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研

2024-10-13 13:29:44 作者: (德)托馬斯·曼

  話說必然發生的事情很快發生了,也是不久前漢斯·卡斯托普連做夢也沒想到會經歷的事情,很快發生了:冬天已經降臨,此地的冬天。這樣的冬天約阿希姆已經領教過,因為他來到這裡時正是上一個隆冬季節;可是對它,漢斯·卡斯托普的確心存畏懼,儘管已經做好充分的過冬準備。他的表哥努力安慰他。

  「千萬別想得太可怕,」他說,「這兒還不是北極。因為空氣乾燥,又沒有風,不覺得多冷。只要裹得嚴嚴實實,在陽台上一直躺到深夜也不會凍著。而且還有在霧線以上氣溫逆轉的現象,就是說,地勢越高反倒越暖和,這是咱們以前不知道的。只是下雨的時候,天氣會更冷。不過你現在已有了睡袋;真的必要,還可以開暖氣嘛。」

  再說,還談不上氣溫驟降,寒氣逼人;冬天來得緩慢平和,暫時跟盛夏里的一些寒冷天氣沒什麼兩樣。颳了幾天南風,日頭離地面近了,山谷顯得短了些也窄了些,谷口上的阿爾卑斯山背景也變得近而清晰。接著雲升起來了,從米歇爾峰和廷岑霍爾恩峰湧向東北方向,山谷里便幽暗了下來。隨即大雨如注。隨即雨水不再明淨,變作了灰白色,已經夾雜著雪花,到後來只剩下了雪,於是整個山谷風雪瀰漫。如此持續了相當長時間,氣溫就明顯下降了,這一來雪便沒法全部化去,濕濕的,卻殘留在地面上,給山谷裹上一身單薄、濕潤和破損的白衣,把兩邊山坡上的黑色針葉林映襯得更加顯眼。這時候,餐廳里的暖氣管也已經微微發熱。時間是11月初,在萬聖節的前後[60],已不是什麼新鮮事。8月里已有過這麼一回,人們早已改變了習慣,不再視下雪為冬天的特權、專利。而且不管氣候如何,人們眼前隨時都能看見,即使只是遠遠地看見一些雪;因為在仿佛是擋在谷口前的勒蒂孔山脈的巉崖峭壁間,有許多的裂隙和坑坑窪窪,裡邊殘留的積雪總在閃閃發亮,而南邊天際還有一些終年積雪的大山,在遙遙地向人們致意。下雪和降溫,眼下兩者都持續著。灰白色的天幕低低垂掛在山谷上空,不斷分解成片片白色的雪花,無聲地、不住地往下飄落,飄得是那樣大片、密集,叫人稍稍有些不安;氣溫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更低了。到了早晨,漢斯·卡斯托普房裡的室溫為七攝氏度,而第二天早上更只有五攝氏度。已開始感覺寒冷,是他能忍受的最低限度了,但是他仍忍著。夜裡冷得要命,眼下整天都如此,而且從早到晚如此,雪一直不停地下、下、下,只在第四、第五和第七天有過短暫的間隙。雪厚厚地堆積起來,差不多已經造成了出行不便。在通往水槽旁那條長凳的公路上,在下到山谷里去的車道上,人們已經剷除掉了積雪。可是剷出來的通道很窄,碰上對面有車來便無從避讓,只好退到一邊的雪堆上,齊膝給陷進積雪裡。一隻碾雪的石磙子,由一個漢子牽的一匹馬拉著,整天在療養院下邊的大道上滾來碾去;還有一架樣子像弗蘭克地區老式驛車的黃色雪橇,前面推著一張雪犁,來往行駛於療養區和下邊叫作「村子」的住宅區之間,同樣在完成剷除積雪的任務。這山上的人們的世界,這狹窄、高峻、閉塞的世界,眼下好似都穿上了厚厚的皮袍,鋪上了軟軟的絨毯;沒有一處柱頂和桿頭不戴著白色的便帽,療養大樓前的石台階不見了,變成了一道斜坡;各處的松樹枝幹上,無不壓著沉甸甸的、形狀滑稽的白枕頭;這兒那兒聽見有積雪滑落下來,摔碎成一片白霧,在樹幹間冉冉飄去。周圍的群山全大雪覆蓋,林帶以下區域還斑斑駁駁,聳峙在林梢之上的峰巔雖形態各異,卻都讓雪蓋得嚴嚴實實。天色暗淡下來了,讓雪幕遮掩著,天空中的太陽只剩下一團淡淡的白影。然而雪卻反射出乳白色柔光,把自然界和人映照得煞是美麗,雖然在白色或者彩色的皮毛帽子底下,人們一個個鼻子凍得通紅。

  冬天是此地的主要季節;冬天的降臨,在山莊療養院的餐廳里成了七張桌子上的主要話題。大家講旅行者和運動員已經蜂擁而至,住滿了「坪」上和「村」里的所有旅館。估計積雪厚達六十厘米,對於滑雪者來說很是理想。正在抓緊整理寶藏峰西北坡那條通向山谷的雪橇滑道,準備過不幾天就向遊客開放,只要不意外地颳起熱風使計劃吹掉。大傢伙兒很高興又有了大批山下的來客,因為這些健康人將開展滑雪比賽這類的各式各樣體育活動;儘管是違反院方的規定的,他們仍要在靜臥的時候偷偷跑去參觀。漢斯·卡斯托普聽說又多了一個新玩意兒,一個來自北方的新發明,就是雪地滑橇,即參加者各自站在一副雪橇上,由馬拉著往前飛馳。這可一定得去瞧瞧啊。——席間也談到了過聖誕節。

