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全書
2024-10-13 13:29:37
作者: (德)托馬斯·曼
如果說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某些影射暗示著實令漢斯·卡斯托普氣憤——那他對此不該大驚小怪,也沒理由責備這位人文主義者好為人師,愛管閒事。就算是個瞎子,也會對年輕人的情況一目了然:他自己毫不收斂、隱諱,既心高氣傲又生性單純,乾脆不懂得瞻前顧後、藏藏掖掖,在這一點上——要說也是他的優勢——就跟那位頭髮稀疏的曼海姆情郎,那個縮頭縮腦的可憐蟲有了天壤之別。不妨再提醒一下,在漢斯·卡斯托普當前的處境裡,人通常都有表白內心的強烈欲望,有袒露胸懷的急迫衝動,甚至有想讓世界也跟著自己發痴發狂的癖好和偏執。——這件事情越顯得缺少意義,缺少理性,缺少希望,我們頭腦清醒的人就越感到驚愕詫異。很難說清楚這種人到底是怎麼開始暴露自己的;看樣子啊,他們的所作所為,無不都在暴露自己——特別是在眼下這樣一個集體裡,有位敏銳的批評家說過,他們整個腦子只裝著兩件事,即一是量體溫,二嘛——還是量體溫,這就好比問:輕浮的米克洛希奇上尉另尋新歡了,來自維也納的伍爾穆勃朗特總領事夫人為了補償損失,是選擇業已痊癒的瑞典壯漢呢,還是選擇來自多得蒙特的帕拉范特檢察官,還是兩個同時都要呢?因為幾個月來將檢察官與來自阿姆斯特丹的薩洛蒙太太聯繫在一起的紐帶,以友好協商的方式解開了,薩洛蒙太太依照自己的年齡段,把目光轉向低一些的班級,把與克勒菲特小姐同桌的厚嘴唇根澤接收到了自己卵翼之下,或者如施托爾太太以她官場上的語言,卻不失生動形象地說的「接納兼併了」——結果必然如眾所周知,檢察官成了自由人,可以騰出手來為爭奪總領事夫人要麼跟瑞典人打架,要麼與他和平共處,攜手共進啦。
這樣的事情,在山莊療養院的療養客特別是身體還發燒的年輕人中,實在司空見慣;而陽台上的那些通道——穿過玻璃隔斷,沿著欄杆溜將過去——顯然又在推波助瀾。這種事情整天盤旋在人們的腦子裡,成了此間的主要生活內容;也由於此,有些明擺著的事就只好意會,不能言傳。具體講就是漢斯·卡斯托普產生了一個奇特的印象,就是有一種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以或莊或諧的形式,賦予了足夠重要性的人生大事,在此地卻有了另外的聲調、價值和意義表現,它們顯得是那樣沉重,而由於沉重又顯得新異,結果事情本身獲得了全新的樣子,雖說本身還並不可怕,卻異樣得叫人害怕。談到這個情況,我們也變了表情,同時還要指出,在此之前如果我們是以一種輕鬆、戲謔的口吻談論那類曖昧關係的話,那是由於有一些常常都有的秘而不宣的原因,可是這絲毫也不表明,事情本身具有輕鬆和戲謔的性質;這種情況,在我們所處的環境氛圍里,事實上比起其他地方來尤有過之。漢斯·卡斯托普曾經認為,可以用通常的方式理解這一人們常常喜歡拿來說笑的人生大事;他當時可能也有理由這麼認為。他現在認識到了,他在平原上對它的理解非常不夠,簡直還處於懵懂無知的狀態。他上山後一連串我們已一再企圖對其性質有所暗示的親身經歷,使他在某些時刻失聲叫出了「我的天啊!」——是這些經歷讓他內心多少成熟了一些,能夠聽清楚並且弄明白那樁他聞所未聞、類似歷險而又沒有名稱的事情重要意義何在;在山上的人們當中,這事對於大家和人人全都有重要意義。但並不意味著此地不一樣也拿它說笑。只不過比起平原上來,這樣的做派更少了些實事求是。說笑是說笑,可卻有些口齒不靈,呼吸急促,結果往往欲蓋彌彰,露出了本想掩蓋卻難以掩蓋的真相。漢斯·卡斯托普想起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以平原上毫無惡意的方式,拿瑪露霞的身體曲線開玩笑時,約阿希姆長著雀斑的臉孔竟一下子變得煞白。他也想起自己,想起他替舒舍夫人消除了夕陽照射的困擾,自己的整個臉卻白了冷了。還有,在那前後,在不同的場合和一些陌生的臉上,他也發現過同樣的情形:通常是同時在兩個人的臉上,例如在薩洛蒙太太和小青年根澤的臉上,而且正好是在施托爾太太所謂兩人開始那個的頭幾天裡。我們說漢斯·卡斯托普想起了這些經歷,並且理解了在當時的情況下不僅很難「不露聲色」,而且真的努力了也只會得不償失。換句話說:漢斯·卡斯托普不屑於克制自己的感情,掩飾自己的心態,還不僅是生性高傲和胸懷坦蕩,而是也受了環境氛圍的激勵鼓舞。
