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溫計
2024-10-10 23:19:41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漢斯·卡斯托普在山上的每一周都是從星期二到星期二計算,因為他抵達的那一天恰好是星期二。從他在管理處結清第二周的帳起,已經過了好幾天——每周費用約為一百六十法郎,依他的判斷是公道而便宜。即使不計那些無法用錢購買的享受——正因為無法購買,所以才不計吧——以及另外某些本可以計算卻不願意計入的服務項目,例如兩周一次的音樂會和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報告什麼的,而只算日常招待、住宿、舒適的設備和一日五餐豐盛有餘的飲食,也是如此。
「與其講貴,不如說便宜,你不能抱怨人家在這兒要你付的錢太多,」做客的表弟對常住的表兄說,「一個月的住宿和伙食你才需要六百五十法郎,連治療費也包括在內了。好,就算你每月還付三十法郎小費——要是你慷慨大方,希望人家對你笑臉相迎的話——那加起來也只有六百八十法郎。好,你會說還有各種零星費用,要付飲料費、理髮費、雪茄費,如果你願意,還可以出去遊覽和乘車兜風,還可以在鞋鋪和裁縫鋪花些錢。好的,全包括在內,可你再怎麼窮花,也花不了一千法郎!甚至花不了八百法郎!也就是說,一年充其量不過一千馬克。絕對不會再多。靠這些你就可以生活了。」
「心算的本領值得稱讚,」約阿希姆回答,「我完全不知道你有這麼靈敏。你一下子算出一年的費用,我覺得挺不簡單,證明你在山上確實學到了點東西。而且,你算得還太多。我一不抽雪茄,二不希望在這兒做什麼衣服,對不起!」
「如此說來甚至還算多嘍。」漢斯·卡斯托普有些心神恍惚地應著。怎麼搞的,他竟把抽雪茄和做新衣服考慮到了表兄的帳上!至于敏捷的心算本領嘛,純粹不過是個假象,對他實際的天賦起到了掩蓋作用。正如對所有事情,他對計算也是遲鈍而缺少熱情的,這次迅速地歸納結算並非即席表演,乃是有準備的結果,而且做的是筆頭準備。原來,有一天晚上在靜臥的時候——他現在晚上也到外邊靜臥了,因為大家都這樣做——他突然心血來潮,特意從他那呱呱叫的躺椅上站起來,回房去取來了紙和鉛筆,開始計算。他算出的結果是,他的表兄或者更確切地說每一位療養客,在山上一年的花銷統統加在一起為一萬二千法郎,而且,他還鬧著玩兒似的在心裡對自己說,他自己作為一個每年可望有一萬八九千法郎利息收入的人,經濟上完全可以在山上這麼過下去。
剛才說過了,漢斯·卡斯托普在三天前結清了自己第二周的帳,得到了收據和一聲「謝謝」。這意味著,他在山上逗留的第三周也是計劃中的最後一周,已經過去一半。在眼前的那個星期天,他將再欣賞那每十四天舉行一次的療養音樂會;在下星期一,他將再聽聽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同樣是每兩周做一次的報告——他對自己說,也對表兄說。到了星期二或者星期三,他就該動身離開了,重新丟下約阿希姆一個人。可憐的約阿希姆,誰知道拉達曼提斯[45]還會判他多少個月呢?一談起表弟即將到來的歸期,他那雙黑色的眼睛每次都顯得淒楚而陰鬱。是啊,偉大的主,那假期的時光而今已在何處!流走了,飛走了,匆匆消失了——簡直說不清楚是怎樣稍縱即逝。畢竟曾有二十一天給他們一塊兒度過,開始時那簡直是很難望到頭的長長一大串。可現在一下子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三四天,只剩下一點點不起眼的殘餘,雖然有兩項與平日不同的安排使它們增加一些分量,但畢竟已經充滿著離情別緒。三個星期在這山上簡直等於零——他們一開始不就這麼告訴他嗎?這裡最小的計時單位是月份,塞特姆布里尼也說過;他漢斯·卡斯托普逗留的時間既然小於這個單位,那他就可以說完全沒在山上待過,或者只是宮廷顧問貝倫斯所謂的來去匆匆。是不是生命的燃燒在這兒整個都加快了呢,時間竟翻掌即逝?倉促的生活對約阿希姆倒也是一種安慰,因為他考慮到眼前還要待五個月,倘若到那時他能痊癒的話。不過,在這三個星期里,他倆都比平常更留心時間,就正如在量體溫的時候,那規定的七分鐘也變得很長一樣……
在約阿希姆眼裡明顯地流露出即將失去親近夥伴的悲哀,使漢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兒里同情他。事實上,他對表兄感到尤為強烈的同情,當他想到這可憐人將孤零零地在這裡待下去,他自己卻要重新生活在平原上,並且開始從事聯繫各民族的交通技術事業。那是一種在某些瞬間令他胸部感到灼痛的熱烈同情,簡單地講,他有時甚至認真懷疑起來,他是不是真能狠下心將約阿希姆單獨扔在山上。也就是說,他自己常常因為同情表兄而十分難過;這大概就是為什麼他主動提到要走的次數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倒是約阿希姆不時地將話頭引到這上面;而漢斯·卡斯托普呢,我們說過,看來由於天生的敏感、知禮,卻直至最後一刻也不肯那樣做。
「嗯,至少讓我們希望你在山上得到了休息,在下山去時精神抖擻。」約阿希姆說。
