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舞蹈2

2024-10-13 13:29:52 作者: (德)托馬斯·曼

  「然而書上明明寫著:讓死者埋葬掉他們的死者吧。」義大利人道。

  漢斯·卡斯托普舉起雙臂,臉上的表情似乎說,書上寫的可多著哩,一會兒寫這,一會兒寫那,實在是難得選擇,實在是無所適從。自然如所預料,這位搖風琴的老兄又發表了一通酸腐之論。可是儘管如此,儘管卡斯托普仍一如既往地洗耳恭聽其教誨,並連聲稱有道理有道理,值得考慮值得考慮,實際上卻遠遠不會為迎合某些個教育主張而放棄自己的事業;因為這個事業在他看來畢竟要有益得多,意義要深廣得多,雖說格爾恩格羅斯小姐的母親說過「一次甜蜜的談情說愛」,可憐的羅特拜恩死到臨頭還忙著打小算盤,「灌得過飽」的清脆笑聲實在愚蠢。

  「兩個全都」的兒子名叫勞洛。他同樣收到了鮮花,從尼斯進口的散發著泥土香味的紫羅蘭,「敬獻者:兩位關心您、盼您早日康復的病友」。由於匿名的做法已經成了純粹的形式,誰都知道好事是什麼人做的,所以「兩個全都」,也就是那位穿黑衣服、面色蒼白的墨西哥母親,在過道上碰見表兄弟倆時就徑直向他們道了謝,同時還語音急促地,不,主要還是通過她那充滿哀痛的肢體動作,請求他倆去當面接受她——唯一的,最後的,就快死去的——兒子的感激。他們立刻滿足了她的請求。勞洛原來竟是個漂亮得令人驚訝的小伙子,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長著個鷹鉤鼻子,兩邊的鼻翼不停地顫動,豐滿的嘴唇十分好看,上方已長出一片黑色的唇髭——可講話時神情狂熱,動作誇張,活像在演戲,弄得兩個客人巴不得趕快離開病房回到外面去,而比起約阿希姆·齊姆遜來,漢斯·卡斯托普真的更加著急。要知道,「兩個全都」太太身著開司米的黑綢袍,黑色的紗巾在下巴底下打了一個結子,窄窄的額頭上橫著道道皺紋,煤精一般黑亮的眸子下邊吊著兩個巨大的眼袋,彎著膝頭在屋子裡踱過來踱過去,大嘴的一邊嘴角悲苦地下垂著,時不時地踱到坐在床邊的客人跟前來一下,像鸚鵡似的不厭其煩地用法語述說自己的不幸遭遇:「先生們,你們知道,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先死了,現在輪到另一個了。」英俊的勞洛同樣也說法語,語音急促、尖厲,神情狂熱誇張,意思是他決心像個英雄似的死去,是的,commeh』eros,àl』espagnol,就像他的哥哥,de meme que son fier jeune frère Fernando,他哥哥費爾南多就是像一位西班牙英雄那樣死去的——他邊說邊打手勢,並且突然撕開襯衫露出黃色的胸部,表示對死神的攻擊無所畏懼,他如此折騰到了咳起嗽來,咳得他嘴唇上浮起來一層淡紅色的泡沫,咳得他的誇誇其談再也繼續不下去,表兄弟倆才抓住機會,踮著腳尖逃出了他的房間。

  兩人沒再談對勞洛的訪問,也各自都避免在內心裡對他的舉止做出評判。不過探視來自彼得堡的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的結果令兩人都比較滿意。只見他躺在病床上,蓄著一部叫人覺得脾氣挺好的大鬍子,突出的喉結同樣顯示出他的好脾氣;他曾要求打氣胸,結果差點要了他費爾格先生的命,現在好不容易才慢慢恢復過來。可因此忍受了劇烈的震動休克之苦,也就是經歷了胸膜震盪;眾所周知,在做打氣胸這種時髦手術的時候,這種事故在所難免。只不過他的情況格外危險,人完全虛脫了,昏厥了,情況嚴重得不能不中止了手術,宣告了暫時取消。

