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無常的水銀柱
2024-10-10 23:20:01
作者: (德)托馬斯·曼
10月到來了,就像所有新的月份到來時一樣——他的到來溫文爾雅,安安靜靜,事先沒有任何徵兆和跡象,而是悄無聲息地就溜了進來,如果不是遵循著嚴格的順序,很容易讓人注意不到。事實上時間並沒有刻度,一個新的月份抑或新的年度開始時並不一定有狂風暴雨,電閃雷鳴,甚至一個新的世紀開始時亦復如此;只有我們人類,才會在這些時候又敲鐘又放禮炮。
對於漢斯·卡斯托普來說,這10月的第一天跟9月的最後一天毫無任何差別;它同樣寒冷,同樣陰沉,接下來的一些天也仍舊是如此。在靜臥的時候,用上了冬季穿的大衣和兩床駝絨毛毯,不只在晚上,甚至白天也是;捧著書的手指頭潮濕而僵硬,臉頰卻發乾燒;約阿希姆真巴不得把皮毛睡袋取出來用上,只是不願意過早嬌慣自己,才作罷了。
誰知幾天以後,已經到上旬和中旬之間,一切全變了;接著出現的是一個晚來的夏天,一個光彩奪目得令人驚喜無比的夏天。漢斯·卡斯托普曾聽見人們盛讚這兒的10月,看來所言不虛。大約有兩周半光景,群山和山谷上空總是天清氣爽,一天比一天更加蔚藍明淨,陽光熱辣辣地直射大地,人人都有了理由翻找出本已扔到一邊的夏天輕薄衣裙,諸如薄紗線的上衣和亞麻布的褲子等;甚至那些無柄的大帆布傘也藉助某種精巧的裝置即一條鑽有很多孔的木條,固定在躺椅的扶手上撐起來了,雖然在靜臥的正午時分,只能是勉勉強強抵抗一下炎炎烈日。
「太好啦,我總算趕上了這裡的好時光,」漢斯·卡斯托普對表兄說,「有不少時候真叫慘透了——這會兒完全像冬天已經過去,好日子就要到來。」他說得不錯。不多的跡象表明了實際情形,即使是它們也不顯眼。要是不計下邊「坪」上人工種植的那幾株槭樹——它們早已沒精打采地掉了葉子,只是在那裡苟延殘喘——此地就再沒有生長狀況可以給景物打上季節印記的闊葉樹種了,唯有雌雄同株、如在換葉似的更換著柔軟松針的阿爾卑斯山赤楊,才讓景色平添了幾分蕭瑟的秋意。除此而外,本地的樹木不管是高聳入雲的抑或匍匐在地的,統統是常綠的針葉植物,能夠抵抗寒冬;而這裡的冬天卻界限模糊,一年四季都是可能有暴風雪的;唯有罩在樹林上那層次多而分明的褐紅色調,讓人尚在烈日炎炎的時候已看出年終將至。自然,定睛細看還有草地上的野花,它們同樣也在悄悄地透露著季節的消息。漢斯·卡斯托普剛來時開滿山坡的紅門蘭和耬鬥草都沒有了,還有野丁香也是;剩下的只有龍膽紫和低矮的秋水仙,說明灼熱了的地表空氣內仍包含著一些清涼,可以從靜止的、外表幾乎烤焦了的大地里散發出來,就像發高燒的病人也會一陣陣發冷似的。
一個經營時間的人須監視它的進程,把它分割成許多的單位,計算它們並給它們命名;漢斯·卡斯托普呢,內心中可不理會這個規矩。他沒有留意10月已經悄悄到來;觸及他的只是感性的東西,也就是熾熱的陽光以及隱含其中和表面底下的清涼寒冷——這感覺強烈而又新鮮,讓他生出一個與烹調藝術有關的聯想:他想起曾經對約阿希姆提到一種「出人意料的蛋卷」,就是表面蛋沫滾燙,底下卻是冰激凌。他常講這類的事情,講得快而流利,嗓音激動,就像一個正在發寒熱的病人。其間他自然也會沉默寡言,如果不能講專注內心,沉思默想;因為他的注意力顯然針對的是外界,但只是外界的一個點;其餘的一切,人也好事也好,對於他都統統游移、模糊,如在迷霧之中。是漢斯·卡斯托普自己的腦子製造了這種迷霧,貝倫斯宮廷顧問和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卻無疑會解釋為浸潤性病毒的產物。受病毒影響而雲裡霧裡的年輕人,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但並未因此就有了能力,更遠遠談不上產生了願望,去擺脫這樣的迷醉狀態。