  過聖誕節!不,漢斯·卡斯托普還沒想到這個。他只是說起來比寫起來輕鬆,什麼根據醫生的意見,他得與約阿希姆一起,在這裡度過整個冬季啦。可這不已包含著,他事實上要在這裡過聖誕節的意思了嗎?然而這對於他的心靈來說,無疑是有些可怕的呀,單單因為他一生還從來沒在故鄉以外的任何地方過過聖誕節,沒在離開家庭溫暖懷抱的情況下過過聖誕節,就已經可怕,更何況原因還不止這些。看在上帝分上,現在這也得認啦。他已經不是孩子,約阿希姆似乎也不再對此反感,而是無所抱怨地接受了命運安排;再說呢,世界上什麼地方不能過聖誕節,什麼環境下不能過聖誕節!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在第一個耶穌降臨日之前就談過聖誕節,仍然為時太早;到耶穌降生日還有整整六個星期啊。餐桌旁的人們可是跨越和吞掉了這段時間——內心中的跨越和吞噬,對此漢斯·卡斯托普已經自行學會了適應,儘管他還沒有習慣像他那些老資格的病友那樣,如此大手筆地揮霍掉光陰。對於這些人來講,一年中聖誕節之類的階段劃分,正好充當體操器械和助跳板,可以讓他們支撐著一躍而起,飛過各個節日之間空虛的時間。他們全都在發燒,全都新陳代謝旺盛,全都肌體運動亢奮並且加快——歸根結底,這可能都與他們如此匆忙和大量揮霍時間有關。即使他們現在就當聖誕節已經過去,立刻開始談論怎麼慶祝元旦和狂歡節,他漢斯·卡斯托普也不會感到驚訝。只不過呢,在山莊療養院的餐廳里,目前人們並不見得如此輕鬆愉快。提起過聖誕節還得停頓停頓,還有的是叫人操心和傷腦筋的問題。例如就得討論集體送禮的事,也就是按照院裡的成例,大伙兒得在平安夜給院長貝倫斯宮廷顧問獻上一份禮物,而在此之前就須組織全體病員一起湊份子。去年送的是一隻旅行箱,據那些留院時間超過一年的人講。今年大伙兒提到了一張新的手術台、一副油畫架、一件毛皮短大衣、一把逍遙椅、一隻象牙雕刻並經過特別鑲嵌的聽診器等。當徵求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意見的時候,他則建議贈送一套據說正在編纂的百科全書,書名叫作《痛苦社會學》;只不過支持他的唯有一位書商,此君前不久才開始與克勒菲特小姐同桌。意見一時還沒法達成一致。跟俄國人席的溝通最為困難。結果分開了湊份子。來自莫斯科的人們宣布,要獨自送禮給貝倫斯。施托爾太太一連多少天寢食難安,為的是在湊份子時她代伊爾蒂斯太太墊付過一筆為數十個法郎的款項,這一位竟然「忘記」了歸還。她「忘記」啦——忘記這個詞兒讓施托爾太太說得抑揚頓挫,輕重分明,全在於表明自己死也不信她竟如此健忘;可是不管如何指桑罵槐,暗示提醒——施托爾太太保證說自己絕對沒少暗示和提醒——健忘者仍舊健忘。不少次施托爾太太已經絕望了,聲言那筆欠款嘛就算送給伊爾蒂斯太太了。「也就是說,我既為自己出了,也為她出了,」她講,「很好,反正不是我丟人嘍!」可是,她終於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並在講解這辦法時引發出滿桌的歡笑:她到管理處去冒名支取了十個法郎,讓債務落在了伊爾蒂斯太太帳上;正所謂強中自有強中手,能人自有能人收,最低限度也打了個平手不是?

  

  雪停了。天空部分亮了開來;灰藍色的雲層散去,漏下來一束束陽光,下面的景物染上了淡藍的色彩。隨後天地全部明亮了。空氣纖塵不染,明淨寒冽,儼然是十一月中旬地道的冬季美景囉!從陽台上的拱形窗戶望出去,整個山景盡收眼底,座座樹林披上了銀妝,道道溪澗蓋上了棉被,藍天麗日之下,整個山谷雪白明亮,真叫美不勝收。甚至夜晚,一旦差不多已經圓了的月亮升起在空中,整個世界又換上別樣的神奇美妙,令人驚嘆不已。遠遠近近閃爍著水晶和寶石的光芒。樹林雪地黑白分明。遠離月亮的夜空一片漆黑,但見一顆顆星兒閃閃。房舍、樹木、電線桿把影子投在光明的雪地上,影子輪廓分明銳利、深沉凝重,顯得比物體本身還更加實在,更能引發人的遐想。日落以後的幾個小時,氣溫降到了零下七八攝氏度。世界像已經著魔,變成了一座水晶宮殿,原有的骯髒污穢統統給遮掩起來了,一切全凝定在了死亡的夢幻里。

  漢斯·卡斯托普鳥瞰著中了魔法的冬之谷,在他的陽台上堅持待到了深夜,比晚上十點或十點過一會兒就回屋去了的約阿希姆久得多。他那張頂呱呱的躺椅上邊有一個圓筒形靠枕,鋪著一條由三塊墊子連起來的椅墊,他把它拖到了陽台的木頭欄杆旁邊;欄杆頂上橫亘著一條長長的雪枕;一旁的白色小桌子上亮著電燈,燈旁擺著一堆書,書旁有一杯牛奶,晚上喝的全脂牛奶;還在大約九點鐘的時候,這奶就送到了每個山莊居民的房間裡,漢斯·卡斯托普給它摻了一點燒酒,使它喝起來更對口味。他動用了所有的防寒裝備,也就是已經全副武裝。他把自己齊胸裝在了那隻及時從療養地一家專賣店買來的毛皮睡袋裡,扣嚴實了扣子,外面再按照山莊的規矩裹了兩床駝毛絨毯。此外身上在冬衣之外再加了一件皮毛短夾克,頭上戴著一頂羊毛軟帽,腳上穿著氈靴,手上戴著厚厚的棉手套,可就這樣仍然沒能避免手指給凍僵。