  一談起當初打氣胸的情況,費爾格先生就瞪大了他那灰色眼睛,臉頰也失去了光澤;對於他來講,那次手術必定異常可怕。

  「沒做麻醉啊,先生們。好,就算我們這樣的人經不起全身麻醉,在這種情況下禁止做全身麻醉,一個理智的人能夠理解和適應這種規定。可是局部麻醉達不到深度,只是表面的皮肉麻木了,還能感覺出開了胸,儘管那只是一種遭受擠和壓的感覺。我蒙住了臉躺在那兒,為的是什麼也看不見,大夫的助手在右邊按住我,護士長在左邊按住我。我好像遭到了推擠和壓迫,其實是我的皮肉給割開了,給翻轉去用夾子夾住了。可這時突然聽見宮廷顧問先生的聲音:『瞧!』而與此同時,先生們,他就開始用一件鈍器——必定是鈍器,否則就會提前刺破嘍——探觸我的胸膜。他這麼探來探去,想找出適合於穿刺和灌氣的部位,他就這麼探著,就這麼用器械在我的胸膜上東觸觸西碰碰——我的先生們啊,我的先生們啊!突然我就不成了,突然我就完了蛋,突然我就有說不出的難受。胸膜可是碰不得的喲,先生們,它不讓你碰,也不能夠碰,它是用肉遮掩起來的禁區,處於孤立和不可接近的狀態,永遠永遠。可現在貝倫斯把它揭開了,還探觸它。我的先生們,我感到了噁心。難受得要命啊,我的先生們——我做夢也想不到,除了在地獄裡,在地球上竟會有如此痛苦不堪、如此可悲可恥的感受!我昏厥了——一連昏厥了三次,一次眼前一片綠色,一次眼前一片棕色,一次又變成一片紫色。在昏厥之中還嗅到一股臭氣,因為胸膜震動影響到了我的嗅覺神經,我的先生們,我嗅到了一股無比強烈的硫黃氣味,就像真到了地獄中一樣。但是就在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我卻聽見自己笑了,一邊呼吸艱難一邊卻笑了;不過那不像是人在笑,而是一種極其不正經、極其令人噁心的笑;這樣的笑我一輩子也沒聽見過。要知道喲,我的先生們,胸膜給人探觸,那味道就像有人極其卑鄙、極其放肆、極不人道地搔你的癢處;我呢,就得忍受這樣該死的羞辱,這樣該死的折磨!這就是胸膜震動,先生們,願仁慈的上帝別讓你們吃這個苦。」

  每次談起那「可悲可恥」的經歷,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都總會痛苦得臉青面黑,也非常害怕再回顧當時的情景。再說,他一開始就承認自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與所有「高深」的東西完全不沾邊兒,希望大家別對他提任何精神和心靈的特殊要求,他呢,也同樣不會對任何人提出這樣的要求。在達成共識以後,其實他對自己過去的經歷反倒講出了一些挺有意思的故事。在讓肺結核撂倒之前,他一直幹著火災保險旅行推銷員這檔子營生:從彼得堡出發,他東跑西顛,走南闖北,足跡踏遍了整個俄羅斯,目的是訪問保了險的工廠,勘察經營已出現隱憂的企業,因為統計表明,火災多數都發生在那些經營正好有問題的廠礦里。因此他就被派出去,以這樣那樣的藉口摸清楚一家企業的底細,然後向自己的銀行打報告,以便及時通過增加再保險或者重新分攤保費來避免重大損失。他講在廣袤的俄羅斯帝國進行冬季旅行,說他乘著雪橇,蓋著老羊皮被子,整夜整夜地在嚴寒刺骨的冰天雪地里趕路,有時候半夜醒來突然看見有星星在遠處的雪野上忽閃忽閃,原來那是成群的野狼的眼睛。旅途中隨身用木箱帶著凍起來了的給養,例如凍得像白麵包似的白菜湯什麼的,到了驛站趁換馬的工夫趕緊化開來食用,那味道吃起來跟剛燒好一樣新鮮。可倒霉的是半路上突然碰上融雪天氣,這時候原本是一塊一塊的白菜湯就流瀉出來啦。

  費爾格先生就這麼講述自己的故事,講著講著就嘆一口氣,最後卻說,一切原本都挺美好,只是希望千萬別再來給他做什麼氣胸。他講的沒有任何高深莫測的內容,卻實事求是,異常中聽,對於漢斯·卡斯托普尤其如此,似乎能聽聽俄羅斯帝國及其生活方式,聽聽它的大銅茶炊、它的魚肉餡餅、它的哥薩克人,聽聽它那些洋蔥頭塔樓多得像一排排蘑菇的木頭教堂,他覺得真是帶勁。他還讓費爾格先生講當地的人種,因為他們屬於北方的種族,在他眼裡就更增添了異國的情趣;因此便講到了他們血統里的亞洲成分,他們高而突出的顴骨,他們如芬蘭人或蒙古人一般細眯眯的眼睛。漢斯·卡斯托普活像一名人種學家似的專心聽著,不時還要求人家用俄語講述——只聽那柔滑無骨、富於異國情味的東方口頭語,從費爾格那好脾氣的鬍鬚低下,從他那好脾氣的大喉結中,快速、利落地涌流出來——小伙子更是聽得如醉如痴,仿佛他又一次偷食禁果,悄悄闖進了教育的禁地。