須知這是一種自我迷醉,看來它最不希望的莫過於清醒,最厭惡的莫過於清醒。它也抗拒一切起緩解作用的印象,為了保持自己而不讓產生這樣的印象。漢斯·卡斯托普知道而且對自己說過,舒舍夫人從側面看並不咋樣,有些個瘦削,也不再富有青春氣息。結果呢?他就避免看她的側面,偶爾她側著身子出現在他面前或者近旁,他硬是就閉上眼睛,免得感覺心痛。為什麼呢?他的理性原本該樂於利用這個機會,以表現自己的力量啊!可人心的欲望……
在這些明麗的日子裡,每當第二次進早餐時,克拉芙迪婭又穿著天氣暖和時常穿的白色花邊衣裙,出現在餐廳里,模樣格外地嫵媚動人,漢斯·卡斯托普一見驚喜得臉都白了——她姍姍來遲,將門摔得哐啷啷響,臉上帶著笑意,胳膊一高一低地微微舉起,為的是衝著廳里的眾人亮一亮相。然而年輕人驚喜的不止這個,不只是她眼下形象如此動人,還有他頭腦里甜美的迷濛狀態,他的自我陶醉因此得到了加強;它可是正好需要理由,需要加油打氣啊。
一個有著羅多維柯·塞特姆布里尼式的思維邏輯的鑑定家,面對如此缺乏意志力的情況簡直會稱之為放蕩,稱之為「一种放盪的形式」。漢斯·卡斯托普有時會想起這位文學家的話,想起他有關「文學與絕望」的論述,覺得它們不可理解,或者自己故意裝得不能理解。他望著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望著她鬆弛的脊背、前傾的腦袋;他看見她吃飯總是遲到,從來不說明理由和表示歉意,純粹由於缺乏守時觀念和道德約束力;看見她出於同樣的理由在進進出出的時候老是隨手將門一摔,還搓麵包球玩兒,並時不時地咬指甲邊兒——漢斯·卡斯托普心中湧起一種無言的預感:如果她有病——她的確有病啊,病得幾乎沒有了希望,她已在山上住了這麼久,已不得不經常來山上療養——如果不是全部,她的病至少已構成她自然稟性的很大一部分,而且真是像塞特姆布里尼說的,這病還不是她「懶散隨便」的原因或者後果,而跟它原本是一回事。漢斯·卡斯托普還想起塞塔姆布里尼那個表示不屑的手勢。當他談到不得不與他們在一起靜臥的巴息人和徐西亞人時便把手那麼一甩,自然而直接地流露出了藐視和拒絕,無須事先講明道理的藐視和拒絕。有著過去的生活基礎,漢斯·卡斯托普很理解它們——過去教會他進餐時總是坐得筆直,打心眼裡痛恨把門摔得哐啷響,做夢也想不到咬自己的手指甲——原因至少有他好用「馬利亞·曼奇尼」來代替不是——還教他對舒舍夫人種種缺少教養的表現深為反感,並在聽見這位眼睛細長的外國女人試圖操他的母語講話時,心中油然生起一股子優越感。
而今漢斯·卡斯托普已從內心深處幾乎完全擯棄了這些感情,相反義大利人卻更加令他厭惡,因為他竟傲慢地說什麼「巴息人和徐西亞人」——而且指的不只是「差勁兒的俄國人席」上的那些傢伙,例如那兩個捲髮蓬鬆、也不見穿白襯衣的大學生,他倆在那兒爭論不休,顯然不會其他任何語言,只能用自己那粗野而陌生的俄語;這種語言似乎柔軟得沒有骨頭,讓人想起貝倫斯宮廷顧問最近描寫的取掉了肋巴骨的胸腔。這樣一些人的作風會引起一位人文主義者的強烈反感,也是正常的。他們用餐刀戳食物吃,把洗手間弄得髒得沒法形容。塞特姆布里尼聲稱,他們中有個高年級的醫學院學生,竟然完全不懂得拉丁文,例如連Vacuum[52]都不知道;而根據漢斯·卡斯托普的日常經驗,施托爾太太看來也多半沒有撒謊,她在餐桌上告訴大家,一清早按摩師上他們房間服務,三十二號那對俄國夫婦竟然還雙雙躺在床上。
