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舞蹈

2024-10-13 13:29:48 作者: (德)托馬斯·曼

  聖誕節過後不久,那位奧地利「馬術家」死了……不過在此之前的聖誕節照樣過;那是兩天或者三天——如果連平安夜的那一天也一起算上——漢斯·卡斯托普曾經懷著幾分恐懼和擔憂期待著它們的到來,不知道這裡的聖誕節將是什麼樣子。隨後到來的日子卻平平常常,有白天,有中午,有晚上,其間偶爾變了變天——積雪已有點融化;除此也有始有終,跟其他日子沒有什麼兩樣。只是通過外表的一些修飾打扮,讓人們頭腦里和心理上意識到它們於一定期限內的特殊地位,在遲早也成為過去之後仍留下一點兒不同於尋常日子的印象……

  貝倫斯宮廷顧問的兒子名叫克努特,他來山上度假期,眼下正與父親一起住在側翼的大樓里——小伙子漂漂亮亮,可惜腦袋已經一樣有些往前探。療養院的氣氛已讓人感覺到小貝倫斯的存在,女士們顯得更愛笑,更愛打扮,也更容易激動了;她們談話的內容多涉及與院長公子的邂逅,要麼在花園裡,要麼在樹林中,要麼在療養區里。同時他還接待很多客人:大批大學同學來山上拜訪他,六七個大學生一塊兒住在「村子」里,卻在宮廷顧問家中用餐;常常成群結隊在療養區內游來逛去。漢斯·卡斯托普避免和他們打交道。他和約阿希姆一起躲著這幫年輕先生,不得已碰了面也感覺不痛快。這幫哼著歌、游遊蕩盪、揮舞著手杖的哥兒們,他們令作為療養院一員的他格格不入;他恨不得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再說,這些人大部分像是從北方來的,沒準兒其中還有些是他老鄉;而他漢斯·卡斯托普又對自己的老鄉懷有巨大的恐懼,因此經常一考慮到山莊療養院可能再來一些漢堡人,心裡就會產生反感,特別是貝倫斯又曾經說過,這座城市一直源源不斷地在給院裡輸送後備大軍。也許在重病號和見不著的垂死者當中,就有他的一些老鄉吧。見著了的只有一位臉頰凹陷的商人,幾個星期來一直與伊爾蒂斯太太同席,據說來自庫克斯哈芬港。說到此人,漢斯·卡斯托普慶幸的是此間人們很難與不同桌的病友接觸,還有就是他的故鄉地域廣大,轄區異常之多。這個商人的存在對他來說無所謂,也極大地緩解了他會與來這裡的漢堡人發生瓜葛的憂慮。

  話說平安夜漸漸臨近,終於有一天站在了門口,第二天就變成了現實……想當初,也就是離耶穌聖誕日到來還有整整六個星期的時間,漢斯·卡斯托普曾經對此地的人早早就開始談論過節,頗有些感覺奇怪:時間這麼長,仔細算起來也就是他原本打算待的時間,再加上後來臥床靜養的全部時間。不管怎麼講,這在當時確實是夠長的,特別是漢斯·卡斯托普上山後度過的前三個星期,看來更是這樣——相反,計算起來完全相同的時間,而今卻已微不足道,幾乎等於沒有。他現在覺得:餐廳里的人們那麼藐視時間,也有道理。六個星期,數目甚至還不如一星期包含的天數多,再深入想想,一個星期只不過是從周一到周六再到周一的小小循環,六個星期又算得了什麼呢?只須如此不斷追問下一級時間單位的價值和意義,就會明白它們相加也不會有多少結果,何況其作用反正已經給嚴重的削減、模糊、縮水和瓦解了呢。一天是什麼?就從人們坐在餐廳里進餐的此刻算起吧,那不就是再到二十四小時後這同一個時刻嗎?形同虛無啊——儘管仍然有二十四個小時。而一個小時又將怎樣?如果是在靜臥,是在散步,或是在吃飯,以及用種種其他可能的方式來打發這一個單位時間?仍舊是形同虛無。不過就其性質來說,以虛無做加法,有些個不嚴肅。最嚴肅莫過於深入考察最細微的東西:那七乘六十秒吧,在這些個時間裡病員們堅持把溫度計含在口中,以監測體溫曲線,這些個時間卻是異常頑強,異常有分量的;它伸展為一個小小的永恆,在影子般倏忽而逝的時間巨流中打下一根根堅如磐石的樁子……

  節日的到來,幾乎沒有打亂山莊居民的生活日程。早在幾天之前,一株長相不錯的樅樹就已立在餐廳窄一點的右邊,緊臨著「差勁兒的俄國人席」;它透過一道道豐盛的菜餚散發的熱氣,時時給食客們送來樹脂的芳香,似乎在七張餐桌旁坐著的某幾位眼裡誘發出了一點若有所思的神氣。12月24日進晚餐時,這株聖誕樹更是裝扮得五光十色的:從上到下掛滿了絲帶、玻璃球、包裹上金箔的松果、用絲網兜著的小蘋果以及各式各樣的糖食;在開飯時間及飯後,樹上的彩色蠟燭一直都大放光明。據說在臥床不起者的病房裡,也點亮了聖誕樹,個人房裡都單獨有一株。最近幾天郵政包裹業務不少。約阿希姆·齊姆遜和漢斯·卡斯托普也收到了從山下遙遠的故鄉寄來的郵包,收到了精心包紮起來的禮物。他們在自己房裡把包裹拆開來,裡面裝著含義特殊的衣服、領帶、皮革和鎳制的小飾物以及精美的糕點、堅果、杏仁糖和蘋果等——數量之多叫表兄弟倆看得傻了眼,不禁暗自問道,在這裡什麼時候才有機會來消受享用?據漢斯·卡斯托普所知,給他的包裹是薩勒恩大娘備辦的,事先還跟他的舅公舅舅們切切實實地商量過,禮品也是她所選購。包裹里附有一封雅默斯·迪納倍爾舅舅的信,用的是自家印製的專用厚信箋,只不過內文是打字機打的。舅舅在信中對他表示舅公和他自己的節日問候,祝他早日康復,並切合實際地順帶對即將到來的新年表示了美好祝願;漢斯·卡斯托普在及時給舅公迪納倍爾參議發出附有體檢報告的聖誕賀信時,自己也是這麼做的。

  餐廳里的聖誕樹光芒四射,芳香四溢,發出嗶嗶剝剝的爆裂聲,讓人頭腦里和心理始終意識到這是個不平常的時刻。人們進行了梳妝打扮,男士們身著社交禮服,太太們更珠光寶氣,首飾可能都是親愛的丈夫在平原上親手挑選並寄來的。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也一反往常,把此間流行的羊絨衫換成了晚禮服,不過是帶著一些個隨意的或者更多的是民族的特點:那是一條配有腰帶的淺色繡花長裙,俄羅斯農民風格,或者巴爾幹風格,也許以保加利亞風格為基調,點綴著許多金色亮片,褶皺使得她的身姿更顯婀娜豐腴,與塞特姆布里尼喜歡說的「韃靼人面相」特別是那一雙「草原狼的眼睛」搭配起來,真正叫奇妙無比啊。「好樣的俄國人席」情緒高昂,首先發出了開香檳酒瓶的桌球聲;其他各桌都跟著喝將起來。表兄弟這一桌的香檳,是老姑媽為她侄女和瑪露霞點的;她用它招待所有的桌友。菜單經過了特別的挑選,最後一道是乳酪烤餅加上糖果;結束時又喝了咖啡和利口酒。這時,不時地有這根那根樅枝燃了起來,嚇得人們趕緊去撲滅,結果引起一片驚呼和慌亂。塞特姆布里尼仍舊是那副老行頭,嘴裡叼著牙籤,聚餐快結束的時候來到表兄弟的桌旁坐了一會兒,時而挑逗挑逗施托爾太太,時而講講那個木匠兒子兼人類的拉比的事情[61];今兒個,人們想像在慶祝他的誕生。他是不是真的降生過,誰個知道!不過呢,當時誕生了並且至今仍不斷勝利前進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和與此相連的平等意識——一句話,是個人至上的民主思想。為了這種思想,他幹掉了人家推到他面前的那杯酒。施托爾太太認為他的說法「模稜兩可,沒有人情味兒」。為表示抗議,她起身離席;反正也該去娛樂交際廳了,桌友們便都跟她走了。

