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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加劇的憂慮——兩位祖父蕩舟在黃昏時分

2024-10-10 23:19:38 作者: (德)托馬斯·曼

  天氣糟透了——在這點上,對於僅僅是暫住的漢斯·卡斯托普來說,可以講運氣很不好。雪倒沒下,雨卻一連幾天落個不停,又大又討厭;濃霧瀰漫山谷,還沒完沒了地閃電打雷,從山中引來一串串隆隆的回聲。天本來已很冷,甚至連餐廳也燒了暖氣。

  「可惜,」約阿希姆說,「我原來想,我們可以帶上午餐去登阿爾卑斯寶藏峰,或者上別的什麼地方去。可是看樣子不成了。但願您最後那個星期好一些。」

  誰知漢斯·卡斯托普回答:

  「別說啦。我壓根兒哪兒都不想去。第一次走了走就不特別舒服。我最好的休養就是這麼混日子,不要有多少變化地混日子。只有長住的人需要變化。我可只待三個星期,幹嗎要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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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況確實如此,他感覺在療養院內就生活得挺充實挺忙的。因為懷著希望,在他眼前就開放著滿足與失望之花,而無須上什麼寶藏峰去尋覓。使他難受的不是無聊;相反,他已開始擔心探訪結束的日子來得太快。已是第二周的末尾,三分之二的時間即將過完,一等第三周開始,就該考慮收拾行裝了。漢斯·卡斯托普剛上來時對時間的新鮮感早就消失;日子已開始飛逝,情況確乎如此,雖然每天都因總有新的期待而在延伸,都因許多默默無言的體驗而充斥而膨脹……是啊,時間這東西真是個謎,要搞清它的真相談何容易!

  那些使漢斯·卡斯托普的日子過得既艱難又飛快的未曾言講的體驗,有必要進一步描述描述嗎?可是,人人都了解它們,只不過是常見的多愁善感罷了;即便更合乎理性一些,前景更美好一些,像《就打動我,多麼奇異》那首歌唱的似的,情形也不會有什麼兩樣。

  對於那些聯結在另外某張桌子和她自己桌子之間的條條絲線,舒舍夫人不可能不同樣有所察覺;而讓她有所察覺,甚或儘可能地多察覺,也必然完全符合漢斯·卡斯托普本人的心意。我們說必然,是因為他自己對這事的違反理性極其清楚。他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以及何時開始這樣,同時希望那邊那位也對他的情況有所了解,即便這麼幹毫無意義和缺少理智。人啊,就這麼個德行。

  於是,當舒舍夫人偶然地或者在磁力的作用下,兩次三次地一邊進餐一邊轉過頭來,便每次都碰上了漢斯·卡斯托普的目光;她第四次便有意識往這邊瞅,結果情形又一樣。第五次,她雖然沒有馬上逮住他,他正好沒有留神,但也立刻感覺出她在看自己,便急忙讓目光迎上去;她呢,卻嫣然一笑,把臉轉向了旁邊。這一笑看在漢斯·卡斯托普眼裡,就使他既充滿悵惘,又滿懷欣喜。她要當他是個孩子,那就錯了。他急不可待地希望進一步澄清事實。第六次,當他意識到、感覺到獲得了從心靈傳來的信息,知道她又在往這邊瞅了,便裝出很不高興地在打量本桌上與老姑婆瞎聊的芬蘭女人的樣子,目不轉睛地堅持往那邊看了兩三分鐘,直至確信那雙吉爾吉斯人一樣的眼睛已經從自己身上移開,才肯罷休。這一奇妙的表演,舒舍夫人自然立馬能夠看透,而且他就是有意要給她看透,好讓她對漢斯·卡斯托普的頑強精神和自制能力認真思考一下……接著又出現了下面這一幕:舒舍夫人吃著吃著停了下來,懶洋洋地轉過身子掃視大廳。漢斯·卡斯托普早有準備,於是兩人的目光又碰在了一起:舒舍夫人只是那麼眼含譏誚地瞟著他,他卻激動地將她盯住,甚至咬緊了牙關,為的是堅持正視她的眼睛。就在這四目對視的當口,她的餐巾脫了,眼看就要從她懷裡掉到地上。她神經質地身子一震,連忙伸手去抓,可這也傳感到了漢斯·卡斯托普身上,使他差點兒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不顧中間隔著八米的距離和一張桌子,沒頭沒腦地就想衝過去進行搶救,仿佛餐巾落地意味著一場大的災難似的……就在餐巾即將挨著地面的一瞬間,舒舍夫人將餐巾抓住了。她的身體彎得幾乎撲在了地板上,手抓著餐巾角,臉色十分陰沉,顯然對自己的張皇失措感到不快,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看來她只能認為是他了。她再次把目光投向漢斯·卡斯托普,看見他那急著跳起來的姿勢和高高豎起的雙眉,不禁微微一笑,把臉又轉了過去。

  對這一幕,漢斯·卡斯托普得意得簡直忘乎所以。然而也不會沒有波折。要知道接下來的兩天,也就是在整整十次的進餐過程中,舒舍夫人壓根兒沒再轉過臉來瞅一瞅大廳,是的,在進廳門時甚至放棄了在眾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老習慣。太嚴重了!而且毫無疑問,一切都是衝著他來的,也就是說,關係明擺著已經存在,雖然是以否定的形式。這也足以令年輕人感到欣慰。