「是的,我會向所有人問好,」漢斯·卡斯托普回答,「並且告訴大家,你最多再過五個月也會回來。休息嗎?你是問我在這些日子裡有沒有得到休息嗎?我想我得到了休息。即使時間這麼短,到頭來必定還是會得到了一定的休息。無論怎麼講,在山上我獲得了許多極為新鮮的印象,從任何方面看都是新鮮的,很能啟發思想,但同時也使精神和身體都感覺吃力。我不覺得已經消化了它們,已經適應了這兒的環境氣候;可適應大概又是得到休息的前提條件。感謝上帝,『馬利亞·曼齊尼』又恢復了本來面目,最近幾天我重新抽出了真正的味道。可時不時地,我用過的手巾上還沾著血,加上那該死的臉孔發燒和無緣無故的心悸,這些毛病看來我到最後也別想再甩掉嘍。不,不,我談不上適應了氣候和環境;時間這麼短,又怎麼可能。要想適應環境,消化新鮮印象,需要更長時間;這之後才能開始休養,才能開始增加蛋白質。可惜!我說可惜,是因為一開始沒準備住更長時間,犯了一個大錯誤。時間本來有的是嘛。現在我的心情仿佛是回家以後為消除這休養的疲勞,首先得再休息三個星期,睡三個星期;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給累垮了。而且,現在又加上這個可惡的黏膜炎……」
確實,漢斯·卡斯托普看來很像要帶著嚴重的傷風回到平原上去。他感冒了,很可能是在靜臥的時候,而且估計是在晚上。差不多一周來,儘管天氣潮濕陰冷,他都參加了晚間的靜臥。在他走之前,氣候看樣子不會再變好。人家告訴他,這樣的天氣也不能認為就壞;對於山上的人來說,壓根兒不存在壞天氣這個說法。人們不怕任何天氣,對氣候幾乎漠不關心。以年輕人靈活好學和樂於適應新環境的思想、風俗和脾性,漢斯·卡斯托普也開始養成這種滿不在乎的習慣。即便空氣像從水壺裡頭斟出來的,你也不該覺得它因此有點兒潮濕。實際上也可能不潮濕,因為他的臉跟往常一樣仍在發燒,就像待在一間暖氣熱過了頭的房間裡或者酒喝多了一樣。至於說到冷嘛,那倒確實冷得夠厲害的;不過躲進房間裡去也並不明智。因為沒有下雪,所以便沒生暖氣,坐在房間裡絕不比穿上冬大衣,用兩條厚毛毯將自己結結實實地裹起來躺在陽台上來得舒服。恰恰相反,在外邊靜臥舒服得不知多少倍;甚至可以斷定,這是漢斯·卡斯托普記憶中嘗試過的最舒適宜人的生活方式。他對自己的這一判斷堅信不疑,儘管有那麼一位作家和燒炭黨人曾經不懷好意,稱之為「水平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晚上的靜臥讓他更感覺愜意:他把自己暖暖地包裹在毛毯里,身旁的小桌上亮著盞小燈,嘴裡含著重新對了胃口的雪茄,身體儘量享受著這兒的躺椅所具有的那些很難說清楚的優點,自然是鼻尖冰涼,捧著書——仍舊是那本《遠洋船舶》——雙手也僵硬、發紅。透過陽台外牆的拱形圓洞,可以眺望夜幕籠罩的山谷,只見這兒燈光稀疏,那兒卻似繁星密集,景象煞是迷人。幾乎每天晚上,至少也長達一小時,從谷底里總有音樂傳來,那麼隱隱約約的,多半是悅耳而熟悉的曲調:一些歌劇的片斷,諸如《卡門》《行吟詩人》或者《自由射手》的選曲,還有流暢動人的華爾茲,還有聽得他腦袋也隨著節拍搖來擺去的進行曲,還有愉快活潑的瑪祖卡舞曲。瑪祖卡?那個手上戴著小紅寶石戒指的姑娘的名字叫瑪露霞,發音有些相似。緊挨著的陽台上,在乳白色玻璃隔牆後邊,躺著約阿希姆——漢斯·卡斯托普不時地和他低聲談兩句話,生怕打擾其他平躺著的人。約阿希姆在自己的陽台上感覺與表弟一樣,雖然他缺少音樂細胞,不能像表弟那樣欣賞音樂演奏。真是非常可惜,他這會兒大概在念他的俄語語法吧。漢斯·卡斯托普卻將《遠洋船舶》放在毛毯上,誠心誠意地聆聽著音樂,愉快地透視著樂曲明快而深邃的結構,對每一部富有個性和情緒的作品都感到由衷的喜悅,同時想起塞特姆布里尼對音樂發的那些議論來,心中只能是對他充滿著敵意。那些議論非常惡劣,諸如說什麼音樂在政治上是可疑的等,其性質事實上並不比他祖父喬西普關於七月革命和創世紀那六天的說法好多少……
我們說過約阿希姆不會欣賞音樂,還有抽菸的樂趣他也不曾享受過。儘管如此,他仍然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陽台上,舒舒服服而又踏踏實實。又一天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可以放心,今天不會再出任何事情,不會再發生任何震撼心靈的事,不會讓心臟肌肉組織再承受額外的負擔,同時也可以放心的是,明天一切仍會一個樣,又將從頭開始;環境和條件的狹小、優裕及有條不紊,決定了只可能是這樣。這雙重的放心和篤定愜意極啦,它與那美妙的音樂和可口的雪茄加在一起,將晚間的靜臥變成了漢斯·卡斯托普真正幸福美滿的生活方式。
然而,這一切都沒能防止一件事:嬌生慣養的新來者和客人在靜臥時認認真真地感冒了——或者在其他可能的時候。總之,已出現嚴重傷風咳嗽的徵兆,額頭裡暈乎乎的而且沉悶,扁桃發痛,空氣已不能自如地流進氣管,而是呼吸艱難;冷空氣一刺激喉頭,便咳嗽不止,嗓音一夜之間就變得沉濁了,活像個酗酒燒壞了嗓子的男低音歌手。據漢斯·卡斯托普自述,正是在這一夜,他完全未能合眼,因為喉嚨又干又澀,他不得不一次次從床上爬起來。
「真糟糕,」約阿希姆說,「簡直叫人一籌莫展。感冒,你得知道,在這兒可不適用;人家不承認感冒,說空氣這麼幹燥,理論上不存在患感冒的可能;哪個病人要敢於去報告自己感冒了,就休想在貝倫斯那兒討到便宜。只不過你的情況不一樣,你畢竟有這個權利。然而,最好的辦法還是割掉扁桃,平原上可以做一些手術,只是在這兒——我懷疑他們對此有足夠的興趣。在這兒還是別生病的好,病了沒誰來管你。這是一個古老的教訓,你在最後一刻總算知道了。我剛來時有位太太,她蒙住耳朵嚷痛已經整整一星期,終於,貝倫斯來瞧了。『您大可放心,』他說,『患的不是淋巴結核。』如此這般,事情就算結啦。好,我們現在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明天一早等浴室管理員上我這兒來,我就向他說。這是規定的程序,他會繼續往上報告,最後也許會對你採取點醫療措施。」