漢斯·卡斯托普心高氣傲,自由不羈,原本還有更多機會在病友中流露宣洩自己的情感,如果約阿希姆不是一開始就對他強調在此地交友很困難的話。可這困難的原因,主要得歸結為:表兄弟倆在療養客中可以講獨具一格,自然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小團體,還有身為軍人的約阿希姆一心想的只是趕快康復,原則上討厭跟別的病友親近和交際。可儘管如此,有一天晚上在沙龍娛樂活動的時間裡,約阿希姆還是撞上了漢斯·卡斯托普,看見他跟赫爾米娜·克勒菲特小姐與她的兩位桌友根澤和拉斯穆森,以及一個戴單眼鏡的、指甲長長的青年站在一起,正眉飛色舞地、嗓音激動地在那兒發表即興演說,而演說的內容,則是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那獨特而富有異國情調的長相;這時他的幾位聽眾卻在旁邊擠眉弄眼,相互擠撞和哧哧地竊笑。
這情景令約阿希姆尷尬難受;可出洋相者本人卻麻木遲鈍,滿不在乎,可能是認為誰藏藏掖掖,不為人注意,誰就得不到自己的權利。他需要得到公眾理解的保證。其中夾雜的幸災樂禍他決定認了。每次開飯,當玻璃門哐啷一聲碰上,他的臉便一陣紅一陣白,不但引起了同桌桌友的注視,鄰近一些桌也向他臉上投射來興味盎然的目光;可他呢,卻因此頗有些揚揚自得,仿佛這樣丟人現眼倒是外界對他狂熱戀情的某種承認和肯定,可以促成他的好事,給他那虛幻的、失去理性的非分之想加油打氣——他甚至飄飄然了。情況進一步發展,人們真可謂專門聚集在一起,只為觀察這個神魂顛倒的傢伙。聚會多半是飯後在露台上,或者星期天下午在院傳達室的旁邊,因為這一天信不分到房間裡,療養客們都自己來取。更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在那裡將看見一個大活寶,一個不怕把自己所有隱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傻瓜蛋。諸如施托爾太太、恩格哈特小姐、克勒菲特小姐以及她那位臉長得像貘一樣的女友,還有病入膏肓的阿爾賓先生,那個指甲長長的年輕人以及他們病友中的這位那位,他們全都站在那裡,張著嘴巴,鼻孔喘著粗氣,眼睛緊盯住漢斯·卡斯托普。他呢,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帶著熱情的微笑,臉頰像上山後頭一個晚上似的緋紅滾燙,眼裡燃燒著乍聽見那位「馬術家」咳嗽時一般的烈焰,目光死死盯住一個方向……
在這種情況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走過去和他交談,對他噓寒問暖,原本是很不錯的;但值得懷疑的是,人家這樣做的一片善意以及所表現的毫無成見之心,他漢斯·卡斯托普是否知道領情,並心懷感激呢?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在療養院大樓的前邊。療養客們擁擠在傳達室前,伸著手等著領取郵件。約阿希姆也站在前面,他表弟卻落在了後頭,神態跟剛才描述的一個樣,正巴望著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能夠瞅他一眼。她跟自己的一些桌友站在附近,等著傳達室前的擁擠緩和下來。這是一個療養客們彼此摻和、相互交流的時刻,一個有機會談情說愛的時刻,因此也是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渴望的時刻。一周之前,他曾在那窗口前與舒舍夫人有過極近距離的接觸,她甚至碰了一下他,並微微把頭一歪對他道了聲「對不起」。他則精神高度集中甚至亢奮,立即就用法語回答了:
「沒關係的,夫人!」
漢斯·卡斯托普暗想,如此每個星期天下午都肯定會在傳達室前等待分信,是何等的生活享受啊!我們可以講,他就這麼以等待七天後同一時刻的到來,來消費那一周的光陰;而等待意味著超前,意味著不把時間和眼下當成禮物,而是視為障礙,而是要否定和消滅它們本身的價值,要在精神上超越它們。人說等待乏味無聊。就算無聊吧,可另一方面甚至又很有味,因為時間大段大段地被吞噬掉了,不為了時間本身而生活,也不必充分利用時間。完全可以講,一個純粹的等待者就像饕餮者,只須讓食物大量通過腸胃,而不必用消化系統加工食物有益的營養成分。還可以進一步講:就像未經消化的食物不會使人變得肥胖,以等待消耗掉的時間也不會催人衰老。當然嘍,為等待而等待,未摻進其他雜質的等待,實際生活中並不存在。