  他清楚地看出,約阿希姆說得完全對,在這兒很不容易結識人,除了同桌吃飯的。要知道,只有晚飯後那一個小時——可它還經常濃縮成了二十分鐘才按規定開展一些集體娛樂活動;這時舒舍夫人無例外地總是坐在那間好像是保留給「好樣兒的俄國人席」的小沙龍里,被她的那群人包圍著。他們就是那位凹胸脯的先生,那個富有幽默情趣的頭髮蓬鬆的小姐,還有默不作聲的布魯門科爾博士,以及幾個溜肩膀的年輕人。再說,約阿希姆也總是很快就催他離開,為了保證有足夠的時間靜臥;也許還有其他關係健康的原因吧,約阿希姆沒有一一列舉,可漢斯·卡斯托普卻已意識和留意到了。我們曾責備年輕的主人公已經失去自製;但不管他心裡渴望的是什麼,行動所追求的仍然並非正式與舒舍夫人結識。對於種種妨礙他這樣做的情況,他也打心眼兒里認啦。這靠著他與那位俄國婦人之間秋波頻傳建立起來的不確定關係,還不具備社交的性質,還沒使他們承擔任何義務,也不允許他們承擔任何義務。因為在漢斯·卡斯托普一方,這些關係在很大程度上還將為他的社會地位所不容。一想到「克拉芙迪婭」心跳就加快的事實,還遠遠不足以動搖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孫子的信念,即相信這個陌生女人,這個與丈夫分居的不戴結婚戒指的女人,這個在四處的療養院裡混日子並且坐相難看、隨手摔門、搓麵包球和無疑還咬手指頭的女人,實話實說吧,他和她除去那秘而不宣的關係,是不能再有任何瓜葛的;在他與她的生活之間,存在著深深的鴻溝;他與她在一起,承受不了任何他視為合理的批評。顯而易見,漢斯·卡斯托普完全沒有個人的傲慢;但是,一種性質更深沉、更久遠的傲慢,卻書寫在他的額頭上,在他那目光慵懶的兩隻眼睛的周圍。一見舒舍夫人的儀態舉止,他心中就油然生出一種優越感,不可能克制住也不想克制住的優越感。真奇怪,他特別清楚地意識到它,也可能是平生破天荒第一次意識到它,意識到這種範圍廣泛的優越感,是在有一天他聽見舒舍夫人講德語的時候——當時她吃完飯雙手插在毛衣口袋裡,站在大廳中與另一位女患者交談。漢斯·卡斯托普從旁邊走過,聽見她正跟這位顯然是靜臥廳里的同伴吃力地講德語,雖說聲調倒不無動人的魅力。漢斯·卡斯托普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驕傲:她在講他的母語;雖然與此同時,他還感到更大的欣喜,她的德語儘管結結巴巴,傳到他耳里卻優美極了。

  一句話,漢斯·卡斯托普視自己與山上這個輕浮隨便的女人之間秘而不宣的關係,為一次假期里的冒險;在理性的審判台前——在他自己富於理性的良知面前——這種關係是根本別想得到認可的。主要原因倒不在於舒舍夫人患有肺病,精神萎靡,經常發燒,身體裡已經有許多蟲子眼兒;這個情況與她整個生活狀態不正常有關,也大大加強了漢斯·卡斯托普的戒備心理和跟她感情上的距離……不,他根本想不到要去真正結識她;再者,一個半星期之後,他在通德爾-威爾姆斯公司一開始實習,事情好歹都得結束,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不過,目前他的情況仍然是,他已開始把自己與舒舍夫人的感情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激動、緊張、滿足、失望等,視為他度假生活的真正意義和內容,因而也就全心地感受體驗它們,聽任自己的情緒由它們擺布。生活的環境也給它們的維持以最有力的推動,因為大家都緊挨著生活在一個有限的空間裡,按照誰都得遵守的同一個固定日程,雖然舒舍夫人住在另一層樓——二樓。此外,漢斯·卡斯托普還聽女教師說,舒舍夫人是在一間公用靜臥廳中靜臥,也就是最近米克洛齊希上尉把燈關掉了的那間屋頂靜臥廳。雖然如此,僅僅那五次吃飯的時間,且不說還有這兒那兒,他們從早到晚仍舊可能碰面,免不了碰面。再者,無須操心和費勁就能滿足自己的心愿,這使漢斯·卡斯托普也感到很愜意,儘管這麼被關在療養院裡和心裡不怎麼踏實,都有點使人氣悶。

  他甚至還採取一點主動,盤算了一下如何成就好事,使本已有利的條件進一步改善。舒舍夫人吃飯時總愛遲到,他也就使自己同樣遲一點去,以便半道上碰見她。他在梳洗時故意拖拖拉拉,使約阿希姆進房來約他時他還沒準備好,他讓表兄先走,說自己跟著就來。受著自己直覺的支配,他等到覺得是該走的那一刻,才急急忙忙趕下二樓去,卻不走緊接著他走過的上一道樓梯的那道樓梯,而是拐到離走廊盡頭不遠的另一道樓梯再下去,因為它就在漢斯·卡斯托普早已熟悉的那道房門——七號房間的房門——旁邊。這樣沿著走廊從一道樓梯走到另一道樓梯,真是每一步都提供了機會,因為在他想像中那扇門隨時可能打開——而且它也總是在舒舍夫人身後乓的一聲再關上;她自己卻無聲地踱出房來,無聲地走下樓梯……隨後,要麼她走在漢斯·卡斯托普前邊,用手托著後腦勺上的頭髮;要麼漢斯·卡斯托普走在她前邊,感覺到她的目光射在他的脊背上,就像有一群螞蟻在爬似的癢酥酥的,全身因此為之一緊,同時又懷著要在她眼前顯示自己的願望,裝著壓根兒不知道她在後邊,極力表現出自由自在的樣子,把雙手深深插在外衣口袋裡,毫無必要地轉動肩關節,要不就大聲清嗓子,同時用拳頭捶打胸脯。總之,為了表現自己的獨立不羈。