  今晚的活動安排有向宮廷顧問獻禮,因此增加了分量和生氣;顧問閣下率領公子克努特和米倫冬克護士長,來會場上待了半小時。獻禮儀式在擺放光學玩意兒的大廳里進行,俄國人單獨送的禮物是個有些像銀質的大圓盤,盤中央鐫刻著受禮人姓名縮寫的花體字母,一看就知是件全然派不了用場的勞什子。其他病人送的那把躺椅嘛,至少可以坐坐,儘管它現在還沒有坐墊和枕頭,只繃了一塊帆布。不過它靠腦袋的檔頭是可以調節的;貝倫斯想嘗試一下它的舒適程度,便腋下夾著那毫無用處的盤子,身子直直地躺了上去,還立刻閉上眼睛,開始像台鋸木機似的打鼾,並且自喻為鎮守寶藏的法夫尼爾[62]。眾人歡呼雀躍。連舒舍夫人也為宮廷顧問的表演大開笑顏,笑得眯起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兩者合起來,漢斯·卡斯托普覺得,恰好是當初普希畢斯拉夫·希培笑的樣子。

  一等院長離開,大伙兒立刻分別坐到不同的桌子上玩兒牌。一幫俄國人照常占據的是小客廳。有幾位療養客圍在大廳中的聖誕樹四周,凝視著蠟燭在小小的白鐵盒裡慢慢地熄滅,同時悄悄地取食樹上掛著的糖果。在那些已擺好明晨第一次早餐餐具的桌子旁邊,一個個離得老遠地坐著幾位孤獨者,可都悶聲不響地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各人保持支撐各人身體的坐姿。

  聖誕節的第一天潮濕而多霧。那是雲,貝倫斯顧問說,我們是坐在雲中;這上邊沒有霧。不過雲也好,霧也好,反正感覺濕乎乎的。積雪表面開始融化,變得稀鬆而黏滑。在靜臥時,臉和手凍得比出太陽那會兒的乾冷厲害得多。

  

  這一天可取之處在於晚上開了個音樂會,開了一個真真正正的音樂會,因為不但排了座位,還印發了節目單,完全是專門為山莊療養院的病員們安排的。音樂會的內容是歌曲演唱,演唱者是一位住在本地並且公開教學的職業女歌唱家。只見她袒胸露背的演出服前面一側,懸掛著兩枚勳章;兩條臂膀卻細瘦如同木頭棍子;還有她的嗓音奇特而喑啞,也透露了她定居在這高山地區令人傷心的原委。但聽她唱道:

  我唱著我的情歌,

  漂泊四方……

  伴奏的鋼琴家同樣是本地的……舒舍夫人坐在第一排,卻利用休息的機會撤退到後面去了,自此,卡斯托普才能靜下心來欣賞音樂——不管怎麼講,音樂還是音樂嘛——靜心的表現是他一邊聽唱,一邊跟著讀印在節目單上的歌詞。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他旁邊坐了一會兒,可在對本地歌唱家的美聲唱法抨擊挖苦一番以後,也同樣逃之夭夭啦,臨行還打趣了一句:今兒晚上也跟家裡似的踏實、親切哩。說老實話吧,這個好為人師的義大利撒旦和那個細眯眯眼的女人,當他們兩個都走了以後,漢斯·卡斯托普心裡感到一陣輕鬆,因為終於可以自在而專注地聽歌啦。他覺得真是不錯,在全世界和在任何特殊情境下,看樣子多半甚至在極地考察站里,都可以演奏音樂和唱歌。

  聖誕節的第二天毫無特點,唯獨腦子裡還存在一點模模糊糊的意識:這可不是一個平常的星期日或者工作日啊。等到這一天也過去後,聖誕節便成了往昔——或者同樣正確地說:它又成了遙遠的未來,遠在一年之後的未來;因為從現在到下一次重新輪到它,還有十二個月哩——歸根結底,比他漢斯·卡斯托普已經在此地度過的時間,只多七個月罷了。

  可是緊接在這個聖誕節之後,也就是還沒到新年,如前面說過的那位奧地利「馬術家」就死了。在走廊上向表兄弟透露這一絕密消息的是阿爾芙蕾達·希爾德克涅希特,人稱白爾塔小姐,也就是專管可憐的弗里茨·羅特拜恩的護士。對他的去世漢斯·卡斯托普深為同情,一則因為這位「馬術師」生命力的表現即那怪異的咳嗽聲,屬於他上山後獲得的最初印象——就是它們,他似乎覺得,引起了他面部皮膚的熱反應,至今潮紅未退——二則出於道義原因,也可以講是精神原因。他拖住約阿希姆,使表哥不得不陪著他跟那位女管事一直聊下去;這位呢,有人搭理並且對她感激不盡,心裡真是喜滋滋的。真是個奇蹟呀,她說,老頭子竟活過了聖誕節!已經很久了,他表現出騎士一般的非凡韌勁兒,可他臨了咋個還能喘氣兒,真是沒法理解。好多天以來,自然他還只是靠著大量輸氧撐持著:單單昨兒個一天就消費了四十袋氧氣,每袋可是七法郎啊。這下可是花了老鼻子的錢,二位先生自己算得出來,而更可慮的是他的太太,他最後死在了她懷裡,卻一個子兒也沒落下,也就是一文不名啊。約阿希姆認為不該那麼浪費。既然毫無希望,幹嗎還花錢受罪,人為地強撐著呢?自然不能怪那位死者,人家硬是要他吸這麼貴的氧,他也就閉著眼吸了。倒是負責治療的院方思想應開通一些,看在上帝分上,既然非走不可就讓他走好了,其他情況根本甭管,更何況還要替這位未亡人著想。作為活下來的家屬,他們畢竟也有自己的權利嘍,等等。漢斯·卡斯托普激烈反對表哥的意見。他這麼講已經跟塞特姆布里尼差不多,對痛苦完全無所敬畏。那位「馬術家」終究已經死了,玩笑到此結束,要表現自己一本正經也再沒啥好干,只有對死者老老實實地致哀和表示敬意,漢斯·卡斯托普堅持認為。他說他只是希望,臨終前貝倫斯不曾吼死者,不曾肆無忌憚地謾罵他!哪兒會呢?希爾德克涅希特小姐解釋說。「馬術家」儘管最後還貿然做了個逃脫的小嘗試,想要從床上跳起來,可是只要稍微暗示一下他這麼幹毫無意義,就足以叫他死了心啦。

  漢斯·卡斯托普去見了死者。他不顧院裡的保密規定這樣干,因為他鄙視其他人那全然不知也全然不願聞問的冷血自私,想以自己的行動表示反抗。進餐的時候,他企圖把話題引到一位病友死了這件事情上,結果遭到一致的斷然拒絕,令他既羞愧又惱火。施托爾太太簡直是態度粗暴。這種事他怎麼想得出來,她質問道,難道還在上幼兒園嗎?院方的規定悉心地保護大伙兒,儘量避免這種事情搞得大家情緒激動,這下倒好,鑽出來個愣頭青,烏鴉嘴,竟大聲武氣地講了起來,而且是在上烤肉的當口兒,而且當著布魯門科爾博士的面——這時用手掌擋住了嘴巴——不知道這小子隨時都可能翹辮子嗎!要再發生這樣的事,她非去告發不可。就是此刻,挨罵的這位下定決心並且說干就干:他要自己去探視那位病友的遺體,站在他的床前默哀片刻以示悼念;還有約阿希姆也讓他硬拖著一塊兒去了。