  他在室外待了這麼久,快待到了午夜甚至超過了午夜——那對討厭的俄國夫婦早已離開緊臨著的陽台回屋去了——固然也因為受了美麗的冬夜的誘惑,更何況直到十一點,還遠遠近近地從山谷中有音樂飄送上來呢。但是,主要原因還在他的怠惰和興奮,還在怠惰和興奮兩者加在了一起:其一是他本身便有惰性,加之身體疲乏,就更不願動彈;其二則為精神亢奮,也就是年輕人已對研究某些新問題著了迷,一開始思考便再也放不下了。氣候也跟著添亂,嚴寒消耗了他的體力,影響他的健康。他吃得很多,充分享用著山莊豐盛的飲食,吃完了加有配菜的牛排再來一份烤鵝,胃口好得出奇,好得超過了夏季,而這,事實表明,在山莊乃是司空見慣。亢奮是亢奮,他同時卻又嗜睡,在大白天或是月光明亮的夜晚,他常常翻著翻著書就睡著了——關於這些書,我們後面還要講——糊裡糊塗地過了幾分鐘才又醒過來,繼續進行他的研究。他在踏著雪的例行散步途中與約阿希姆熱烈交談——他多半是比在平原時更偏向於一個人自說自話,快速地、無所顧忌地、旁若無人地自說自話——這樣的談話搞得他精疲力竭,搞得他腦袋發暈,手腳顫抖,有一種喝醉了酒的麻木感覺,腦袋卻熱乎乎的。入冬以來,他的體溫曲線明顯上升了,貝倫斯宮廷顧問給他開了點什麼針藥;通常碰見長時間高燒不退的情況,他十之六七都要讓病人注射這種針藥,約阿希姆也是其中一位。可引起自己體溫升高的,漢斯·卡斯托普私下考慮,必定是他精神的激動興奮,他因此才在那個熠熠閃光的寒夜裡,在他的躺椅上一躺躺到了後半夜嘛。眼下讓他著迷的那些書,使卡斯托普更加堅信自己的這些解釋。

  在國際「山莊」療養院的靜臥廳和療養客的個人專用陽台上,讀書倒是並不少見——不過那主要是些新毛頭和短期客人;住了幾個月甚至幾年的老病號早已學會一套消磨時光的辦法,根本用不著靠動腦筋消遣,只憑自己老資格內心的氣定神閒就成了。是啊,整天抱著一本書在那裡啃的,他們說只有那些傻瓜笨蛋。充其量只須在懷裡或者旁邊的茶几上擺他一本書,就足以讓人心安理得。院圖書館收藏的各語種圖書畫報可謂豐富,豐富得超過了牙科診所候診室供消遣的報紙雜誌,病員們可以自由借閱。此外還可以從「村」里的公共圖書館借小說來看。時不時地也出現眾人爭讀某部小說或某篇文章的盛況,連那些原本已不再讀書的人也伸出手來搶,雖說臉上裝著不在乎的樣子。就在我們講的這段時間,有本裝印粗劣的小冊子正在流傳,是阿爾賓先生帶來的,書名叫作《誘惑的藝術》。是一個原著為法語的逐字逐句翻譯本,甚至連原文的句法也保留了下來,因此念起來就既優雅,又刺激。闡明的是肉體之愛和淫慾的哲學,富有樂天玩世兼享樂主義的離經叛道精神。施托爾太太一口氣讀完了,認為「令人陶醉」。馬格努斯太太,就是缺乏蛋白質那位,立刻無條件贊成。她的啤酒釀造商丈夫呢,則以人格擔保讀後獲益匪淺,卻遺憾他老婆囫圇吞棗,因為這種讀物會「慣壞」了婦女,讓她們產生種種非分之想。他這番言論使得小冊子更加搶手,以致午飯以後,在下邊靜臥廳兩位10月份新來的太太之間,上演了不僅不愉快、簡直可以講是劍拔弩張的一幕。她倆一個是勒蒂斯太太,一位是波蘭工業家的夫人,一個來自柏林名叫黑森費爾特的寡婦;大伙兒都講她比另一位更早報名排隊。漢斯·卡斯托普在陽台上就已聽見底下在吵架,兩位太太中的一位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可能是勒蒂斯,也可能是黑森費爾特——直到狂怒的一位被勸回了房間,戰鬥才告結束。年輕人比上年歲的人更快吃透了小冊子的內容。晚飯後,他們常常聚在不同的房間裡一部分一部分地集體研讀。漢斯·卡斯托普看見,那個指甲長長的小伙子在餐廳里把書給了一個新來的姑娘;這個金髮姑娘梳著中分頭,病不重,名叫芙棱茨欣·奧伯爾丹克,是位前不久才由母親送上山來的嬌小姐。

  也許還是有些例外,也許還是有這樣的人,他們以某種嚴肅的精神活動,以某種有益的學習研究,來填滿照章靜臥的那幾個小時,即使這樣做只是為了保持與平原上的生活的聯繫,或者為了賦予時間一些個分量和深度,以避免它又由於純粹而化作虛無。也許除了努力想根除痛苦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除了在那兒學俄語的自尊心極強的約阿希姆,還有這個那個病人是這個樣子吧。這樣的人如果在餐廳里的食客中沒有——那裡面確實不大像有這樣的人——那在臥床不起的和生命垂危的病友裡邊很可能會有;漢斯·卡斯托普傾向於相信。至於他自己,《遠洋船舶》什麼的已經一點兒不感興趣,因此再讓家裡寄過冬衣物的時候,還要求寄來了一些與他終生職業有關的專業書籍,諸如工程物理學、實用造船技術之類。然而這些書籍又已經被扔到一邊,讓位給了一些完全是不同學科領域的讀本,對這類書籍,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眼下極為熱衷。它們是用各種語言,也即用德語、法語和英語編寫的解剖學、生理學和生物學讀本;前些天,療養地的一位書店老闆親自給他送書上來,顯然是他自己曾經預訂了的,也即借某次撇下約阿希姆——趁著他給叫去注射或者稱體重了——獨自散步去「村」里的機會,一個人悄悄做了預訂。看見表弟捧著這些書,約阿希姆大為驚異。如同所有學術著作一樣,它們也都很貴;價格還貼在內封和護封上,一看就明白。他問漢斯·卡斯托普,如果想讀這種書,為什麼不找貝倫斯宮廷顧問借,他這類書籍肯定不少,有的是可以挑選。然而漢斯·卡斯托普回答,他想自己擁有這些書,讀自己擁有的書味道全然不同;再說,他還喜歡用鉛筆在書上勾勾畫畫。一連幾個小時,約阿希姆在自己的陽台上,都聽見隔壁傳來用裁紙刀劃開連在一起的書頁的唰唰聲。