約阿希姆如是說,而規定的程序也果然靈。星期五早上,漢斯·卡斯托普剛剛外出活動歸來,就有誰來敲他的門了。這給了他一個機會,使他能直接認識米倫冬克小組,或者如大家所稱呼的「護士長太太」。在此之前,他只能遠遠地見到這位顯然的大忙人,看見她總是從這間房間跨出來,橫過走廊,又馬上走進對面房間,要不就看見她的身影在餐廳中匆匆閃現,聽到她那尖厲的嗓音。嗯,這會兒她來看他本人了;受到他的感冒的召喚,她現在正以堅硬的手指節在他的房門上叩擊出響亮短促的聲音,腿隨即便跨了進來,幾乎沒等到漢斯·卡斯托普說「請進」,已經站在門框中,卻又將身子扭回去,想再確定一下房間號數。
「三十四號,」她扯開嗓門喊,「沒錯兒。乖乖,我聽說您著涼了(法語),我聽說您著涼了(英語),我聽講,您感冒兒了(不倫不類的俄語)?我怎麼和您講才好呢?用德語,我已經看出來啦。哦,齊姆遜先生的客人,我已經看出來我得上手術室去。那兒有個人吃了青豆沙拉,需要灌腸。只要我什麼地方沒留意……而您,小伙子,您想說在我們這裡患了感冒嗎?」
她這種老貴族夫人式的說話方式,令漢斯·卡斯托普瞠目結舌。她上句沒完,下句就來了,同時像在嗅什麼似的高高抬著鼻子,腦袋不安地轉來轉去,活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猛獸,一邊還伸出長滿雀斑的右手來輕輕握成拳頭,向上翹著拇指,在腕關節處急速彈動,好似在說:「快,快,快!您不要聽我再講什麼,而是該您自己講,讓我走吧!」她四十光景,瘦瘦小小,沒有任何曲線,穿著一件束腰帶的護士白褂子,胸前印著個紅十字。從她的護士頭巾下,露出稀稀疏疏的淡紅色頭髮,淡藍色的發炎的雙眼裡目光游移不定,一隻眼睛的眼皮上還多餘地長著顆長長的疣子,鼻孔上翻,嘴像青蛙,加之下嘴唇又歪又長,說起話來就跟揮舞鐵鏟差不多。漢斯·卡斯托普打量著她,把自己天生待人和藹真誠與耐心謙遜的性情充分表現了出來。
「怎麼個感冒法,嗯?」護士長又問,同時想拿眼睛盯緊他,但沒有成功,因為她的目光又游移開了。「咱們可不喜歡這樣的感冒。您經常患感冒嗎?您的表兄過去同樣經常患感冒嗎?究竟您多大啦?二十四?這個年齡可是有問題。您說您上山來,接著就感冒啦?我們這兒不允許談『感冒』,尊敬的小伙子,只有山下才有這樣的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幾個字從她那下嘴唇像鐵鏟般翻動的口中吐出來,聽著既叫人噁心又叫人驚詫。「您的呼吸道上有個漂亮極了的炎塊,這個我承認,從您眼睛上立刻就可以看出來……」說時她又做出異常的努力,想使目光直盯著年輕人的眼睛,結果仍不十分成功。「可炎症不是因為感冒,而是因為受了感染,而人是很容易感染的。現在的問題在於,是良性的感染或是惡性的感染,其他通通是胡說八道。」又一個令人寒慄的「胡說八道」!「是的,有可能您比較容易接受良性的感染。」邊說邊將她那長長的疣子伸過來盯著他;他不知這樣她怎麼能看見。「這兒給您一包不會有副作用的殺菌片,可能對您有好處。」說著,她從掛在腰帶上的黑皮包中掏出個小紙袋來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包潤喉片。「還有,您看上去挺激動,好像在發燒。」她一再地企圖盯著他的臉,可目光總是斜到了旁邊,「您量過體溫嗎?」
他答沒有。
「為什麼不量?」她問,讓那斜伸著的下嘴唇停留在空中,像是等著……
他悶聲不響。好心的漢斯·卡斯托普到底還年輕,還改不掉那個從座位上站起來答不上問題就默不作聲的學童的悶脾氣。
「這麼說您從來沒量過體溫?」
「不,量過,護士長太太。當我發燒的時候。」
「小伙子,量體溫首先是為了知道是不是發燒。現在,您認為您不發燒嗎?」
「我不清楚,護士長太太;我自己不能肯定。自從上山以後,我就有點時冷時熱。」
「這樣!那您的體溫計呢?」
「我沒帶體溫計,護士長太太。帶它幹什麼?我只是上這兒看表兄,又沒有病。」
「胡說八道!您把我叫來,就因為您沒有病嗎?」
「不是的,」他有禮貌地笑了笑,「而是因為我有點兒——」
「——感冒了!這樣的感冒我們經常領教。在這兒!」說著,她又從腰間的皮包里掏出兩支長長的小皮套來,一黑一紅,全擺在桌子上,「這支三法郎,這支五法郎。自然您最好選五法郎的。只要您使用得當,對延年益壽會有些好處。」
漢斯·卡斯托普笑嘻嘻地拿起紅皮套,打開來。在紅絨襯裡不大不小的凹槽中,扎紮實實地躺著一根玻璃管,那講究勁兒不亞於裝著一顆寶石。玻璃管上的刻度線除去逢十為黑色,其餘全塗成了紅色。數目字也是紅色的。在下邊較小的一端,裝著鏡子般發亮的水銀。眼下水銀柱很低,大大低於動物的正常體溫。
漢斯·卡斯托普知道怎樣才不丟面子。
「我要這支,」他說,對另外那支不屑一顧,「這支五法郎的。請允許我馬上給您……」
「沒問題!」護士尖聲怪叫,「只是重要的東西該買就買!別著急,會記到帳上。拿過來,讓我把它弄得低低的,弄到低得不能再低——這麼樣。」她從他手裡接過體溫計,在空中不斷地甩,使水銀柱漸漸下沉,直沉到三十五攝氏度以下。「會升起來的,會升起來的,這水銀柱!」她說,「這兒,把您的寶貝兒拿去!您大概已經知道,在我們院裡怎麼個量法?插在您高貴的舌頭底下,七分鐘,每日四次,並且好好用嘴唇包住。再見,小伙子!但願結果不錯!」話剛出口,人已離開房間。