  哥兒倆常常去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病房裡待個一刻鐘。其間也去探視來自「腓特烈保育院」的小男孩特迪。這孩子十四歲,生著一頭金髮,外表文雅、講究,穿著一套系腰帶的白綢睡衣,有一名護士單獨陪護。他自己講是個孤兒,而且挺富有。他正等待動大手術,醫生試圖摘除他已讓蟲子鑽壞的部分肺葉。有時候他自我感覺良好,便會下床一個鐘頭,為的是能穿上他那漂亮的運動裝,去樓下參加參加娛樂活動。女士們愛逗他玩兒,他則喜歡聽她們閒聊,例如聊愛因胡夫律師和穿改良內褲的那位小姐以及弗倫茨欣·奧伯爾丹克的事。然後他又躺到床上。就這麼著,小男孩特迪漂漂亮亮地打發著時光,像是要明白地宣告,他別無他求,對生活指望的永遠只有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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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在五十號病房,躺著的卻是封·瑪琳克羅特夫人,名字叫納塔莉婭。她生著一雙黑眼睛,戴著金耳環,模樣風騷,酷愛打扮,卻渾身都是上帝的懲罰,一個活脫脫的女性拉撒路外加約伯[69]。她的肌體仿佛整個兒浸泡在毒汁里,所有可能的病患都要麼交替著,要麼同時來侵襲她。她的皮膚組織受到嚴重傷害,身體大部分長滿奇癢難熬的濕疹,有的地方已經破了,連口腔里也有,因此伸調羹進去都困難。她體內的炎症更是不少,諸如肋膜炎、腎炎、肺炎、骨膜炎乃至腦炎等,都交替光顧封·瑪琳克羅特夫人,搞得她經常不省人事;特別是由高燒和疼痛引起的心力衰竭,更令她怕得要命,例如在吃飯的時候竟使她不能好好吞咽,結果食物便卡在了上邊的食管里。簡單講,這女人活得真是夠嗆,而且還孤苦伶仃地一個人。因為她拋棄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跟著另一個男人,據她自己講,實際上只是個半大小子跑啦,結果反過來她的親人們也拋棄了她,現在落得個無家可歸,雖說還不是不名一文,畢竟她丈夫仍舊還供給她一些錢。她也不撐什麼不實際的面子啦,而是老老實實地利用了丈夫的大度正派,或者說利用了他對她仍然熾熱的愛;她反正已不再把自己當真,她反正只是個沒有廉恥的、罪孽深重的女人啊。就是在這樣的思想基礎上,她以可驚的耐心和韌勁,以女性這個族類所固有的承受力抵抗力、忍受著約伯曾經忍受的所有折磨,戰勝了她那黃褐色肉體的痛苦,甚至那條由於某種難言之隱而纏在頭上的白紗布繃帶,她也把它變成了一件合體的裝飾。她不斷更換身上的飾物,早上以珊瑚開頭,晚上用珍珠結尾。收到漢斯·卡斯托普贈送的鮮花她高興極了,顯然認為這更多是有所圖謀的獻殷勤,而非僅僅表示表示善意,於是便請兩位年輕的先生坐到她床邊去喝茶。她自己則用一隻小茶壺喝茶。包括大拇指在內,她的所有指頭直至關節上面,都戴滿了鑲有蛋白石、紫水晶和綠寶石的戒指。不一會兒,她一邊搖動著耳朵上的大金耳環,一邊開始講述自己的身世:講她那位正派卻乏味的丈夫,講她那些同樣正派也同樣乏味的孩子,他們的性格完全像父親,她對他們從來也燃不起熱情;也講了那個她跟著私奔的半大小子,說她自己真是好珍視好珍視他那如詩一般的柔情蜜意喲。然而他的親屬用詭計和暴力迫使他離開了她,這一下她身上的種種疾病就急性爆發出來了,那小東西後來也可能對此感到噁心了吧。先生們是不是也有些感到噁心呢,她賣弄風情地問;畢竟還是她女人的天性更加強大,勝過了那布滿她半個面孔的濕疹。

  漢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兒里瞧不起那小子,瞧不起他竟厭棄了自己有病的情人,因此也就聳了聳肩,表示自己的態度。至於他本人嘛,卻反過來以那個詩人一般的半大小子的軟弱表現鞭策自己,抓住反覆去探視可憐的馮·瑪琳克羅特夫人的機會,對她做一些不需要事先經過訓練的護理,例如:正好碰上午餐時間,就小心翼翼地餵她進食流質;當她被噎住了的時候,就趕緊把小茶壺遞過去;或者幫助她在床上翻翻身,因為除了其他病痛,還有一處開刀的傷口也令她躺臥困難。每在去餐廳的路上或是散步歸來時,他去做短暫探視時都要練習這幾個動作,這時候他總是要求約阿希姆先走,說自己只是去五十號簡單看看情況——而在做那些事時心中卻感覺充實,感覺快樂;這充實與快樂的基礎固然是覺得自己幫助了別人,是覺得自己悄悄做了意義深遠的好事,但除此而外也夾雜著某種竊喜,那就是感到自己的作為還帶有無可指責的基督精神;這種精神事實上是如此虔誠,如此慈藹,如此值得讚揚,不管是從軍人的立場出發也罷,或是從人道主義者和教育家的立場出發也罷,都沒有什麼可以指摘的。

