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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人體的學問

2024-10-13 13:29:41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漢斯·卡斯托普和約阿希姆·齊姆遜午飯後坐在花園裡,身上穿著白褲子和藍上衣。仍然是深受讚譽的10月里的一天,既溫暖又輕鬆,同時充滿著節日氣氛卻又不無形勢即將嚴峻的預感:山谷南面的天空一片蔚藍,山谷里道路交叉縱橫,村舍錯落有致,一塊塊牧場依舊泛著青綠,從山壁上稀疏的林間則飄來陣陣牛鈴聲——這由金屬撞擊出的、平和單純的樂音,在稀薄、寧靜、空漠的氛圍中迴蕩,是那樣的清脆、無所干擾,自然加重了這高山地區的肅穆氣氛。

  哥兒倆坐在花園盡頭的一條長凳上,面對著一片栽滿樅樹苗的半圓形苗圃。這地方位於一塊用柵欄圍起來的平台的西北邊沿;平台高出谷地約五十公尺,構成了山莊所占用地皮的底座。兩人緘默無語。漢斯·卡斯托普抽著雪茄。他正與表兄打肚皮官司哩,因為這位飯後不肯去參加露台上的社交活動,而硬逼著他來到這靜悄悄的花園裡,消磨掉去完成靜臥任務之前的時光。約阿希姆真太霸道啦。嚴格地講,哪兒還是什麼不分彼此的好哥兒倆。既然志趣不同,他們就可以分開。漢斯·卡斯托普可不是專門來這裡陪他約阿希姆的,而自己同樣是療養員。他心裡惱火,也可以堅持只在心裡惱火,反正還有馬利亞·曼奇尼抽嘛。他雙手插在上衣側面的口袋裡,向前伸出穿著棕色皮鞋的雙腳,嘴裡含著長長的、淡灰色的雪茄。這雪茄的消費尚處於最初階段,就是說:平齊的頭子上菸灰還沒抖掉,菸捲兒尚含在嘴唇的中間,因而斜吊在那兒;在結結實實吃了一頓午飯之後正好吸菸,而眼下他剛好又重新完全抽出了它的滋味。如果說他對此間環境的適應只要求他習慣自己的不習慣——其中涉及他胃部的化學機理,他乾燥而易於充血的黏膜神經——那麼這適應過程顯然已終於圓滿結束:不知不覺地,也未能跟蹤到逐漸的進展,在這五六十或者七十天裡就出現了變化,對那精工烤制的、起刺激或者麻醉作用的菸草,他又恢復了全身心地受用的愜意感覺。他慶幸自己又有了這份能耐。心理的滿足增強了生理的享受。在臥床靜養期間,原已帶來的兩百支雪茄有了節餘;剩下來的部分眼下仍舊在那裡。與此同時,在寄冬衣的時候,他又讓薩勒恩大娘順便寄來五百支不萊梅產的同一牌子的雪茄,以滿足長期需要。雪茄裝在一些漂亮的描金小漆盒裡;盒子上畫著一隻地球儀、許多勳章和一座四周飄揚著旗幟的展覽館。

  哥兒倆正這麼坐著,瞧吧,貝倫斯宮廷顧問就穿過花園走來了。他今天在餐廳里與病員們共進了午餐;在薩洛蒙太太的桌上,人們看見他在湯盆前面合上了一雙大手。隨後大概又在露台上待了一會兒現了現身,看樣子又表演了快速穿靴帶的技巧,為某個還無緣看他表演的病人。眼下他正踩著花園裡的碎石小徑,沒披白大褂而是穿著一件小方格子的燕尾服,慢吞吞地走來了。頭上的硬禮帽推到了後腦勺上,嘴裡也斜叼著支黑乎乎的雪茄,他猛力地吸著,隨即噴吐出一串串白色的大煙圈兒。他的腦袋,他臉頰燒得青紫的面孔,他粗短的鼻子,他那雙濕漉漉的藍眼睛,那一撮小鬍子,所有這一切和他那高長細瘦、傴僂曲折的身材相比,和他那碩大的手和腳相比,都顯得太小氣啦。他有些神經質,見著表兄弟倆顯然嚇了一跳,因為又偏偏正好走向他們,所以甚至尷尬地停了一停。他以慣用的方式招呼他們,快活而又健談的樣子。「瞧啊,瞧啊,提摩修斯!」[57]他道,同時祝他們新陳代謝旺盛,並用手按住他們,不准他們站起來向他表示敬意。

  「免了,免了。跟我這麼幹脆的人還客氣個啥?對我完全用不著,二位都是病人不是?你們不必這樣子。有病就是有病嘛,沒任何說的。」

  他仍站在哥兒倆面前,巨大的右手在食指跟中指之間夾著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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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菸捲兒味道咋樣,卡斯托普?讓我瞧瞧,我可是行家兼愛好者哩。嗯,菸灰不錯;這褐皮膚的美女是啥牌子?」

  「馬利亞·曼奇尼牌,不萊梅產的餐後抽起來特棒的雪茄,宮廷顧問閣下。價錢不貴也可以講極賤,一色的菸葉才十九分尼一支,卻帶著同一價位其他品牌絕對沒有的葡萄酒香。葉子原產自蘇門答臘-哈瓦拉,您看見了。我已經很習慣抽它。中和適度的混合型,香味十足,可舌尖感覺清淡。要是你讓菸灰長久保持著,那它就更好;我抽一支充其量抖兩次灰。自然它也有些小脾氣,所以監製必須特別嚴格,這樣馬利亞的品質才非常可靠,啥時候抽起來都一個樣。允許我給您奉上一支?」