漢斯·卡斯托普鞠完躬直起腰來,站在桌旁望著她身影從中消失了的房門,然後把目光投到她留下來的體溫計上。「哦,這就是米倫冬克護士長,」他想,「塞特姆布里尼不喜歡她,確實也是,她有她討厭的地方。眼皮上那顆疣子是難看,大概也並非一直就有的吧。可她幹嗎老叫我『小伙子』,而且加上一個不必要的噝音?真是荒唐而又奇怪。還有,這是她賣給我的體溫計,她皮包里總是裝著幾支。這玩意兒山上到處都有的是,所有的商店裡,甚至在那些你根本想不到會看見它的地方也有,約阿希姆說過。可我用不著費任何力氣,它自動掉到了我的懷裡。」他從皮套中取出那纖細的棍兒來,拿著它在房間裡不安地踱來踱去。他的心怦怦狂跳。他掉頭瞅了瞅開著的陽台門,身子卻朝房門轉了一下,想去找約阿希姆,但中途又改變了主意,仍然站在桌邊,只是清了清喉嚨,看嗓音還沙啞不沙啞。隨後他咳嗽起來。「是啊,我得看看是否真的發燒。」說著。他迅速將體溫計塞進口中,將裝水銀的一端壓在舌根底下,使玻璃管從嘴裡斜著向上翹起;他用嘴唇包緊了它,免得冷空氣進入口中。隨後他看了看手錶:九點三十六分。他開始等待那七分鐘過去。
「既不會多一秒,也不會少一秒,」他想,「對我完全可以放心,高也罷,低也罷。用不著拿『啞大姐』來替換它,像塞特姆布里尼講的那個奧蒂莉婭·克乃弗一樣。」他一邊想,一邊在房裡來回走著,舌頭下緊緊壓著體溫計。
時間走得慢悠悠的,七分鐘似乎沒完沒了。當他瞅著表上的指針,已經開始擔心會錯過準確時間的時候,發現才過去兩分半鐘。他做這又做那,拿起各種東西來又放下去,最後在未讓表兄發現的情況下輕輕走到了陽台上,去俯瞰山谷中的風景,看那些他已爛熟於心的形形色色的景物:那些如角尖似的山峰,那些如梳子般錯落有致的山脊以及道道峭壁。構成左前方背景的是布萊姆山,它的背面傾斜著直落進谷底,側面蓋滿了茂密的高山灌木林;右邊是密集的小山,它們的名字漢斯·卡斯托普同樣也很熟悉;最後還有那老山岩,從這兒看去,它仿佛封住了南方的谷口。谷中,他看見了一條條大道,看見了花園平地上的花壇、岩洞、樅樹;近旁,他聽見了靜臥廳中傳來的竊竊私語……他轉身回到房中,同時調整一下嘴裡體溫計的位置,然後伸直手臂,使衣袖從手腕子上退開,再將下臂彎曲到面前。他磨磨蹭蹭,推推這兒,碰碰那兒,費了好大的勁兒,終於打發掉了六分鐘。可這時他站在房屋中間卻做起夢來,任憑腦子胡思亂想,致使剩下的最後一分鐘像貓兒一樣,在他不知不覺中便溜掉了。等他再抬起手腕來才發現,可已經遲了點:第八分鐘已過去三分之一。沒關係,他想,對結果不會有一點兒影響,同時將體溫計從嘴裡拔出來,低下頭去久久地察看,目光顯得有些迷茫。
他未能馬上弄清楚結果,水銀的亮光和玻璃管的反光混在一起,使他覺得水銀柱一會兒很高,一會兒又根本沒有了。他把體溫計舉到眼睛跟前,轉過來又轉過去,還是未看出個所以然。終於,在碰巧僥倖地那麼一轉之後,圖像變得清楚了。他保持住位置,趕忙運用起思維來。確確實實,水銀膨脹了,大大地膨脹了;水銀柱已經升得相當高,已經比正常的體溫高出好幾條小刻度:漢斯·卡斯托普的溫度為三十七點六攝氏度。
還在上午九點半至十點之間就三十七點六攝氏度,這可太嚴重了,這就叫「發燒」[46],由於感染引起的發燒,而他本來是容易受感染的。現在的問題只是他受了什麼樣的感染。三十七點六攝氏度——約阿希姆甚至也不比他高,院裡沒有任何人比他高,除非已經病入膏肓,或者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的體溫既超過了裝著氣胸的克勒費特小姐,也超過了……也超過了舒舍夫人。誠然,他的情形不完全一樣——他只是感冒發燒,如山下的人們常說的。可是也沒辦法絕對分清楚,漢斯·卡斯托普懷疑他是在感冒之後才開始發燒的。他不能不遺憾沒有早一點量體溫,沒有一聽到貝倫斯的勸告就開始量。現在看來,他那個建議十分明智;塞特姆布里尼那麼挖苦嘲笑他完全沒有道理。——這個侈談共和國和美妙文體的塞特姆布里尼!漢斯·卡斯托普懷著對共和國和美妙文體的鄙視,一次又一次地讀體溫計上的結果。由於反光,他經常看不見,於是就拼命轉動體溫計,直到結果又顯現出來:三十七點六攝氏度,而且是在上午。
漢斯·卡斯托普激動得非同一般。他一圈一圈地繞室狂走,手裡拿著體溫計,而且力圖使它保持水平,生怕直著一抖動會造成誤差,接著便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洗臉台上,拿起冬大衣和毛毯先靜臥去了。他坐下來,按照所學的規矩,先側邊,後下邊,以熟練的手法一條一條地將毛毯裹到身上,然後就靜靜地躺著,等待著第二次早餐的時間和約阿希姆的到來。他不時地莞爾一笑,仿佛面前有什麼人。他不時地用力舒張肺部,接著胸脯就劇烈痙攣,忍不住咳嗽起來。
十一點,第二次早餐的鐘聲響過以後,約阿希姆走過來約他一塊兒去餐廳,發現他仍然躺在椅子上。
「嗯?」約阿希姆走到椅子跟前,驚奇地問。
漢斯·卡斯托普繼續沉默了一會兒,眼睛凝視著前方。過後,他才回答道:
「是啊,最新消息,我有點兒發燒。」
「什麼意思?」約阿希姆問,「你是感覺發燒嗎?」
漢斯·卡斯托普又一次遲遲不答,過了好久才懶洋洋地說道:
「發燒嘛我是早就感覺到了,一開始就感覺到了,親愛的。不過,現在不是講自己的感覺,而是講精確的判斷。我剛才量過體溫了。」
「你量過體溫了?用什麼?」約阿希姆驚訝地問。
「自然用體溫計唄,」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口氣中不無冷嘲熱諷之意,「護士長賣了一支給我。她怎麼老叫人『小伙子』,我不明白;這欠準確嘛。不過,她在急急忙忙之中倒賣給我了一支很好的體溫計,你若想確切知道它顯示的是多少度,它就在裡邊的洗臉台上,體溫稍微高了一點點。」
約阿希姆一個向後轉,馬上走進盥洗間。他回到房裡來時有些遲疑地說:
「是的,三十七點五五攝氏度。」
「那就是說已經退下去了一丁點兒!」漢斯·卡斯托普迅速回答,「原來是三十七點六攝氏度。」