  咱們還沒有談過卡琳·卡爾斯特德,不過漢斯·卡斯托普和約阿希姆卻對她特別關心。她是宮廷顧問私下接收的院外病人,是顧問本人把她介紹給了他們。在山上已經四年了,這一文不名的女人全靠狠心的親戚們接濟,因為反正要死嘛,他們已經把她接下山去過一次,只是由於顧問閣下的反對,才又把她重新送上了山來。她住在達沃斯「村」一家供食宿的便宜公寓裡——年方十九,身板兒羸弱,頭髮油亮平滑,目光躲躲閃閃,與她因為病灶而燒得緋紅的兩頰剛好配合在一起,嗓音有一點兒沙啞,卻反倒招人同情愛憐。她幾乎是不停地咳嗽,所有的手指尖都貼著膠布,原因是中毒後全開了裂口。

  就是她,經過宮廷顧問的請託,哥兒倆給予了極為特殊的關照,誰叫他們是兩個富有愛心的傢伙呢!一開始是送了鮮花,接著就去「村」里那小小的陽台上看望可憐的卡琳,再下來就三人一道參加這樣那樣的特別活動:欣賞滑冰表演啊,觀看雙聯雪橇比賽啊,等等。因為眼下正值咱們這高山深谷地區的冬季運動高潮季節,要熱熱鬧鬧地慶祝整整一個星期,又聯歡又演戲,真是一個活動接著一個活動;只是在此之前,表兄弟倆只是偶爾參與一下,實際上並不大在意。約阿希姆對這山上的所有消遣更是反感,他來這裡可不是為了玩兒的——也根本不是為了來適應這裡的環境,習慣這裡的生活,因此就把它安排得舒舒服服,豐富多彩,而唯一的目的乃是儘快地祛除掉體內的病毒,以便回到平原上去服役,真正完成自己的使命,而不是完成療養任務;療養對他是暫時和迫不得已的事情,他勉為其難罷了。他禁止自己參加冬季的娛樂,也討厭傻站著看。至於漢斯·卡斯托普就不一樣了,他私底下努力養成自己是這山上的一員的感覺,以便用當地人同樣的意識和眼光去觀察他們的活動,和他們一樣把這個山谷看作一處滑雪勝地。

  而今又加上對可憐的卡琳小姐的同情關懷,情況就有了一些變化——約阿希姆不好再提出任何異議,否則就顯得缺少基督精神啦。他倆把女病友從她「村」中寒磣的住處接出來,在陽光明媚、溫暖的冬日,領著她穿過以丹格勒特雷旅館命名的英吉利區,來到兩旁淨是豪華商店的正街;只見街上雪橇叮叮噹噹地駛來駛去,雲集著來自世界各國追求享樂的富翁以及扒手小偷,山莊療養院和其他一些大賓館的客人悠閒地漫步其間,大都光著腦袋,穿著料子華貴的時髦運動裝,一張張面孔全讓冬天的烈日和雪光照射成了古銅色。三個人來到了谷底離療養院不遠的滑冰場上,這兒在夏季是一片可用來踢足球的草地。音樂響起來了:療養院的樂隊集中坐在一座木結構亭子的高台上,台子底下伸展著四方形的滑冰場;亭子背後,遠遠聳立著暗藍色的雪山。他們買了入場券,擠過從三個方向湧進場來的觀眾,在圍繞著冰場逐漸升高的看台上找到座位,隨即坐下來觀看。花樣滑冰運動員們一個個衣著單薄,黑色的針織緊身衣上飾著金絲銀線和毛皮。只見他們輕盈飄逸地奔跑飛馳,跳躍旋轉,做出各種優雅的造型和姿勢。有一對男女雙人滑的選手是職業運動員,不參加名次爭奪,但出色的表演卻博得陣陣的喝彩和掌聲。六名來自不同國家的男選手參加了速滑錦標的角逐,但見他們躬著身子,手背在背上,繞著那巨大的四方形冰道奮力滑了六圈,只是時不時地用手帕揩了揩嘴。這時候和著樂隊的演奏敲響了銅鑼,觀眾席上則海潮似的騰起一陣接一陣的加油聲和鼓掌聲。