就算這一切都對,那「好樣的」和「差勁兒的」之間的顯著區別卻仍然存在呀;漢斯·卡斯托普向自己擔保,他不以為然的只是共和國和優美文體的某個吹鼓手,只是某個傲慢和清醒的人——名義上清醒罷了,他本身也在發高燒,也暈頭轉向是不是——這人竟把「好樣的」和「差勁兒的」混為一談,把兩桌人統統稱作巴息人和徐西亞人。這是什麼意思,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可太清楚啦;他不是也開始理解舒舍夫人的病跟她的「懶散」之間,存在著種種聯繫了嗎?然而正如他自己有一天對約阿希姆說過的,實際情況卻是:你一開始的確厭惡和反感,可突然發覺自己也「身陷其中,心情完全變了」,根本「與辨別能力不相干」,嚴厲的道德規範已失去約束力——共和主義的、雄辯有力的諄諄教誨幾乎不再能聽進去。究竟怎麼回事啊,我們問。看樣子在羅多維柯·塞特姆布里尼的腦子裡也在問:這成問題的突發事件到底是什麼,竟癱瘓和消除了人的判斷力,奪去了他的是非感,或者甚至是令他為了非理性的驚喜陶醉而拋棄了是非感?我們不是問它叫什麼,誰都知道它的名字。我們想弄清楚它的道德狀況——老實說,我們並不期望得到令人愉快的回答。在漢斯·卡斯托普的問題上,這狀況已得到充分顯示,他不僅不再有辨別好壞的能力,而且已開始嘗試人家傳染給他的生活方式。不管怎麼講,在進餐時他也試著縮起身子坐在那裡,鬆弛了原本挺直的脊背,並覺得這樣子很好地放鬆了髖部的肌肉。除此他還嘗試進門後不再小心翼翼地關上它,而是隨手一摔了事。而這同樣叫他感覺既方便,又得體:這表現頗像當初約阿希姆到車站接著他時他那麼莫名其妙地聳了聳肩膀,而打那以後,他在山上的人們中就經常發現這樣聳肩膀。
簡而言之,而今我們的來訪者完全迷上了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已經對她五體投地——我們又一次用迷上這個詞,是因為我們覺得已做過足夠的交代,不可能再引起誤解了。也就是講,他對她的迷戀的本質,已不是那首小曲不無快意的多愁善感。它更多的倒是一種變態的迷狂陶醉,既相當冒險又沒有歸宿,既發冷又發熱,就跟高燒病人的感覺一樣,就跟高山地區的10月天氣一樣;所缺少的正是一種可以起撫慰作用,能把兩個極端聯結起來的綜合心態啦。這樣的情形一方面具體而直接——直接得使年輕人面色蒼白,臉孔扭曲——直接地涉及舒舍夫人的膝頭和小腿曲線,涉及她的脊背、頸椎骨和臂膀兒,以及被緊緊擠壓到了中間的小小乳房——一句話,涉及了她那懶散鬆弛的、由於生病而得到強調和突現的、實實在在得不能再實在的身體。另一方面,它又像是一種極難把握的和寬泛的東西,猶如一個思想,不,一個夢,一個年輕人做的夢;這夢既可怕又有著無限的誘惑力,對於他的某些即使是無意識提出的問題,它僅僅以空洞的沉默做了回答。
正如每一個講故事的人都有權做出自己的推測判斷一樣,我們也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揣想:要是從時間的深淵中,對自己的職業生涯的意義和目的何在這個問題,他那純樸的心靈得到了稍微滿意的答案,那麼漢斯·卡斯托普很可能根本就不會逾期不歸,至今還滯留在山上的這些人中間。
