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對話
2024-10-10 23:19:33
作者: (德)托馬斯·曼
在那色彩鮮明的餐廳中用膳時,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頗感覺到幾分狼狽:他那次獨自外出散步時鬧上了腦袋打戰的毛病,現在還沒有好,活像一個老態龍鐘的人。這毛病偏偏一吃飯就差不多總要發作,一發作起來就不可收拾,無法掩飾。除去那不能總是保持硬挺的高貴的豎領,他還想出各式各樣的辦法來遮蓋自己的弱點,例如適當地多活動腦袋,不斷地轉來轉去與左右兩邊的人交談,或者在送湯勺進嘴裡時用左小臂頂著桌子,使身體坐得更穩,或者在休息時支起胳膊肘,用手掌托著下巴,雖然這在他自己眼中顯得粗魯無禮,只在不拘小節的病人中間才可以為之。不過,一切的一切都很討厭,常常完全倒了他吃飯的胃口,而他本來卻是挺重視這一日數餐的,特別為了席間緊張熱烈的氣氛,以及許多值得一觀的場面。
這種他努力想克服的令他丟臉的現象——漢斯·卡斯托普也清楚——不只有其身體的原因,也不單單怪山上的空氣特別和他適應氣候水土的艱難,而且也表現出他內心的某種不安,也跟席間的緊張氣氛以及那些值得一觀的場面本身有著密切的關係。
舒舍夫人幾乎每次吃飯總是遲到;在她到來之前,漢斯·卡斯托普會一直不停地挪動雙腳,怎麼也坐不安穩,因為他在等待那伴隨著她進來而響起的那一下子玻璃門的哐啷聲,並且預料到自己將因而渾身一震,臉孔冰涼——這已經成為規律。剛開始時,他每次都扭過頭去,以憤怒的目光伴隨那不拘小節的遲到者走向她在「好樣兒的俄國人席」上的座位,甚至於還會衝著她的脊梁骨,從牙齒縫中擠出一聲低低的咒罵,一聲憤怒與不滿的呼喊。現在他不這麼做了,而是腦袋更低地垂到湯盆上,甚至咬著嘴唇,或者有意識地、故作姿態地把頭轉到一邊;好像他再也生不起氣來,再也沒有去進行指責的自由,而是自己對那討厭的事情同樣負有責任,因此也同樣對不起其他人似的。——一句話,他感到羞恥;說他為舒舍夫人感到羞恥縱然不完全準確,但他在人前確實感到了自身的恥辱。——本來他可以免去這種感覺,因為全餐廳沒誰注意舒舍夫人的劣跡,關心他漢斯·卡斯托普由此而感到羞愧。大概只有一個人例外,她就是坐在年輕人右邊的女教師恩格哈特小姐。
這可憐巴巴的女人看出來,由於漢斯·卡斯托普對那摔門的聲音格外敏感,與她挨著坐的這位年輕人對那俄國女人久而久之便產生了某種特殊的感情。可是,如果僅此而已,也談不上他們之間有了那種關係。歸根結底,倒是他那假裝的——而且由於缺乏演員天才和訓練而裝得很蹩腳的無所謂的樣子,才不但不能表明他跟人家沒有多少關係;相反,倒說明關係很大,說明他與她的關係已經進展到了相當高級的階段。恩格哈特小姐常常不為自身抱任何的奢望,而是無私地對舒舍夫人一贊再贊。可怪就怪在漢斯·卡斯托普雖然不是馬上,但不久就完全看清和識透了她這火上澆油的伎倆。是的,他對此甚為反感,但是又並不因此就少受些影響,保持住自己頭腦的清醒。
「哐啷!」老姑娘道,「就是她,你不用抬頭便可斷定誰進來啦。當然,她正在往裡走——瞧她那姿態多麼動人——簡直就像只溜到牛奶盆子跟前去的小貓咪!我願意和您調一調位子,使您能無拘無束地、舒舒坦坦地觀察她,跟我現在一樣。我才明白,您不樂意老是把頭轉向她——上帝知道,她要是看見您這樣,會怎樣得意哩……現在她在向她的那伙人問好……您真該往那邊瞧瞧,看著她實在叫人高興。當她像眼下似的說說笑笑,臉上便會出現一個酒窩兒,但並非每次都有,只是在她願意的時候。是啊,真是個小寶貝兒,真是個嬌生慣養的千金,所以才那麼隨隨便便,是不是?這樣的人兒你就得愛,願也罷不願也罷;須知她們的隨隨便便令人惱恨,而這惱恨卻只會更加激起你對她們的愛慕,如此禁不住地既是恨又是愛,那才叫幸福啊……」