  這些書很重,不便捧讀;漢斯·卡斯托普靜臥時把書的下沿抵在胸口上,或是肚皮上。它壓迫著他,但他認了;他半張著嘴,眼睛一行一行掃過那飽含學術的書頁。立在一旁的小檯燈,其實是多餘地在紙上投下淡淡的紅光,因為月色朗照,差不多已經可以閱讀了。他的腦袋隨著向下轉動,直至下巴頂到了胸脯,隨後便保持著這種姿勢,既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打盹兒,或者是既沉思又打盹兒,直至再抬起頭來讀下面一頁。他深入鑽研、閱讀,與此同時,在水晶般熠熠閃爍的高山峽谷的上空,月亮卻徐緩均勻地運行;他讀到了有機物質,讀到了原生質的種種特性,讀到了那奇異地飄浮在合成與分解之間的敏感物質,讀到了它由原初的,卻至今猶存的基本形態開始的發展形成過程;他讀得如此專注、急切,急切地想了解生命以及它那既神聖又骯髒的秘密。

  生命是什麼?人們不知道。一旦出現生命,它肯定就能意識到自己,毫無疑問;但是它卻不明白,它是什麼。意識作為對刺激的敏感,無疑還在它出現的最低級、最不成熟的階段,就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覺醒;不可能把意識過程的最初產生,與其普遍的或者個別的歷史的某一個點聯繫在一起,也不可能以神經系統的存在,作為意識的條件。最低等的動物形態沒有神經系統,更別說大腦了,可是又有誰敢於否認,它們也有感知刺激的能力呢?也不妨麻醉生命,麻醉生命本身,而不只是它所衍生出的特殊感覺器官,比如神經。也可以從植物界和動物界任何有生命力的物質中去掉感受能力,可以用氯仿、水合氯醛或者嗎啡,將卵子和精子麻醉。也就是說,自我意識反正是富有生命力的物質的一種功能,這種功能增強到了相當程度就會反諸其自身的載體,將力圖探究和索解其自身呈現的生命現象;這是生命自身一種既充滿希望又全然無望的追求,目的是認識自身,是本性的自行挖掘,結果勞而無功,因為本性將因認識而消失,生命的終極不容窺探。

  生命是什麼?誰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產生生命的那個原點,燃起生命之火的那個原點。沒有什麼直接來自這個原點,或者只是差強人意地在生的範疇內與這個點相連接;然而,生命本身卻顯得直接。如果對此可以講些什麼的話,那就是:生命的形式必定已經發展得十分高級,高級到了在無生命的世界裡根本沒有什麼可與之相比。在有偽足的阿米巴原蟲和脊椎動物之間,進化的差距微乎其微,比起最簡單的生命現象與那些連死都不配稱的自然物之間的差距來,真叫微不足道。之所以講「連死都不配稱」,是因為它們乃無機物。須知死只是生的邏輯否定;可在生命與無生命自然界之間張開著一個巨大的深淵,科學界努力想在上面架起一座橋樑,結果只是徒勞。人們設法用各種理論來彌合這一鴻溝,結果鴻溝吞沒了這些理論,鴻溝本身的深度和寬度卻絲毫未因此而減少。為了找到中間起聯結作用的環節,人們不惜荒謬地假設有一種無結構的生命物質,有一些未獲得生機的有機體,它們可以在蛋白溶液中自行凝結成有機物質,就像水晶在母液中結晶一樣——可實際上,有機的差異始終同時是一切生命的準備和表現,還找不出任何生物,其存在不歸功於雙親的生育。有人因從海洋深處打撈起來了所謂的原液而欣喜若狂,最後還是出乖露醜了事。事實表明,是把石膏沉澱物當作原生物質了。可是為了避免在一個奇蹟面前止步不前——須知所謂構成生命的物質跟無生命自然界相同,並且最後也分解為同樣的物質,算得上是個奇蹟嘍——人們就不得不進一步相信另一個奇蹟,即有機物產生於無機物的原初生殖理論。如此繼續下去,就得想出一些中間環節和過渡階段,就得假定存在一些比已知所有生物都更低級的生物,而這樣的低等生物本身又還有自然生命衝動的先驅,即誰也見不到的所謂原蟲;因為它在多麼高倍數的顯微鏡下也顯現不出來,而其假想的產生前提,是必須完成蛋白質的合成……

  生命到底是什麼?是溫暖,是某種無定型的不穩定狀態的熱產物,是物質在發熱發燒,是由此而來的不停分解和再生的複雜過程,以及伴隨著不斷產生結構精巧的蛋白分子的過程。這就是那原本不可能存在的東西的存在,這就是那在分解與再生的既複雜又熱烈的過程中,甜蜜、痛苦而又艱難地在生存之點上保持著平衡的東西的存在。它既不具有物質性,也不是精神。它是介於兩者之間的某種東西,是一種現象,一種以物質為依託的現象,就像瀑布上的彩虹,就像火焰。可它儘管不具物質性,卻富於感性,以至於有所欲求,有所厭惡,是變得敏感而易受刺激的物質的不知羞恥,是存在的放縱狀態。這是宇宙的貞節冷漠中一點點隱秘而易感的悸動,是來自養料吸收和排泄的淫穢不潔的隱私,是來源和構成不明的碳酸氣及其他有害污物的排放。這是通過其非穩定性而成為可能,並註定要按其形成法則進行的滋生蔓延現象,也即要從水、蛋白質、鹽和脂肪的某種蒸發物不斷地衍生、成形,變成所謂的肉;而這肉不但會有形,而且會形象高貴,美麗動人,然而同時又是感性和欲望的化身。因為這形象和美麗與文學和音樂作品裡不一樣,沒有精神作為依託,也沒有中性的、消耗掉了精神、以無害的方式使精神感性化了的材料作為依託,如同雕塑中的形象和美那樣。它們的依託和成形,主要靠的是那種不知怎麼便有肉慾覺醒了的物質,是那種有機的、不斷在腐朽和再生的物質本身,是發出臭氣的肉……