話說一個星期被吞噬掉了,星期天下午分郵件的時刻又已經到來,跟七天前的那次一點兒沒有什麼兩樣。它照樣是極為激動人心地創造著機會,每分每秒都隱含和提供著與舒舍夫人接觸和交際的可能性:漢斯·卡斯托普任隨這可能性壓迫自己的心臟,驅趕著它瘋狂跳動,卻又沒有讓可能性轉變成現實。因為轉變面臨著障礙,一半是軍人性質的障礙,一半是平民性質的障礙:前者與正派的約阿希姆在場和漢斯·卡斯托普本身的榮譽感和責任心有關,而後者的根源也在他本人的感覺,也就是漢斯·卡斯托普覺著他跟舒舍夫人的關係將會是合乎社交禮儀的,即相互都彬彬有禮和彼此稱「您」,而且還儘可能地講法語——不必要,不希望,也不適合……他站在那兒,看著她說說笑笑,就像當年普希畢斯拉夫在校園中有說有笑一個樣:笑的嘴巴張得大大的,顴骨上面一雙斜長著的灰褐色眼睛眯成了兩條縫。這樣子根本就不「美」;可事實仍舊是事實,冷靜理性的審美判斷一如道德準則,在情人眼裡一錢不值。
「您也在等信件嗎,工程師?」
如此講話的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搗蛋鬼。漢斯·卡斯托普驀地一怔,轉過身去望著笑嘻嘻地站在面前的塞特姆布里尼。那是一種文雅的、富有人文主義精神的微笑,當他第一次在水槽邊的長凳旁招呼新來者的時候,也是帶著這樣的微笑;一看見這樣的微笑,漢斯·卡斯托普也跟當初一樣感到羞恥。可是,儘管他在夢中已經常想趕走這個「搖風琴的乞討者」,因為他「在這兒搗亂」——可人清醒的時候畢竟比做夢的時候善良,漢斯·卡斯托普又見著他那微笑不僅感到羞恥和頭腦清醒,而且覺著有必要表示表示感謝。他說:
「您講信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上帝保佑。我可不是什麼外交官!像我這種人也許有張明信片什麼的。我表哥倒是在盼信哪。」
「我的一小扎信函前面那個跛腳魔鬼已交給我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說,說著手就伸向他那件從不離身的厚絨外套側面的口袋,「一些挺有意思的東西,我不否認,涉及廣泛的文學和社會內容。關係著一部百科全書,我深感榮幸,一家文學機構力邀我參加……一句話,關係著一件意義重大的工作。」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停住了。「您怎麼樣?」他問,「情況如何?例如氣候水土適應到了什麼程度?您整個算在一起在我們中間待的時間仍然不夠長,不可能不再提這個問題。」
「謝謝,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困難一如既往地存在。我以為直到最後一天仍然會有問題。有的人永遠習慣不了,我一上山表哥就告訴我了。不過呢,人總歸會習慣不習慣。」
「這過程挺複雜,」義大利人笑道,「一種特殊的歸化入籍唄。自然,年輕沒什麼辦不到。您習慣不了,卻會紮下根子。」
「這裡畢竟還不是西伯利亞的礦坑嘛。」
「不是。哦,您喜歡用東方的比喻。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亞洲正在吞噬掉我們。舉目望去,到處是韃靼人的面孔。」塞特姆布里尼悄悄掉頭瞅了瞅,接著說,「成吉思汗,荒原狼的眼睛,風雪和燒酒,馬鞭子,要塞和基督教信仰。應該在這前廳里塑一尊帕拉斯·雅典娜的神像——意在請這位希臘女戰神來保護我們。您瞧,那前面有個不穿白襯衣的伊萬·伊萬諾維奇跟帕拉范特檢察官爭執起來了,誰都想搶先去拿信。我不知誰個有理,但憑直覺,檢察官會受到女神的庇護。他儘管是頭驢子,可至少懂拉丁文不是?」
漢斯·卡斯托普哈哈笑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從來不這樣笑。簡直不可能想像他會大笑開懷;他的嘴角線條纖細而繃緊,是迸不出這樣的笑來的。他觀察過了年輕人的笑,然後問道:
「您的片子——您拿到了嗎?」
「我拿到了!」漢斯·卡斯托普像煞有介事地回答,「剛拿到不久,這兒就是。」說著就伸手掏胸前的口袋。
「啊,您放在皮夾里,就像證件,就像護照或者會員證。很好!讓我瞧瞧!」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夾拈著那小小的、用黑紙板框著的玻璃片,把它舉起來對著陽光——此乃這兒山上一個常常見到的慣用動作。在審視那張渾濁的底片時,他生就一雙黑色杏仁眼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讓人不完全明白他這是只想看得更清楚呢,或是另有原因。
「是啊,是啊,」他接著說,「您在這兒就有了合法身份啦。非常感謝!」說著便把玻璃底片還給它的所有者。在一定意義上他是越過自己的另一條手臂,側著身子,背轉了臉,把底片遞給漢斯·卡斯托普的。
「您看見條狀陰影了嗎?」漢斯·卡斯托普問,「還有小的結節?」
「對於這類產品的價值,」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回答,「您了解我的看法。您也知道,身體內部的這些斑點和陰影,絕大部分都是生理性的。我看過成百張這樣的片子,跟您的都大致差不多;至於它們是否可以成為此間的合法身份證,那最後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取決於看片大夫的心情。我這麼講看似外行,不過畢竟是個有著多年經驗的外行。」
「您自己的身份證更糟糕嗎?」
「是的,糟糕一點點。不過據我所知,咱們的主子和大師們並非單單依據這玩意兒做出診斷。這麼講,您現在打算在我們這兒過冬嘍?」
「是的,上帝保佑……我正開始適應新的想法,就是到時候要跟表哥一起下山去。」
「這就是說,您正習慣您不再……您的講法挺有意思。我希望您已收到您的東西——暖和的衣服、結實的鞋子?」
「全收到了。萬事大吉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通知了我的親屬,咱們的女管家用快件寄來了所有東西。現在我好堅持下來啦。」
「這我就放心了。可是等一等,您還需要一隻袋子,一隻毛皮睡袋——咱們想到哪兒啦!這夏末秋初難以捉摸,一小時後可能就是嚴冬了。您將在這裡度過最寒冷的幾個月……」
「是啊,一隻睡袋,」漢斯·卡斯托普應道,「肯定是少不了。我也略微想到過,在最近幾天,咱們,就是說表哥和我,要去坪上買它一隻。這玩意兒以後永遠用不著,不過能用上四至六個月終歸還是划算。」
「划算,划算,工程師!」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低聲說,說時靠到了年輕人身邊,「你不知道吧,可怕喲,您將如何消磨掉這幾個月的時間?可怕喲,因為違反自然,不符合您的本性,只有由於您年輕好學才成為可能。唉,年輕人好學得過分了啦!——教育者因此感到絕望,因為青年們最樂於用來自我顯示的,偏偏是那類壞的作風習氣。年輕人啊,別像周圍的人那麼講話,而要堅持您的歐洲生活方式!這兒的空氣里首先是亞洲的氣味太重了——也就難怪到處擁擠著莫斯科來的蒙古人!這號人……」說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甩腦袋,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身後,「您在內心中千萬別學他們的樣兒,別讓他們的觀念毒害了您,相反要以您的本性,您的更高貴的本性,去對抗他們的本性;您是西方的兒子,上帝的西方的兒子,文明世界的兒子,要使一切因您的本性和出身而成為神聖的事物在您心中保持神聖,例如時間!這地方對時間的慷慨大度、野蠻揮霍,是亞洲的作風;東方的孩子們在此地感覺愜意,可能這就是一個原因吧。您從來沒發現俄國人說『四個小時』給人的感覺比咱們說『一小時』長?不難想像,這號人對時間漫不經心的態度,與他們國土的蠻荒廣袤有關係。那兒空間多,時間也就多——不是說嗎,他們是有時間和能等待的民族。咱們歐洲人,咱們可不行。咱們時間很少,一如咱們的空間很珍貴,也分割得挺精緻;咱們必須精打細算地利用空間和時間,充分地利用空間和時間,工程師!您就以咱們的大都市當模型吧,它們是文明的中心和焦點,是融會升華思想的坩堝!在那裡地皮價格不斷猛漲,浪費空間已不可能,同樣地,您發覺了,時間在那裡也越來越寶貴。『及時行樂啊(拉丁文)!』大城市的歌手唱道。時間是借給人使用的上帝造物——利用它吧,工程師,為了人類進步。」