再說,他的熱戀相思也必然帶來說不完的痛苦和歡樂,這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情況下全都一個樣。那真是痛徹心扉啊,因為它如同任何痛苦一樣也包含著屈辱,這意味著對他神經系統的劇烈震撼,使他不僅呼吸急促,甚至逼得他一個成年男兒流出了悲苦的眼淚。歡樂嘛,也相應地同樣很多很多,雖說產生的誘因往往不怎麼顯眼,但強烈的程度並不亞於痛苦。幾乎「山莊」日程安排里的每時每刻,都提供著歡樂的機會。例如準備去餐廳吃飯,漢斯·卡斯托普可能發覺自己的夢中情人正跟在身後。結果不說自明,簡單得沒法再簡單,然而內心驚喜的強度仍足以催人淚下。還有四目相對,他自己的眼睛和對方那雙布局和模樣都微帶亞洲味道的褐色眼睛,也直令年輕人骨軟筋酥,靈魂出竅。可是即使失去了靈魂,他仍會退避到一邊,讓人家先進門去。她呢,則微露笑意,用法語輕道一聲「謝謝」,就領受了他不再是出於禮貌的殷勤,從他身邊走過去,先進了餐廳。漢斯·卡斯托普傻乎乎地佇立在人家留下的舒心的氛圍中,為這不期而遇,為她親口直接對他本人說的話亦即那一聲「謝謝」,幸福得忘乎所以。他跟著也進了門,腳步搖晃地走到右邊自己的席上,在落座的一瞬間竟然發現,那邊正坐下去的「克拉芙迪婭」也向他轉過頭來了——樣子像是正在捉摸適才與他的邂逅,他覺得。真是難以置信的奇遇啊!哦,歡呼雀躍吧,熱烈慶祝吧,興高采烈吧!不不不,要是在平原上,要是由一個健康結實的女孩給他這樣送一個秋波,亦即如那小曲所唱的「把心送給你」,合乎禮儀地、平和冷靜地、結果也肯定理想地「送給你」,那他漢斯·卡斯托普決不會品嘗到如此這般幻想得到滿足的幸福陶醉!他歡快熱烈地招呼鄰座的女教員;她早把一切看在了眼裡,因此面孔緋紅——接著,他操著英語對羅賓遜小姐胡扯一通,把沒有品嘗過這等狂喜滋味的老姑娘嚇蒙了,只能目光怯生生地從旁打量著他。
另一次在晚餐的時候,落日的餘暉正好照著「好樣兒的俄國人席」。通露台的門和窗戶本來已拉上帘子,可有個地方卻隙開一道縫,一道紅色霞光正好射了進來,雖說不再熾熱卻仍舊耀眼,偏偏落在了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的頭上,讓她一邊與右邊的凹胸脯老鄉談話,一邊不得不舉起手來遮擋亮光。這可煩人嘍,雖說不嚴重;沒有誰注意這個情況,連當事人本身也未必意識到了。然而坐得老遠的漢斯·卡斯托普卻已發現——他也靜觀了好一會兒。他斟酌情勢,追尋光線的路徑,最後確定了漏光的地點。是右邊後面的那扇落地玻璃窗,在「差勁兒的俄國人席」和一扇露台門之間的角落裡,離舒舍夫人的座位挺遠,離他漢斯·卡斯托普的座位幾乎同樣遠。接著他便做出決定,二話沒說已站起來,開步走,手裡提著自己的餐巾,從一些桌子中間斜穿過整個餐廳,到了後邊才將那乳白色的窗簾仔細地重疊攏來,並掉頭瞅了瞅,確信霞光已被擋住,舒舍夫人終於獲得了解放——才極力裝出沒事人的樣子,走回自己的座位。一個細心的年輕人做了必須做的事情,其他沒有誰想到要做嘛。只有極個別人留意到他的義舉,不過舒舍夫人立刻感覺到輕鬆,並且轉過了頭來——她一直保持著這個姿態,直至漢斯·卡斯托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再把目光投向她這邊;她則面帶驚喜,友善地微微一笑,向他表示感激,這就是說:不只是身體向他傾斜,而且探出了頭。他也一鞠躬作為回答。此時漢斯·卡斯托普的心一點兒不激動,似乎根本不再跳了,只是等到一切都過去以後,才開始砰砰砰地捶擊起他的胸腔來;也是到了這時他才發現,約阿希姆一直用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面前的湯盆——他事後了解到,施托爾太太曾撞過布魯門科爾博士的腰杆,並且強忍住了笑,在同桌和別桌四處搜尋同樣是知情者的目光……