  三個病人也就是表兄弟倆加上他們的保護對象環視周圍,發現觀眾真可謂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一群英國人戴著蘇格蘭鴨舌帽,露出雪白的牙齒,操著法語跟一些香水味兒熏鼻的女士搭訕;她們則從上到下一身彩色羊毛衣裙,也有幾個穿的是長褲。一些個美國人腦袋瓜兒挺小,頭髮卻平平整整地貼在腦頂上,嘴裡銜著抽菸絲的大菸斗,穿著長毛露在外邊的皮大衣。俄國人鬍子拉碴,衣著講究,可卻一身暴發戶的土豪氣。一些個荷蘭人坐在德國人和瑞士人的中間,看樣子是與馬來人種混血產生的後代。此外還到處混坐著一些雜七雜八的操法語的觀眾,既可能來自巴爾幹,也可能來自中近東,亦即是那個充滿冒險情趣和異域風情的世界;對這個世界,漢斯·卡斯托普表現出情有獨鍾,約阿希姆相反予以排斥,認為它性質曖昧,面目不清,缺乏鮮明的個性。比賽的間隙,有孩子們進行各種滑稽表演,他們一隻腳穿著冰鞋,一隻腳踏著滑雪板,跌跌撞撞地溜過跑道,男孩們還用冰鏟推著自己的小太太前進。隨後孩子們又舉著燃燒的火把滑行,誰滑到終點火把還沒有滅,誰就是勝利者;在滑行中他們必須翻越重重障礙,或者用錫勺子把土豆舀起來裝入澆花壺中。廣大觀眾歡呼雀躍,有的還指指點點,說孩子們中這個家裡最富有,那個家裡最有名,那幾個表現最優雅,等等。他們裡邊確實有荷蘭首富的千金,有普魯士親王的公子,還有一個十二歲男孩,他的姓氏就是一家舉世聞名的香檳酒廠的名字。可憐的卡琳也跟著大聲歡呼,結果咳得很是厲害。她還拼命拍手,不顧指尖開裂了。她就是這樣知恩圖報喲。

  哥倆也領她去看了雪橇比賽。不管是從山莊療養院出發,還是從卡琳在「村」里的公寓出發,離目的地都不遠,因為滑道從阿爾卑斯寶藏峰通下來,在西側山坡下的住宅區中間就已是終點。終點處建了一間監控室,每次向下滑行都會從起點發來電話通知。彎曲的滑道閃爍著金屬光澤,滑道兩邊豎立著凍成了冰的護牆,扁平的橇車從山上飛馳而下,車與車之間保持著相當距離,進行操控的是穿著白毛衣的男男女女,他們胸前都佩戴著代表自己國家的不同顏色飾帶。雪花撲向一張張由於使勁而漲得紅撲撲的面孔。車迅速下滑,有的拐彎卡住了,有的打了翻滾,運動員們全給甩了出來,這時觀眾便搶著拍照。這裡同樣在奏樂。觀眾們坐在小小的看台上,或者擁擠在滑道旁邊剷出來的小徑上。小徑穿過一道橫跨滑道的木橋,橋上也站滿了觀眾,橋下則一會兒馳過一輛橇車,一會兒馳過一輛橇車。上邊療養院運屍體也走的是同一條路,也是穿過橋底,轉著急彎,嗖嗖嗖地駛入下一道山谷,再駛入下一道山谷吧,漢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也說了出來。

  一天下午,哥兒倆甚至把卡琳·卡爾斯特德小姐領進了達沃斯坪上一家兼映無聲影片的戲院,因為她對一切都太喜歡啦。戲園子裡空氣污濁,讓這三位習慣了呼吸清新空氣的療養員很是難受,不但胸部憋悶,腦袋也昏昏沉沉,只覺面前的銀幕上忽閃忽閃,光怪陸離,仿佛生活被撕扯成了碎屑,人們忙碌喧囂,指手畫腳,奔來竄去,一刻也不止息,看得他們眼睛都痛了。伴奏的音樂很是輕柔,加深了觀眾時光流逝的感覺,儘管表現手段有限,卻也將莊嚴、豪華、熱烈、狂野等情緒宣洩得淋漓盡致。他們看的是一部激動人心的情殺片,故事無聲地發生在阿拉伯東方一個暴君的宮廷里,場面豪華奢侈,穿著大膽裸露,顯貴們滿懷政治野心和宗教狂熱,同時又卑鄙無恥,貪婪兇殘,還養著一幫胳膊粗大、滿身橫肉的劊子手,一個個嗜殺成性——一句話,製片人深諳並成功迎合了此間帶有國際性的文明觀眾的心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這麼一位富有批判精神的人如果看了這部影片,一定會嚴厲抨擊它的非人道主義表現,一針見血地諷刺和揭露它濫用科技手段,以張揚那些蔑視人類尊嚴的觀念,漢斯·卡斯托普心裡想,同時也把類似的看法悄悄告訴了表哥。施托爾太太也在看電影,而且坐得離他們三人不遠,她的感覺恰恰相反,好像是完全入了迷,一張紅撲撲的蠢臉激動得都變了樣。