就連最後這句德語,儘管它給義大利人的地中海舌頭製造了許多障礙,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還是以愉快的方式,清晰地、悅耳地,甚至可以講是形象生動地,送到了對方的耳朵里。漢斯·卡斯托普呢,就像一個領受教誨的學生似的,只有用短促、僵硬、拘謹的頻頻鞠躬,做出自己的回應。他又有什麼好反駁的呢?純粹的私下交談,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背衝著所有其他療養客,壓低了嗓音,幾乎像耳語似的悄悄對他個人講的,內容實事求是,毫無面對公眾的意思,也缺少對話的性質,因此他即使只是喝喝彩也有失分寸。學生畢竟不便對老師來一句:「嗯,您講得不錯。」儘管漢斯·卡斯托普過去有時也這麼幹過,但一定程度上只是為了維護社交身份的對等;只是這位人文主義者從來沒像今天似的語重心長,以致除了接受指教,年輕人便什麼都不好再做了——也就當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唄。
從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神氣可以看出,他儘管沉默不語,思緒仍然繼續活躍。他仍然臉對臉站在漢斯·卡斯托普面前,近得人家甚至不得不身子略微往後仰;一雙黑眼睛還茫然而又若有所思地,死盯住年輕人的臉。
「您感到痛苦,工程師!」他繼續說,「您痛苦得如同一頭迷途的羔羊——這誰看不出來呢?不過就連您對待痛苦的態度,也應該是歐洲人的態度——不能是東方式的;東方人體弱多病,所以這個地方來了不少……同情和無限的忍耐,這就是他們對待痛苦的態度。咱們的態度,您的態度,不能也不允許是這個樣子!……剛才談到我的郵件……在這裡,您瞧……要不您跟我來——這樣更好!這兒不可能……我們避開吧,我們上那邊去。我讓您開開眼界,讓您……來吧來吧!」說著就轉過身,拽著漢斯·卡斯托普離開了大樓前的院子,跨進了距院門最近的一間交誼室;室內布置得如同寫字間兼閱覽室,眼下一個人都沒有。在明亮的天花板底下,四周的牆上裝著橡木護壁板,擺放著一個個書架;屋子中央,立著一張桌子,四周由一些椅子圍著,桌上放著幾摞報夾夾住的報紙;往外凹陷的拱形窗戶底下,準備了寫字檯和文具。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徑直走到一扇窗戶跟前,漢斯·卡斯托普緊隨其後。房門仍舊敞開著。
「這些個文件……」義大利人邊說邊從他那絨毛外套側面的巨大衣袋裡飛快掏出一個紙卷,一個已經拆開了的、內容豐富的大信封;裡邊裝的是各式各樣的印刷品和一紙信函,塞特姆布里尼一一地拿它們打年輕人眼前晃過。「這些文件都印有法語的抬頭:『促進進步國際聯盟』。是從聯盟的分部所在地洛加諾給我寄來的。您問我聯盟的章程、聯盟的宗旨?我用兩句話回答您。促進進步聯盟的哲學觀點導源於達爾文的進化論,相信人類的天職在於實現自我完善。由此進一步衍生出的結論是,任何一個願意盡其天職的人都有責任促進人類進步。許許多多的人響應了聯盟的召喚,它的會員在法國、義大利、西班牙、土耳其甚至還有德國,都為數巨大。本人不才,也有幸名列其中。已經科學地制定出一部宏偉的改革綱領,把目前所有完善人類肌體的現實可能性,統統包含在了裡面。正在研究我們人種的健康問題,並且檢驗認證所有防止退化的辦法;毫無疑問,退化是工業化加劇可悲地帶來的伴生現象。此外聯盟還致力於創建一些民眾大學,通過種種適當的社會改良克服階級鬥爭以至於最終消滅階級鬥爭,通過制定國際公法消滅戰爭。您瞧,聯盟的追求高尚而又全面。有多家國際性的刊物隨時反映它的動態——用三四種世界性語言出版的幾本每月評論,不斷報導文明人類的進步發展,十分令人振奮。在不同的國家建立了無數的地方分部,它們組織各種討論晚會和周末活動,進行人類進步理想的啟蒙教育,成效十分喜人。聯盟最最積極的是向世界各國的進步政治黨團提供有關資料……您還在聽嗎,工程師?」他問道。