  死者的房間在他們自己病房底下的二樓,阿爾芙蕾達·希爾德克涅希特小姐把他倆領了進去。死者的未亡人接待了他們。她身材矮小,頭髮金黃,形容憔悴,守了一夜靈,十分疲倦,用手絹捂著嘴,鼻子凍得通紅,穿著厚厚的格子呢大衣,領子豎了起來,因為屋子裡很冷。暖氣關掉了,陽台門又敞開著。年輕人壓低嗓門說了必須說的話,然後寡婦沉痛地揮揮手表示邀請,他倆就穿過房間去到床前——為表示敬意而身子微微前傾,踮起了腳尖,最後站在了靈床邊上,目光注視著死者,各人以各人的姿勢:約阿希姆像軍人立正敬禮似的手腳併攏,身子微微前傾;卡斯托普則放鬆而隨便,兩手交叉在身體前面,腦袋歪在肩膀上,神情跟聽音樂的時候差不多。「馬術家」的腦袋高高地枕了起來,使他瘦長的身體,使這一生命多重循環系統之所在,蓋在被子底下顯得更加單薄,單薄得除去最後拱起的腳尖,其餘幾乎就只剩一塊板了。一雙蠟黃、枯瘦的大手交叉在凹陷的胸口上,在膝蓋的部位放著一束花;從花束中伸出來的棕櫚枝碰著了他的手。禿了頂的腦袋也枯瘦、蠟黃,鷹鉤鼻子,顴骨高聳,橘紅色的八字鬍蓬鬆茂密,茂密得把鬍子拉碴的灰色臉頰襯托得更加乾癟了。兩眼死死地閉著——不是自然合上的,而是使勁兒硬按攏的,漢斯·卡斯托普想。院裡稱這為最後的效勞,雖則這效勞更多是給活人看的,而對死者沒有多少用處。而且還必須在死後馬上及時進行,否則肌肉一形成肌球蛋白,想效勞也沒法子效了,他就只能睜著眼僵在那裡,也沒法再喚起所謂「長眠」的想像啦。

  漢斯·卡斯托普不止一次給親人送終,對幹這種事情已經嫻熟而在行,可儘管如此,仍虔誠地站在床前。「他真像睡著了。」他同情地道,雖說明知兩者差別極大。隨後他壓低嗓音,得體地開始與「馬術家」的寡婦交談,談到了她丈夫的病史,談到了死者最後的日子以及臨終時刻,談到了運送遺體返回故鄉喀恩滕的問題等,既從醫學也從精神倫理的角度表現對死者的關懷,也顯示自己見多識廣。未亡人呢,說話帶著拖腔和鼻音很重的奧地利口音,時不時地還抽泣兩下,說她奇怪的是兩位年輕先生竟如此關心他人的痛苦,難得難得;漢斯·卡斯托普回答,他表兄和他,他倆自己也身患肺病,特別是他本人,小小年紀就曾站立在最親的親人臨終的床前,後來完全成了孤兒,正所謂跟死神早已打上交道了不是。寡婦問他選擇了什麼職業。他回答,曾經是個搞技術的。「曾經?」「曾經」的意思是現在有了病,這中間不知還得在山上待多長時間,結果肯定大有影響甚至可能成為他人生的轉折,誰知道呢?約阿希姆注視著他,帶著不解的恐懼。「那他的表兄呢?」「這位嘛想在平原上當兵,是個見習軍官。」「哦,」她說,「打仗這手藝自然也是規規矩矩的職業,只是得考慮到有時候會離死亡很近,所以嘛,早些習慣死亡的景象好些。」她送年輕人離開時道了謝,言辭舉止親切和藹;這不能不贏得哥兒倆的敬重,在她當前的巨大悲痛中,尤其是還面對著她男人留下的那一大堆氧債。他們回到了樓上。漢斯·卡斯托普看上去挺滿意這次弔唁活動,所得到的印象令他精神振奮。

  「願靈魂安息(拉丁文),」卡斯托普說,「願你輕鬆長眠地下。主啊,請賜給他永久的安寧(拉丁文)。你瞧,一涉及死亡,一對死人講話或者講到死人,拉丁文就派上了用場,這種場合的正式語言嘛,只要一講這種語言,你立刻感到死亡是一樁何等特殊的事。不過一講拉丁文對死者表示敬意,並非出於人文主義的禮儀,因為對死者講的拉丁文不是有教養的拉丁文,你懂嗎?而精神完全是不同的,甚至也可以說,是完全相反的。它是教會的拉丁文,修道士用的拉丁文,中世紀的拉丁口頭語,在一定程度上有如地獄中低沉、單調的哼哼唧唧——塞特姆布里尼不會欣賞這種拉丁文,對於人文主義者、共和主義者以及諸如此類的教育家,它一錢不值。它體現另外一種精神傾向,是另外一些人說的語言。我覺得,必須分清不同的精神傾向,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精神情緒,即宗教的精神情緒和自由的精神情緒。兩者各有所長,而我心中之所以不滿自由的——我指塞特姆布里尼似的——精神情緒,僅僅因為它自以為包辦了人類的尊嚴,這就太過分啦。另一種精神情緒也以其特有的方式體現著許多人類尊嚴,在許多方面與場合促使人行為端正、有理有節、儀態高尚,甚至比自由的精神情緒還要強一些,儘管它特別注意到了人類的弱點和惰性,時時想到死亡和腐朽,並以有關的思想作為自己的重要組成部分。你可看過《唐·卡洛斯》[63]的演出?可記得西班牙宮廷里的那個場面?當時腓利浦國王穿著一身黑色衣服走進來,胸前佩戴著嘉德勳章和金羊毛勳章;他慢慢摘下樣子差不多像南瓜的大圓禮帽——他那麼向上把它一提,說道:『各位大人,請戴上帽子吧!』或者類似的別的什麼。——那麼從容得體,根本談不上什麼繁文縟節,而恰恰相反,誰知王后卻講:『我們法國不是這個樣子。』當然了,國王的舉止在她看來過分煩瑣、迂闊,她喜歡更活躍一些,更有人情味一些。可什麼叫有人情味?人情味可以包含一切。西班牙式的虔誠謙恭、彬彬有禮和一絲不苟,要我說乃是人情味的一種高貴範式;反之,也可以用人情味這個詞涵蓋任何的懶懶散散和馬馬虎虎。你看我說得可對?」