我們描寫的都是日常瑣事;可日常瑣事如果發生在特殊的背景下,也同樣具有特殊意義。他倆之間就像存在著電壓和電壓的釋放;如果說還不能講他倆之間——因為舒舍夫人到底涉及的程度如何,我們暫時還不想探究——那也反映出了漢斯·卡斯托普的想像和情感。在這些美好的日子裡,有相當大一部分療養客在午飯後都要去到餐廳外面的露台上,三五成群地站在那兒曬上一刻鐘的太陽。於是就出現了類似於間周開一次音樂會的場面:年輕的人們絕對悠閒自得,肚子給肉湯和甜品填得飽得不能更飽,而且全都發著低燒,自然便會在那裡閒聊胡侃,嘻哈打笑,眉來眼去。來自阿姆斯特丹的薩洛蒙太太喜歡坐在欄杆上——一邊是厚嘴唇的根澤,另一邊是痊癒後仍留下進行鞏固治療的瑞典壯漢,兩個男人都用膝頭緊緊把她頂住。伊爾蒂斯太太看樣子是個寡婦,因此不久前擁有了一位「未婚夫」,一個神情憂傷、俯首帖耳的男人;可儘管有此人存在,仍不妨礙她同時又接受米克洛希奇上尉獻殷勤;上尉長著個鷹鉤鼻子,兩撇鬍子上了蠟,挺著高高的胸脯,目光殺氣騰騰。還有就是來自大靜臥廳的各民族的婦女,其中夾雜著一些10月1日以後才露面的新人,漢斯·卡斯托普還完全叫不上名字,隨侍在她們左右的是幾名阿爾賓先生一流的騎士:一個戴單眼鏡的十七歲小青年,一個面色紅潤、熱衷於交換郵票、戴著普通眼鏡的荷蘭小伙子,還有形形色色的希臘人,一個個都油頭粉面,眼睛圓圓的如杏仁,吃飯總是會過量;再就是一對形影不離的花花公子,人稱「馬克斯和莫里茲」[53],據認為是兩位極富離經叛道精神的人物……那個墨西哥駝背對此地通用的語言一竅不通,模樣完全像個聾子,只知道不停地在那兒拍照,動作十分敏捷地在露台上把攝影腳架拖過來,再移過去。有時候貝倫斯宮廷顧問也會來到大伙兒中間,表演他那快速穿靴帶的絕活兒。可人群中還出沒著一個形單影隻的夥計,就是那位篤信宗教的曼海姆人,一雙憂鬱到了底的眼睛老是偷偷盯住一個方向,叫漢斯·卡斯托普看著感到噁心。
再舉另外一個例子說明所謂的「電壓和放電」吧。一次借著同樣的時機,漢斯·卡斯托普坐在露台靠牆一張油漆過的椅子上,跟讓他硬拉出來的約阿希姆聊天,舒舍夫人則口銜一支香菸,和他同桌的夥伴站在欄杆邊上。卡斯托普大聲聊著,目的是讓她聽見。她卻背轉了身子……瞧吧,好戲開場了。與表兄談話已經不足以讓漢斯·卡斯托普施展他的口才,他於是刻意結識了一個人——誰呢?赫爾米娜·克勒菲特小姐唄!——出於偶然似的,他跟她搭了一句腔,把自己和表兄介紹給了這位小姐,還拖了一把椅子過來請她坐,以便上演三方會談的好戲。他問小姐可否記得,在他第一次早上外出散步的途中,她把他嚇得多麼夠嗆。是啊,她當時快活地「噓」的一聲表示歡迎的人,正是他卡斯托普!他願意坦白承認,不信也可以問他表兄:她的目的達到了,他當時感覺就像當頭挨了一悶棒。哈哈,用氣胸發出噓聲,以此嚇唬無辜的過路人!也就難怪他當時會義憤填膺,稱這是刁鑽古怪的勾當,是褻瀆神聖的惡劣行徑……約阿希姆自知不過是只電燈泡,便低眉順眼地坐在那裡;克勒菲特也從漢斯·卡斯托普無神而游移的目光中悟出她扮演的角色,也就是僅僅被人家當作工具使使罷了,頗有受到了侮辱的感覺;唯有漢斯·卡斯托普花言巧語,口若懸河,而且還儘量使聲調悅耳,直至真正達到了理想:舒舍夫人朝口才驚人的演說家轉過身來,眼睛盯住他的臉——不過只有那麼一瞬。具體過程是,她那普里畢斯拉夫似的眼睛從蹺著二郎腿的他身上迅速往下滑,帶著近乎鄙夷的滿不在乎的神氣——確實是鄙夷啊——停在了他的黃皮靴上。隨後,也許只在內心深處微微一笑,她又恢復了冷漠的常態。