  「謝謝,咱們就交換一下吧。」說著,各人都掏出了煙盒。

  「這種雪茄別有滋味,」宮廷顧問遞過他那種牌子的,說,「您知道有衝力,有勁。聖菲利克斯·巴西牌,我一直喜歡這樣的風味。真真正正消愁解悶的開心果,跟燒酒似的辣得不得了,尤其到最後更火辣辣的。人家勸我要悠著一點,不可一支接著一支燒,這樣人受不了。然而寧可一次抽個痛快,也不要整天吸水蒸氣……」

  他們把互贈的禮品夾在指頭中間轉來轉去,用行家的求實眼光觀察檢驗,但見那細長的軀體上裹在最外面的葉子這兒那兒卷了邊兒,像一些個斜著的肋條均勻地向上伸展;凹凸不平的表面則好似皮膚,仿佛有微細血管在上面搏動;再讓光線在平面和稜角上一照射,更叫人覺得它整個兒活了似的。漢斯·卡斯托普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這樣的雪茄有生命。它得正常呼吸。在家時我有一次心血來潮,把馬利亞保存在一隻密閉的白鐵匣子裡,免得它受潮。您信嗎,結果它死了?它完蛋了,一個星期全完蛋了——剩下的屍體硬得牛皮似的。」

  接下來他們交流保存雪茄的最佳辦法,那就是不斷地進口。宮廷顧問喜歡抽進口雪茄,特別是勁道十足的哈瓦那產品。遺憾的只是他受不了它,一次在社交場合他只抽了兩支小小的亨利·克萊,據他講險些就要了他的命。「我是在喝咖啡時抽的它,」他道,「一支接著一支,抽的時候很少想什麼。可抽完以後就產生一個問題,我到底感覺怎樣啊。反正很不一樣,完全別有一番天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啊。好不容易回到家,到家後才想起,遭了遭了。雙腳冰涼,您知道,頭冒冷汗,您看看,臉色煞白,心臟胡蹦亂跳,脈搏——一會兒微弱得幾乎摸不著,一會兒又咚咚咚地跳得像敲鼓,您懂嗎?而腦子裡一片亂糟糟……我深信不疑,這下我玩兒完了。我說:玩兒完,因為當時正好想起這個詞兒,而且也適合用來形容我的境況。不是嗎?當時確實極為快活,真正是興高采烈,儘管我又害怕得要命,或者說得更準確點,我整個兒生命就只剩下了恐懼。不過話說回來,恐懼與快活並非相互排斥,這誰都知道。小伙子頭一次想去泡妞兒,不也害怕?被泡的同樣害怕,可兩人卻都其樂融融,忘乎所以。我反正差不多也是樂在其中,玩兒完就他媽玩兒完吧。誰知米倫冬克卻拉住了我,給我又是冰敷,又是髦刷子搓背,又是注射樟腦,結果我仍舊留在了人世間。」

  漢斯·卡斯托普靜靜坐著,謹守著自己患者的本分,抬頭仰望著貝倫斯,裝出一副聽得很用心的樣子;這位呢,講得一雙藍色的金魚眼裡充滿了淚水。

  「您可有時還畫油畫哩,宮廷顧問先生。」卡斯托普沒頭沒腦地說。

  貝倫斯一臉狐疑,像走路撞到了牆上。

  「那又怎樣?年輕人,您怎麼知道的?」

  「請原諒。我偶爾聽人提起過,這會兒正好想起來。」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花力氣否認。咱們人嘛,總是有自己的弱點。不錯,有那麼回事。像那位西班牙人喜歡說的:咱也是個畫家(義大利文)。」

  「也畫畫風景嗎?」漢斯·卡斯托普問得簡單,口氣卻有點居高臨下。眼前的情況誘使他禁不住用了這種口氣。

  「就算是吧!」宮廷顧問回答,既尷尬又得意,「風景啊,靜物啊,還有動物啊——是男子漢,就該無所畏懼。」

  「還畫肖像是吧?」

  「碰上機會自然有時也畫肖像。怎麼,您想來我這裡訂一幅嗎?」

  「哈哈,不。可是宮廷顧問先生要是啥時候能允許我們飽飽眼福,那就太感謝啦!」約阿希姆驚異地瞅了瞅表弟,接著也趕緊跟著恭維,那可真是大飽眼福呀。

  貝倫斯既感到驚訝,又覺得受用,以至於歡欣鼓舞,喜形於色,不只臉孔緋紅,眼裡的淚水也好像快流出來了。

  「好啊好啊!」他朗聲道,「真是榮幸之至!如果二位高興,馬上就可以去!請吧請吧,我要在舍下好好兒給咱們煮一壺土耳其咖啡!」說著就抓住年輕人的手臂,把他倆從長凳上拽起來,一邊挽住一個,拖著他們沿碎石小徑朝自己住宅走去。他們知道他住得不遠,就在山莊療養院大樓的西北角上。