  「你說得對,」約阿希姆回答,「馬虎和懶散我自然也不能容忍,必須有紀律才是。」

  「是啊,你作為軍人這麼講,而我得承認,在軍隊裡是注重這些事的。那位寡婦稱你的行道為手藝,她完全正確;一樣地要求認真嚴謹,時刻估計到出現極端嚴重的事態,時刻準備與死神打交道。你們要穿筆挺和貼身的制服,要戴漿硬了的領子,以便顯得精神和威武。你們還等級森嚴,服從上司,相互之間禮節周到,這就符合源自宗教信仰的西班牙精神,讓我打心眼兒里贊成。我們平民也應該多一些這樣的精神才好,我們的風尚舉止也多一些這樣的精神我就高興了,我認為這挺合適。我認為世界和現實生活的趨勢是,人們都將普遍穿黑色的衣服,戴漿硬了的摺疊領圈而不是你們的制服領子,頭腦里時時想著死亡,彼此交往也文質彬彬、細聲細氣——我就喜歡這個樣子,這符合道德。你瞧見了,這也是塞特姆布里尼的一個失誤一點兒自負,又一個失誤又一點兒自負。很好啊,咱們談到了這個問題。就是說他自以為不只包辦了人類的尊嚴,也包辦了人類的德行——用他的什麼『服務於實際生活』呀,什麼『促進進步一周日慶祝』呀——仿佛星期天別的事情都不好想,只能想到進步似的——什麼『系統地根除痛苦』呀,等等。所謂『系統地根除痛苦』,你不知道這是啥意思,他為了教育我卻給我講了,所採取的手段是編一部百科全書。可要是我現在覺得這才不道德哩,那又怎麼辦?我當然不能告訴他,他肯定會操起自己圓滑的土語,徹徹底底數落我一頓:『我警告您啊,工程師!』但他的道理也可以想像——長官,請給我思想自由,我還有些話想對你講。」漢斯·卡斯托普道。

  這時他倆已在樓上約阿希姆的房間裡,約阿希姆呢,正做著靜臥的準備。漢斯·卡斯托普繼續說:

  「我要告訴你我決心幹什麼。在這裡,咱們跟那些垂死的人門挨門地生活,跟最深重的痛苦和悲哀門挨門地生活。可不僅如此,還得裝著與自己毫不相干,還得相信自己進了保險箱,絕不會接觸到和看到哪怕是一點點跡象。那位「馬術家」,眼下人家又已經悄悄把他弄走了,趁著我們進晚餐或者吃早飯的時候。我覺得這不道德。我只是提了提死人的事,施托爾太太就氣急敗壞,在我看來真太愚蠢。就算她已經沒有教養,新近在吃飯時竟來了一句『安靜,安靜,各為賢哲』,卻以為它出自《唐豪塞》[64],那她聽見死人的事時也該道德一點,感到點同情吧;還有其他人也是。我現在決定,今後多關心生活在同一座樓里的垂死者和危重病人,這將使我心裡好受些——剛才的探視已經讓我感覺到很好。當時住在二十七號的羅伊特,我剛來的時候透過門縫見過這可憐人一次,現在肯定早已翹了辮子,也給悄悄處置掉了——那時候,他那雙眼睛就大得像雞蛋。可沒了他又新來了其他人,院裡仍住得滿滿的,從來不缺少後備軍不是。阿爾芙蕾達護士,或者還有米倫冬克護士長,或者甚至貝倫斯院長本人都肯定可以幫助我,使我建立起這個那個關係,這不會成問題。設想有某個瀕死的病友過生日了,我們知道了這個情況——這是允許知道的。好,我們就給壽生佬——或者是壽生婆,也即是給他或者她——送一束花到病房裡去,以表示『兩位匿名病友』的祝福,祝他或她早日康復——而『康復』二字,無論何時都是禮貌得體的。隨後受祝福的人自然會問我們姓甚名誰,他或者她甚至會不顧自己的虛弱,讓人對門外的我們傳達一聲友好的問候,也許還會邀請我們進房間去待上一小會兒;咱們呢,在他辭世之前,還可以跟他談幾句充滿人間溫暖的話語。我就這麼設想。你不同意嗎?我本人反正是已經下定決心。」

  對這些想法,約阿希姆也提不出多少意見。他只是提醒說:

  「這可是違反院規喲,你這麼做在一定意義上就打破了它。不過凡事都存在例外,你既然有這個願望,我想,貝倫斯沒準兒就會同意你。你可以推說,你是出自醫學方面的興趣。」

  「是啊,也可以這麼說。」漢斯·卡斯托普回答。要知道,他產生這個願望的動機確實很是錯綜複雜。抗議那盛行此間的冷血自私,只是其中之一而已。還有就是他希望認真對待痛苦和死亡,尊重痛苦和死亡的精神需要——這一精神需要,他希望通過接近危重病人和瀕死的病友而得到滿足和加強,以平衡和抵消他隨時隨處、每時每刻都發現的對人的侮慢,各種侮慢;通過它們,塞特姆布里尼的某些說法得到了令他卡斯托普感到污辱的確認。例子舉不勝舉。設若問到漢斯·卡斯托普,他也許首先就會講到山莊療養院裡的那樣一些人,這些人毫不諱言自己壓根兒沒有病,是完全自願地住在這裡,冠冕堂皇的藉口是身體有點兒不適,其實只是為了享樂,因為病人的生活方式合他們的口味;如已經順便提到過的那位寡婦黑森費爾德吧,一位活潑好動的女士,十分熱衷於打賭:她和先生們賭,賭的內容包括一切的一切,賭天氣會怎樣,賭將上什麼菜,賭年終體檢的結果,賭某人又加判了多少個月,賭體育競賽的輸贏,賭雪橇比賽、滑雪或者滑冰比賽誰得冠軍,賭療養客中的這對兒那對兒關係曖昧及其發展程度,賭成百上千常常完全是微不足道、毫無意義的事情。賭的籌碼呢,有巧克力、香檳酒和魚子醬,這些東西跟著就會在餐廳里興高采烈地吃掉;有現金,有電影票,甚至也有親吻,也即吻別人和讓別人吻——一句話,她用自己這一愛好,給餐廳裡帶來了許多的緊張氣氛和生氣。只不過在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眼裡,她的行逕自然是過分輕浮,是的,單單這種人的存在,在他看來就足以侮辱這痛苦之地的尊嚴。

  要知道,這尊嚴需要維護和自我保持,他本人就在內心裡忠誠地追求這一目標,不管在這山上生活了將近半年之後,他感到要達到目的是多麼困難。他逐漸洞悉了這地方日常生活、風俗風尚和思想觀念的秘密,但是對實現他良好的願望幫助很少。例如還有那一對瘦骨嶙峋的花花公子,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八歲,人稱「馬克斯和莫利茨」,兩人晚上溜號出去為的只是在女人堆中打牌喝酒,也給大伙兒提供了許多談資。簡單講,大概在過了新年的一周以後——必須明確指出,在我們講故事的時候,時光的河流照樣不停地在靜靜流逝——進早餐那會兒消息就傳開了:一清早倆小傢伙穿著皺皺巴巴的晚禮服躺在床上,讓按摩師撞個正著。漢斯·卡斯托普聽後也笑了起來;不過這儘管對他良好的願望也構成了侮慢,但與來自郁特波克的艾因胡夫律師的故事相比又小巫見大巫。這位律師年約四十,蓄著山羊鬍子,手上滿是黑毛,一些時候以來頂替已經痊癒出院的瑞典人,坐在塞特姆布里尼的桌上,不只是每天夜裡喝得醉醺醺地回院來,最近竟然根本不回來了,而是讓人發現睡在外邊的草地上。這傢伙據說是一個危險的色鬼,施托爾太太指得出具體人來,就是山谷中有一位已經訂婚的年輕女子,讓人看見在某個時刻溜進了艾因胡夫的房間,據說身上只穿了件皮大衣,大衣裡面除了一條改良內褲竟什麼都沒穿。簡直不知羞恥——不只是一般道德意義上的不知羞恥,而也是對漢斯·卡斯托普個人的污辱,對他的精神追求的侮辱。還有哪,在想到艾因胡夫律師這號人時,他不能不想到弗倫茨欣·奧伯爾丹克這個頭髮梳得光光的小姑娘;幾個星期前,這嬌生慣養的小閨女由她母親——一位舉止端莊的外省太太親自送到了山上。弗倫茨欣·奧伯爾丹克剛來和體檢以後都被認為病得很輕,可是,也許她犯了什麼錯誤,也許是這裡的空氣不僅不利於她治病,反倒促進她病情發展,或者這小東西可能落入了什麼令她激動不已的圈套,損害了她的健康,總之入院四個星期以後出問題啦,她重新去檢查了回來,一進餐廳就把手提袋拋到空中,扯開嗓子歡呼起來:「哇!我必須待上一年啦!」引得眾病友哄堂大笑,笑聲一波一波傳開,淹沒了整個餐廳。誰知十四天後就鬧得滿城風雨:艾因胡夫律師對倫茨欣·奧伯爾丹克小姑娘耍了流氓。不過耍流氓這個說法得算在咱們帳上,或者說無論如何得算在漢斯·卡斯托普帳上;因為在傳播消息的人們看來,這樣的事從本質上看已沒啥稀罕,耍流氓一說實在是誇大其詞。說時他們還聳了聳肩膀,那意思是干那種事得兩個人呀,估計也一點兒都不違反另外一個人的意願。對眼下這件公案,至少施托爾太太是抱這樣的態度,做這樣的道德判斷。