  在熠熠閃光的山谷上邊,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身上包裹著皮毛和羊絨,暖暖和和地靜臥在那裡;此時,在靜穆的星空照耀下,他眼前呈現出了生命的形象。它飄浮在他面前,飄浮在太空中的某處,它飄得很遠卻近得足以感知,它是一個物體,一個身軀,模模糊糊的一片白色,散發著氣味和氣體,黏黏糊糊的樣子,表皮天生骯髒,毛病很多,滿是黑斑、黃斑、疹子、癤子、裂紋裂口以及顆粒狀和鱗片裝的皮垢皮屑,還密布著平直的和捲曲的原發性汗毛。它從無生物的冷漠中分離了出來,懶懶地倚靠在自身散發的氣體形成的氛圍里,頭戴一頂蓬鬆的、角質的、涼涼的有色花冠——這是皮膚的產物——手抱在腦後,眼瞼低垂,眼睛由於眼皮構造特殊而顯得有些斜視,嘴微微張著,嘴皮上翹,身體重心全部支撐在一條腿上,以致髖骨明顯地從肉中凸現了出來,另一條腿則鬆弛地彎曲著,腳尖點著地面,膝蓋貼著那條承重的腿內側。它就這麼站在那裡,轉過頭時嫣然含笑,上身優雅地微微後仰,兩隻胳膊肘白生生地向前叉開,整個顯得四肢勻稱,體態婀娜。兩邊腋窩裡影影憧憧,與那神秘三角地帶的迷茫夜色正好對應,正如那微啟的朱唇正好與眼睛對應,那桃紅色的乳暈正好與橫著的肚臍對應。在中樞器官和連著脊髓的運動神經推動下,腹部和胸部開始動起來,胸腔、腹腔和橫膈膜便一會兒膨脹,一會兒收縮,吸入的空氣經呼吸道的黏膜加熱和潤濕之後進入肺泡,其所含的氧氣在那裡與血液所含的血紅蛋白結合以完成體內呼吸,然後餘下的氣體再飽含著廢棄物經過嘴唇呼出來。漢斯·卡斯托普知道,他面前這有生命力的軀體處於神秘的均衡之中,它得到血液的滋養,全身布滿了神經、靜脈、動脈和毛孔以及貫穿肢體的淋巴,而內部則有骨骼,包括充滿骨髓的管骨以及肩胛骨、脊椎骨和盆骨,它們產生於一種原生黏性織物狀支撐物質,並藉助石灰質和膠質相互連接在一起,以支持整個身體;此外還有無數的關節及其各式各樣的囊胞、潤滑的窩穴、韌帶和軟骨;還有兩百多塊肌肉,還有負責營養、呼吸、感受刺激和傳遞刺激的各種器官,還有起保護作用的皮膚,還有分泌血清的腔,還有飽含分泌液的腺體,以及通過身體的孔穴與外界發生聯繫的複雜的內部管道和裂隙系統。漢斯·卡斯托普明白,眼前的這個「我」是一個高級的生命個體,遠遠不再像那些最簡單的生物那樣,以整個的身體表面完成呼吸、進食甚至思考;這個「我」是由億萬個這樣的小肌體組織結合而成;這些小組織有著唯一的、相同的起源,由於不斷地分裂而數量無限增加,並以各自的方式結合成不同的職能單位和集體,也塑造和產生出各自不同的形式,從而創造生長的條件,完成生長的職能。

  也就是說,這個飄浮在漢斯·卡斯托普眼前的軀體,這個個體和富有生命力的「我」,乃是由無數個能呼吸能吸收營養的小個體組成;這些小的個體通過有機的結構和特定的用途安排,失去了那大個體才有的自我存在以及高度自由和直接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淪為了解剖的單位,以致有的職能僅僅局限於感受光、聲和熱的刺激,有的只知道通過收縮改變自己的形態或者製造消化液,還有的就只能單純地起保護、支撐、輸送體液或者繁殖的作用。結合成高級「我」的眾多小的有機體也可能鬆散開來,如果無數的低等肌體只是輕易而成問題地聚合而成了較高級的生命體的話。漢斯·卡斯托普冥思苦想著這一細胞群體現象,想到曾聽說過所謂的「准生物」也即是海藻,想到它單個的細胞只是一個膠質的衣胞攏合在一起,常常相互遠離,不過仍然是多細胞的生物。只是如果問起它到底該視為群居的單細胞體呢,還是獨立的個體呢,它本身應該稱「我」或是「我們」呢,對這個奇妙的問題那就真叫莫衷一是啦。一是無數原始個體高度社會化地結合成一個高級「自我」的肌體組織和器官,一是這些單純個體自由地獨立存在,在這兩者之間大自然來了一下調和折中:那多細胞的有機體僅僅是一種周而復始的過程的表現形式,其包含的實質是生命在不斷完成,生殖繁衍是一個循環運動。交配行為即兩個細胞體的性融合,乃任何多細胞體形成的開端,正如每一個原始單細胞體的傳宗接代也以交配行為為開端,而最後又會返回到交配行為。因為交配行為將持續好幾代,一直到不再需要了的時候,也即到了初級生物通過不斷分裂進行繁殖的一刻;可再往後,它們無形產生的後代又重新產生了交配的要求,至此一個循環即告完結。這樣,就不僅存在一個由雙親細胞的核融合產生的多樣化生命王國,還存在一個多代無性繁殖產生的單細胞個體的共生現象;後者的生長即是繁殖;當它們中出現專門用於繁殖後代的性細胞,也即找到了新的生命融合的途徑,生殖的循環便完結了。