  「從前,我自己也曾不時地嘗試過畫畫。」漢斯·卡斯托普解釋說。

  「瞧您說的。扎紮實實地學畫油畫?」

  「不,不,偶爾畫一畫水彩罷了,如此而已。有時畫一艘船,有時畫一片海,純屬小孩子遊戲。不過我很愛欣賞畫,所以才不揣冒昧……」

  其實真有幾分不安的是約阿希姆,通過漢斯·卡斯托普的這番表白,他算明白自己表弟何以如此令人驚異地對貝倫斯的畫感到好奇——漢斯·卡斯托普提起自己學畫的經歷,也更多是為了他,而不是為了宮廷顧問。

  他們到了。眼前的宅門一點兒也不華麗氣派,不像大樓正門入口似的兩邊全裝飾著路燈。走上幾級圓形的石階,便站在一扇橡木門前,宮廷顧問從一大串鑰匙中挑出來一把帶柄的,用它開了門。開門時他的手微微顫抖,像是挺神經質。迎接他們的是布置成衣帽間的過廳,貝倫斯摘下硬禮帽來掛在釘子上。往裡走是一段用玻璃門與大樓公用部分隔開的短走廊,走廊兩側就是小小私宅的幾間房間了。貝倫斯站在走廊上呼喚來女傭,對她做出了吩咐。隨後他興致勃勃地說著客套話,邀請客人們進了右邊一道門。

  裡面是幾個家具陳設顯得小市民氣的房間,透過正面的窗戶望得見下邊的山谷,房間套著房間,沒有房門相互隔開,有的只是門帘:一間古德意志風格的餐室;一間起居室兼工作室,正中央擺著寫字檯,寫字檯上方掛著頂大學生制帽以及兩把十字交叉的長劍,地上鋪著羊毛地毯,立著一些書櫃和一套沙發;還有一間布置成「土耳其風格」的吸菸室。到處掛著油畫,宮廷顧問的油畫——來訪者立刻用眼睛有禮貌地從上面掃過,已做好了發出讚嘆的準備。宮廷顧問的亡妻一再進入他倆的視線:辦公桌上擺著她的油畫遺像,也有她生前的照片。這是位謎一般的金髮女子,衣著輕薄而飄逸,兩隻手捧在左肩的前面——也就是並非相互握緊,而只是將前端的指節鬆鬆地交叉在一起——她的雙眼隱藏在斜伸著的長長睫毛底下,目光要麼是望著天,要麼是瞅著地,這位已故的美人就是永遠不肯正眼瞧一瞧觀畫的人。此外,繪畫的題材主要是高山風物,一座座山峰聳立在白色的雪野或綠色的樅林間,峰巔雲霧繚繞,刀削似的輪廓干硬、峭拔,直插入蔚藍的天際;最後這點顯系受了義大利畫家塞岡迪尼的影響。再就是畫的一些高山牧人小屋,一群站在或躺在草地上曬太陽的肥壯母牛,還有在桌面上的各種蔬菜中間,一隻拔過毛的雞歪搭著扭斷了的脖子,以及一束束的鮮花,各種類型的山民,等等——一切看來都出自某個輕鬆愉快的業餘作者之手,用色之大膽常常讓人覺得是直接將顏料從錫管擠到了畫布上,因此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夠干——儘管毛病多而且嚴重,卻也看得過去。

  哥兒倆像參觀展覽會似的沿著牆往前走,陪在一旁的主人時不時地道出某幅畫的題名,不過多數時候都默不作聲,卻暗自得意,就像一位矜持的藝術家在陪別人瀏覽自己的作品時一樣。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的肖像掛在起居室窗邊的牆上——漢斯·卡斯托普進屋時一眼就瞅見了,雖說畫像與本人只是大致相像。他故意避開那兒,把他的兩位同伴久久拖延在餐廳中,裝著在那裡欣賞以淡藍色冰川為背景的塞爾基綠色峽谷的樣子,隨後又自作主張地先踱進了對面的土耳其吸菸室,同樣在室內慢走細瞧,讚不絕口,過後再去觀看起居室門旁邊牆上的作品,時不時地還要求約阿希姆也像他一樣喝彩鼓掌。最後,他終於轉過身來,一邊端詳那肖像一邊傻愣愣地問:

  「這面孔不是挺熟的嗎?」

  「您認得出她?」貝倫斯希望聽到肯定的回答。

  「可不,怎麼可能認錯呢!是『好樣兒的俄國人席』那位夫人,法國名字叫什麼什麼……」

  「不錯,舒舍夫人。我很高興您覺得像。」

  「太像嘍!」漢斯·卡斯托普睜著眼瞎說,倒不是出於虛偽,而是意識到如果真的實話實說,那他又怎麼可能認出畫像的模特呢?很難嘍,難得就像約阿希姆憑自己的眼力永遠也認她不出來;這位上當受騙了的好好先生剛才完全給漢斯·卡斯托普弄蒙了,這下自然也就恍然大悟。「真是哩。」他低聲道,同時起勁地幫著尋找相像的證據。他的表弟呢,終於不再為沒能去參加露台上的聚會遺憾,因為感覺得到了補償。