「在上午絕不能說只是稍微高了一點點,」約阿希姆指出,「真是好運氣,」說著他走到表弟的躺椅旁,叉著腰,垂著頭,活像真是碰上「好運氣」了,「你必須躺到床上去。」
漢斯·卡斯托普已準備好了回答。
「我不明白,」他說,「幹嗎我三十七點六攝氏度就該臥床休息,你和其他許多人溫度並不見得低,卻可以自由自在地跑來跑去。」
「那是另外一碼事,」約阿希姆回答,「你的病不嚴重,沒什麼關係。你只是感冒發燒。」
「這我就更不明白了,第一,」漢斯·卡斯托普說,說時甚至將自己要講的話分出了第一和第二,「第一,為什麼發燒不嚴重——就算我確實在發燒——也必須臥床休息,相反其他人卻無此必要?第二,我要告訴你,感冒並沒有使我比以前燒得更厲害。我堅持自己的看法:我三十七點六攝氏度跟你三十七點六攝氏度不會有兩樣,」他下結論道,「既然你們這麼高的體溫都可以跑來跑去,我也一樣可以。」
「可我剛來時不得不躺了整整四個星期,」約阿希姆反駁道,「一直等到事實表明臥床靜養降低不了體溫,才允許我起的床。」
漢斯·卡斯托普微微一笑。
「那又怎麼樣?」他問,「我想,你的情況有些不同。依我看,你的話自相矛盾。一開始你想區別我和你們,現在又將我和你混為一談。真是糊裡糊塗……」
約阿希姆用腳後跟轉過身去;當他再轉回來對著表弟時,黧黑的面孔更增添了一片陰影。
「不,」他說,「我沒有混為一談,糊塗的倒是你自己。我只是認為,你感冒得夠嗆,從你的嗓音就可以聽出來;你應該躺在床上,為了早些好,你不是下個星期就想回家去嗎?可你要是不想——我是說:要是你不想臥床休息,那也就算了。我不規定你做這做那。不過呢,現在無論如何該吃飯去了。快,已經開始一會兒了!」
「對。走吧!」漢斯·卡斯托普應道,同時掀掉身上的毯子。
他走回房間,用刷子刷頭髮;與此同時,約阿希姆又一次觀察了躺在洗臉台上的體溫計,漢斯·卡斯托普卻遠遠地打量著他。隨後,兩人默默地走下樓去,又一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這時候,餐廳里一如往常,到處都泛著牛奶的白光。
女侏儒為漢斯·卡斯托普送來庫爾姆巴赫啤酒,他堅決拒絕了。他說今天他最好別喝啤酒,他什麼都不想喝,不,非常感謝,他最多只喝一口水。這可就引起了好奇。怎麼回事?太新鮮!幹嗎不喝啤酒?他有點發燒,漢斯·卡斯托普不耐煩地回答。三十七點六攝氏度。就高一點點。
這下大伙兒都舉起食指來告誡他——情況十分異常。一個個都露出狡黠的神氣,歪著腦袋,眯縫著眼,食指在耳朵旁邊的空中指指點點,仿佛誰一貫裝成正人君子,現在卻一下子爆出了許多耐人尋味的隱私似的。「嗯,嗯,瞧瞧您,」女教師說,臉上的絨毛泛著紅光,警告的語氣包含著笑意,「精彩的還在後頭哩,等著吧,等著吧,等著吧。」「哎呀呀,」施托爾太太也感嘆不已,把她那又短又粗的紅通通的食指舉到鼻子旁邊,表示威脅,「真有兩下子,客人先生。我看您差不離——您就該是這個樣子,搞笑大王!」連坐在上首的老姑婆聽了他的情況,也狡獪地半打趣他,半告誡他。美麗的瑪露霞一向不把他放在眼裡,這時卻探過身子來,一雙褐色的眼睛睜得圓溜溜地瞪著他,用散發著橘子香味的手絹捂著嘴,說著恐嚇他的話。施托爾太太給布魯門科爾博士講了情況,甚至他也忍不住伙著大家一塊兒指指點點,只是沒有正眼瞧漢斯·卡斯托普罷了。唯有羅賓遜小姐顯得漠不關心,仍如一貫似的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約阿希姆低垂著眼瞼,表情嚴肅。
一下子受到這麼多的人挑逗,漢斯·卡斯托普真箇受寵若驚,感到必須解釋解釋,謙虛謙虛才好。「不,不,」他說,「諸位想錯了,我的情況毫無問題,我只是感冒了。你們瞧瞧:我眼睛老是流淚,胸口憋悶,一咳就咳半夜,很不舒服啊……」眾人根本不理會他的解釋,哄堂大笑,揮動拳頭制止他往下講,高聲呼喊:「對,對,對,撒謊,扯淡,感冒發燒,我們明白,我們明白!」然後又異口同聲地要求漢斯·卡斯托普馬上去登記體檢。大家都為聽到他發燒的消息而興奮異常,在早餐的整個過程里,七張餐桌中就數他們這張最熱鬧。特別是施托爾太太,一張埋在花邊縐領中的蠢臉漲得通紅,面部肌肉一陣陣跳動,話多得就像開了閘門的洪水,盡情地談著咳嗽帶給人的快感。是的,當胸脯底兒上痒痒得越來越厲害,你就狠狠憋住氣猛地震動它一下,以便消除身體內部的刺激,那滋味絕對很愜意,很值得享受:這跟打噴嚏差不多,是生活中一大樂事。當你很想打噴嚏了,想得忍都忍不住了,你就乾脆痛痛快快來它幾次爆炸式的呼氣與吸氣,讓自己沉醉在輕鬆的快感中,幸福得將世界上的一切通通忘記。有時候你還可以接連著來它兩三次。這都是生活中不花錢的享受。再舉個例子就是春天搔凍瘡,那搔癢的滋味兒也美極了——要那麼一個心眼兒地狠狠搔,死勁兒搔,直抓得流出血來。這個時候若是碰巧有面鏡子在面前,你就會瞅見魔鬼他長得像啥子模樣。
粗鄙的施托爾太太講得繪聲繪色,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直講到時間不長然而也很豐盛的早餐結束才住了嘴。隨後,表兄弟倆又出去散第二次步,方向是山下的達沃斯坪。一路上,約阿希姆陷入了沉思,漢斯·卡斯托普則為感冒而唉聲嘆氣,不時地還咳嗽幾下。歸途中,約阿希姆開了口:
「我給你個建議。今兒個是星期五——明天午飯後進行每月例行的體檢。不是全面的檢查,只是貝倫斯在我身上敲一敲,讓克洛可夫斯基做點記錄。你不妨也一塊兒去,請他順便為你聽一聽。如果你回到家才請海德金特來給你看,那不挺可笑嗎?守著這院裡有兩位專家,你卻東跑西跑,不清楚自己身體究竟怎麼樣,病根兒有多深,是否躺下休息更好些。」