  有兩次他更加狡猾。明明已在餐桌前坐好了,他卻突然驚慌失措地兩手在身上亂摸,一邊不高興地嚷嚷:「瞧,我把手巾給忘了!就是說又得爬上去。」他於是往回走,為了碰見「克拉芙迪婭」;這跟走在她前面或者後面可都不一樣,要更加危險一些,也更富有刺激性。第一次實施這種伎倆時,她雖然遠遠地就用眼從頭到腳打量他,毫無一點顧忌和害羞的樣子,可到了跟前卻滿不在乎地將頭一轉,就擦身走過去了,令漢斯·卡斯托普對這次邂逅的成績沒法做太高的估計。第二次她卻望著他,不是從老遠,而是一直望著他,自始至終地以堅定甚至有些陰沉沉的目光望著他的臉,在擦身而過時甚至把頭轉向了他這一側,搞得可憐的卡斯托普渾身都像通了電。不過我們不用為他惋惜,因為他希望的正是這個,而且一切全是他自作自受。然而,這樣的碰面使他激動異常,既在事情發生的當時,也在事過之後;要曉得直到事情全過去了,他才能清醒地看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還從未離舒舍夫人的臉這麼近過,這麼把所有細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已能分辨出隨便盤在她頭上的、近乎淡紅的黃色髮辮,以及從辮子中鬆脫出來的、不長的根根髮絲。在他那奇異的但長久以來已為他熟悉的想像中,他的臉與她的臉近在咫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什麼比這樣的想像更使他覺得可親的了:這是一種陌生而富於個性的想像——在我們看來,只有生疏的東西才顯得有個性——它帶著北方的異國情調,充滿神秘色彩,特徵與情況都不易確定,正因為如此就誘使他想去弄個水落石出。最關鍵的也許就是那突出的顴骨:它們壓迫著那雙生得異常平、隔得異常開的眼睛,使它們變得有些斜,同時它們又使臉頰顯得微微下凹,讓卡斯托普從近旁看過去更加覺得她的嘴唇厚了一點、翹了一點。可接下來,重要的就是她那雙眼睛本身,一雙窄窄的——在漢斯·卡斯托普看來——無論如何都是長得很有魅力的眼睛,吉爾吉斯人的眼睛,顏色像遠山一般灰藍灰藍的或者藍灰藍灰的,有時在斜睨著並不看什麼的時候就會溶解,就會加深,最後會完全化作幽幽的夜幕。這雙克拉芙迪婭的眼睛,從身旁放肆地、陰沉沉地盯著他的眼睛,它們的形狀、顏色、神情都與普希畢斯拉夫·希培相像得出奇,相像得驚人啊!「相像」這個詞壓根兒不準確——簡直就是同一雙眼睛!此外還有那寬寬的臉盤、扁平的鼻子,一切一切,直至那白中帶紅的膚色——這健康的顏色,雖然它在舒舍夫人臉上只是一種假象,跟所有山上的人一樣只是在室外靜臥的表面效果。總之,她的一切都極像普希畢斯拉夫,連那盯著卡斯托普瞧的眼神兒,也跟當年普希畢斯拉夫在校園裡從他身旁走過時一模一樣。

  無論在什麼意義上,這都令人震驚。漢斯·卡斯托普因他們倆的相遇既歡欣鼓舞,同時又感到某種日漸強烈的恐懼、某種壓抑憋悶,就像一個人被關在小屋子裡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樣。還有,久已忘卻的普希畢斯拉夫變作舒舍夫人在山上與他重逢,用吉爾吉斯人的眼睛望著他,也使他覺得像被關了起來,不可避免,無法逃脫——一種令人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恐懼的無法逃脫。它在充滿希望的同時,也帶著不祥之兆,是的,帶著威脅。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心中油然生出一種孤獨無援之感;他的內心出自本能地激動莫名,似乎想要環顧四周,想要摸索和尋找援助,想要懇求誰替他出主意,做他的支柱。為此,他挨個兒地想了各種的人,想了一切可以想得起的人。

  這時好心而真誠的約阿希姆出現在他的眼前;近幾個月來,約阿希姆臉上增加了一種憂鬱的神情,有時還那麼極為不屑地聳聳肩膀,過去他卻從來不曾這個樣子。他衣袋裡藏著「蘭亨利」,施托爾太太總喜歡這麼稱呼吐痰的瓶子,而且總是老著一張臉皮,讓漢斯·卡斯托普每次都驚愕不已……誠實的約阿希姆的確在他身邊;他苦纏苦磨著宮廷顧問貝倫斯,要求放他回「平原」上去——山上的人帶著輕微卻明顯的鄙棄口吻這麼稱呼健康人的世界——好在那兒履行他嚮往履行的職責。為了早日達到目的,少在山上白白地浪費光陰,他首先就得特別認真地完成療養任務——毫無疑問,為的是儘快康復。可是,漢斯·卡斯托普有時卻覺得,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為完成療養任務而完成療養任務,這個任務跟那個任務沒有什麼兩樣,履行職責畢竟是履行職責。所以,晚飯後的娛樂活動才開始一刻鐘,約阿希姆便催著他離開,以便回去靜臥。這倒也好,他這軍人的認真精神肯定有助於克服漢斯·卡斯托普的老百姓意識。否則,他會毫無意義和指望地久久待在娛樂廳中,眼睛瞅著小小的俄國人沙龍。不過,約阿希姆執意縮短參加晚上娛樂的時間這件事,還有另外一個沒有說出的原因,漢斯·卡斯托普心中明白;自從他發現約阿希姆在某些時候面孔出現一塊塊紅斑,嘴角也異樣悽苦地扭歪了之後,他就懂得了個中的奧妙。因為瑪露霞,那個美麗的小手上戴著紅寶石戒指,身上散發出橘子香水味,總是哧哧地笑個沒完,胸脯高聳卻讓蟲子蛀爛了的瑪露霞,她也多半在娛樂廳里;漢斯·卡斯托普看出,是這個情況在趕約阿希姆走,因為它對於他的吸引力太強大了,令他感到害怕。就是說約阿希姆也被「關起來了」——關得甚至比他漢斯·卡斯托普更緊,更憋氣;須知一日五餐,手絹散發出橘子香水味兒的瑪露霞還與他坐在同一張餐桌上,這可不是太過分了嗎?無論如何,約阿希姆自己的麻煩已經太多太多,哪兒還有心思來幫助漢斯·卡斯托普?他每日的逃避娛樂雖然令人欽佩,卻一點也不能幫助卡斯托普恢復冷靜;再說卡斯托普常常還產生一種感覺,仿佛表哥嚴格履行療養任務的好榜樣以及在這方面給予他的很在行的指導,都自有其可慮之處。

  漢斯·卡斯托普來山上還不足兩星期,可他已覺得過了很久。他身邊的約阿希姆兢兢業業地、虔誠地遵循的生活日程,也開始在他眼裡具有神聖而理所當然的不容侵犯性質,以致山下平原上的生活讓他從這兒看去已幾乎顯得奇怪而又顛倒了。他已掌握擺弄那兩條毛毯的漂亮技巧,在冷天靜臥時可以用它們將自己包成一個平平勻勻的包裹,一個真正的木乃伊;以乾淨利落、準確正規而論,他已差不多趕上了約阿希姆,以致在想到下邊平原上沒誰懂得這些規矩和技巧時,他不禁感覺到驚異。是的,是令人驚異。可與此同時,漢斯·卡斯托普又驚異自己竟然會認為這也值得驚異。最近,那種使他渴望在周圍尋求指點和支持的不安,在他內心中更有增無減。