  這是一幅小側面的半身像,比真人略小一點,袒胸露肩,裸露的肩膀和胸脯上蓋著紗巾,畫像裝在一隻寬大厚實、往中間凹陷的黑色框子裡,畫框裡邊緊挨畫布裝飾了一圈金線。舒舍夫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十歲,這在業餘作者畫的肖像中十分常見。整個臉上紅色太多,鼻子畫糟了,頭髮顏色不對,太像稻草,嘴也歪了,看不見本人面貌特有的那種嫵媚,或者說由於對一個個優點缺少細緻表現,整個的魅力便沒有表現出來,因此總體上講只是一件拆爛污的產品,畫像與她本人充其量只能是遠親。然而漢斯·卡斯托普不怎麼在乎像還是不像,這張畫布與舒舍夫人的關係在他看來夠緊密啦,它上面畫的無疑就是她;她本人坐在這些房間裡做過模特,這對漢斯·卡斯托普來說已經足夠,所以他反覆激動地強調:

  「太像她啦,真叫活靈活現!」

  「可別這麼說,」宮廷顧問謙虛道,「這是一件很粗糙的作品,我可沒幻想能畫得多麼成功,儘管咱倆在一起坐了二十來次——像這樣一張極其特別的面孔,您怎麼才畫得好喲。有人也許想,要抓住她的特徵一定很容易,不就北極愛斯基摩人似的高顴骨,發過酵的乾麵團裂縫似的細眯眯眼!是的,說得不錯。可細節畫對了,整體卻弄糟啦。結果暈頭轉向,簡直跟轉迷宮一樣。您認識她?可能的話最好別畫她,而只在腦子裡玩味。您到底認識她不?」

  「哦,不,只是面熟而已,跟這兒的所有人一樣,都是……」

  「嗯,我認識的更多是裡面也就是皮下,您明白,諸如動脈的血壓、軟組織的彈性、淋巴的運動,可以說我都了如指掌——事出有因嘛。可是表面更難認識。您常看見她走路嗎?她走路的樣子就像她的面孔。陰沉沉的,像只貓兒。例如那眼睛吧——我不是指顏色,當然顏色也有問題;我是指布局,還有形狀。您講,那上下眼皮之間的開口,是不是又窄又斜?可那只是假象。叫您上了當的是內眥的贅皮,也就是一種為某些民族所特有的眼變異體也即贅皮。它從這些人種扁平的鼻樑經過眼瞼皺襞進入眼內一角,如果把他們鼻根上的皮膚繃緊,那這眼睛就跟我們歐洲人的一樣啦。一種富於誘惑力的假象,除此別無光彩;因為究其實質,內眥贅皮只是一種有礙視力的返祖現象罷了。」

  「原來如此,」漢斯·卡斯托普應道,「這個我不了解,卻早對這樣的眼睛究竟怎麼回事感興趣。」

  「自尋煩惱啊,騙人的假象,」宮廷顧問強調,「您要乾脆畫成斜睨的細眯眯眼,那您就完了。您在表現這斜跟細時要順其自然,所謂在想像之中再進行想像,而這當然就必須對內眥贅皮有清楚的認識啦。學識總不會有害。您瞧這皮膚,這身上的皮膚。您認為畫得生動,還是不特別生動?」

  「生動極了,」漢斯·卡斯托普回答,「畫得生動極了,這皮膚。我相信,我從來沒畫這麼好過。簡直覺得連毛孔都看清楚了哩。」說著用手掌的邊兒,輕輕撫過畫上遮掩著肩和胸的紗巾;這紗巾叫紅過分了的面龐襯托得雪白,一如那通常不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身體部位;就這樣,不知有意或是無意,這裸露的印象得到了突出強調——反正效果差強人意。

  儘管如此,漢斯·卡斯托普的稱讚也有道理。那嬌嫩但不瘦削的胸脯隱現在淡藍色的紗巾底下,微微地泛著白光,反而顯得栩栩如生;顯然畫家在畫的時候帶著感情,但同時又懂得在無損於由此產生的嫵媚的情況下,賦予它一種科學的真實性和生活的準確性。他利用畫布的顆粒狀態,以其塗上顏料來表現皮膚表面自然的坑坑窪窪,具體講就是可愛地突顯出來的肩胛部位。在胸脯開始一分為二的地方,偏左一點有塊小小胎記,也未被畫家忽視;而在兩座乳峰之間,叫人似乎隱約看見了皮膚底下細細的、淡青色的血管。也許是敏銳地感覺到了參觀者的注目吧,這裸露的軀體仿佛輕輕抽搐了一下,輕得幾乎無從察覺——大膽講一句:觀畫者甚至可以想像嗅到了一股汗味,一股由那肉體發出的看不見的體香,要是你忍不住把嘴唇貼上去的話,那感覺到的將不再是顏料和油脂的氣味,而將是人身體的味道。我們講這一切只是為傳達漢斯·卡斯托普的感受:可是即使他本來就希望有這樣的感覺,仍舊不妨實事求是地講,在這房裡陳列的所有畫作中,袒胸露肩的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仍鶴立雞群,是最值得注意的一件作品。

  宮廷顧問貝倫斯身子搖搖晃晃,雙手插在褲袋裡,陪同客人一起觀畫,踮著腳尖慢慢地往前走。

  「我很高興,」他說,「很高興您作為同行明白了個中況味。確實,如果你對表皮下看不見的情形有些個了解,並能一道畫出來,那就只有好處,沒有任何壞處。換句話說:如果除了藝術的關係,你與自然還有另外的關係,我們就說你同時是醫生、生理學家、解剖學家,因此還對其內部的秘密有所掌握,那就更具有了優勢;不管您怎麼講,優勢就是優勢啊。科學界正在研究人體的皮膚,您可以藉助顯微鏡,檢驗對它做的結論是否正確。您看見的將不只是表面的黏液和角質層,還有下面的真皮組織;而真皮又是由皮脂腺、汗腺、血管和乳腺構成的——真皮下面則為脂膜,脂膜即襯墊或底層,正是脂膜上面有許多脂肪細胞,使得女性的皮膚顯得柔軟細嫩,您知道嗎?不過呢,多知道一些多想到一些,也總有好處。這雖說看不見,卻總是存在,總會使你得心應手,叫你畫出的人物栩栩如生。」