「好的,」漢斯·卡斯托普回答,「依你的意見辦。當然我可以這麼做。再說能參加一次檢查,對我也挺有趣。」
就這樣,兩人取得了一致意見。他們走到療養院門前,碰巧遇見宮廷顧問貝倫斯本人,於是停下來,抓住有利時機,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其時,貝倫斯剛跨出院門。只見他高挑的身材,脖子瘦長,後腦勺上戴頂硬挺挺的禮帽,嘴裡叼著雪茄,一張臉孔鐵青,兩眼淚水汪汪;他解釋說,他剛在手術室中幹完了工作,眼下正準備辦點兒私事,到山下去看幾個朋友。
「先生們好!」他說,「還在壓馬路?在這大世界裡敢情挺不錯?我剛進行了一次決鬥,用刀和截骨頭的鋸子。大手術,您知道,摘除肋骨。從前動這種手術的人百分之五十下不來手術台。現在我們取得了更好的結果,不過有時候還是導致死亡,不得不提前收拾傢伙。嘿,今天這位倒挺懂事,整個手術過程中都直直地躺著一動不動……絕了,竟有這樣的胸腔,簡直不像樣。軟組織已經撐不住,您知道,所謂一塌糊塗。哦,您怎麼樣?身體如何?兩個人一起肯定更快活吧,您說,齊姆遜,您這個機靈鬼?可您為什麼淚汪汪的,旅行家?」他突然把話鋒對準漢斯·卡斯托普,「要知道,這兒不允許當眾哭鼻子。違反院規。不然誰都會來一下。」
「我是感冒了,宮廷顧問先生,」漢斯·卡斯托普回答,「我不知道怎麼會感冒,可扁桃發炎得厲害。我還咳嗽,胸口上就像壓著重重的東西。」
「是這樣嗎?」貝倫斯說,「那就該找位在行的大夫來給您瞧瞧。」
哥兒倆一齊笑起來。齊姆遜立正站好,答道:
「我們正準備這樣,宮廷顧問先生。我明天不是要檢查身體嗎?所以我們想問問,可否勞駕您順便也替我表弟檢查一下。我們想弄清楚的是他星期二能不能動身。」
「哦,哦!」貝倫斯應道,「哦,哦,這個嘛!我們很樂意!我們早就應該。他既然住在院裡,總該順便檢查一下。不過我們自然也不便勉強。這樣吧,明天下午兩點,您一吃完午飯就來!」
「也就是說,我有點兒發燒。」漢斯·卡斯托普解釋。
「您說什麼!」貝倫斯驚呼,「您大概想給我報告新聞吧?您以為我腦袋上沒長眼睛是不是?」說著,他伸出粗大的手指頭,指了指他那充血的、發青的、淚水汪汪的眼睛,「那麼到底多少度呢?」
漢斯·卡斯托普禮貌地報了數字。
「上午?哦,不壞。對一開始來說甚至挺夠意思。嗯,說定了,明天下午兩點二位一起來,對此我深感榮幸。祝二位多多吸取營養。」說完,貝倫斯便膝頭彎彎地,像划槳似的搖擺著雙臂,順著傾斜的山路往下走去,身後飄起來一片雪茄的煙霧。
「嗯,按你的意思講了,」漢斯·卡斯托普說,「真叫再湊巧不過,我這就算登了記了。不過,他充其量也只能給我開點甘草露或止咳茶什麼的,除此幫不了多少忙。當然嘍,像我這種情況能聽聽醫生的勸告,畢竟要放心些。可他為什麼講話老是那麼隨便!」漢斯·卡斯托普道,「他開始時跟我開開玩笑倒可以,但總是這樣我就不高興。『祝二位多多吸取營養。』這叫什麼話!他完全可以這樣說:『祝二位好口福!』因為『口福』是個文雅字眼兒,像『用餐』一樣,而與『祝願』配搭起來也挺好。『吸取營養』呢,是個純粹的生理學術語,再搭配上『祝願』,就像是在挖苦人。還有,我也看不慣他抽雪茄那副德行,它叫我覺得有點可怕,因為我知道他抽不出滋味兒來,越抽心情反倒越抑鬱。塞特姆布里尼說,他那高興勁兒是硬裝出來的。塞特姆布里尼是位批評家,善於知人論事,你不得不承認。他勸我要多動動腦筋,不可事事隨人意,他講得完全正確。可有時候他一開始批評這,指責那,帶著應有的義憤,講著講著卻插進來一些完全不同的東西,跟他的批判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這下子道義的嚴肅性就完啦,像他的什麼共和國呀,美妙的文體呀,只能令人大倒胃口……」
他含糊不清地喃喃著,好像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約阿希姆同樣只是從旁邊瞅著表弟,道了一聲再見,就各自回到房間,走上陽台去了。
「多少度?」約阿希姆過了一會兒壓低嗓門問,雖然他並未看見漢斯·卡斯托普又拿起了體溫計……漢斯·卡斯托普以漫不經心的口氣回答:
「老樣子。」
真的,他一進房間又將今天早上買到的那個精巧玩意兒從洗臉台上拿起來,豎著抖了幾下,使已經完成任務的三十七點六攝氏度消失掉,然後完全像個老資格似的把這玻璃雪茄往嘴裡一含,就上陽台靜臥去了。可是,儘管他把體溫計壓在舌頭底下整整八分鐘,卻仍然大失所望,水銀柱並未繼續膨脹,還是只有三十七點六攝氏度。這也算發燒,雖然不比早上燒得厲害些。午飯後,那熠熠生輝的小柱子升到了三十七點七攝氏度;晚上,病人經歷了一天的緊張興奮已經很累,它卻保持在三十七點五攝氏度上;第二天早上竟然只有三十七攝氏度,但接近中午時又恢復到了前一天的高度。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午餐的時間到了,而午餐一結束就該去赴那個約會。