  他禁不住想到貝倫斯宮廷顧問,想到那免費提供給他的勸告,就是要他完全像個患者一樣地生活,甚至也測體溫。他同時想到塞特姆布里尼,想到他如何對貝倫斯的免費勸告仰天大笑,隨後還朗誦了一段歌劇《魔笛》的歌詞。宮廷顧問貝倫斯是位白髮老者,已夠資格做他漢斯·卡斯托普的父親,加之又是一院之長和最高權威——一種父親般的權威。對這樣的權威,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不安的心中已感到一種需要。然而,當他試圖懷著孩子的依賴心理去想宮廷顧問時,他怎麼也不能成功。貝倫斯在這裡埋葬了自己的老婆,由於苦悶,一度變成了個怪人;他後來留在此地,因為丟不下老婆的墳墓,而且自己也染上了病。這一切都成為過去了嗎?他已恢復健康,並且也一心一意地想使其他人健康,以便他們能很快回到平原上去,履行自己的職責嗎?他的面孔老是發青,看上去真像在發高燒的樣子。不,這可能是錯覺,只怪空氣把他的臉色搞成了這樣;漢斯·卡斯托普自己不是也一天到晚都覺得燥熱,雖然並不發燒,這是他沒用體溫計也可以斷定的。然而,當你聽宮廷顧問講起話來,你有時又會相信他在發高燒,他講話的神情不完全對頭啊。他嗓音雖說洪亮、愉快、悅耳,但有些奇異的味道,有些感情衝動的因素,特別是再考慮到那發青的面孔,那雙老是淚汪汪的眼睛,就像他仍舊在哭他老婆一樣不是嗎?漢斯·卡斯托普憶起,塞特姆布里尼曾大談宮廷顧問的「傷感」和「罪孽」,稱他是個「心靈迷亂的人」。這可能是惡意中傷和信口胡言;可儘管如此,漢斯·卡斯托普仍覺得一想起宮廷顧問貝倫斯,就有點兒喪氣。

  當然,這兒還可以考慮考慮塞特姆布里尼本身。這位憤世嫉俗者,這位吹牛大王,這位自詡的「人文主義者」,他曾疾言厲色地指責漢斯·卡斯托普,說他誤以為對於人的感情來講,生病與愚蠢互相矛盾,勢不兩立。塞特姆布里尼他又怎樣呢?可以對他抱有希望嗎?漢斯·卡斯托普清楚記得,他上山後好幾夜都明白無誤地夢見了這個義大利人,對他那向上彎得很好看的八字鬍底下的那張笑開花的嘴很討厭,還罵他是個搖風琴的乞丐,曾努力想趕走他,不讓他打攪自己。不過那只是夢,他漢斯·卡斯托普清醒時是另一個人,不會像夢中那樣放肆。清醒時情況確實可能有些不同——嘗試著理解理解塞特姆布里尼的新作風,理解理解他的不滿和批評,也許並不壞,雖然他多愁善感,話又囉唆。他不是自稱教育家嗎?顯然他想要影響別人,而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正渴望受人影響——當然,也不必搞得過分,他不至於讓塞特姆布里尼來命令他收拾行裝,提前離開,就像那義大利人最近鄭重其事地建議的那樣。

  試試吧!他想著想著暗自笑了;要知道他儘管不能自稱是位人文學者,卻也懂得一些拉丁文。從此,他就比較注意觀察塞特姆布里尼,留心地傾聽和思考他的言論,只要碰見他,不管是在慢慢散步去山岩邊的長凳時,還是在去達沃斯坪的路上,或者是在其他場合,例如塞特姆布里尼有時第一個吃完飯站起來,穿著他的花格子褲,嘴裡咬著牙籤,在一共有七張桌子的餐廳里慢慢踱著,不顧院裡明令禁止,到表兄弟的席上來客串客串。只見他交叉著雙腳,擺出一副悠閒的姿勢站定了,便手裡揮動著牙籤高談闊論。要不他也拖過一把椅子,或者坐在漢斯·卡斯托普與女教師之間的拐角上,或者坐在他和羅賓遜小姐之間,從旁觀看這些新桌友消受自己的飯後甜品,他自己看來卻是不願吃甜食的。

  「我申請加入諸位這高雅的集體,」說時他握著表兄弟的手,並以一鞠躬向其餘的所有人致意,「那邊那個啤酒商,嘖嘖……更別提他那老婆啦,一見她的樣子就要人命。可這位馬格努斯先生呢——他剛才居然做了一個民族心理學的報告。諸位願意聽聽嗎?『咱們親愛的德意志帝國是座大軍營,沒錯兒。可那裡邊卻包含著許多踏踏實實的東西,咱們才不肯以踏實去換別人的禮貌什麼的呢。禮貌來禮貌去對咱們又有啥用,要是咱們明里暗裡都受騙的話?』就這麼個德行!我快受不了啦。除了他們,我對面還坐著個可憐蟲,一位從齊本畢爾根來的老處女,臉頰紅得像公墓里的玫瑰,嘴裡不斷地念叨她的『妹夫』,一個誰都一點兒不了解的人。夠了,我不能再忍受,只好溜之大吉。」

  「您是倉皇逃竄,」施托爾太太說,「我可以想像。」

  「太對了!」塞特姆布里尼嚷起來,「倉皇逃竄!看得出來,這兒刮的是另外的風——毫無疑問,我找對了地方。聽聽,倉皇逃竄……誰能如此講究措辭!施托爾太太,請允許我問問你貴體怎樣?」

  施托爾太太忸忸怩怩,看著叫人害怕。「我的老天爺,」她說,「還不是老樣子,先生知道的。進兩步,退三步,四五個月住下來,老頭子一檢查又給你加半年。唉,真像坦塔羅斯那樣受不盡的罪。你推呀推呀,以為已經推到了山上……」

  「嚯,太妙啦!您到底讓可憐的坦塔羅斯換了換口味!你讓他改行去推那有名的大理石![40]我只能說你的心腸太好了。可那又是怎麼搞起的?夫人,您好像有些神秘莫測。有人講了個分身術的故事……我本來不相信的,可您的情況又把我弄糊塗了……」