  一席話聽得漢斯·卡斯托普熱血沸騰,額頭緋紅,目光閃亮,想要回答的話太多太多,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首先,他希望把那畫像從窗戶旁陰影籠罩的牆上取下來,換到一處光線好一些的位置去;其次,宮廷顧問有關皮膚自然機理的論述他很感興趣,因此也想談談自己的看法;再次,他可是還打算發表發表自己的一般感想和哲學上的想法,最後這點他同樣非常重視。他一邊已伸手去牆上取畫,一邊急急忙忙地說:

  「是的,是的!這非常好,這非常重要!我想要講……這就是說,宮廷顧問閣下您講了:『還有另外的關係。』那好啊,如果在詩意的關係之外——我相信您是這麼講的——在藝術的關係之外,還存在另外一種關係;簡言之,如果還能從另外的視角來觀察事物,例如醫學的視角。這真是一語中的啊——請原諒,顧問先生!——我的意思是太正確不過了,因為它們原本不是什麼有根本區別的關係和視角,嚴格地講本來就是一碼子事——差異僅在形式,我是說不同的層次,也就是講同一興趣愛好的不同表現形式;要是允許我講,繪畫嘛,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和一種表現形式罷了。對啦,請原諒,我想把畫取下來,這兒完全沒有光線,您會看到我把它移到對面的沙發上方效果是否完全不一樣……我想問:醫學到底幹些什麼?自然哪,對它我一竅不通,不過呢,它打交道的還是人。那法學呢,立法和司法呢?也是人。還有語言學,作為教師職業主要內容的語言研究呢?還有神學,亦即拯救靈魂的牧師職業呢?一切全都跟人有關,全都是同一種重要的……主要關注的不同層面和形式,即對於人的關注;這些都是人道的職業,一句話,如果想學習它們,首先就得打好古典語言的基礎,不是嗎?完成形式上的修養,如人們常說的。我這麼講也許使您感到驚訝,我只是個重現實的人,一個技術人員。不過最近我在靜臥時還思考過:要是世界上有這樣一種機構就太好啦,在那裡可以給每一種人道的職業打下形式的基礎,您知道,就是明確形式的意義,美的形式的意義——這就將錦上添花,使事情變得高尚,此外還帶上一些感情色彩,還……彬彬有禮——一般的關注因此會提升到近乎殷勤的關懷……這就是說,我很可能表達得欠準確,不過事情明擺著,精神跟美融合在了一起,本來也總是一個東西,換句話說:科學與藝術本為一體。也就是講,藝術活動也無條件屬於科學研究範疇,在一定意義上就是第五大學科[58],也完全應該算人道的職業,乃是人道關懷的一個層次,因為它的題材或它所關心的也是人嘛,這您得向我承認。小時候我嘗試繪畫時只畫過船和海水,不過在我眼中,繪畫最吸引人的樣式始終是肖像畫,因為它直接以人為表現對象;所以我才一開口就問,顧問閣下,您是不是也在這個領域……眼下掛在這地方是不是要好得多?」

  貝倫斯和約阿希姆兩人一樣地注視著他,看他這麼信口開河是不是也有些害臊。誰知漢斯·卡斯托普講得如此起勁,壓根兒沒有工夫害臊。他把畫像舉到沙發上邊的牆上,等著他倆回答光線是否好了一些。這當兒,使女端了一個托盤進來,托盤上擺著熱水杯、酒精燈和咖啡盞。宮廷顧問對她指了指吸菸室,然後道:

  「那您對繪畫一定不是特別有興趣,您最感興趣的是雕塑……真的,這裡光線自然更好,如果您認為受到了這樣強的光……我是說雕塑,因為一般來講,雕塑純粹與人打交道,只表現人體。但願別給咱們把水煮沒了才好。」

  「完全正確,是雕塑。」漢斯·卡斯托普應道,同時一起朝吸菸室走去,卻忘記了把畫像掛回牆上或者放下,而是拎在手裡進了相鄰的吸菸室,「肯定嘛,一尊古希臘的維納斯或者一個健美男子,在他們身上人性的特點無疑得到了最鮮明的表現。說到底這可能才叫真實,才是真正人道的藝術,如果我們好好想想。」

  「嗯,至於這位小女人舒舍嘛,」宮廷顧問指出,「她無論怎麼講都更適合繪畫而不適合雕塑,我相信菲迪亞斯或者另外一位什麼亞斯見了她這副長相,準會嗤之以鼻……哦,您這是怎麼啦?怎麼把畫框也給拖過來了?」

  「謝謝,我先把它靠在椅子腿兒上,暫時這麼立著挺好的。不過呢,古希臘的雕塑家不大在乎腦袋,他們更注意的是身體,而這也許正好是人性的……至於女性人體的雕塑,不就是表現脂肪了嗎?」