漢斯·卡斯托普事後想起,那天午餐時舒舍夫人穿著一件紐扣很大、口袋卷了邊的金黃色羊毛衫。這是件新衣服,或者至少在漢斯·卡斯托普眼裡是新的。只見她照舊是姍姍來遲,進門後又以漢斯·卡斯托普熟悉的姿態衝著大廳亮了亮相。然後,跟每天五次一樣,她款步走到自己桌前,動作柔和地落了座,開始邊吃邊聊起來。漢斯·卡斯托普一如既往,卻以更大的注意力觀察著她講話時腦袋的動作,再次發現她拱著後頸,傴著腰背,一副懶洋洋的神氣。漢斯·卡斯托普必須從坐在中間橫著那張桌子上的塞特姆布里尼背後望過去,才能看清「好樣兒的俄國人席」。舒舍夫人呢,在整個午餐時間裡一次也沒轉過臉來。然而用完飯後甜點,當餐廳窄頭在「差勁兒的俄國人席」附近那隻由鏈條掛著擺捶的大鐘敲響兩點的一剎那,想不到卻出現了一個情況,令漢斯·卡斯托普心裡奇妙地震動起來:正當時鐘敲響兩點時——一!二!那富有魅力的女人將頭連上半身慢慢地轉了過來,目光越過肩膀,清清楚楚地、毫不含糊地望著漢斯·卡斯托普的這一桌——哦不,不是整個兒地望著他這一桌,而是毫無疑義地、緊緊地盯著他個人,緊閉的嘴唇周圍和細眯眯的普希畢斯拉夫式的眼睛裡都帶著笑意,好像想說:「嗯,是時候了。你該去了吧?」當她以一雙明眸講話的時候,她是親切地稱他為「你」的,儘管她的嘴連「您」也不曾對他說過。這段小插曲使漢斯·卡斯托普內心深處既迷惘又駭異,等神志稍微清醒了一點兒,他便抬起眼來,望著舒舍夫人的臉,然後又越過她的額頭和髮髻,凝視著遠方。難道她了解他預約好兩點鐘去體檢嗎?看樣子就是了解喲。但是不了解的可能性也幾乎同樣存在;何況剛才,就在剛剛過去的那一分鐘,他還問過自己是否應該讓約阿希姆去轉告宮廷顧問,說他的感冒已經好些了,他覺得檢查已成為多餘。這樣一個想法的種種優點,經那含笑詢問的目光一瞥,自然就迅速萎靡下去,只剩下一點兒可厭的無聊況味啦。緊接著,約阿希姆已將卷好的餐巾放在桌子上,沖他揚了揚眉頭,一邊向同桌的人鞠躬告退,一邊離開了座位。漢斯·卡斯托普跟著表兄往餐廳外走,儘管腳步沉穩,內心卻七顛八倒。他仿佛覺得,那目光、那微笑都仍然壓迫著他。
打昨天上午起,哥兒倆就沒再談過今天打算做的事,今天他們仍然默然地走著,心照不宣。約阿希姆腳步匆匆;約定的時刻已經過了,宮廷顧問貝倫斯又一向守時。出了餐廳,順著同樣是在底層的走廊前行,經過管理處,走下鋪著打過蠟的軟木地板乾乾淨淨的樓梯,他們終於來到了「地下室」中。正對著樓梯有一道房門,門上的瓷牌告訴人這就是診療室;約阿希姆在門上敲了敲。
「進來!」貝倫斯高聲應答,他將第一個字念得特別重。他站在屋子中間,身穿白大褂兒,右手拿著黑色的聽診器在自己的腿上不斷地敲打。
「抓緊!抓緊!」他說,同時把一雙淚水汪汪的眼睛轉過去對著牆上的掛鍾,「先生們,請快一點(義大利語)!我們要伺候的不只是你們兩位貴人。」
在窗前的雙面寫字檯一側,坐著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在黑色絲光紡的襯衫映襯下臉色更加蒼白。他胳膊肘支在桌面上,一隻手握著筆,一隻手捋著鬍子,面前放著些顯然是病歷的紙張,表情木然地望著進屋來的表兄弟,整個神氣跟一個只能在這兒當下手的角色十分協調。
「喂,給我病歷!」宮廷顧問回答約阿希姆表示歉意的就是這句話。他接過病歷去很快瀏覽,病人已開始趕緊脫去上身的衣服,掛在門邊的衣架上。對漢斯·卡斯托普沒有任何人理睬。他這麼站著旁觀了一會兒,便自動在一把扶手上有裝飾的老式圈椅中坐下來。圈椅靠著張小茶几,茶几上蹲著個磨光玻璃大肚瓶。牆邊上立著幾隻書櫃,柜子里藏著些書脊寬寬的醫學典籍和成捆的病歷。除去這些家具,房裡就只有一張鋪著白色蠟布的長榻,高矮可用搖柄調節,枕頭上蓋著一張紙巾。
「點七,點九,點八,」貝倫斯一邊翻約阿希姆每日五次忠實記錄體溫結果的表冊,一邊念念有詞,「仍然有點兒燒,親愛的齊姆遜,我不能說您最近健康些了。」「最近」的意思乃是四個星期。「病毒還在,還在,還在,」他說,「當然了,也不是從今兒個到明天就好得了的,除非我們會巫術。」
約阿希姆點點頭,聳聳赤裸的肩膀;他本來可以頂上貝倫斯一句:他可不是昨天才到這山上來的呀。
「右肺門下邊,那敲著特別響的地方,還一抽一抽地痛得厲害嗎?好些了?嗯,請過來!讓我們給您好好兒敲一敲。」這樣,便開始了叩診。
宮廷顧問貝倫斯叉開腿,身子往後仰,聽診器夾在胳膊底下。他首先敲約阿希姆右肩最上邊,敲時用腕關節發力,拿右手粗壯的中指當錘子,以左手為支撐。接著,他敲到了肩胛骨下邊,敲到了脊背的中部和下部;隨後,約阿希姆配合默契地抬起胳膊來,以便他也敲敲胳肢窩底下。接著,再到左邊整個重複一遍,完事後便一聲命令:「轉!」又開始敲起胸前來。宮廷顧問從緊連脖子的鎖骨敲起,從胸部上邊敲到胸部下邊,先在右邊敲,後在左邊敲。等到著著實實敲夠了,他才換成聽,耳朵貼著送音嘴兒,聽筒摁在約阿希姆的胸脯上、脊背上,摁在所有剛才他敲打過的地方。約阿希姆則不得不一會兒深呼吸,一會兒乾咳幾聲,看起來很使他感覺吃力;只見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眼裡已噙著淚水。與此同時,宮廷顧問貝倫斯卻以簡短有力的詞語,把聽見的一切通報給寫字檯對面的助手,那光景讓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了裁縫鋪;在裁縫鋪里,衣著合身的師傅為顧客量體裁衣,也是遵循傳統的程序,把皮尺圍在人家的身體上,貼在人家胳膊腿兒上,這兒那兒地比來量去,把量得的數字口授給低頭坐在旁邊的助手記下來。「短,更短。」宮廷顧問口授著。「小泡狀,」他說,接著又重複一次,「小泡狀。」這還不錯,顯然。「不清晰,」他拉長了面孔,「很不清晰。嘈音。」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也像裁縫鋪的夥計似的,將一切全記了下來。