  卡洛琳娜·施托爾太太就這麼討厭得要命。如果說有什麼經常干擾漢斯·卡斯托普真誠的精神追求的話,那就是這個女人的存在和舉止德行。單單她那沒教養的談吐就夠他受啦。她形容臨終的痛苦不用現成的德語詞,而要不倫不類地來一下Agoje[65];在罵什麼人放肆無理的時候卻講insolvent[66];在解釋一些天文現象例如日食的成因時,更是胡說八道,令人噴飯。一次談起雪積得很厚,她講,「儲量可真驚人」;有一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更讓她搞得半天回不過神來,因為她說她正在讀一本從圖書館借的書,這本書跟他有關,就是席勒翻譯的《貝內德托·切內利》[67]!她說話喜歡趕時髦,實際上滿嘴陳詞濫調,叫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差點沒神經崩潰,例如總愛講什麼「蓋了帽兒啦」,什麼「超乎想像!」還有,口語裡長期用作「出色」「優異」等意思的「精彩」這個詞,由於她覺得已經褪了色、變了質,太通俗和太陳舊了,於是便追趕時髦,換成了最新的「酷斃啦」什麼的,這一下不管是認真講還是說著玩兒,反正是一切全「酷斃啦」,冰橇比賽也好,麵糊糊湯也好,她自己的體溫也好,統統都「酷斃啦」,同樣叫人噁心。加之她饒舌的勁頭兒大得不得了。而且她反正有的好講,什麼薩洛蒙太太今兒個穿上了最名貴的花邊內衣啊,因為安排了她體檢,裡邊得好好修飾修飾去見大夫們唄。——這麼講倒有些道理,漢斯·卡斯托普自己也產生了這樣的印象,就是不管檢查結果如何,體檢的過程本身就令太太們喜歡,所以都願意打扮得俊俏可人。然而,施托爾太太還打包票,說什麼來自波森並懷疑患了脊髓結核的勒蒂斯太太,每周一次肯定是完全光著身子,要當著貝倫斯的面在房裡來來回回走上十分鐘,這又該作何解釋呢?這種說法的背乎常理一如其令人反感,可施托爾太太偏偏賭咒發誓說絕對是真的——怪就怪了,這可憐的女人對這類事情竟如此勁頭兒十足,津津樂道,而且還義正詞嚴,雖說她自己的麻煩就已經夠多的了。因為最近她就碰上了一些討厭而可悲的情況,據她講她的「四肢無力」更加嚴重,她的體溫曲線又在上升。她抽泣著坐到餐桌邊,乾裂的紅臉頰上滿是淚水,捂著手絹邊號邊講,貝倫斯想叫她臥床,她卻想知道大夫背著自己說了些什麼,說她病在何處,有多麼嚴重;她要正視現實嘛!有一天,她大驚失色地發現,她的病床竟然是腳的一頭衝著房門;這一發現氣得她渾身哆嗦。一開始大伙兒不明白她幹嗎這麼生氣,這麼害怕;特別是漢斯·卡斯托普,一下子更莫名其妙。怎麼啦?怎麼回事?床為什麼不能怎麼擺著就讓它擺著?——上帝保佑,難道這也不明白!「腳朝前……!」說著她大聲號哭起來;於是床只得馬上掉轉方向,儘管從此靠在枕頭上就看見影響睡眠的亮光。

  這一切全都說不上嚴重,但也很少能符合漢斯·卡斯托普的精神需要。不過在此期間卻發生了一樁可怕的事情,給年輕人留下了特別的印象。那是在吃飯的時候,一個還算是新來的病友,一位名叫波波夫的教師,人長得瘦瘦的而且寡言少語,帶著他同樣瘦瘦的、寡言少語的未婚妻坐在「好樣兒的俄國人席」,正當大傢伙兒吃喝到了興頭上,他突然發出一聲經常被形容為魔鬼似的、非人的尖叫,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躺在椅子旁邊手腳開始可怕地抽搐和亂打亂蹬,原來是他的羊癲風急性發作!更麻煩的是剛剛上完一道魚做的菜,不能不擔心波波夫那麼激烈抽搐痙攣,會讓魚刺給卡傷。整個餐廳頓時亂作一團。女人們,以施托爾太太首當其衝,可其他還有諸如薩洛蒙太太、勒蒂斯太太、黑森費爾德小姐、馬格努斯太太、伊爾蒂斯小姐、萊薇小姐等也不甘落後,也出於各式各樣的原因而驚恐萬狀,有幾位模樣之可怕幾乎趕上了發羊癲風的波波夫。她們發出陣陣尖厲的叫聲。只見她們痙攣地緊緊閉住雙眼,張大嘴巴,扭曲著身子。個別人乾脆一聲不響,暈倒了事。因為突如其來的驚厥剛好發生在大嚼大咽的當口兒,就沒少出現給噎得死去活來的慘狀。一部分食客企圖儘可能地離現場遠一些,有的甚至衝出邊門到了露台上,儘管外面又濕又冷。然而整個事件除了可怕,還有個令人噁心的特點,也就是可能讓大家禁不住產生聯想,聯想到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最近做的那次報告。具體情況是這樣:正好在最後那個星期一,這位精神分析學家在進一步闡述愛情作為致病的力量的論斷時,聯繫到了羊癲風,並且說在出現精神分析學說之前的時代,人類把這種疾病有時視為先知顯靈,有時又看作魔鬼附體;他以半是詩意的熱情語言,半是科學的冰冷術語,大講羊癲風實乃愛情和大腦性慾亢奮的等值現象,一句話,因此便產生了懷疑,他報告的聽眾聯想到他的報告,必然把波波夫老師的表現理解為他那理論的圖解,乃是一個人骯髒內心的暴露和神秘可怕的醜劇,也就難怪女士們要掩面而逃,原來是有些個害臊嘍。出事的當口,貝倫斯宮廷顧問正好在場,是他親自帶領米倫冬克護士長外加幾個有手勁兒的桌友,把臉色發青、口吐白沫、四肢僵硬扭曲的羊癲風病人架出餐廳,到了遊藝室里,在那兒由一些大夫、護士長以及其他員工包圍著,進行了長時間的救治,隨後讓擔架給抬走了。不大一會兒,沒事人似的波波夫教員又由他同樣沒事人似的未婚妻陪著,坐在「好樣兒的俄國人席」上,不聲不響地享用完了自己那份午餐!