  再看看周圍所有觀眾的面孔,神情卻也跟她差不多。不過等到最後一組鏡頭閃過去了,大廳里一下子亮起燈光,那幻象奔逐的銀幕又在觀眾眼前變成了一塊白板,卻一點兒掌聲沒有。在場沒有誰來接受掌聲感謝啊,沒有誰因為取得藝術成就而被請出來接受歡呼。曾經聚在一起拍攝這部大家欣賞的電影的演員們,如今已然各奔東西;觀眾看見的只是他們製造的影子,他們的表演被切成了數百萬個圖像,數百萬個凝定的瞬間,以便事後能隨便多少次地在銀幕上快速閃爍、掠過,從而還給時間這個基本元素以本相。觀眾幻象消失後的沉默,帶有一點不知所措和厭煩的意味。他們的手無力地垂在面前的空虛中。接著便揉揉眼睛,凝視著前方,似乎羞於正視光明,而要求返回黑暗中去,以便再看看已經成為過去的事情,將其重新移植到現實里,並用音樂修飾起來,在眼前又一次上演。

  那暴君死在了鍘刀之下,張開大口發出一聲狂叫,只是觀眾無從聽見。隨後放映了世界各地的鏡頭:法蘭西共和國總統頭戴高禮帽,身上披掛著大勳章綬帶,站在一輛四輪馬車上向歡迎的人們致答辭;印度總督參加一個王宮的婚禮;德國王太子視察波茨坦的軍營。還放映了新梅克倫堡[70]土著人村子裡的生活情況;婆羅洲的鬥雞比賽場面;赤身裸體的土人用鼻孔吹笛子;捕捉野生的大象;暹羅王宮廷的儀式;日本的一條妓院街,一些個藝伎坐在木籠子的柵欄後面。再就是薩摩耶特人嚴嚴實實地裹著皮袍子,駕著馴鹿拉的雪橇,飛馳在亞洲北部荒涼的雪原上;俄羅斯的朝聖者在耶路撒冷旁邊的希布倫祈禱;在波斯,一個犯人正在接受笞刑。觀眾全都像身臨其境,空間距離消失了,時間已經倒轉,悠忽之間,彼時彼地已變成虛假的、由音樂環繞著的此地此時。一名摩洛哥少婦身著條紋花綢袍,戴著無數的項鍊、鐲子和戒指,高聳著半裸的胸脯,突然乳峰真人大小般逼近到觀眾眼前。她的鼻翼開闊,兩眼充滿野性,面部表情活躍靈動。她一笑一口白牙;舉起一隻手擋住刺目的光線,指甲比皮膚更亮;另一隻手卻在招呼觀眾。觀眾尷尬地盯住這一魅影的面孔,她似乎在看你卻視而不見,也完全不會讓你的目光碰著;她的笑容和招手並非衝著眼前的現實,而是發生在彼時彼地的家裡,因而給予回答絲毫意義沒有。這種情況,一如上述就使愉悅的情緒混雜進了無能為力的感覺。接著,幻象消失了。銀幕白亮一片,僅只打著「放映終了」幾個字。全套劇目到此結束,觀眾默默離場,同時新的觀眾就涌了進來,急切地盼望著享受下一場的演出。