  「是脂肪!」宮廷顧問一錘定音。說著他打開一個壁櫥,從裡邊取出一些煮咖啡的其他器皿,一台管狀的土耳其咖啡磨,一隻帶長柄的煮咖啡杯,一個裝白糖和咖啡粉的中間隔開的罐子,所有器皿都是黃銅質地。「軟脂、硬脂加上甘油酸酯!」他道,說著從一隻白鐵罐中倒了些咖啡豆進磨子裡,開始搖動磨柄,「先生們看見了,我一切親自動手,從一開始便這樣,這樣味道美得多。——二位意下如何?難道不會美得像瓊漿玉液嗎?」

  「不會的,我早已經知道啦。不過聽您這麼講也覺得有意思。」漢斯·卡斯托普回答。

  他們坐在門與窗戶之間的一個角落裡,面前是一張竹子做的茶几,茶几上擺著塊帶阿拉伯花飾的銅盤,盤裡是一些菸具,菸具中間立著咖啡壺。約阿希姆跟貝倫斯坐在一張墊子很厚的土耳其長沙發上,漢斯·卡斯托普則坐在一把帶輪子的安樂椅里,舒舍夫人的肖像被他靠在了面前。腳下鋪著一塊彩色大地毯。貝倫斯顧問用勺子舀了些咖啡和糖在帶柄的杯子裡,倒了點水進去,然後蹲在酒精燈上煮。煮好了的咖啡在洋蔥頭形狀的咖啡盞里翻著褐色的泡沫,呷上一口那味道是既香又甜。

  「你們的情況也是一樣,」貝倫斯說,「你們的雕塑,要說的話,自然同樣是脂肪,儘管程度不像女性們那樣厲害。咱們這樣的人脂肪通常只占體重的二十分之一,女性則占十六分之一。如果去掉了皮下脂肪組織,我們大家都會幹癟得像羊肚菌。是啊,隨著年齡的增長,皮下脂肪組織逐漸消失,就出現了誰都知道不雅觀的皺紋。脂肪最厚實的部位是婦女的胸部、腹部、大腿,一句話,對咱們的心和手都有些個誘惑力的地方。還有腳心脂肪也多,所以怕癢。」

  漢斯·卡斯托普在手裡把玩著那管狀的咖啡磨。它和整套器皿一樣,都更可能產自印度或者波斯而非土耳其:那些黃銅刻出的花紋鮮明地突現在暗淡的底板上,表明了它們的來源。漢斯·卡斯托普觀看著這些花飾,卻一下子說不出個所以然。當他終於明白過來,臉不禁紅了。

  「是的,這是專為單身漢準備的,」貝倫斯說,「所以我才鎖起來了嘛,您知道。不然我的年輕廚娘會看得傻了眼,而你們看看卻沒什麼要緊。是我從一位女病人手裡收到的禮物,一位埃及公主,她給咱們賞光了將近一年。您瞧,同樣的圖案重複出現在每一件東西上,多有意思,是吧?」

  「是的,是有意思,」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哈,不,我自然是無所謂。要是你願意,你甚至還可以把它當作嚴肅和莊重的事情——不過,歸根結底,弄在咖啡具上也不完全合適就是了。據說古代人倒是經常在石棺上雕刻這樣的玩意兒。在他們看來,淫穢跟神聖在一定意義上乃是一碼子事。」

  「嗯,至於那位公主嘛,」貝倫斯說,「她感興趣的,我相信,更多是前者。她還送給了我一些很棒的香菸,只有在上流社交場合才可能拿出來顯擺顯擺的極品。」說著從壁櫥里拿出一隻花花綠綠的煙盒來,準備散煙給客人。約阿希姆腳跟一併,謝絕了好意。漢斯·卡斯托普取過一支點上。這菸捲長跟粗得非同尋常,上面還印著一頭金色的斯芬克斯,味道確實叫棒極了。

  「您行行好吧,顧問閣下,」他請求說,「勞駕再給咱們講一點有關皮膚的知識!」他又把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的畫像抱了起來,立在自己的膝頭上,身子仰靠著安樂椅背,嘴裡叼著香菸,不慌不忙地進行著觀賞。「不一定講脂肪層,它我們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而是一般講講人的皮膚,你那皮膚真是畫得太好啦。」他說。

  「講講皮膚?您對生理學感興趣嗎?」

  「很感興趣!是的,對此我一直感興趣極了。人的身體,我對它一直很是敏感,因此有時便問自己,我是不是該當醫生呀?——在一定程度上,我相信,當醫生真有些適合我哩。要知道,誰對身體感興趣,誰也就會對疾病感興趣——尤其對疾病感興趣——不是這樣嗎?不過也說明不了太多問題,我當什麼都可以。例如我也可以成為牧師不是?」