「絕對!」漢斯·卡斯托普急忙回答,說這話時心裡慌亂得像打了個踉蹌,幸虧最終還是站住了似的。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看樣子滿意了。
「我估計,您這是破天荒第一遭,新鮮又意外吧?」
「是的,我必須承認,是第一次聽說……聯盟的追求。」
「您只要稍微早點,」塞特姆布里尼輕聲嚷道,「早點聽說就好啦!不過現在也許還不太遲。嗯,這些印刷品……您願意了解它們的內容……請聽我繼續講!今年春天,在巴塞隆納隆重召開了聯盟的代表大會——您知道,這座城市與進步政治理想有著特殊的關係,足以自豪啊。大會開了一周,其間舉行了許多宴會和慶典。仁慈的主啊,我本打算去開會,想參加那些討論得要命。誰知宮廷顧問這惡棍禁止我去,對我發出了死亡威脅——結果,您說有啥法子?我怕死嘛,就沒去成。我絕望了,您可以想像,我的破身體竟給我來這麼一招!還有什麼更令人心痛嗎?我們的肉體,我們的動物部分,妨礙了我們效力於理性!也正因此,羅加諾分部寄來的雜誌,對我更是雪中送炭……對它們的內容您感到好奇?這我很樂於相信!下面是幾則簡訊……『促進進步國際聯盟』秉承一貫的宗旨,致力於增進人類的幸福,換句話說:通過目標明確的社會工作減輕人類的痛苦,直至最終完全根除人類的痛苦——鑑於這一極為崇高的使命必須藉助社會學來完成,其最終目標乃建立一個完滿無缺的國家——故而聯盟在巴塞隆納決定編撰一部多卷本的巨著,其題名叫作《痛苦的社會學》,書中將把人類的所有痛苦分級分類、立綱立目,進行詳盡無遺的、系統科學的梳理研究。您會提出異議:等級、綱目、系統有什麼用!我回答您:條理化和系統化是掌握一門科學的基礎,須知,最可怕的敵人是還不知道的敵人。必須把人類從原始發展階段,即只知道恐懼的、得過且過的麻木狀態中帶領出來,帶著他們過渡到有明確目標的自覺行動階段。必須進行啟蒙,讓人明白痛苦是可以消除的,但要消除得先認清根源;個人的一切痛苦病根幾乎全在社會肌體。好!這就是《社會病理學》的主旨。它將編成百科全書規格的大約二十大卷,詳盡地列舉和探討我們所能想像的一切人類痛苦,從最個人的和最隱秘的直至大規模的集團矛盾,還有由階級仇恨和國際衝突衍生出來的大災大難等,簡言之,它將闡明種種混合或者化合成所有人類痛苦的化學元素;它將以人類的尊嚴和幸福為準繩,無論如何也把它覺得適合的手段和措施交到人手裡,以便人類消滅痛苦的根源。歐洲學術界將有一批精英,醫學家、國民經濟學家和心理學家等分工合作,一道編纂這套《痛苦百科全書》;總編輯室設在洛加諾,已完成的條目將像一條條溪水似的匯聚到那個大湖泊里。您的眼睛在問,任務這麼多,我本人又分配到了什麼角色?請讓我把話講完!既然以人類的痛苦為題目,這部巨著也就不能忽視美的心靈。文學作品涉及人的種種痛苦,也給予受苦的人以撫慰和教益,所以便定了一個分卷專門彙編上述的所有世界文學名著,並予以簡單的評論;而這——就是在您看見的這封信里,他們給予在下的信託。」
「您講什麼,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就請您允許我,對您表示衷心的祝賀!這個任務可太偉大啦,而且我覺得對您再適合不過。我一秒鐘都沒感到驚訝,聯盟想到了您。您想必高興壞了吧,現在就能夠幫助根除人類的痛苦!」
「這是件涉及面很廣的工作,」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若有所思地說,「須照顧方方面面,須大量閱讀。再者,」他補充道,目光好似已迷失在他所肩負任務的紛繁複雜中,「再者,審美的心靈事實上幾乎總以痛苦為關注對象,甚至二三流的作品吧,也全都在表現痛苦。事情真是太龐雜啦,可儘管如此,我還是會勉為其難,力爭在這該死的地方做好它,雖說我並不希望強迫自己,一定在這裡將它最後完成。這可是不能,」他繼續說,說時又靠近漢斯·卡斯托普,把嗓音壓低到近乎耳語,「這可是不能跟您肩負的使命同日而語啊,工程師!這就是我與您談話的目的,這就是我對您的告誡。您知道,我是多麼讚賞您的職業,但它是一種實際工作,而不是心智活動,所以您和我不一樣,只能到下邊的世界上去從事你的職業。只有在平原上,您才能成為一個歐洲人,才能以您的方式與痛苦做鬥爭,促進人類進步,充分利用時間。我給您講了我承擔的任務,只是為了提醒您,為了幫您找到自我,為了糾正您的觀念;顯然,在環境氣氛的影響下,您的觀念已開始混亂。我給您諄諄告誡:您要堅持自我!要感到自豪,千萬別迷戀外來的東西!避開這片沼澤,避開這魔女喀爾刻盤踞的小島,你沒有俄底修斯的能耐,待在島上不可能像他似的最後安然無恙。[54]您將用四肢爬行,您已經開始喜歡用前肢支撐身體,您很快就會像豬似的打響鼻——當心啊,您!」