  受了已經湊過來的施托爾太太慫恿,也為使可憐的卡琳再高興高興,哥兒倆又帶她上了療養地的咖啡館。她雙手握在一起,一副感激不盡的樣子。那裡同樣有音樂。一支穿著紅色燕尾服的小樂隊,由一位捷克或是匈牙利的提琴手帶領著演奏;只見他脫離了樂隊,站在一對對男女舞客中間,把他的琴拉得激情澎湃,身子不住猛烈地搖動。席間氣氛十分熱烈。不斷端上來平時不多見的酒水。表兄弟要了橙汁兒給自己和他們的保護對象解渴,因為咖啡館裡悶熱而多灰塵;施托爾太太則飲用甜燒酒。這個時候,她說,咖啡館還不算真正紅火嘍。要等到夜深以後,那舞才叫跳得帶勁兒;不但有無數療養客從各家療養院紛至沓來,本地賓館和療養地本身生活放蕩的病號也蜂擁而至,人數比現在多得多,而且一跳就跳到半夜,有些個危重病人甚至跳死在了舞池裡;誰叫他們只顧dulcijubilo[71],撞翻了自己生命的歡樂之杯,最後來了個大咯血呢!施托爾太太的這個dulcijubilo,把她的缺少教養真是暴露無遺;前一個詞估計是從她丈夫的義大利語音樂詞典里搬來的,原本為dulce吧;第二個詞則讓人想起Feuerjo、Jubeljahr或者天曉得的別的什麼。在聽見這句拉丁妙語的時候,表兄弟倆都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去用麥稈吸吮橘子水,可是施托爾太太不為所動;相反,倒露出長長的兔牙,繼續拼命地影射、挑逗,想要探出三個年輕人關係深淺的底細。至於說到卡琳小姐嘛,施托爾太太自作聰明道,當然是明擺著的嘍,出門散步有兩位殷勤的騎士護駕,真是再愜意不過。只是對於表兄弟方面,她就更摸不著頭腦了;然而不管多麼愚蠢多麼沒有教養,女性的直覺還是使她多少看出來一點端倪,雖說還只是隱隱約約地,庸俗下流地。因為她明白而且也含沙射影地暗示了,在這齣戲裡真正扮演騎士的是漢斯·卡斯托普,約阿希姆·齊姆遜嘛,不過敲敲邊鼓罷了;而且她也知道他漢斯·卡斯托普的真正目標是舒舍夫人,可憐的卡琳·卡爾斯特德只是臨時用來噹噹替身唄,因為那一位顯然他是可望而不可即呀——這只是施托爾太太僅憑其低下的直覺得出的看法,沒有充足的事實依據和道義深度,她自己儘管頗為得意,在用低俗的挑逗口吻暗示出來時,卻只換得漢斯·卡斯托普懶得搭理的一個白眼。要知道,與可憐的卡琳交往,在他看來誠然也是某種替代,某種雖不確定卻不無益處的治療輔助手段,就像他做的其他所有類似的好事一樣。不過與此同時,這一切一切本身也就是自己的目的;所有這些虔誠的行動,他去餵滿身惡疾的瑪琳克羅特夫人稀粥也好,去傾聽受盡氣胸折磨的費爾格先生訴苦也好,或者看見可憐的卡琳快樂和感激得使勁兒拍她指尖開裂的小手也好,都令他感到滿足。這種滿足感的性質儘管迂迴委婉,複雜錯綜,但同時又是直接而純粹的。它源於一種教養精神,與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教育主張可謂南轅北轍;但在年輕的卡斯托普看來,具體實踐一下這樣的精神還是值得的。

  卡琳·卡爾斯特德住的公寓離那條水槽不遠,也就是挨著鐵軌,在通向「村子」的大路旁邊,這樣,表兄弟倆早餐後例行公事地下山散步,去接她出來一塊兒走走就很便當。他們朝著「村子」的方向走上主要的漫步大道,便在正前方看見了小施雅角峰;繼續前行,右邊又出現了三顆鋸齒形的山峰,名叫綠色鐘樓,只不過眼下都一樣為日光耀眼的白雪所覆蓋;再往前一些,右邊便出現了達沃斯村主要山峰的圓形山包。在山坡四分之一的高度上,坐落著「村」里的公墓;公墓四周建有圍牆,顯然是個風景如畫的好去處,估計能夠俯瞰湖面,因此成了人所矚目的散步目的地。他們,也就是他們仨,也已去過一次,在一個美好的早上。而今所有的日子都挺美好:風和日麗,天空蔚藍,空氣寒冽卻又溫暖,雪峰閃閃發亮。表兄弟倆一個臉膛紫紅,一個面孔棕黑,都一身的短打扮,因為覺得在陽光朗照下穿大衣實在累贅;年輕的齊姆遜身著運動裝,腳蹬橡膠雪地靴,漢斯·卡斯托普一個樣,只是把紮腳短褲換成了長褲,因為自覺不夠精幹。這是新一年的2月上中旬之間。完全正確,從漢斯·卡斯托普上山至今,已經翻了年啦。而今已經得寫另一個年份,下一個年份。宇宙時間之鐘的巨大指針又下移了一格,但並非最大的一格,即不是以千年為單位的一格——只有很少在世的人,能活著經歷千年的更迭——也不是以百年為單位的一大格,或者以十年為單位的一格。只不過在不久前,表示一年更迭的指針已往下掉啦,雖說漢斯·卡斯托普自己上山來還不足一年,只是比半年稍微多一些;現在那年針穩穩地站在原地,就跟有些大鐘五分鐘一跳的分針一樣,要等到下一次跳動才向下移。可在這之前,那月針還得向前跳動十次,也就是比漢斯·卡斯托普上山後它已跳的次數還多幾次——他不再數2月的日子,既然已經開始便肯定會結束,就像換成了零錢就等於已經花出去啦。