一次極為不幸的挫折啊!漢斯·卡斯托普正講到興頭上,突然發現停在自己皮靴上的目光並悟出了它的含義,一句話未說完就差點兒啞巴了,心中頓生氣惱。克勒菲特既無聊又屈辱,已自己走自己的路。約阿希姆也有些不耐煩地說,現在他們該可以靜臥去啦。慘遭挫敗的年輕人嘴唇發白,回答說可以。
有兩天之久,漢斯·卡斯托普痛不欲生,一蹶不振;因為兩天裡沒有發生任何事情,足以撫慰他傷痛的心。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目光?她幹嗎要以三位一體的上帝的名義對他表示鄙視?她那麼看他,不是把他當成平原上某個身強力壯的愣小子了嗎?也就是當成了那裡一個單純無知,即所謂平平庸庸、遊手好閒、樂樂呵呵、吃飽了肚子就知道掙錢的傢伙——也就是一個生活中的模範生,一個除了對名利的無聊追求就啥都不懂的俗物了嗎?好像他僅僅來客串三個星期,與她無關痛癢;殊不知他憑藉自己的一塊浸潤性病灶,已經完成了進入修道院的宣誓!——難道他不是已正式編入隊列,成了咱們山上這些人中的一員,經受磨鍊的時間已足足有兩個月之久,昨天晚上的體溫不是又升到三十七點八攝氏度了嗎?……可正是這體溫,正是它令漢斯·卡斯托普苦上加苦啊!不知何故,水銀柱不再上升了!兩天來的心情抑鬱,恰恰讓漢斯·卡斯托普冷靜了下來,頭腦清醒了,電壓得到了釋放;這使他的測量體溫的結果幾近正常,令他深深覺得羞恥。看見自己的苦悶和煩惱毫無結果,反倒令他更加遠離了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的存在和內心,對漢斯·卡斯托普來說實在是殘忍。
第三天帶來了溫柔的解脫,而且還是在一大早。那是一個明媚的秋天的早晨,陽光朗照,空氣清新,草地上銀光閃亮。在明淨的天空中,高度也差不多,同時懸掛著東升的太陽和西沉的月亮。表兄弟倆起得比往常早一些,為了不負這美好的秋日,早晨的散步也加長距離,沒有沿著林中小路走到水槽邊的長凳為止,而是往前延伸了一點。約阿希姆的體溫曲線正好也同樣下降了,因此主張打破常規多走一走;漢斯·卡斯托普也沒有說不。
「我們都是康復了的人,」他說,「燒退了,病毒已經消除,完全可以回平原上去了;幹嗎不可以像小馬駒子似的歡蹦亂跳呢!」
他倆就這麼光著腦袋繼續散步——要知道,自從完成了入院宣誓,漢斯·卡斯托普便入鄉隨俗,外出不再戴帽子了,儘管剛一開始他還忠於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習慣,不肯隨大溜——並且一個人拄著條游杖。可是還沒有爬上紅土小路的那道緩坡,也就是在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當初碰著「半邊肺協會」那兒,他們突然看見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在慢慢往上走,不是別人,正是舒舍夫人!舒舍夫人完全一身白,白色的絨線衫,白色的法蘭絨裙子,連鞋子也是白的,淡紅色的髮結在朝陽中閃閃發亮。說得確切一點:是漢斯·卡斯托普認出了她;在旁邊的約阿希姆只是由他臉孔抽搐扭曲的不快感覺,注意到了眼前的情況——引起這種感覺的,是他遊伴的步履突然變得輕快有力起來,而在此之前的一剎那,他曾一下邁不開步子,幾乎完全站住了。現在這樣拼命往前趕,叫約阿希姆極其難受,極為氣憤;他呼吸急促,咳嗽起來。誰知目標明確的漢斯·卡斯托普卻勁頭十足往前趕,顧不上關心表哥的情況;他表哥也心中有數,只是默默地皺了皺眉頭,跟上步伐,到底不好讓他一個人往前沖啊。
