,怎麼樣?」以及「我組合您!」,他的巡視多半又只剩下了這麼一點點內容。可是,約阿希姆卻另有發現,發現了正好是他覺得漢斯·卡斯托普背叛了他的東西。他完全出於無意,以他軍人的坦蕩胸懷,全然未乾盯梢偷聽的勾當,讀者請相信好了。那是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星期三,他在第一次靜臥之後被叫到地下室里去,讓浴室管理員替他稱體重——就在那兒,他看見了什麼。他走下台階;台階上鋪著乾乾淨淨的亞麻油氈,正好對著診療室的房門;診療室兩邊是透視室,生理透視室在左,「精神透視室」還要向下走一級台階,在右邊的角落裡,門上掛著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名牌。約阿希姆在台階的半中間突然愣住了,看見漢斯·卡斯托普打完了針,正從診療室中出來。他用雙手關上迅速穿過的房門,也沒回頭看一看,就轉身向右邊那扇掛著名牌的門躡手躡腳地走去。他幾步趕到門口,敲敲門,同時側著腦袋,把耳朵貼近敲門的手指。隨著房間主人一聲低沉的「進來」——那r音彈得富有異國情調,雙元音ei也變了味兒——約阿希姆瞅見,他表弟的身影消失在了精神分析家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那半明半暗的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