  在經歷這個事件時,漢斯·卡斯托普外表流露著敬畏,可內心卻無此感覺,上帝保佑他。波波夫呢,自然在吃魚時是可能被卡住的,但事實上還是沒給卡著,因為不管是在失去了意識的憤怒中也好,享樂中也好,他大概仍然暗暗留了一點兒神。而今他高高興興地坐在那兒,吃完了飯,好像從來不是一個癲癇患者,好像根本沒跟個酒瘋子似的大出洋相,肯定也不曾回憶過這件事情。而且他那個神氣,也不能增強漢斯·卡斯托普對於痛苦的敬畏;還有那女的,她的樣子也增加了他在這山上時時遭遇,也極為反感的輕浮印象;正是為了克服它們,他才一反此地的風尚,希望去接近那些危重病人和垂死者。

  在表兄弟住的那層樓,離他們的房間不遠,躺著一位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名叫萊拉·格爾恩格羅斯;據阿爾芙蕾達護士講,她已經快死了。十天之內,她四次嚴重咯血,父母親已經上山來,也許準備把女兒活著接回家去;可是看來不行:貝倫斯顧問否定了運走可憐的格爾恩格羅斯小姑娘的可能。她才十六七歲。漢斯·卡斯托普發現機會來了,可以實現自己送一束花祝願病友康復的計劃了。儘管現在萊拉不過生日,以凡人的預見也沒生日可過,因為漢斯·卡斯托普已打聽清楚,她的生日在春季;但是按照他的判斷,這也不妨礙他們去表示一點惻隱之心加上敬意。一天中午,他和表哥到療養地散步,走進了一家花店。店裡的空氣充滿濕潤的泥土味和馥郁的花香,他深呼吸了幾口,然後訂購了一盆漂亮的繡球花,沒有透露自己的姓名,僅僅附了一張寫著「兩個同樓病友願你早日康復」的卡片,就吩咐店裡直接送到瀕死的小病友房間裡去。他幹得挺痛快,加之花草的氣息和店內暖洋洋的空氣令他感覺舒坦,使他剛挨過凍的眼睛流出了眼淚,心也怦怦直跳;這當兒,一種勇敢冒險、不事聲張地做好事的感覺便油然而生。暗暗地,他賦予了自己的行為以巨大象徵意義。

  萊拉·格爾恩格羅斯不享受專人護理,而是直接處於米倫冬克護士長和大夫們的監護之下;不過阿爾芙蕾達護士經常進出她的病房,也就能給兩位年輕人通風報信,讓他們了解自己的義舉效果如何。小姑娘原本處於孤單無助的絕望狀態,對來自陌生人的殷勤問候高興得跟個孩子似的。鮮花擺在她床邊上,不斷受到她目光和手的愛撫;她老是提醒給它澆水,自己經常咳嗽,可即使咳得死去活來,充滿痛苦的目光仍然離不開那些花朵。她的父母也就是已退役的格爾恩格羅斯少校和太太,也同樣感動和欣慰,加之他倆在療養院一個熟人都沒有,連試著猜一猜送花者是何許人都不可能,所以嘛,她希爾德克內希特也自己承認,她便忍不住透露了一點兒送花者的秘密,把哥兒倆的姓名告訴人家了。嗯,她現在帶來了三位格爾恩格羅斯的請求,求他倆去露露面並接受他們的感謝;這樣,在隔了一天之後,哥兒倆就在這位女總管的帶領下,躡手躡腳走進了萊拉姑娘受苦受難的房間。

  瀕死者是一個可愛極了的金髮小美人兒,一雙明眸真的藍得跟勿忘我花一個樣,儘管失血嚴重,呼吸勉強靠著所剩不多的一點點健康肺葉支撐,因此形容憔悴嬌弱,卻一點不使人覺得窩囊可憐。她表示了謝意,然後用微弱卻優美的嗓音與他們交談。這時她雙頰出現了桃紅,而且久久不肯消失。對她在場的父母和她本人,漢斯·卡斯托普得體地解釋了自己的行為,並且請他們原諒自己的冒昧;他說話時嗓音低沉而激動,流露著對病友溫柔的敬意。他差不多就快跪倒在她床前啦——他內心中確實有這樣的衝動——他久久地緊握住萊拉的手不放,儘管這隻發燙的小手不只濕潤,簡直就是汗水淋淋,因為這孩子的汗液分泌過度,所以也經常會脫水,如果不是不斷地飲用大量汽水以大致保持平衡的話——她的床頭柜上始終擺著大瓶的果汁汽水應急——她的皮膚早就干縮起皺啦。她的父母儘管傷心,仍與客人進行了簡短的交談,詢問他倆的個人情況,做了其他一些通常都有的寒暄。少校是個寬肩膀的男子,額頭低低的,小鬍子往上翹——身體壯得像個大力士,顯而易見,女兒染上結核病壓根兒怪不著他,罪過多半在他老婆身上。這女的個子瘦小,一副典型的肺癆胚子,看來也因女兒染上了病而感到內疚。談了十分鐘,萊拉姑娘已顯得體力不支,或者準確地說興奮過度——她的臉頰紅得更厲害了,藍得跟勿忘我似的眼睛閃耀著令人不安的光輝——於是經阿爾芙蕾達護士用眼色提醒,哥兒倆便告了辭,由格爾恩格羅斯太太陪著走到了門外。她一路上不斷自責,特別令漢斯·卡斯托普感動。怪她,完全怪她,她咬牙切齒地說,這孩子只可能從她身上得的病,跟她丈夫一點兒不相干,他和女兒生病完全沒有關係。不過就是她吧,她可以保證,也只是很短暫地跟這病有過關係,還是在她當姑娘的時候。後來她就好了,徹徹底底好了,醫院給她出了證明,因為她想結婚,非常希望結婚過家庭生活;她成功了,病治好了,得到了完全康復,於是就嫁給了這個自己心愛的、壯得跟牛似的男人。他那方面可是做夢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啊。可他這麼老實、這麼健壯——卻仍舊沒能防止不幸的發生。因為在女兒身上,那已被埋葬、已經遺忘的魔鬼又復活了;她擺脫不了它,將被它毀掉,相反,她這個做母親的倒過了這一關,進入了保險的年齡。那可憐的小東西卻要死了,大夫們已叫家屬別再存希望;是她過去造的孽啊。

  兩個年輕人極力安慰她,說什麼也不是沒有好轉的可能。然而少校太太只顧大聲抽泣,不過還是再次感謝他們送來了鮮花,感謝他們來看她女兒,讓這孩子分了分心,高興了一會兒。小可憐蟲痛苦又孤單地躺在那兒,別的同齡人卻享受著自己的青春,跟英俊的小伙子在一塊兒跳舞,疾病可也扼殺不了追求享樂的欲望不是。他們卻給她帶來了一些個陽光,上帝啊,可能就是最後的陽光啦。對於小可憐兒來說,收到那一盆繡球花好比在舞會上出了一次風頭,和兩位殷勤的騎士聊天好比經歷了一次甜蜜的談情說愛,作為母親的格爾恩格羅斯太太,她可是看得出來呀。

  這一席話令漢斯·卡斯托普既感動,又尷尬,特別是少校太太的談情說愛一詞用得很不是地方,叫他極不自在。再說呢,他可不是什麼殷勤的騎士,他之所以來看萊拉姑娘,是出於醫學和精神的關懷,是為對此間盛行的自私冷酷表示抗議。簡單講,最後這麼一轉折叫漢斯·卡斯托普頗有些不快,不過好在只是局限於對少校太太的觀點,整個事情的經過仍使他很是興奮,很是感動。特別是有兩件事,一為下邊山谷里那花店內的泥土芳香,一為萊拉那隻汗水淋淋的小手,都牢牢留在了他的心靈和意識里。既然開了頭,就得做下去;還在當天他就和阿爾芙蕾達護士談妥了,要去拜訪她護理的病人弗利茨·羅特拜恩。據說他跟他的護士都感覺日子無聊難過,其實呢,所有跡象表明,這小伙子已經沒剩下幾天好過了。