  話說三人已經到「村」前山坡的公墓去散過步——為了把事情交代得更清楚一點,這裡就再說說這次散步的詳細情形。散布的動議出自漢斯·卡斯托普,約阿希姆一開始擔心可憐的卡琳吃不消,提出了疑慮;可隨即看出並且也承認這沒有用,不必跟她玩捉迷藏,也用不著像膽小的施托爾太太似的,對任何讓人聯想到死的東西都在她面前遮遮掩掩。卡琳·卡爾斯特德雖已病入膏肓,卻還沒虛弱到須自我欺騙的地步,她清楚自己的情況,清楚她的指尖裂口是怎麼回事。她還知道,狠心的親人們決不會考慮破費把她的遺體運回故鄉去,而只會在上邊的公墓里指定一小塊地方做她最後的歸宿。簡言之,人們會發現,以公墓作為散步的目的地,對她在道義上比一些其他目的地,比如滑雪場或者電影院,還更加適合——而且,設若把那公墓不僅當作是一般名勝和散步場所看待,而是去瞻仰瞻仰那上邊的長眠者,這個舉動不就更富有人情味兒了嗎!

  他們一個跟著一個慢慢往上爬,剛鏟掉雪的小徑只容得下單人行走。漸漸地,建在山坡最高處的一幢幢別墅已落在身後和腳下,他們於行進中又看見了熟悉的山谷風景,只不過角度變了,顯得更開闊一些,而且在冬天格外漂亮:朝著東北谷口的方向視野越加開闊,眼前果然展現出一大片湖水,圍在湖岸四周的樹林都結了凍,覆蓋著白雪,在最遠的湖岸後面,傾斜的山脊好像快要與平地相互連在一起,然而山外有山,而且也都白雪皚皚,在藍色的蒼穹下似乎一座比一座更高。他們佇立在積雪中極目遠眺,背對著構成公墓入口的那道石門;然後轉過身,透過門柱之間虛掩著的鐵柵欄,觀察公墓里的情況。

  只見裡面排列著一座座積著厚厚白雪的墳丘,全都得到了精心的平整、維護,外邊大多圍著護欄,前面豎立著或者石刻或者鐵鑄的十字架,並裝飾有雕嵌著徽記和銘文的小小墓碑;一條條穿行其間的小徑同樣鏟去了積雪,只是看不見聽不見一個人走動。這地方的靜謐、孤寂和與世隔絕顯得深沉而神秘;在某處的灌木叢中站著一個石頭雕鑿的小天使,或者一個頭上歪著頂雪帽、食指按住嘴唇的小愛神,他也許就是守護它的精靈吧——我是想說守護這神秘、深沉的無聲靜寂;這無聲靜寂呢,很大程度上被視為言說的對立面和反動,而不是聾啞,更絕非虛無和空虛。對於兩位男性訪客來說,這該是彬彬有禮地脫下帽子的好機會,如果他們戴帽子的話。遺憾他們並沒戴帽子,漢斯·卡斯托普也一樣,所以就只能畢恭畢敬地尾隨著卡琳·卡爾斯特德魚貫而行,把身體重心前移到腳掌上,就像在不斷向左右兩邊微微鞠躬似的。

  整個墓地的形狀並不規則,開始處呈狹窄的長方形向南延伸,然後又同樣向兩側伸展。看得出來不得不多次擴大,為此兼併進來了一些耕地。儘管這樣,眼下又給擠得滿滿的了,而且不管是沿著圍牆,還是不大受歡迎的中間地帶,都幾乎再也看不見或者說不出哪兒還有可供死者棲身之地。三位外來者默默地在墓碑間的通道和小徑上轉來轉去走了很久,不時地停下來念一念碑上的姓名和生卒年限。墓碑和十字架樸實無華,很少有奢侈講究。至於碑文上刻的名字,則提供了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信息。有用英語的、俄語的或者統稱為斯拉夫語的,也有德語、葡萄牙語和其他語言;至於生卒年限,就顯得稚嫩啦,整個說來,生年與卒年的跨度出奇地小,生與死的距離往往都只二十來歲,要多也多不到哪兒去,幾乎都是青年,沒有一個成熟的中年人,更別提德高望重的老者。這些人從全世界聚集到這裡,一勞永逸地進入了水平的存在形式。

  在這擁擠的墓地里,在靠近中心地帶的草地裡邊,尚有一小塊跟人差不多長的空地,平平整整的並且未被占用,兩側的墳墓都在碑上用石頭刻著花環;三位漫步者全情不自禁地在面前停住了腳步。他們久久佇立,卡琳小姐比她的陪伴者稍微靠前一點,都在念碑上溫情脈脈的銘文——漢斯·卡斯托普神態鬆弛,兩手交叉在身前,微微張著嘴,目光帶著睡意;年輕的奇姆遜神情莊重,身子不只是筆挺,甚至有一點兒往後仰——接著,表兄弟倆同時好奇地從兩側偷偷窺視卡琳·卡爾斯特,想看她臉上作何表情。她到底還是察覺了,但僅只羞澀而謙卑地低頭站在那裡,然後咧起嘴唇微微一笑,同時目光飛快地閃了兩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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