明媚的早晨令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生氣勃勃。在抑鬱的日子裡,他的心靈也暗暗恢復了元氣;他眼裡閃耀著自信的光芒:時候到了,即將打破壓在他身上的魔咒。他勇往直前,拖著氣喘吁吁、原本也並不樂意的約阿希姆,已經快到小路轉彎的地方;在這兒路面平坦了,順著一座長滿樹木的小丘向右轉去,他們眼看已經追上舒舍夫人。這當口兒,漢斯·卡斯托普重新放慢了速度;他既要實現自己的圖謀,卻不願顯出慌裡慌張、氣急敗壞的樣子。於是,在轉過彎以後,在斜坡與山壁之間,在一片褐紅色的杉樹林裡,在透過枝幹投射下來的陽光中,便出現和上演了奇妙的一幕:漢斯·卡斯托普走在約阿希姆左邊,邁著雄赳赳的步伐,終於趕上那可愛的女病友,打她身邊超了過去;當走在她右邊的一剎那,他光著腦袋微微一鞠躬,輕聲說了一聲「早上好」,聲音充滿著敬重——為什麼偏偏是「敬重」——並得到了她的回應:她不再顯出驚異,而是親切地點頭答謝,還用他的語言道了聲「早上好」,同時眼裡含著笑意——與那停留在他皮靴上的目光相比,這一切都挺異樣,徹徹底底而又令人欣喜;這是一次幸遇,一個好的轉變,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轉折,完全沒有先例,幾乎已超出想像:他漢斯·卡斯托普得救啦!
擁有這聲問候、這句話語、這個笑意的他兩腳生風,由於狂喜而變得飄飄然,一個勁兒只顧往前奔,害得約阿希姆也跟在一旁疲於奔命,只是默默地扭開了腦袋,眼睛一直望著坡下。真是一次大膽行動,一次無所顧忌的冒險,在約阿希姆眼中甚至不無陰謀和背叛的味道,這點他漢斯·卡斯托普心裡很清楚。這跟向某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借鉛筆可是不一樣——一位在同一座屋頂下生活了好幾個月的夫人,你打她身邊經過卻板起面孔,連好也不問一聲,那可是太失體統;最近在透視室的候診處,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不是還跟他們交談過嗎?因此約阿希姆也說不出話來。不過漢斯·卡斯托普明白,好面子的表哥除此而外還有什麼原因不說話,只顧扭著頭往前走;他自己卻因為事情順利而心花怒放,無比幸福。
是的,一個在平原上合理合法、前景樂觀、快快活活地向一位健康小母鵝「獻出了他的心」的情郎,一個在追求愛情時大獲成功的男子,他的幸福確實無法與此相比。——不,那種人不可能像他這樣幸福,雖說他趁現在這大好時機抓取到並保持住的東西很少很少……因此過了一會兒,他重重地一拍表兄的肩膀,說:
「哈囉,我說你,你是怎麼啦?天氣這麼好!一會兒咱們回院裡去,多半又有音樂會聽哩,你想想!沒準兒還會演奏《卡門》里的《你瞧,這心裡還珍藏著你那天早晨摘的鮮花》。你幹嗎不高興?」
「沒什麼,」約阿希姆說,「不過,你看樣子燒得挺厲害,我擔心你體溫降不下來啦。」
體溫確實不再下降。由於他與克拉夫迪亞·舒舍夫人互致了問候,漢斯·卡斯托普的抑鬱和屈辱心情一掃而空;或者確切地講,就因為意識到了這種情況而感到心滿意足。是的,約阿希姆說對了:水銀柱又重新上升!漢斯·卡斯托普散步回來一量,體溫已升到三十八攝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