  「還有呢?」

  「是的,我偶爾產生過這樣的想法,好像那真的完全適合我。」

  「您為什麼又成了工程師呢?」

  「純屬偶然。或多或少是外部情況起了決定性作用。」

  「好,講講皮膚?關於皮膚的感官層,看我能給您講點什麼不。它是您的外腦,您懂嗎?——從發育的角度看,它與您頭顱里的所謂高級感覺器官,來源完全一樣:中樞神經系統,您必須明白,只不過是稍微有所變化的外皮膚層,在低等動物,根本不存在中樞神經與外層皮膚神經之間的區別,它們都是通過皮膚產生嗅覺和味覺,您必須設想,它們整個肌體唯有皮膚具備感知的功能——人要能變成他們那個樣子,想必是挺愜意的呢。反之,如您和我這樣的高等動物,皮膚就沒這麼大能耐,還有的只是一點瘙癢感,僅僅能起保護和報警的作用,有任何東西想過分靠近你的身體,它立馬會發脾氣——它甚至還向外長出一些觸鬚,也就是毛髮或者說細細的體毛;體毛不過是角質化了的皮細胞,它們還不等皮膚本身被觸及已能感覺到靠近的東西。咱們私下講吧,皮膚的保護和警戒功能,甚至不局限於身體接觸……為什麼您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您知道嗎?」

  「不大清楚。」

  「是啊,坦白說,咱們也不完全清楚,至少不清楚為什麼一害臊就會臉紅。這個問題尚未得到徹底解決,因為至今在血管里沒有發現能夠受運動神經支配的可擴張肌肉。雄雞的冠子怎麼會膨脹——除此以外還有不少人所共識的例子——這也是個謎,特別是涉及心理的影響,就更加神秘莫測啦。我們假設,在大腦皮層和延髓的神經中樞之間,存在著種種聯繫。因此一受到刺激,比如說您非常之害臊,這種聯繫就會起作用,結果血管神經立刻影響到您的面孔,使那裡的血管膨脹並且充血,您於是變得像只紅彤彤的火雞,頭昏腦漲得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相反,在其他一些情況下,天知道您可能面臨著怎樣的危險——這時皮膚的血管會收縮,臉皮就隨之變白變冷並且凹陷下去,這時您看起來活像具死屍,眼窩呈鉛灰色,鼻子慘白而又尖峭。只不過在交感神經的作用下,心臟仍在怦怦怦跳動。」

  「原來如此。」漢斯·卡斯托普說。

  「大概就如此。這就是反應,您知道。可是一切反應和反射原本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我們生理學家幾乎做出推論,這類心理作用的伴生現象實際上也是一些目的明確的保護性手段,也像皮膚起雞皮疙瘩一樣是身體的防禦反射。明白了,您為什麼起雞皮疙瘩?」

  「還不完全明白。」

  「也即是講,這是皮脂腺的一種功能:皮脂腺分泌出皮脂,就是一種含蛋白質的脂肪性分泌液,您知道,儘管味道不怎麼樣,卻能保持皮膚的滋潤,防止它乾燥皴裂,摸起來感覺舒服愉快;是的,真是很難設想,要是沒有這層膽固醇油脂的呵護,人的皮膚摸著會是什麼樣的感覺。這種皮脂腺里有一些細微的肌肉,它們能讓皮脂腺豎立起來;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您就會感覺自己變成了那個傻小子,讓那位公主劈頭蓋腦倒了一桶梭子魚在身上,皮膚頓時粗糙得像銼刀一樣;[59]要是刺激過於強烈,您的毛囊也會立起來——您於是怒髮衝冠,汗毛倒豎,變得像只準備自衛的豪豬;這下您可以講,您算嘗到恐懼的滋味啦。」

  「哦,這種滋味,」漢斯·卡斯托普說,「這種滋味我早就嘗過許多次。我甚至很容易不寒而慄,在各式各樣的場合不寒而慄。我奇怪的只是,這皮脂腺在大不相同的情況下都會豎起來。我聽見有人用鋼筆划過玻璃板,會起雞皮疙瘩;聽到特別優美動人的音樂,也突然會起雞皮疙瘩;記得在我行堅信禮領聖體的時候,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起雞皮疙瘩,皮膚感覺一會兒涼一會兒癢,直至沒完沒了。也真叫特別,那些細微的肌肉會動不動就豎立起來。」

  「是啊,」貝倫斯宮廷顧問回答,「刺激就是刺激。至於內容是什麼,才不關身體的屁事。梭子魚也罷,聖體也罷,皮脂腺反正一樣豎起來。」

  「顧問閣下,」漢斯·卡斯托普說,同時眼睛卻盯住膝頭上的畫像,「我還想回過頭去問一句:您剛才談到人體內部的情形,談到淋巴系統的運動什麼什麼的……那是什麼意思?對此我很感興趣,如果能再勞您駕的話,我很想再聽您講講例如關於淋巴系統的運動。」

  「這我相信,」貝倫斯回答,「淋巴,它在整個人體機制中,是最纖細、最隱秘也最柔弱的部分。您如此提出問題,估計也有這樣的想像和感覺。人們常常講到血液和它的神秘性,稱之為一種特殊的體液。然而,淋巴更是體液的體液,是血液的精華,您可知道,也就是血乳,是一種異常珍貴的液體——在攝取到脂肪性養料之後,看上去確實像奶汁。」接下來,他便興致勃勃地,口若懸河地,大講特講血液這種由脂肪、蛋白質、鐵、糖和鹽組成的鮮紅液汁,如何通過呼吸和消化得以生成,如何飽含著氣泡和代謝殘餘物,如何由心臟擠壓到血管里並且促成全身的新陳代謝,如何使動物保持三十八攝氏度的體溫,一句話,也就是維持可愛的生命——也就是血液如何不直接進入細胞,而是被擠壓成某種精髓和乳液滲過血管壁,再進入肌體組織,以至於無孔不入,流貫全身,使得有彈性的細胞組織擴張、繃緊。這即所謂肌體組織緊張,而又通過這肌體組織的緊張,淋巴在完成細胞的沖洗和物質交換以後便被擠壓進淋巴管里,即為拉丁文的vasaLymphatica,然後再流回血液中,每天約一點五升。貝倫斯繼續大講淋巴管的管道系統和吸管系統,談到了胸部乳管的作用在於收集腿、腹、胸、手臂和頭部一側的淋巴液,談到了淋巴管里到處都形成了纖細的過濾器官,它們叫作淋巴腺,位置都在脖子、腋窩、肘關節、膝彎之類身體的隱秘和敏感部位。「這些地方常出現淋巴腫大,」貝倫斯解釋說,「我們就從此講起——淋巴腺腫大,例如說在膝彎和肘關節吧,這兒那兒發現水腫似的包塊,那總有原因,儘管不是多麼愉快的原因。在一定情況下,就讓人懷疑你很可能患了結核性淋巴管阻塞嘍。」