  老好的約阿希姆毫無辦法,只得跟著去。漢斯·卡斯托普的衝動和善心,戰勝了表哥的反感;他充其量只能以沉默和垂下眼瞼,來表示一下異議,因為他想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會不同時表現出缺少基督精神。漢斯·卡斯托普看得很清楚,因此也加以利用。他也充分理解表哥是個軍人,所以不樂意做那樣的事。可是既然他自己做了覺得快樂、幸福,覺得於人於己都有好處呢?那他就必須不顧表哥無言的抗拒,把事情做下去。他拉著約阿希姆一起考慮,給年輕的瀕死者弗里茨·羅特拜恩,雖然他是個男的,好不好也請人送花去,或者乾脆自己帶花去。他自己很希望這樣做,覺得花嘛,就適合用來做這個;尤其是紫色的繡球花,花形那麼完美,他更是喜歡。於是他就斷然認為,羅特拜恩的性別已讓他的臨終狀態給抵消了,他也不一定非要過生日,才能接受別人送的鮮花,因為人都快死了,順理成章地,自然啥時候都可以當作過生日的孩子對待。如此想通以後,他就和表哥再次光顧了那散發著溫暖泥土香味的花店,捧著一束剛噴過水的、芳香撲鼻的玫瑰、丁香和紫羅蘭,在提前通報過他們到來的阿爾芙蕾達小姐帶領下,走進了羅特拜恩先生的房間。

  病入膏肓的受訪者年齡還不到二十歲,可是頭髮已經脫落了,灰白了,面色蠟黃蠟黃,皮包骨頭,兩隻手很大,鼻子和耳朵也很大,對兩位病友來慰問他、陪伴他,感激得幾乎掉下眼淚——他在招呼他們,從他們手裡接過鮮花的時候,確實虛弱得哭了,可是在這之後,雖說聲音低得幾乎像是耳語,卻急急忙忙地談起了歐洲的鮮花貿易來,談到它日益地發達興旺,談到尼斯和坎城花卉的巨額出口,既有車皮運輸,也有快郵寄送,每天都從這些法國城市向四面八方發貨,既發向巴黎和柏林的批發市場,也供應廣大的俄羅斯。要知道他是個商人,只要人還活著,他的興趣就在這方面。他的父親,一位科堡[68]的玩偶製造商,送他到英國求學,他聲音低啞地說,他在那邊就病了。可是人家把他發燒當成了傷寒,並給予相應治療,也就是讓他吃素,喝清水湯,結果身體完全搞垮啦。這兒山上倒允許他吃了,他也儘量地吃,儘量地吸收營養,常常坐在床上吃得滿頭大汗。然而為時已晚,他的腸胃已受到連累,家裡白白寄來了牛舌頭和熏鰻魚,可他什麼也消化不了啦。眼下他父親正從科堡趕來,貝倫斯院長用電話對他發出了召喚。因為須對他採取堅決的措施,也就是要取掉他的肋骨;無論如何都得試一試嘛,儘管希望已很渺茫。羅特拜恩嗓音低沉,講得很是實事求是,把開刀取肋骨純粹看成了一樁交易——只要他還活著,他看問題都會抱這樣的觀點。就說費用吧,他悄聲道,算上背部脊髓麻醉,因為涉及整個胸腔,再取六至八根肋骨,肯定在一千法郎左右,所以他就問自己,這樣一大筆投資划算嗎?貝倫斯勸他做這個手術,這傢伙反正有利可圖,他自己可就拿不準了,沒辦法知道是否保全肋骨靜靜死去,來得更加明智。

  很難給他出主意。表兄弟倆認為,在權衡利弊時必須把宮廷顧問手術的精湛也考慮進去。最後取得一致,將以正在趕來的老羅特拜恩的意見為準。在客人告辭的時候,年輕的羅特拜恩又哭了鼻子;儘管只是由於虛弱,他那麼哭眼抹淚,卻也跟想法和言談的干硬與實事求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請求二位先生再去看他,他們嘴上應允了,卻再沒有去。要知道當晚玩偶製造商趕到了,第二天上午便動了手術,手術之後年輕的弗里茨·羅特拜恩已不再能接待客人。又過了兩天,漢斯·卡斯托普跟約阿西姆從走廊上經過,發現羅特拜恩的房間已進行過清掃。阿爾芙蕾達護士帶著自己小小的行李箱離開了山莊療養院,因為已應聘去另一家療養院照看垂死的病人。系夾鼻眼鏡的帶子飄在耳朵背後,她嘆著氣去新病人那裡了,因為這是展現在她面前的唯一前景。

  一間「人去室空」的病房,在打掃的時候家具堆放在一起,門都大大敞開著,在上餐廳或去樓外時一目了然——這可是個意味深長然而又習以為常的景象,以至引不起人多少想法,特別是當你正好也住在一間同樣「空出來」,同樣清掃過的房間裡,並且已經以其為自己的歸宿。有時候知道了是誰曾經在眼前這間房間住過,也總會產生一些想法,比如眼下和在八天以後,漢斯·卡斯托普在經過時看見格爾恩格羅斯小姑娘的房間也處於清掃狀態,就是這個情況。一見之下心裡就對房裡的忙碌景象產生反感,他站住了腳,惶惶然沉思起來;這當口兒,貝倫斯宮廷顧問正巧經過。

  「我站在這裡看打掃房間,」漢斯·卡斯托普說,「早上好,顧問閣下。萊拉小姑娘她……」

  「哦——」貝倫斯回答,同時聳了聳肩膀。隨即緘默片刻,讓他這姿態充分發揮效用,然後才補充道:

  「您不是在她玩兒完前還像模像樣地對她獻過一次殷勤嗎?您自己身強力壯,還這樣關心我這些關在籠子裡用氣胸吹口哨的小鳥兒,我實在高興。從您這方面看真是一個美德啊,別,別,咱們就先肯定它的正確性,肯定它是您性格中的一個大優點。讓我時不時地給您引薦引薦,您看怎麼樣?咱還有的是各式各樣的金翅鳥兒——要是您感興趣。例如眼下我正要去看那隻『灌得太飽』的小雀兒,您一塊兒去嗎?我將開門見山地做介紹,稱您是她同病相憐的病友。」

  漢斯·卡斯托普連忙回答,宮廷顧問講出了他的心裡話,所提建議正中他下懷。他感激顧問閣下允許他一塊兒去探望所說的那位病友。不過那「灌得太飽」的是個什麼人,他該怎麼理解這個雅號?