  年輕的冒險家把一部胚胎學頂在胸口上,鑽研著生命的繁衍生長過程,從卵子受精的瞬間開始:一條精蟲從無數精蟲中脫穎而出,搖擺著尾部的鞭毛向前遊動,以頭部的尖端撞向卵子的膠質膜囊,鑽進此時已受卵細胞外原生質的影響而拱起來了的受胎丘內。大自然不怎麼喜歡千篇一律的這一過程,想出來了種種千奇百怪的花樣。有一些生物,雄性寄生在雌性的腸道內進行繁殖;還有一些,雄性把手臂伸進雌性的咽喉,在雌性體內播下種子,隨後手指被咬斷了吐出來,可這些斷指不知怎麼卻遊走了,令科學界大惑不解,長期以為必須視它們為獨立的生物,並為其去了拉丁文的學名。漢斯·卡斯托普也讀了精源論和卵源論兩派學術爭論的文章。後一派認為,卵子本身就已經是一支完整的青蛙,或者一隻狗、一個人,等等,精子的進入只是起到了促使它生長發育的作用;前一派則堅持,精蟲本身有腦袋、有手臂,也有雙腿,亦可視為一個生物,卵子不過是它的培養基罷了——直至很久以後兩派才認識一致:卵子也罷,精子也罷,統統都是原本並無差異的生殖細胞演變而成,作用同樣不可否認。漢斯·卡斯托普讀到了受精卵的單細胞體如何分裂和演變成多細胞體,讀到了多個細胞體如何聚集成為黏膜葉,讀到了這胚包捲起邊沿,變成一個杯狀的空腔,開始吸收和消化養料。這就是腸蛹即原初動物,也即原腸胚,是所有動物的基本形態,所有以肉身為載體的美的基本形態。它的兩個表皮層,也即外胚層和內胚層,都不外乎一些原始器官;在這些器官內陷和外翻的地方,形成了各種線體、組織、原始器官以及身體的眼神部分。外胚層有一長條地方增厚並褶皺成溝槽模樣,閉合起來就成了神經管,再變成為脊椎,變成為腦子。他還讀到,當胎膜黏液開始凝固成纖維狀聯結組織和軟骨,胚胎也就不再產生膠質而是黏性蛋白,這時候聯結組織便從液漿中吸收石灰鹽和脂肪,變成了骨頭。人的胎兒在母體的胎盤內捲曲著,長著尾巴,跟母豬胎盤裡的小豬崽毫無差別,臍帶又粗又長,四肢殘缺、怪樣,不成形狀的小臉緊貼著鼓脹的肚皮,其發展前景在堅持真理的科學界看來實在不容樂觀,整個過程則為活脫脫的一部生物進化簡史。在一段時間內它可能像魚類一樣用鰓呼吸。看來還可以或者說也有必要從它經歷的一個個發展階段,推論聯想出遠古時代人類不怎麼合乎人文精神的形象。它的皮膚有著抽搐肌肉以防蟲子叮咬,毛髮厚且茂密,嗅覺黏膜層寬大、靈敏,不但長著兩隻招風耳而且還會動,不但豐富了表情,而且比現代人捕捉聲音的能力要強得多。那時候人的眼睛長在腦袋側面,由下垂著的眼瞼保護著;例外是長在腦門兒上的第三隻眼,它後來退化成了腦袋裡的松果腺,當初卻能夠監控頭頂上的天空。那時候人的腸管長得出奇,還生著許多乳牙;喉頭帶有聲囊,很便於號叫;男子的性腺則長在了腹腔內。

  解剖學給我們的研究家剖開了人體的四肢,把它們製成了標本,向他展示了它們的表皮,以及深藏在內部和背後的肌肉、肌腱和韌帶,包括大腿、小腿、腳掌,以及上臂、前臂和手掌,還把作為人文精神重要表現的醫學用來文質彬彬地稱呼和區分它們的拉丁文學名,統統教給了他,一直給他講到了骷髏骨架,並由骷髏的結構為他引導出新的視角,從這些視角可以更好認識人的一切乃是一個統一體,各門學科息息相關,緊密相連。因為這時候,他竟很是奇怪地想到了自己——必須說是他早先的——職業,也就是自己從事的那門學科;剛上山時碰見陌生人例如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就自我介紹過自己從事的職業。為了學到一些東西——至於究竟是些什麼,則相當無所謂——他曾在好幾所高等學府學習過靜力學、可彎曲的支柱、負荷以及結構等合理利用機械材料方面的知識。他從中得知,認為工程學和機械學的法則可以用於生物界的想法,是很幼稚的;同樣反過來也不能夠講,這些法則是從生物界推導出來的。它們乾脆只是得到了重複和印證罷了。例如中空圓柱體的原理便體現在了長長的管骨的構造中,因為同樣以儘可能少的固體材料滿足了靜力學的要求。漢斯·卡斯托普學到了,一件條材和帶材構成的物件,只要符合拉與壓的靜力學要求,就能承受同類實心材料的物件所能承受的相同負荷。在管骨的構造中也可觀察到同樣的情形,發現它在形成堅固表面的同時,機械原理上不再必需的中心部分就變成了脂肪,變成了黃色的骨髓。人的大腿骨結構如像起重機,仿佛後者在設計梁架的走向時,毫髮不爽地使用了前者的拉力和壓力曲線;從前,漢斯·卡斯托普在製圖的時候,就曾準確地繪製過一台起重機的同類曲線。他高興自己的這一發現,因為他覺得自己現在與大腿骨,不,與整個有機自然界有了三重關係:一是文藝的關係;二是醫學的關係;三是機械的關係。他是如此激動,覺得這三種關係在人的身上乃一碼事,三者都是人們急切關心的同一個事物的不同變體而已,都是人道主義的學科……