女教師捂著嘴竊竊私語,不讓其他人聽見,同時,她那老處女的臉頰上一片緋紅,使人想到她的體溫一定已大大地超出正常值。她那一通富於挑逗性的話,卻硬是鑽進了漢斯·卡斯托普這可憐蟲的骨髓和血液里。有某種身不由己的感覺使他需要由第三者來為他證實,舒舍夫人端的是個迷人的女性。此外,年輕人還希望從外界得到勇氣,去委身於那些使他的理性與良知都激烈反抗的感情。
至於這些談話的實際效用,是微乎其微的;恩格哈特小姐不管多麼賣力氣,她卻並不知道舒舍夫人的任何詳細情況,她了解的療養院中每個人都了解。她不認識人家,不便誇口她們彼此是熟人;唯一使她在漢斯·卡斯托普眼前顏面增光的,是她的家在柯尼斯堡[39],也就是說,離俄國邊境不遠;再就是她能支離破碎地講幾句俄語——一點兒可憐巴巴的資本罷了;可漢斯·卡斯托普卻準備把它們當作是她與舒舍夫人個人之間的親密關係。
「她沒戴戒指,」漢斯·卡斯托普說,「我看見她沒戴結婚戒指。這是怎麼回事?她可是一位已婚婦女,您告訴我!」
女教師陷入了窘境,好像不講清楚就不行似的;面對著漢斯·卡斯托普,她仿佛成了舒舍夫人的代言人。
「這個請您別問得太仔細,」她說,「婚她肯定是結過了。對此不可能有任何懷疑。她自稱夫人,並不像一些年紀稍大點兒的外國小姐似的只為抬高身價,而是如我們大家所知道的,確確實實在俄國的什麼地方已經有個丈夫;這是此地盡人皆知的事實。她在娘家用的是另一個姓,一個俄國姓而不是法國姓,結尾叫什麼阿諾夫或烏可夫來著,我已經聽見過,只是又忘記了。您想知道,我再去打聽就是;此地知道她娘家姓啥的人肯定不少。戒指?不,她是沒戴戒指,這我也注意到了。我的天,也許它不適合她,也許它使她的手顯得肥。或者她認為戴結婚戒指,戴那麼個扁平的箍箍,是小市民習氣……她才不會那麼婆婆媽媽哩……不,她生性太豪爽……我清楚,俄國女人全都有那麼點兒自由豪放的脾氣。再說了,戴上戒指總顯得有些個一本正經和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它乃是身不由己的象徵,我想說,它將女人變得像個修女,成為一朵摸不得、碰不得的貞潔的蒲公英。我毫不奇怪舒舍夫人不喜歡這樣……一位如此嫵媚的女性,正值青春年華……顯然她沒有理由和興趣,讓每個去向她表示愛慕的先生都立刻感到她已受著婚姻的約束……」
偉大的主啊,瞧女教師已經扯得多遠!漢斯·卡斯托普盯著她的臉,吃驚不小;她呢,也不怕他看,只是顯出來幾分尷尬。隨後,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以便喘口氣。漢斯·卡斯托普一邊吃東西,一邊克制腦袋的顫動。他終於又問:
「那丈夫呢?難道他一點也不關心她嗎?他從沒上山來看過她?他究竟是幹啥的?」
「公務員。俄國公務員,在一個異常偏遠的省份,達吉斯坦,您知道嗎,在最東部,在高加索的那一面,他奉派上那兒去了。是的,我可以告訴您,這山上的確還沒任何人見過他。而她呢,住進來也已經兩個多月了。」
「這麼說,她在這兒已不是第一次?」
「哪兒的話,已經第三次了。其間她也是住在別處的類似地方。——反過來,她倒有時候去看他,但不經常,只是每年一次去住上一段時間。他們過著分居生活,可以這麼講;她有時候去看他。」
「是啊,是啊,她病了嘛……」