  「先生看樣子是想取笑我。」

  「絕對不是!連想都不敢想!請先給我解開一些有關您的生活的疑團,然後我們還有的是說說笑笑的機會!昨晚上九點半至十點之間,我在花園裡活動活動,邊走邊看一個個的陽台,只見您陽台上那盞小電燈在黑暗的包圍中特別明亮。按理說,您該在靜臥,按照義務,謹遵理性和院規。『那兒躺著咱們生病的美人兒,』我自言自語,『她忠誠地執行規章,為的是很快回到家裡施托爾先生的懷抱中去。』可就在前幾分鐘,我聽見什麼來著?她怎麼可能同時在遊樂場的電影院裡」——塞特姆布里尼用了一個義大利詞,重音落在第四個音節上——「並且隨後又去點心店喝甜葡萄酒,吃奶油蛋糕,而且還……」

  施托爾太太肩膀直扭,用餐巾捂著嘴哧哧笑起來,拿胳膊肘捅約阿希姆·齊姆遜和悶聲不響的布魯門科爾的腰杆,還狡黠地擠眉毛弄眼睛,總之,用一切方式讓人看她是多麼愚蠢而又得意。晚上為了騙院裡檢查的人,她總把開著的小檯燈搬到陽台上,自己卻悄悄地溜下山去,在英國人聚居區消遣作樂。她丈夫則在康施塔特等她。再說,療養院裡採取同樣策略的病人又何止她一個哩。

  「而且……」塞特姆布里尼繼續說,「那些奶油蛋糕,您是和誰在一塊兒享用?和布達佩斯來的米克洛齊希上尉!有人要我相信,他穿著件女式上衣,可我的上帝,這跟事情有多大關係!我懇求您,夫人,告訴我您究竟在哪兒?您怎麼變成了兩個!無論如何您是睡著了吧,當您的軀殼獨自在那兒靜臥時,您的靈魂卻在米克洛齊希上尉陪伴下尋歡作樂,享用他的……」

  施托爾太太身子扭來扭去,就像有誰在撓她痒痒似的。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讓情況倒個個兒,」塞特姆布里尼說,「也就是讓您獨自享用奶油蛋糕,而在靜臥時卻由上尉與您做伴兒……」

  「嘻嘻嘻嘻嘻……」

  「女士先生們知道前天那件事嗎?」義大利人緊接著又問,「有誰給接走了——讓魔鬼接走了,或者確切地說,讓他的老母親——一位挺讓我喜歡的敢作敢為的太太。那就是施涅爾曼,安東·施涅爾曼,曾經坐在前邊克勒費特小姐桌上那個。各位瞧,現在他的位子空了。位子很快又有人坐,這我不擔心;可安東卻像一陣風似的忽然走了,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在山上已經住了一年半——他才十六歲,剛剛又給他加了半年。可結果怎麼樣?我不知道是誰向施涅爾曼夫人傳了話,反正她得到了風聲,知道了她兒子在這令人迷醉的場所的變化。也未事先通報,她便登場了——一位高貴的老太太——比鄙人高出三個腦袋,滿頭銀絲,怒氣沖沖,二話沒講先抽了安東先生幾個耳光,然後便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塞進了火車。『他如果該死,』她說,『也可以死在山下。』說完就回家去了。」

  塞特姆布里尼講得挺滑稽,周圍凡能聽見的人都笑了起來。他顯然對院裡的新聞了如指掌,雖說對山上人們的集體生活抱批評和嘲諷的態度。他無所不知。他了解新來者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大致生活狀況;他向你報告昨天誰誰誰摘除了幾根肋骨;他從可靠的方面得知,從秋天起就不再收三十八點五攝氏度以上的病人了。他講,昨天夜裡,來自米蒂利尼[41]的卡帕喬里亞斯夫人的小狗蹲在急救呼叫燈的開關上,搞得院裡手忙腳亂,特別是人家發現床上不止她一個人,而且還有來自弗利德里希斯哈根的陪審官迪斯特蒙德做。這段逸事甚至讓布魯門科爾博士露出了笑容;漂亮的瑪露霞更是用橘黃色手絹捂著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施托爾太太則雙手按著左邊胸部,大聲尖叫起來。

  不過,羅多維柯·塞特姆布里尼也對表兄弟講他自己和他的出身,有時在散步的途中,有時在傍晚的娛樂時間裡,還有也在吃完了飯,多數病人已離開餐廳,女服務員開始清掃的時候。三位先生繼續坐在他們桌子一端的座位上,漢斯·卡斯托普又抽起了他的「馬利亞·曼齊尼」;從第三周起,他又開始抽出點滋味兒來了。他留心地審視著,也感到有些陌生,卻樂於從中吸收些影響;他因此認真聽著義大利人的講述,感到眼前展現出一個奇特的嶄新的世界。

  塞特姆布里尼講自己的祖父。老人家曾在米蘭當律師,但主要還是位偉大的愛國者,是政治鼓動家、演說家和雜誌編輯什麼的——跟孫子一樣也是個不滿現狀者,但所作所為都更加大度,更加勇敢。因為,如他自己悲哀地指出的,他羅多維柯註定只能在「山莊」國際療養院對人們的所作所為吹毛求疵,尖酸刻薄地諷刺諷刺,以美好的樂於行動的人性的名義與之進行抗爭,如此而已;反之,他祖父卻令一屆屆政府感到頭痛:他密謀反叛當時奴役著他四分五裂的祖國的奧地利和神聖同盟,是某些組織遍及整個義大利的秘密社團的活躍分子——一個燒炭黨人。塞特姆布里尼突然壓低嗓門,仿佛提起這個稱號眼下還有危險似的。總之,通過他孫子的敘述,這位喬西普·塞特姆布里尼在兩位聽眾心目中是個面貌不清的狂熱鼓動家,是個反叛領袖和陰謀分子;儘管出於禮貌,他們努力表現得對他十分尊敬,卻沒法從自己臉上將反感、不信任甚至厭惡的表情完全驅走。誠然,事情頗有些奇特:他們現在聽見的,照說已經過去很久了,已過去差不多一百年,已經成為歷史;從歷史中,從古老的歷史中,他們已熟悉這裡聽說的那種人,那種絕望地追求自由和不屈地反抗暴君的人,雖然他們從未想到會直接和這樣的人發生關係。再者,他們也聽明白了,塞特姆布里尼祖父的密謀反叛還與他對自己祖國偉大的愛相關聯,他希望祖國自由而統一嘛。所以,他們也不得不暗自承認,彼時彼地的情形完全不同,造反與公民的高尚品德,忠誠守法與逆來順受,可能曾經是一個意思——是的,老人的反叛行徑乃是上述值得敬重的聯繫的產物和結果,儘管在表兄弟的心裡,總覺得將反叛與愛國混為一談有些特別,因為他們自己習慣把愛國與維護現存秩序等同起來。