  然而儘管如此,原生質的作用照舊不清不楚,仿佛生命還是拒絕揭開謎底。大量的生物化學過程不只尚屬未知領域,而且似乎生來就是不準備讓人知道。在對稱作「細胞」的生命單位的構成和結構幾乎完全無知的情況下,能指示出死肌肉的一個個組成部分又有何益?對活人是無法做化學分析;但僅僅那些讓死屍變得僵硬的化學變化吧,就足以讓所有化學實驗變得毫無意義。沒誰明白新陳代謝是咋回事,沒誰了解神經作用的實質。何來味覺器官的味覺?不同氣味會引起某些感官性質不同的興奮,原因何在?嗅覺的實質是什麼?動物和人的特殊氣味,產生於特定物質的蒸發,誰又說得出這究竟是些什麼物質?稱為汗水的分泌液的構成,也沒有得到多少解釋。產生汗液的腺體能製造香味,這對哺乳動物無疑作用巨大,但對人的作用卻未解說清楚。人體一些顯然很重要的部位,其生理意義一直還茫茫然。一直還是個謎的盲腸暫且不說;只是在兔子身上,人們發現它通常都裝滿了稀糊狀的東西,但又不知道它怎麼排出,排出後怎麼重新補充。還有腦髓的灰白色物質是怎麼回事?與視覺神經相聯繫的視丘是怎麼回事?「腦橋」的那些個灰質沉澱是怎麼回事?腦髓和脊髓中的物質看來很不易分解,要弄清它們各自的構成似乎沒有希望。是什麼在入睡時使大腦皮層停止活動?胃的自行消化功能有時確實在死屍身上仍然存在,又是什麼妨礙它在活人身上起作用?人們回答:生命,一種富有生命力的原生質的特殊抵抗力——好像沒有發現這樣的解釋神秘莫測。就連關於發燒這樣一個日常現象的理論,也是矛盾百出。說什麼代償加快引起提問增高。可為什麼沒像往常一樣相應加大熱量的支出,以實現平衡呢?停止排汗歸因於皮膚的收縮嗎?然而只有在發寒熱時能觀察到這種現象,其他情況下皮膚反倒熱乎乎的。所謂「熱刺痛」表明了中樞神經系統是代償提高的原因所在,是一種我們說不出個所以然,而只能稱為皮膚狀態反常的原因。

  可是所有這些個茫然無知,與我們面對另一些現象的束手無策相比較,又算得了什麼呢?例如面對記憶現象,或者那更進一步也更加驚人的記憶遺傳現象!對於細胞物質的這類功能,哪怕只是做一種機械性解釋的猜想,也完完全全不可能啊。精子能把父親無數千差萬別的個性特徵傳遞給卵子,可本身只能在顯微鏡下才看得見,然而放大的倍數不管多麼大,它們看上去全都同一個樣子,因此也不可能確定其各自的來源;因為一種動物的精子跟另一種動物的精子看起來沒有什麼差別。這樣的組織狀況是人不得不猜想,細胞的情形跟由它們組成的高級生物的情形,也不會兩樣;也就是說,細胞也是一個比較高級的肌體,本身也是由一些更小的生命體或者生命單元組成。也就是說,從據說是最小的走向更小的,必然就得把基本的分解成更基本的。毫無疑問,動物王國由形形色色特殊的動物組成,動物和人的肌體又由整個的細胞王國組成,同樣,細胞有機體又再由一個更原始的生命單元的王國組成;這些最原始的生命單元,它們的大小遠在顯微鏡的可視範圍之下,它們自行生長,依照只產生同類生命單元的法則自行繁衍增多,並按不同的分工為上一個生命體服務。

  這就是基因、原生子和生源體。漢斯·卡斯托普很是興奮,能在寒夜裡認識這些個名詞。興奮之餘,他卻問自己,這些東西的原始性質又有多可靠呢?既然它們有生命,就應當是有機的,因為生命有賴於有機組織;可如果它們是有機體,那就不可能是原生的了,因為有機體不是單體,而是複合體。它們只是比細胞生命單元更小的生命單元,雖然小到了似乎無以復加,難以想像,但本身仍然是「組成」的,而且是有機地作為一個生命單元「組成」的;因為生命單元的意義,等同於一個由多個更小、更低級的生命組成的生命,也就是說,它們註定成為仍然是高級一點兒的生命單元。只要有機的生命單元還能分裂,也就是說還保持同化、繁衍、生長的能力,那它們的增殖就永無止境。所以只要一講生命單元,再講原始生命單元就是個錯誤,因為單元一詞本身就意味著還有組成它們的更低級的單元;所謂原始生命,意即某種既是生命同時卻原始的東西,實際上並不存在。

  不過這樣的東西儘管邏輯上不存在,歸根結底卻必然又是現實存在的,因為原生的思想,也就是生命從無生命中產生出來的思想,沒法簡單幹脆地予以否定;人們徒勞地企圖彌合橫亘在生命與無生命之間的那條鴻溝,這條鴻溝只能在自然界有機的內部,以某種方式進行填補或者跨越。不斷分解結果必定在某個時候會導致這樣的「單元」,它們儘管仍系「組成」,但還不是有機的,只是在生命與無生命之間起著中介作用,只是一些在生命序列與純化學之間完成過渡任務的分子群。

  然而一談到化學分子,又臨近了另一個深淵,一個比有機物與無機物之間的深淵更加神秘,口也張得更大的深淵,也就是已經臨近物質與非物質之間的深淵了。眾所周知,分子乃是原子組成,可是原子已經遠遠不夠小,連稱作異常之小的資格都沒有啦。原子是如此小,是一種非物質也即尚不是物質卻又近似於物質的聚積,一種十分細微的、早期的和過渡性的聚積,一種能量的聚積;它幾乎還不能,或者說幾乎已不能想像成是物質的,而必須想像成物質與非物質的中介質和臨界點。比起有機物的原生問題來,這裡就提出了另一個更加神秘、更加險惡的原生問題,即從非物質中產生出物質的問題。事實上,物質與非物質之間的鴻溝同樣急迫地,不,比有機界與無機界之間的鴻溝更加急迫地,要求填補彌合。必須創立一門非物質化學學科,由它找出一種非物質的化合物,從這種非物質化合物中能像無機物產生有機物似的產生出物質來;而原子可以視為物質的原蟲和單體細胞——究其性質而言既是物質的,可又還不是物質。不過講什麼就失去了尺度,「甚至不能再小」差不多已經意味著「大得不得了」。毫不誇張地說,這樣看待原子的結果是極大的災難,因為物質繼續分解細化下去,我們面前會出現一個氣象萬千的宇宙!