「不錯,她是有病。然而還不那麼嚴重,沒嚴重到她必須經常住療養院,沒嚴重到必須與丈夫分居。必定還有其他一些原因。也許高加索後邊的達吉斯坦,那個野蠻而又遙遠的地方她不喜歡,說到底也不奇怪不是?然而她那麼一點兒也不喜歡與丈夫待在一起,想必跟他本人也有些關係。他姓一個法國姓,卻又是地地道道的俄國官吏,是那種很粗俗的角色,您可以相信我。這號人我見過一個,長著一張紅彤彤的臉,一部鐵灰色的聯鬢鬍子……極端貪污腐化,而且全都有喝伏特加也就是燒酒的嗜好,您曉得……為了顧面子,他只要些小菜,幾個鹽漬蘑菇呀,一片鰈魚呀什麼的,可另一方面酒卻無節制地灌,還美其名曰小吃哩……」
「您把一切全推到他身上,」漢斯·卡斯托普說,「可我們並不了解,他們夫婦不能生活在一起,是不是也有她的責任。咱們必須公平。依我看,她那麼不懂禮貌地將門一摔……我不認為她就是個天使,請您別見怪;對她,我也不過分相信。可您呢,卻有失偏頗。您徹頭徹尾地向著她,對事情的看法充滿成見……」
他時不時地這麼來上幾句,帶著與他的本性格格不入的狡獪,想造成一種假象,仿佛恩格哈特小姐對舒舍夫人的崇拜,並非他清清楚楚知道的那麼回事,倒成了一個與他無關的滑稽可笑的事實;而他超然獨立的漢斯·卡斯托普,反可以站得遠遠的,來對可憐的老處女進行嘲諷奚落。他心中有數,他的女幫手將容忍和喜歡他這樣混淆事非,顛倒黑白,不會冒任何風險。
「早上好!」他有一次說,「睡得不錯吧?我希望,您昨晚上夢見了您的小美人兒?……瞧,我一提到她您臉就紅了!您簡直讓她給迷住了,這個嘛,您還是別否認好些!」
女教師的臉確實紅了,腦袋從茶杯上探過來,用左嘴角悄聲道:
「呸!哪兒的話,卡斯托普先生!您這樣用暗示的辦法來出我的洋相可不好。誰不知道我們指的是她;再說請您講講,為哪門子事我非得臉紅不可……」
同席的兩人演的這齣雙簧夠稀罕的。誰都知道自己是在撒謊又撒謊,漢斯·卡斯托普只是為了能夠談一談舒舍夫人,用她來逗一逗女教師,戲弄戲弄這位老處女,從中卻感覺到一種病態的間接的快意。另一位呢,原因則在於:首先是出自牽線搭橋的動機,再者,由於她想討好年輕人,也確實有些迷上了舒舍夫人,因此最後她還真感到有點兒舒服——不管怎麼樣吧,能讓他來挑逗她,使她的臉變得紅紅的也不錯。這些兩人可謂都一樣心照不宣,知己知彼;個中情況錯綜複雜,並非單純而清白。儘管漢斯·卡斯托普整個來講對複雜、曖昧的事情很反感,並且在眼下這件事情上也有同樣的感覺;可他仍舊繼續渾水摸魚,為了讓自己安心便說,他只不過是來山上做客的,很快就會離開嘍。他裝成實事求是的樣子,對那「大大咧咧」的女人的外表做了一番在行的品評,說她正面比側面看上去要年輕得多,漂亮得多,她的兩隻眼睛隔得太開,姿態也還有許多毛病,胳膊卻挺美,「線條挺柔和的」。說到這兒,他極力掩飾腦袋在顫抖,可是卻不得不看到,女教師已經察覺出他那徒勞的努力,而且還極其不悅地發現,她自己的腦袋同樣在打戰。還有,他稱舒舍夫人為「小美人兒」也完全是出於策略和狡獪,因為接下去他便可以問:
「我稱她『小美人兒』,可她到底叫什麼?我是指名字。像您這樣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絕對應該知道她叫什麼才是。」
女教師絞盡腦汁地思考著。
「等等,我知道,」她說,「我曾經知道。該不會叫塔吉亞娜吧?不,不叫這個,也不叫娜塔莎。娜塔莎·舒舍?不,我聽見的不是這樣。等等,我有啦!她叫阿芙多吉亞。要不也跟這差不多。她肯定不會叫卡欽卡或者尼諾契卡什麼的。真讓我給忘記了。可我輕而易舉便會弄清楚,如果您覺得有必要的話。」
她真的第二天就打聽到了人家的名字。吃午飯的時候,當那玻璃門哐啷一響,她剛好把它說出來。舒舍夫人的名字叫克拉芙迪婭。