  然而塞特姆布里尼的祖父不只是位義大利愛國者,還是一切渴望自由的人民的兄弟和戰友。在他以言論和行動參與的都靈起義失敗後,他險些兒沒逃脫梅特涅侯爵的劊子手們的追捕。後來,他將自己流亡的時間用於在西班牙為憲政而戰,在希臘為希臘人民的獨立自由而戰,而流血犧牲。塞特姆布里尼的父親就出生在希臘,所以才成了一位偉大的人文主義者,才那麼愛好古典文學藝術;而且,他的母親有著德意志血統,因為喬西普在瑞士娶了一位少女,然後帶著她走南闖北。經過了十年的顛沛流離,他才重歸故里,在米蘭做律師,然而絕對沒有放棄號召民眾為爭取自由和實現祖國統一而鬥爭,不管是用文字還是言語,不管是用散文還是詩。他熱情激昂地起草了推翻暴政的綱領,明確地宣告要聯合一切爭得了自由的民族,共同創造人類的幸福。孫子塞特姆布里尼講到的一個細節,給年輕的卡斯托普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就是祖父喬西普一輩子在公共場合都只穿黑色的喪服,因為他在誌哀。他自己說:為義大利誌哀,為他在苦難和奴役中奄奄一息的祖國誌哀。聽到這兒,漢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到他自己的祖父——而在此之前,他已好幾次將兩位老人做過對比——因為在他所見到的一段時間裡,他祖父也同樣只穿黑衣服,只不過與這兒這位祖父的動機根本不一樣。漢斯·卡斯托普回憶起那老式的黑衣服,穿著它,本來已經屬於過去時代的祖父勉勉強強地適應著新時代,同時又暗示出自己與它格格不入;他直到去世,才莊嚴地恢復更適合於他的本來面目——戴上了圓形的縐領。真是兩位大不相同的祖父啊!漢斯·卡斯托普沉思起來,目光凝定,腦袋輕輕地搖動,既像是在對喬西普·塞特姆布里尼表示讚賞,又像表示詫異和不贊成。實際上呢,他也存心避免對陌生的事物貿然下判斷,而只滿足於做比較和確認事實。他仿佛又看見祖父在客廳里,正若有所思地將瘦削的腦袋伸在鍍金的圓形洗禮缽上,觀察著這件代代相傳的寶貝——他撮圓了嘴,因為唇間正吐出那帶Ur-的音節;它那沉濁、神聖的發音,令人想起那些人們都彎著腰畢恭畢敬地往前走的所在。他也看見了喬西普·塞特姆布里尼,看見他胳膊上戴著三色臂章,手舞著軍刀,目光陰沉地望著天空發誓,身後率領著一群自由戰士,正要向專制政權的軍隊的方陣衝去。兩位祖父都各有自己的美和尊嚴,他想,為了不覺得自己個人或者不一定是個人有任何偏袒,而是儘可能地公平合理。塞特姆布里尼的祖父確曾為爭取政治權利而戰;他自己的祖父呢,或者說他自己的祖先呢,卻本來就擁有一切權利,只是在四百年中,民眾已用暴力和花言巧語給他們慢慢奪走了……這樣他們兩位都總是穿黑衣服,北方的祖父和南方的祖父一樣,目的都是要使自己與惡劣的現實嚴格地保持距離。只不過一位是出於虔誠,出於對他所歸屬的往昔和死亡的尊重;另一位則出於反叛,出於對敵視虔誠信仰的進步的追求。是的,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或者叫作立場,漢斯·卡斯托普想。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講述的過程中,他仿佛站在了兩個世界之間,一會兒審視審視這邊,一會兒觀望觀望那邊;這樣的情景,他覺得自己已經經歷過。他想起了,那是一天黃昏時分,他在荷爾斯坦某處的湖上獨自一人蕩舟,時間為幾年前的一個夏末。傍晚七點鐘光景,紅日已經西沉,一輪差不多的滿月正從東方長滿蘆葦叢的河岸冉冉升起。漢斯·卡斯托普在靜靜的湖上劃著名槳,有十分鐘之久,天地之間的景象令他心醉神迷,恍如置身夢境。在西方,天更亮了,光線明晰如同白晝;可回過頭去看東方,又分明已是霧靄迷濛的極其美妙的月夜。這奇異的景象保持了差不多一刻鐘,最後終於讓夜色和月亮占了上風。懷著驚喜,他將迷茫的眼睛一會兒望著這種光景,一會兒望著另一種光景,反覆轉換,由白晝而黑夜,又由黑夜而白晝。漢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的這個經歷。

  以他的生活方式和廣泛的社會活動,漢斯·卡斯托普繼續想,塞特姆布里尼律師不大可能成為一位偉大的法學家。可是,法律的基本準則從生到死都一直銘記在他心中,他的孫子要人相信。漢斯·卡斯托普呢,他雖然眼下頭腦不大清醒,剛才那六道菜的午飯夠他受的,卻努力想理解塞特姆布里尼所謂這一準則是「自由與進步的源泉」是什麼意思。至於進步嘛,他過去理解的就不外乎像19世紀不斷改進起重機械一類的事;而且他發現,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並不輕視這類事情,還有他的祖父顯然也一樣。義大利人對兩位聽講者的祖國表示敬意,一是因為它發明了將封建主義的盔甲轟得稀巴爛的火藥,二是它發明了使民主傳播其思想,也即傳播民主思想成為可能的印刷術[42]。這就是說,他稱讚德國,也相信應該公正地給自己的祖國以榮譽,但只是在談到它的往昔的時候;因為其他民族尚處於迷信與奴役的蒙昧之中,他的祖國已經第一個舉起了啟蒙、教育和自由的旗幟。如果說,像他第一次與表兄弟倆在山上的長凳旁邂逅時所表明的,他對漢斯·卡斯托普的專業即技術與交通事業表現得很尊重的話,那麼,看來並非因為他認為技術與交通事業本身具有強大的力量,而是考慮到了它們促進人類道德完善的作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樂於承認技術與交通事業有這樣的作用。他說,技術漸漸地征服自然,通過擴大公路網和電信網建立各地之間的聯繫,戰勝氣候的差異,從而證明它是使各民族接近,增進他們的相互了解,協調他們的關係,消除他們的偏見,最終實現世界大同的可靠手段。人類將走出黑暗、恐懼和仇恨,將沿著光輝燦爛的大道向前、向上,向著友愛、光明、善良和幸福的最終目標前進。在這條大道上,科學技術就是最快捷的車輛,他說。如此激昂慷慨地講著,他竟一下子將漢斯·卡斯托普迄今一貫認為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範疇,拉到了一起。科學技術與政治道德!他說。接著,他真的講到了首先宣示平等與大同原則的基督教信仰的救世主;這種原則後來的傳播,得到印刷術大大的推動,最後偉大的法國革命又將它提高為了法律。不知是什麼原因,這些話在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聽起來真是莫名其妙,雖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用語非常簡單明了。有一次,他繼續講,他祖父一生中就這麼一次,那是在剛好進入壯年的時候:當時他打心眼兒里感到幸福,因為巴黎爆發了七月革命。他祖父大聲地公開宣稱,有朝一日,所有人都將把巴黎的那三天與上帝創造世界的六天相提並論。聽到這兒,漢斯·卡斯托普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內心深處大為驚異。須知在1830年夏天的那三天裡,巴黎人只是制定了一部新憲法,上帝卻在六天中分開陸地和海洋,創造了日月星辰以及花、樹、鳥、魚和一切生命,將兩者相提並論在他看來實在太荒唐。過後,他單獨與表兄約阿希姆談起這事,仍認為它過於唐突,是的,簡直是對上帝的褻瀆。