  原子是一個負載著能量的宇宙體系;在這個體系里,一些個天體環繞著一個太陽一般的中心運行;有不少的彗星飛快地划過太空,是那個核心體的吸引力強迫它們留在了自己的離心軌道上。如果把多細胞生命體稱作「細胞王國」,那充其量只是個比喻。人類的城市和國家這種按照分工合作的原則組成的社會集團,不只可以與有機體的組織相比,簡直就是它的重現。同樣,在大自然的內核,也最廣遠地反映出宏觀宇宙的萬千景象,一如我們身子裹得像木乃伊似的研究者頭頂上一樣:無數的星星成團成群,形象各異,月亮泛著銀光,全都飄浮在寒光閃閃的山谷上空。難道就不允許設想,那原子太陽系裡也存在著某些行星——猶如大宇宙太陽系裡的星系跟銀河,是它們組成了物質——而這些內宇宙的天體中又有這個或者那個,它正好處在跟適合生命存活的地球相當的狀態?這一設想,對於一位頭腦昏昏、皮膚異常的年輕研究者,對於一個並非全然缺乏闖入禁區的經驗的探險家來說,不僅一點兒都不荒唐,而且甚至是一個極近情理、明白醒豁並且帶有邏輯真實性的推論。微觀宇宙天體的「小」,真是個過分外行的理由;須知一旦「最微小」物質單位的宇宙性質得到揭示,大與小的尺度便不再管用;還有外與內的概念也幾乎同樣不再站得住腳。原子的宇宙是一個「外」,一如我們居住的地球以有機的觀點來觀察,是一個深深藏著的「內」。不是有一位研究家已經大膽夢想過「銀河系的動物」,即那些以太陽系構成其皮肉、骨頭和腦子的宇宙龐然大物了嗎?可是果真如此,漢斯·卡斯托普考慮,那在人相信已走到盡頭的一瞬,一切又從頭開始啦!這以後,年輕的他本人還會身子裹得暖暖的,在陽台上俯瞰著寒夜裡月色朗朗的高山深谷,再一次甚至成百次地探索自己的內心,探索自己內心的深處嗎?儘管手指凍僵了,面孔也在發燒,他還會帶著人道主義和醫學的關懷,研究人體的奧秘嗎?

  他拿起一本病理解剖學,借著從側面小几上投射來的紅色燈光,讀到了帶有許多插圖的一節,內容講的是細菌的細胞結合體,以及受其感染而形成的腫瘤的實質。腫瘤是一些肌肉組織形式,而且是特別旺盛的肌肉組織形式,由異類細胞侵入肌體而引起,因為這個肌體表現得樂於接受這樣的細胞,並為其發育繁殖以某種方式——不過必須聲明是奢靡的方式——提供了一些有利條件。但並非細菌從周圍的組織吸取了養料,而是它在像任何細胞一樣完成新陳代謝之時,製造出了一種有機化合物;這種結合物對於宿主肌體的細胞表現出驚人的毒性,必然會造成傷害。早已有辦法從微生物中分離出這類毒素並加以濃縮;隨後的驚人發現是,只要以極小的劑量把這屬於蛋白化合物序列的物質注射進動物的血管,即可引發極其危險的中毒症狀,造成可怕的傷害。這種腐蝕作用的外部特徵就是肌肉組織腫脹,病理學成為腫瘤,也即細菌的侵入引發的宿主細胞過敏反應。皮膚上形成了小米一般大小的癤子,成分為其間或其中寄生著細菌的黏膜組織似的細胞;它們中有的原生質特別豐富,也特別大,還滿是硬核。這情形看上去可笑,但馬上會引起嚴重後果;因為這些巨型細胞的硬核很快開始萎縮、分解,原生質也開始流溢、毀滅;周圍更多的肌體組織便受到外來刺激的感染,炎症向四周漫延,殃及了鄰近的一些血管;受到患處的吸引,白血球隨之遊動過來,流溢的趨勢繼續加劇;而這時候,已分解的病毒早已麻痹了神經,肌體處於高燒狀態,胸口急促喘息,也就是講,已經腳步踉蹌,解體在即啦。

  這就是病理學,研究疾病的學問,強調肉體痛苦的學問,但也是強調肉體同時強調快樂的學問,因為疾病原本就是生命放縱的形式嘛。那生命本身呢?它也許原本只是物質感染了病毒的結果吧——就像所謂的物質原生現象,也許就是一種疾病,一種由非物質的刺激引起的腫瘤吧?那邁向邪惡、淫慾和死亡的第一步,無疑發生在這樣的時候:由於受到某種人們不甚了了的病毒的刺激,精神初次過度地密集,肌體組織發生病變,出現膿腫現象;這種現象——既表現出肌體的自我防衛,也令其感到快樂——就形成物質化的最初階段,也即非物質向物質的過渡。這也可謂「天使的墮落」。而第二次的原生,即從無機物產生出有機物,結果只是更加惡劣地從肉體提高到了意識,就如肌體的疾病只是肉體的陶醉程度提高,生命的肉體性質得到了不道德的過分強調一樣——只要再跨前一步,生命就處在了已失去名譽的精神險象環生的小徑上,就處在了感性已被喚醒的物質的羞恥性熱反射之中,這種物質,它的喚醒者原本就樂於接受……

  放檯燈的小几上書籍成堆,還有一本躺在躺椅旁邊的地上意即陽台的墊子上,漢斯·卡斯托普最後研讀的那本則壓著他的肚子,令他呼吸困難,然而仍未從他的大腦皮層向相應的肌肉發出指令,讓它們把書拿開。他從上往下閱讀,最後下巴抵到了胸部,眼皮也耷下來蓋住了單純的藍眼睛。他眼前浮現出生命的形象,四肢是那樣勻稱健美,體態是那樣豐腴迷人。她鬆開握在頸後的雙手,張開了手臂,在臂膀內側靠近臂彎的細嫩皮膚下面,現出了兩條粗大的淡藍色動脈血管——這臂膀真有說不出的迷人啊。她俯過身來,朝著他俯下身子,把身子撲到了他身上,他感覺到了她的體香,感覺到了她心的跳動。一股溫軟舒適之感圍繞著他的脖子,他把手撫在她微覺粗糙的臂膀兩側,也就是撫在緊繃的三角肌給人以涼悠悠快感的皮膚上,嘴唇感覺到她濕漉漉的熱吻,心裡既快樂又恐懼,人整個兒地銷魂陶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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