人文主義者低聲發著告誡,懇切地不停搖腦袋。他終於緘默不語了,垂下了眼瞼,蹙緊了眉頭。不可能以玩笑回答他,也不可能對他規避應付;漢斯·卡斯托普慣於這麼幹,這次有一會兒也考慮過這種可能。他也垂下眼瞼站在那兒,然後聳了一下肩膀,同樣低聲地說:
「我該做什麼?」
「做我給你說的。」
「也就是:離開?」
塞特姆布里尼不言語。
「你是想說:我應該回家去?」
「第一天晚上我已經這麼勸您,工程師。」
「是的,當時我還有自由,可以這麼做,只是我覺得不理智,僅僅因為此地空氣對我有點不利就打退堂鼓。可後來情況變了。後來體檢出了結果,貝倫斯宮廷顧問根據它明明白白對我講,回去不合適,回去了不久又得再上來;要是我堅持待在山下,那我的整個肺葉都會見鬼去,反正一點辦法沒有。」
「我知道,您現在口袋裡揣著身份證明。」
「是的,您是這麼譏諷……自然是正當的譏諷,一秒鐘也不會被誤解,而是修辭藝術直截了當外加經典的手段——您瞧,我已經記住您的話。可是,在看過這張片子,在有了檢查結果和宮廷顧問的診斷以後還勸我回家,您這樣做能負責任嗎?」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猶豫了片刻。隨後他挺直身子,抬起頭來,眼睛黑黑地、定定地盯住卡斯托普,以抑揚頓挫的、不無戲劇效果的腔調回答道:
「是的,工程師,我準備負這個責任。」
然而漢斯·卡斯托普也挺直了身子。他併攏了腳後跟,目光同樣直視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這回可是一場戰鬥。他漢斯·卡斯托普守住了陣地。來自附近的影響使他「強硬」起來。這兒是位教育家,那外邊有個眼睛細長的女人。他甚至不想再為自己說的話表示抱歉,也不再加上一句:「請別見怪。」他乾脆回答:
「那就是說,您關心自己勝於關心他人囉!您也並未無視大夫的禁令,執意去巴塞隆納參加進步代表大會嘛。您怕死,所以留在了這裡。」
這番話無疑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心緒。他不無勉強地笑了笑說:
「我欣賞您機智敏捷的回答,雖說您的邏輯近乎詭辯。我討厭以此間令人噁心的通行方式與您爭論,不然我就會回答您:我比您病得厲害——可惜我事實上病得是如此嚴重,只好把也許有朝一日還可能出院和回到山下世界去的希望,僅僅是自欺欺人地往後推到了遙遙無期。到了維持這個希望顯得完全荒謬的時刻,我就會一轉背離開這醫院,到底下山谷某地的公寓裡去度過自己的殘生。那將是悲慘的,可我的工作氛圍卻極其自由,極其有益於心智,不會妨礙我為人類的事業服務,與病魔頑強抗爭,直至生命的最後一息。這就是我們之間存在的區別,我已經提醒過您了。工程師啊,您不是一個可以在這裡堅持自己優秀品質的人,我第一次遇見您就看出來了。您指責我不曾去巴塞隆納。我之所以屈從那個禁令,是因為不想提前把自己毀掉。不過我這麼做有著極大的保留,對我可憐的軀體的專橫,我的精神提出了最自尊和最沉痛的抗議。您在遵從此地強權的種種規章制度時,心裡是不是也涌動著這樣的抗議情緒——是不是恰恰相反,你的身體惰性嚴重,你也就心甘情願地跟著……」
「您幹嗎這麼討厭身體啊?」漢斯·卡斯托普迅速打斷塞特姆布里尼,睜大一雙藍眼睛將他盯著,白眼仁上牽著紅絲。看得出來,他大膽得自己都有些暈暈乎乎了。您說什麼呀?他暗忖。這可不得了。不過既然已跟他宣戰,只要還挺得住,就不能夠認輸。當然,他最終會取勝,不過一點沒關係,我反正只有好處。我要激怒他。於是他又反駁道:
「您不是人文主義者嗎?您怎麼能這樣講身體的壞話?」
塞特姆布里尼莞爾一笑,這次笑得充滿自信,毫不勉強。