  漢斯·卡斯托普默然無語。「是啊,」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是這樣,我真該當醫生。胸部乳管……腿部淋巴……這一切我都很感興趣。人體啊人體!」他突然大聲疾呼,「什麼是肉體!什麼是身軀!它以什麼構成!請您今天下午告訴我們吧,宮廷顧問閣下!請您給我們仔細講講,讓我們一下子弄個明白!」

  「身體由水構成,」貝倫斯回答,「對有機化學您也感興趣?構成人體的絕大部分是水,說好也罷,說壞也罷,反正用不著激動。固體成分只占二十五分之一,其中百分之二是普通的雞蛋白,說得文雅一點就是蛋白質。此外再加上一些脂肪和鹽分,就差不多是全部了。」

  「那麼雞蛋白呢,這又是什麼?」

  「是各種元素。碳元素、氫元素、氮元素、氧元素以及硫,有時還有磷。您的求知慾真是無限廣闊啊。有的蛋白質也與碳水化合物結合在一起,成為葡萄糖和澱粉。人上了年紀皮肉變硬,是聯結組織中膠原增加,也就是膠質,您知道,膠質乃骨頭和軟骨的最重要成分。還要我給您講什麼呢?對了,在肌肉中還有一種特殊的蛋白即纖維蛋白,人死了就凝成肌肉纖維素,如此一來屍體就硬邦邦的啦。」

  「原來這樣,屍體僵硬,」漢斯·卡斯托普興沖沖地說,「很好,很好。接下來就該講全身分解,講屍體的解剖嘍。」

  「那是當然。您說得很不錯。事情還遠遠沒有完哩。正所謂,我們將流向四方。您想想看,全都是水呀!失去了生命,其他成分也不牢靠了,便腐朽成更簡單的化合物,變成無機物。」

  「腐朽?糜爛?」漢斯·卡斯托普應道,「那可是燃燒嘍,氧化物的燃燒,據我所知。」

  「對極了。氧化現象。」

  「那生命呢?」

  「也一樣。也一樣,年輕人。也是氧化現象。生命主要也不過是細胞蛋白的氧化燃燒過程,由此產生出美好的體溫,只不過有時候偏高了點。是啊,生命即死亡,沒有多少好美化的——有機體的朽壞(法語),有某個法國人這麼講過,以他天生的輕浮。生命呢,確實也散發著腐朽的氣味。如果我們不這麼想,那就是我們的判斷出問題啦。」

  「那麼誰如果對生命感興趣,」漢斯·卡斯托普說,「那他也就會對死亡感興趣。難道您不是這樣嗎?」

  「畢竟區別還是有的。生命意味著,在物質的轉換過程中,形式仍然保留了下來」。

  「保留形式幹什麼?」漢斯·卡斯托普問。

  「幹什麼?您聽聽,您這話一點也不人道主義嘍。」

  「形式原本無聊。」

  「您今天真叫敢想敢說啊。簡直是無所顧忌。我只好認輸,」貝倫斯說,同時舉起他那大手來遮住眼睛,「您瞧,我受不了啦。我剛才和你們喝過咖啡,也覺得味道不錯,可不知怎麼一下子感到傷感。二位一定得原諒我啊。這次我真特別榮幸,真是能有多快樂就有多快樂……」

  哥兒倆一聽就跳起來,說真是怪自己不該耽誤顧問閣下這麼久……貝倫斯則安慰他們,要他們相信正好相反。漢斯·卡斯托普趕緊把舒舍夫人的肖像抱到緊臨著的起居室,重新掛回牆上。哥兒倆沒再走花園回病房,貝倫斯領他們走了一條穿過大樓的路,一直陪他們來到將大樓隔開的便門邊上。由於突如其來的傷感吧,他腦袋往前伸得比平時還要遠些,眨巴著一雙金魚眼,八字須斜掛在一側往下掉的嘴唇上,更顯得一臉的憂鬱。

  他倆穿過走廊,登上樓梯,這時漢斯·卡斯托普說了:

  「承認吧,我的點子不錯。」

  「反正算個調劑,」約阿希姆回答,「藉此機會,你們兩個總算講出了不少東西,必須承認。我呢,甚至已有些暈頭轉向。嗯,是時候了,在喝下午茶之前咱們至少還該去靜臥上二十分鐘。我這麼堅持,你沒準兒也認為無聊——你現在可是無所顧忌嘍。再說,你到底不是我,沒必要這麼加緊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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