漢斯·卡斯托普沒馬上聽明白。他讓人家重複一遍,給他一個一個音節拼出來,直至終於記住。他一再地學著念舒舍夫人的名字,同時睜大了布滿紅絲的兩眼瞅著她,想使名字與人慢慢對上頭。
「克拉芙迪婭,」他說,「嗯,這倒還差不多,聽起來挺美。」他毫不掩飾自己了解內情後的喜悅,從此一提起舒舍夫人就只管她叫克拉芙迪婭。「您的克拉芙迪婭在搓麵包球玩兒,我剛才看見了。這可不好啊。」「問題看搓的人是誰,」女教師回答,「克拉芙迪婭倒蠻合適。」
是的,在這擺著七張餐桌的大廳里的一日數餐,對漢斯·卡斯托普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一餐將完,他總感到遺憾;但令人欣慰的是,一會兒以後,過兩個或者兩個半小時吧,他又會坐在這裡,而坐下去便覺得似乎從未站起來過。是啊,在兩餐飯之間有什麼值得一提呢?什麼也沒有。一次去水槽或者英國人聚居區的短短的散步,在躺椅里靜臥一會兒,這算不上真正的間隙,構不成難以克服的障礙。要是有工作,有什麼操心事,有精神上不易忽視和克服的困難,那又當別論了。可在「山莊」安排得明智而又成功的生活里,這些都不存在。漢斯·卡斯托普跟大家一起吃完這餐還未離席,又會因下一餐即將到來而滿心歡喜——用「滿心歡喜」來形容他期待與有病的克拉芙迪婭·舒舍重新見面的心情是恰當的,而且這也是個並不太輕鬆愉快和簡單平常的詞兒。或許讀者傾向於認為,只有那類愉快、平常的詞,才適合於用來形容漢斯·卡斯托普其人和他的心境吧?可我想提醒大家,漢斯·卡斯托普是一個富有理性和良知的青年,不至於一看見和接近舒舍夫人便滿心歡喜。我們既了解這點,便可以斷定,如果有人把話傳到他耳中,他一定會聳聳肩,表示不屑的。
是的,對某些修辭方式他不屑一顧——這個細節值得讓大家知道。他四處溜達,臉頰燒得紅紅的,嘴裡哼著歌曲,自顧自地哼著歌曲,因為他心中充滿了音樂,充滿了激情。從前,誰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在一次集會或募捐的音樂會上,聽一位矮小的女高音唱過一支歌,他現在又把它想了起來——一支胡說八道的玩意兒,開頭是:
常常地,你的一句話
就打動我,多麼奇異——
他準備加上:
一句來自你唇間的話
深深地鑽進了我心裡!
他突然聳聳肩,說了句「可笑」,便停住不唱了;他覺得這首歌軟綿綿的,故作多情,已經乏味和過時,只能對它嗤之以鼻。這樣做,他心情是既傷感又莊嚴。那種歌曲,只能使另一些年輕人感到滿足和愉快;例如,他能將我們習慣說的「他的心」,合法地、平靜地、前景美好地「送給」山下平原上的某個健壯的小鴿子,同時心裡充滿合法的、前景美好的、合乎理性而從根本上講也是愉快的感情。對於他漢斯·卡斯托普,對於他與舒舍夫人之間的關係——「關係」二字是他自己想的,我們對此毫不負責——這種歌曲完全不適合。他躺在椅子上,有心從美學的角度來給它一個「愚蠢」的評語,但中間卻停下來,皺了皺鼻子,雖然他沒有能找到更加適合的詞。
然而有一點令他滿意,在他這麼躺著,傾聽著自己的心,傾聽著自己實實在在的心在周圍一片寂靜之中迅速地怦怦跳動的時候——那是一種按照院規在主要的靜臥時間裡籠罩著整個「山莊」的寂靜。他的心頑強而急促地狂跳著,跟他上山以來經常有過的那樣;只是最近漢斯·卡斯托普已不再像頭幾天那樣十分在乎它了。現在不好再講它是自動地、無緣無故地亂跳,跟心情沒有關係。關係存在著,也不難發現原委;心靈的激動自然地引起身體活動的加劇,這便是解釋。漢斯·卡斯托普只要一想起舒舍夫人——他是經常想起她的——就會產生引起心跳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