「『您怎麼會反對分析呢?』」他把腦袋歪在一邊,借用漢斯·卡斯托普說過的話,「『您這不是在責怪分析法嗎?』——您會發現,您講什麼我都時刻準備奉陪,工程師,」說著他一鞠躬,沖地上做了個致敬的手勢,「特別是您的反駁表現出智慧的時候。您的招架姿勢蠻優美。人文主義者——當然,我是個人文主義者。您永遠休想指責我有禁欲主義傾向。我肯定身體,敬重身體,熱愛身體,就像我肯定、敬重並熱愛形式、美色、自由、快樂和享受——正像我主張『世界』和生命的權利,反對愁眉苦臉的厭世情緒——主張古典風格,反對浪漫主義。我想,我的立場極為鮮明。可也有一種偉力、一種原則,我要對它表示最大的肯定,最崇高、最無保留的敬仰和熱愛;這種偉力,這種原則就是精神。真叫我噁心透了,看見有人把某種在月光下編造的幽靈似的可疑物,也即人們所謂的『靈魂』,拿來跟肉體對抗——在這肉體與精神的矛盾當中,肉體意味著惡和魔鬼的原則,因為肉體乃是本能;而本能——在與精神和理性的對立中,我重複一遍!——本是惡的,神秘的和惡的。『您可是人文主義者啊!』我當然是人文主義者,因為我是人類的朋友,和普羅米修斯一個樣,是一個熱愛人類及其高貴品質的人。這高貴可是包含在精神中,包含在理性中;因此,您完全是無的放矢,如果您拿基督教的蒙昧主義來指責……」
漢斯·卡斯托普想要反駁。
「……完全是無的放矢,」塞特姆布里尼堅持往下說,「因為高貴、自尊的人文主義,視精神為肉體的依附,對世俗本能的依附為墮落、為恥辱。您知道嗎,從偉大的普羅提諾[55]流傳下來這麼一句話:他恥於有一個身體?」塞特姆布里尼問,並認真地等著卡斯托普回答,被逼得沒辦法的他只好承認,這話他第一次聽見。
「它經波菲利[56]之口傳了下來。您要願意,可稱它荒謬。可這荒謬意味著精神高尚,沒有什麼比那荒謬的指責更可憐的了;在這裡,精神面對本能堅持自己的高貴,拒絕向本能讓步……您聽說過里斯本發生的地震嗎?」
「沒有——發生地震?我在這裡沒看報紙……」
「您誤解了我的意思。順便說說,很可惜啊——這地方的典型現象——您在這兒耽誤了看報。不過您誤解了我,我講的自然災害並非眼前的事,它發生在大約一百五十年前……」
「是嗎,這樣!哦,您等等——對了!我曾經在書里讀到過,歌德有天夜裡在魏瑪的臥室中對他的僕人說……」
「哎——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塞特布里尼打斷他,同時閉上了眼睛,一隻棕色的小手不住在空中擺著,「再說您也把兩次地震搞混了。您想的是墨西拿的那次,我指的卻是1755年裡斯本遭受的地震。」
「對不起。」
「嗯,伏爾泰可是怒不可遏。」
「您的意思……什麼?他怒不可遏?」
「是的,他勃然大怒啦。他不願接受這殘酷的災難現實,拒絕在它面前認輸。一座欣欣向榮的大都會的四分之三和千萬人的生命如此毀於一旦,他以精神和理性的名義對自然的恣意妄為提出了抗議……您感到驚訝?您在微笑?您儘管驚訝好了,至於微笑嘛,我卻要剝奪您的自由,禁止您微笑!古代的高盧人敢於用箭射天,伏爾泰的態度表明他不愧為高盧人真正的後代……您瞧,這就是精神對抗自然的範例,顯示了精神對自然的懷疑和高傲,以及精神莊嚴地堅持自己批判自然的權利,批判它邪惡的、反理性的暴力的權利。須知它確係暴力,而接受它、容忍它——記好了,在內心裡容忍它——乃是奴性的表現。在此您可也見到了這種意義的人文主義,就是它絕不糾纏於個別的矛盾,也不會倒退為基督教的逆來順受,而是決心視身體為邪惡的對立原則。您自認為見到的矛盾,歸根結底永遠是同一個。『您幹嗎反對分析啊?』我一點不反對……如果它有利於啟蒙,有利於解放和進步事業。但又絕對反對……如果它帶有腐朽的墳墓的氣息。對身體也是如此。必須尊重和捍衛身體,如果涉及它的解放和優美,涉及感官的自由,涉及幸福和歡樂。反之得蔑視它,只要它成了妨礙人類走向光明的沉重怠惰的原則,得厭惡它,只要它體現的是疾病與死亡的原則,它特有的精神是黑白顛倒的精神,是淫慾和恥辱的精神……」
塞特姆布里尼臉對臉站在漢斯·卡斯托普跟前,為了終於結束自己的演說,他最後這幾句話講得既輕且快。這時,漢斯·卡斯托普也即將獲得解救:約阿希姆手拿著兩張明信片跨進閱覽室,打斷了塞特姆布里尼的談話;他卻隨機應變,表情立馬顯得輕鬆隨意,給他的弟子——要是能這樣稱呼漢斯·卡斯托普的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您啊,少尉!您肯定來找您表弟啦——對不起!我和他在這裡談得起了勁兒——我要感覺不錯,甚至發生了小小的分歧。他是個不壞的辯論對手,您的表弟,只要他感覺合適,爭辯起來也夠咄咄逼人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