  然而,他是誠心誠意來接受人家的影響,理當高高興興地試著接受不同的看法,便控制住了按他的信仰和口味本當對塞特姆布里尼的言論表示的不滿。他考慮,那種在他聽來是褻瀆上帝的說法,在當時可能被稱作勇敢直言;那種他覺得唐突的行事,至少在彼時彼地可能被視為心靈高尚、激昂慷慨:例如,塞特姆布里尼祖父曾把街壘叫作「民眾的王座」,曾宣稱已到了「在人類的祭壇前使市民的槍矛成為聖物」的時刻什麼什麼的。

  他為什麼這麼耐心地傾聽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講話,漢斯·卡斯托普雖然說不確切,但的確知道個中緣由。除了一位旅遊者和客人那種逢場作戲的應付心理,還存在一點像是盡義務似的感覺。本來嘛,他對任何印象都可接受,對任何事情都不排斥,因為老想著自己不是明天就是後天便要重新振翅高飛,回到已經習慣的秩序中去。也就是說,良心上的某種要求,確切地講,是良心上的某種內疚,決定了他要耐心傾聽義大利人發議論,要麼是在餐廳里蹺著二郎腿,抽著他的「馬利亞·曼齊尼」,要麼是三個人從山下的英國人聚居區爬回「山莊」的途中。

  依照塞特姆布里尼的說法,世界正處於兩大原則的爭奪之中,即強權和正義,暴政和自由,迷信和知識,頑固、停滯和運動、進步。一個可以稱為亞洲原則,另一個可以稱為歐洲原則,因為歐洲大地時興反抗、批判和變革,東方的大陸卻體現著靜止、停滯和無為。兩種力量中哪種終將取勝,是毫無疑問的——就是啟蒙的力量,不斷合理地趨於完善的力量。因為人道精神正帶動著越來越多的民族在它光輝的大道上迅速奔跑,已經在歐洲本身征服了越來越廣闊的地域,並且開始向亞洲推進。但是,它還遠遠未取得完全的勝利,為此,那些心中保留著啟蒙之光的善良的人,還須進行巨大而高貴的努力,直至有一天,我們地球上那些既未經歷18世紀也未出現1789年革命的國家裡,王朝統治和宗教信仰將全部崩潰。這一天定會到來,塞特姆布里尼說,說時在他那兩撇小鬍子底下露出優美的微笑。那一天如果不是拴在鴿子的腳爪上到來,就將駕著雄鷹的翅膀到來;它將作為世界各民族友愛和睦的朝霞升起在空中,閃射出理性、科學和正義的光彩;它將迎來市民民主的神聖同盟,與那蒙著三重恥辱的君主和內閣的同盟形成鮮明對照——他的祖父喬西普本人便是後一種同盟的死敵。一句話,迎來的將是世界共和國。為實現這最後的目的,首先需要打擊那頑固停滯的亞洲奴役原則的中樞和反抗神經,打擊維也納。必須狠狠打擊奧地利的腦袋,摧毀它,一則為了替歷史復仇,再則為了給正義與幸福降臨人世開闢道路。

  塞特姆布里尼這高談闊論的最後轉折和結論,一點不再令漢斯·卡斯托普感興趣。它令他討厭,是的,甚至難堪,就像是把某個個人或者民族的執拗反覆強加於他。更別提約阿希姆·齊姆遜,每當義大利人話鋒轉到這個方向,他便擰緊眉頭,轉開腦袋,壓根兒不肯再聽。他這樣做,也可能為了提醒大家靜臥時間已到,或者企圖改換話題。同樣,漢斯·卡斯托普也不覺得有必要去注意聽這樣的怪論邪說,它們顯然已經超出他可以嘗試著接受其影響的範圍。本來嘛,是一種心靈的需要明確地要求他這麼做,所以當塞特姆布里尼坐到他們桌上來,或者在野外碰見他們,漢斯·卡斯托普才主動要求他談談自己的見解。