  「按字面理解,」宮廷顧問回答,「完全準確,毫無比喻之意。讓他自己給您解釋得了。」

  沒走幾步,就到了那位「灌得太飽」的房門前。貝倫斯穿過兩道門走進屋去,讓陪著他的漢斯·卡斯托普等在門外。貝倫斯進屋的當兒,從屋裡傳出來氣促而艱難、但同時又是快活而清脆的說笑聲,門一關上就聽不見了。可幾分鐘後卡斯托普被放了進去,又迎面向他送來了這樣的說笑聲,接著貝倫斯就把他這位充滿同情心的來訪者,介紹給了那個躺在床上好奇地打量著他的金髮夫人。只見她用枕頭墊在背後半躺半坐著,怎麼也安靜不下來,老是一個勁兒地笑,笑聲高而清脆,就像搖動銀鈴一樣;她呼吸困難急促,像是一直受到了什麼刺激和擠壓。對貝倫斯介紹來訪者時說的俏皮話,她也笑得夠嗆;對即將離去的大夫不斷地道「再見」「非常感謝」「明兒個見」,一邊衝著他的背影揮手,一邊卻唉聲嘆氣,同時仍發出陣陣銀鈴般的笑聲,兩手則按著夏布襯衣底下波動起伏的胸部,腳也禁不住動來動去。她的名字叫齊默爾曼夫人。

  漢斯·卡斯托普對她有點兒面熟。她與薩洛蒙太太以及那個饕餮的中學生同桌了幾個星期,動不動就喜歡笑。後來,還沒等年輕人弄清進一步情況,她就消失了。可能是出院了吧,他想,如果他對她的消失也有過想法的話。現在卻在這裡看見了她,名字叫「灌得太飽」的女人,他倒真盼著她給他解釋解釋這個雅號的含義哩。

  「哈哈哈哈,」她又是銀鈴般地一串哈哈,胸部隨之劇烈起伏動盪,「真叫滑稽得要死,這個貝倫斯,又滑稽又有趣,逗得你笑破肚子,笑得死去活來。您坐啊,卡斯騰先生,卡爾斯騰先生,或者您叫什麼來著?您的名字真可笑,哈哈,嘻嘻,實在對不起!您就坐我腳邊那張椅子吧,不過得允許我伸伸腿兒,我真是——哈……啊,」她張開嘴嘆了口氣,再哈哈兩聲道,「真是沒有法子。」

  她生得幾乎可以講漂亮,五官清秀而稍顯突兀,但看起來還算順眼,長著個小小的雙下巴。只不過嘴唇青紫,鼻子也是這個顏色,無疑是缺氧的表現。雙手瘦得叫人可憐,好在有睡衣的花邊袖口遮掩著,也跟她的腳一樣很難得安靜安靜。脖子秀氣得如同少女,纖細的鎖骨上面長了幾顆濕疹,胸脯由於大笑和呼吸困難而不停地顫動、起伏,看上去同樣顯得嬌媚而富青春氣息。漢斯·卡斯托普決定同樣讓人給她送或者親自帶鮮花,而且要從尼斯和坎城進口的品種,要同樣噴上水,散發著撲鼻的香氣。他儘管有些憂慮,仍禁不住齊默爾曼夫人清脆而急促的笑聲感染,也跟著她樂了起來。

  「如此說來,您是專門走訪院裡的重病號嘍?」她問,「您真逗,您真有意思,哈哈哈!可您想想,我根本就不重,也就是說,我壓根兒就不算,直到不久之前,還一點兒都不……直到不久之前出了這件事……您聽好了,看是不是挺滑稽,您在整個的一生中……」她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卻嘻嘻哈哈,就這麼斷斷續續給漢斯·卡斯托普講了自己發生的事。

  初上山時她病很輕微——病還是病了,不然不會上山來,也許甚至病得還不太輕,不過與其講重還是講輕更好些。作為外科技術雖說年輕卻迅速得到喜愛的新成就,氣胸在她身上也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手術圓滿成功,齊默爾曼夫人的健康狀況有了可喜的改善,她的丈夫——須知她已經結婚了,儘管沒有小孩——可望在三四個月後接她回家去。誰知這時她想要樂一樂,便長途旅遊去了趟蘇黎世——去的理由,除了樂還是樂。她確實也盡情地開心地樂了一回,可在這時卻發現必須給氣胸加氣,就只好請一位當地的醫生來幹這事。一個挺可愛、挺滑稽的年輕人,哈哈哈,哈哈哈,可結果怎樣呢?他把她灌得過飽啦!沒有其他合適的叫法,這個詞兒說明了一切。他本意是對她好,業務卻可能不怎麼精通,乾脆講吧:出現了過飽狀態,也就是說心口憋悶,呼吸困難。回到山上挨了貝倫斯一頓臭罵,馬上被要求臥床修養。這一下她就成了重病號嘍——雖說不是病入膏肓,情況卻挺糟糕,糟糕得一塌糊塗。「哈哈哈,瞧他那副樣子喲,他那副樣子真是滑稽!」說時她用手指指點著胸部,拼命取笑貝倫斯的模樣,笑得自己額頭也開始變得青紫。然而最最滑稽的是,她講,貝倫斯竟大發雷霆,粗言惡語;而在這之前,當她發現自己灌得過飽了,就已經忍不住好笑!「您簡直是自己找死!」她說他衝著她喊,一點兒不轉彎抹角,一點兒不隱諱含蓄,「真是一頭狗熊,哈哈哈,嘻嘻嘻,您請原諒!」

  叫漢斯·卡斯托普莫名其妙的是,到底為什麼她要對貝倫斯的聲明,發出如此清脆爽朗的笑聲:僅僅為了他的粗魯無禮並且她也不相信他說的話,還是她儘管相信他的話——她必須相信他的話呀——卻認為她有生命危險這件事情本身就可笑得要命呢?漢斯·卡斯托普憑印象判斷是後者,她笑得那麼像銀鈴般的清脆,那麼鳥鳴鶯囀般的悅耳快活,真正只是由於孩子似的幼稚和鳥兒似的缺少腦子;漢斯·卡斯托普對此頗看不慣。儘管如此,他還是請人給她送去了鮮花,只不過自己再也沒見著這位特喜歡笑的齊默爾曼太太。要知道,她在氧氣袋的支撐下也只多活了幾天,真的很快就死在了讓電報催著趕來的丈夫懷裡——十足的蠢婆娘!貝倫斯宮廷顧問自顧自地加上了一句;正是從他口裡,漢斯·卡斯托普得到了她的死訊。

  不過在此之前,在貝倫斯院長和護士們的幫助下,富有愛心的漢斯·卡斯托普發揮積極肯乾的精神,又已經與另外一些危重病友建立了聯繫;約阿希姆沒有法子,只好跟著他去。他們去看了「兩個全都」活下來的第二個兒子,另一個兒子在隔壁的房間早已經進行了清掃,熏蒸過了甲醛。另外還去看了一個叫特迪的男孩,他是不久前才從那所「腓特烈兒童保育院」送上山來的;對於這所學校來說,他的病是太重了。再就是去探訪那位德裔俄籍的保險公司職員,他名叫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一位好性情的受苦受難者。最後還有自己非常不幸,卻急於博取別人歡心的封·馬林克羅特夫人,她也和前邊提到的那些病友一樣得到了鮮花,而且漢斯·卡斯托普甚至還當著約阿希姆的面,多次親手餵過她進流質……如此一來二去,他們哥兒倆就出名了,成了一對兒全院盡人皆知的富於悲憫心腸的大善人。因此有一天,塞特姆布里尼便叫住了漢斯·卡斯托普。

  「哎喲喲,工程師,聽說您發生了了不起的轉變。您干起慈善事業來啦?您想做些個好事,證明自己人不壞,對嗎?」

  「不值一提,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點兒沒什麼,根本不值得宣揚。我表哥和我……」

  「可別牽扯進您的表哥!如果您二位引起了人們議論,那牽涉到的實際上只是您,可以肯定。少尉這個人雖然可敬,卻生性單純、理智,不需要教育者操多少心。您別打算讓我相信他是領頭羊。更重要但也更危險的是您自己。恕我直言吧,您才是生活里的『問題兒童』——我必須關心您。再說呢,您也已經允許過我關心您了。」

  「不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次承諾,永久算數。您真是太好啦。再說『問題兒童』也挺有意思!一位作家有啥想不出來呀!我不知道對這稱號是不是可以感到一些個自豪,但無論如何聽上去是很美的,我得承認。好吧,我就來談談那些所謂『死神的孩子』,您問的大概就是這個吧。當我有了工夫,就在完全順便和一點兒不影響自己療養的情況下,去這兒那兒探視探視病情危險、嚴重的病友,您明白,就是那些並非來此尋歡作樂、放浪形骸的人,而是一些瀕臨死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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