  那些思想,那些理想和追求,塞特姆布里尼指出,在他家裡是代代相傳。因為祖父、父親、孫兒三代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將生命和心力奉獻給了它們。他的父親也不遜色於祖父喬西普,儘管不是個政治鼓動家和自由戰士,而是一位沉靜而文弱的學究,一位伏案勞作的人文主義者。什麼是人文主義呢?它就是對人的愛,如此而已,因此也就是政治,也就是對一切玷污人的思想、剝奪其尊嚴的人和事的反抗。有人指責它過分重視形式;但它注重形式也是為維護人的尊嚴,在這點上與中世紀恰成鮮明的對比。中世紀之墮落不僅表現在敵視人和迷信,也表現在可恥地失去了形式。人文主義首先是為著捍衛人的事業、人的塵世幸福以及思想自由和生活歡樂而鬥爭,因此認為,天空可以公平合理地讓給麻雀。普羅米修斯!他就是第一位人文主義者,他跟卡爾杜齊寫頌歌頌揚的撒旦原本是一回事……啊,我的上帝,二位要能聽聽波洛尼亞那位教會的宿敵如何諷刺和咒罵浪漫主義者的基督教熱情,那就好啦!諷刺和咒罵曼佐尼[43]的聖歌!諷刺和咒罵浪漫派的陰影詩和月光詩!浪漫派被他比作「天空中蒼白的月亮」!我的天,那真是個巨大的享受啊!此外,他們應該聽聽卡爾杜齊怎麼分析但丁——他尊但丁為大城市的公民,說他反對禁慾和否定現世,捍衛變革和改善世界的力量。須知他以「女性的高貴與善良」稱頌的並不是那位貝亞特莉契[44]病弱、神秘的影子,而是他的妻子就叫這個名字;在詩里,他體現了現世的認識原則,生活的實踐原則……

  漢斯·卡斯托普還聽他這樣那樣地談論但丁,而且據說全都有根有據,確鑿無疑。可是年輕人並不完全相信,因為塞特姆布里尼太喜歡吹牛;只不過他認為但丁是位覺醒的大城市公民的說法,倒值得一聽。接著,他繼續傾聽塞特姆布里尼談他自己,宣稱在他這位孫子羅多維柯身上,集中地繼承了兩位先輩的思想精神傾向,即他祖父的共和思想和他父親的人文主義思想,因此成為一位文學家,一位自由主義作家。須知文學不是別的什麼,正是人文主義與政治的結合;這一結合必不可免,勢在必行,特別因為人文主義即是政治,政治即是人文主義,二者不可分割……

  這時漢斯·卡斯托普聽得特別認真,努力想理解得更透徹;他希望藉以認清啤酒釀造商馬格努斯的不學無術,明白文學何以只是「美麗的性格」。塞特姆布里尼問表兄弟倆聽沒聽說過布魯涅托——布魯涅托·拉蒂尼,1250年前後做過佛羅倫斯市的書記官,曾撰寫過一本論德行與罪孽的著作。這位大師第一次使佛羅倫斯人變得文雅起來,教會了他們語言,教會了他們按政治原理治國的藝術。

  「你們這下該明白了,先生們!」塞特姆布里尼提高嗓門道,「這下你們該明白了吧!」他隨即又大談「語言」,大談佛羅倫斯的語言崇拜,稱佛羅倫斯是語言的勝利。因為語言是人類的榮耀,只有它,才能使生活富有人的尊嚴。不只人文主義乃至人道精神本身,一切人的高貴、尊嚴和自尊,都跟語言、跟文學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你瞧見了吧,」漢斯·卡斯托普事後對表兄說,「您瞧見了吧,文學重要的就是得有漂亮的語言!這我可馬上就看出來了。」還有政治也和文學聯繫在一起,或者甚至可以講:政治就產生於人道精神與文學的結合和統一之中,因為美好的言語能造就美好的行動。「兩百年前,」塞特姆布里尼說,「貴國有過一位詩人,一位卓越的健談者,他十分重視書法,認為美好的書法能帶來美好的風格。我認為他還該前進一小步,再講美好的風格能帶來美好的行為。」美好的書寫差不多意味著美好的思想,離美好的行動已經相去不遠。行為的文雅和道德的完善全都源於文學精神——人類尊嚴的精神,這種精神同時就是人道主義精神和政治精神。是的,這一切全是一回事,全是同一種力量和思想,全可以歸結在一個名義之下。這個名義叫什麼?嗯,組成它的都是一些熟悉的音節,不過,它們的含義和莊嚴,二位肯定從來不曾如此深刻地理解過——它叫作文明!塞特姆布里尼從嘴裡吐出這個詞兒的同時,將小小的黃黃的右手猛地向上一揚,就像在舉杯祝酒似的。

  上述一切,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都認為值得一聽,雖然不是出於義務,而是更多地為了嘗試。但無論如何,他都認為值得一聽;正是在這點上,他反駁了表兄的看法。當時約阿希姆口含體溫計,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他的話,接著又忙著讀刻度,往表上做記錄,顧不上對塞特姆布里尼的宏論發表多少意見。漢斯·卡斯托普呢,我們說過他是誠心地聽取義大利人的觀點,並敞開心扉,接受它們的檢驗。由此,他首先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清醒的人較之一個糊裡糊塗地做夢的人,情況是多麼不同,多麼有利。在夢中,他曾不止一次盯著塞特姆布里尼的臉,罵人家是個「搖風琴的乞丐」,拼命想擠走他,因為他「在這兒礙事」;可是作為一個清醒的人,他就能有禮貌地、留心地聽人家講話,真心誠意地排除和克服自己內心對義大利人的論述可能產生的種種反感。因為不可否認,他心中確實懷有許多反感,既有在這之前遺留下來的、一直存在的,也有從眼前的情況里新產生的,還有由他上山以後那些未曾言說的切身體驗所造成的。

  人是什麼,他的良心怎麼如此容易欺騙自己!他怎麼能從恪盡職守的呼聲中,聽出放縱感情的許諾!出於責任感,也為了公平合理,保持平衡,漢斯·卡斯托普認真地傾聽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談話,善意地思考他關於理性、共和國和美好的風格的高談闊論,準備著從中接受影響。唯其如此,在這之後他就認為更可以在另一個相反的方向上自由馳騁自己的思想和幻想。是的,要是我們將全部的懷疑或者觀察所得都和盤托出,那麼,他之所以傾聽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高談闊論,說到底只為一個目的,就是從自己的良心獲得它本來不願給予他的自由行動的特許。可是,漢斯·卡斯托普自認為又可以自由思想和行動的另一個方面,一個與愛國主義、人類尊嚴和文學相對立的方面,它又是以什麼或什麼人為體現呢?那就是……克拉芙迪婭·舒舍;她那麼懶散拖沓,體內爛了許多蜂窩眼兒,還長著一雙吉爾吉斯人的眼睛。漢斯·卡斯托普一想起她——用「想起」這個詞兒說明他內心對她的嚮往之情,顯得太拘謹了——就仿佛又坐在荷爾斯坦湖上的那隻小船上,正使迷茫恍惚的眼睛離開西邊湖岸上明晰的白晝,回過頭去眺望東邊天空中霧氣朦朧的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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