漢斯·卡斯托普歪著腦袋,從旁邊觀察著體檢的全過程,眼睛盯住約阿希姆的上身,漸漸陷入了沉思。他看見約阿希姆的肋骨——謝天謝地,他還有肋骨——深呼吸時在緊繃繃的皮膚下高高鼓起來,相形之下肚腹就癟了下去。約阿希姆的上身跟一般小伙子似的顯得瘦長,呈黃褐色,胸膛和腋下長著黑毛,胳膊粗壯有力,一隻手腕上戴著根金鍊子。這是一雙體操運動員的胳膊,漢斯·卡斯托普想;他一直都喜歡做體操,而我卻不當那是回事兒;這愛好跟他想服役有關。他一直很注意身體健康,比我注意得多,或者至少是以不同的方式。因為我一直是個老百姓,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洗熱水澡,吃可口的飯菜,飲美酒佳釀;他呢,卻注重培養自己男子漢的品格和能耐。現在可好,他的身體以另外的方式呈現在眼前,獨自大出風頭,就因為病了。它發著低燒,病灶依然存在,不能恢復健壯,不管可憐的約阿希姆多麼渴望回到平原上去當一名軍人。瞧,他已經完全發育成了個書里描寫的男子漢,簡直跟美景宮中的阿波羅塑像沒有什麼兩樣。可是他體內有病,體外也因為有病而發燒發熱;病使人的身體更受重視,把人完全變成了身體……他想到這兒不覺一驚,迅速將審視的目光從約阿希姆赤裸的上身抬起來,移向他的眼睛——他那雙又大又黑又柔和的眼睛。只見它們由於使勁兒呼吸和咳嗽而淚水盈眶,帶著憂傷的神情越過在一旁觀看的漢斯·卡斯托普的頭頂,凝視著空中。
這時候,宮廷顧問貝倫斯工作完了。
「嗯,挺好,齊姆遜,」他說,「在可能的限度內,一切正常。下一次,」——那是四個星期以後——「下一次肯定所有地方都會更好一點兒。」
「還得多久,宮廷顧問先生您認為?」
「又想催了嗎?即便在情緒好的時候,您也不能這麼虐待您的士兵!我最近說過就那么半年——我希望您從最近算起,您得知道這是再短不過的了。這地方生活得還不錯嘛,您可不該要求太苛刻。我們這兒又不是監獄,或者……西伯利亞礦坑!或者您是想講我們真有些像那種地方?好啦,齊姆遜,開步走!下一個,誰還想檢查!」他眼睛望著天,高聲說。他伸長胳膊,把聽筒遞給欠起身來的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讓他再給約阿希姆簡單複查一下。
漢斯·卡斯托普跳了起來,眼睛盯著叉開腿站著的宮廷顧問貝倫斯,見他張著嘴若有所思的樣子,同時慌慌張張開始做接受檢查的準備。他由於太急躁,點子花的縐袖襯衫纏在頭上老是脫不下來。終於,他站到了宮廷顧問面前,皮膚白淨,頭髮金黃,身材瘦長——一看就比約阿希姆·齊姆遜更像是個平民。
可宮廷顧問讓他站著,自己卻繼續想自己的心事。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已重新落了座,約阿希姆已在穿衣服,貝倫斯才下決心來搭理面前這個還想檢查的年輕人。
「哎喲,原來是您!」他說,同時用粗大的手抓住卡斯托普的上臂,將他推遠點,目光犀利地打量著他。可他不像一般打量人那樣看著卡斯托普的臉,而是盯住他的身體,將他轉了過去,就像轉動什麼東西一般,以便觀察他的背部。「嗯,」他說,「嗯,讓咱們瞧瞧,看您的情況怎麼樣。」說著,又像剛才一樣敲擊起來。
他敲了所有對約阿希姆也敲過的地方,有的部位還多次反覆。為了比較,他交替著在左邊鎖骨頂上和往下一些的地方敲了老長時間。
「聽見了嗎?」他問對面的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坐在五步之外的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點點頭,表示聽見了。他表情嚴肅地將下巴垂在胸口上,鬍子尖兒被擠得向上翹了起來。
「深呼吸!咳!」宮廷顧問發著號令,手上拎著聽筒。漢斯·卡斯托普被苦苦折騰了八至十分鐘,讓宮廷顧問聽了個遍。宮廷顧問一言不發,只是將聽筒摁過來移過去,在那些剛才就敲得比較久的部位同樣反覆了許多遍。終於,他將聽筒夾在腋下,倒背著雙手,眼睛盯著他與漢斯·卡斯托普之間的地上,說:
「是的,卡斯托普,」——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僅僅用姓稱呼這個年輕人,「事情有些不對勁兒,正如我一直預料的。我老為您擔心,卡斯托普,現在就可以對您明說了。從一開始,自打我第一次有幸見到閣下以後——我早已相當有把握地斷定,您是屬於這個院裡的人,而且您也將會認識到這個事實。從前就有過好些跟您一樣上山來玩兒的遊客,鼻子翹得高高的,東張西望,結果有一天也明白過來,最好還是別再當好奇的旁觀者,而是老老實實長住下去為妙。不是『妙不妙』的問題,請您正確理解我的意思。」
漢斯·卡斯托普臉色大變,正在扣吊褲帶的約阿希姆也呆住了,側著耳朵細聽……
「您有一位殷勤和藹、相親相愛的表兄在這兒,」宮廷顧問繼續說,同時把頭朝約阿希姆歪了歪,並以腳掌和腳跟輪流著地,使身子前仰後傾,「但願他能馬上說,他早就有病,或者讓我們講,他在發現之前已經病了好長時間,您的這位好表兄。這樣,就像學者們說的,您先天地得到了某種關照[47],親愛的卡斯托普……」
「可他只是我的非同胞表兄,宮廷顧問先生。」
「嗯嗯,嗯嗯。您大概不至於不承認自己的表兄吧。同胞或者非同胞,他總歸還是您的親戚。是姑表或是姨表?」
「姨表,宮廷顧問先生。他母親是我母親的一位異……」
「您母親健在嗎?」
「不,她過世了。她死的時候我還很小。」
「哦,怎麼死的?」
「患腦血栓,宮廷顧問先生。」
「腦血栓?好,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您的父親呢?」
「他患肺炎死了,」漢斯·卡斯托普回答,「還有我祖父也是。」他補充道。
「是嗎,他也死於肺炎?瞧,您的長輩中已有這麼多人。而您嘛,一直都很貧血,是不是?您干體力活兒和腦力活兒並不那麼容易累嗎?還是容易?而且還經常心跳得很厲害?最近才這樣的?好,好,還有就是呼吸道很容易發個炎什麼的。您知道您已經染上病了嗎?」
「我?」
「是的,正是您。您聽不出差別嗎?」宮廷顧問一邊講,一邊交替著敲他左胸上部和稍微往下一些的地方。
「這兒聲音要沉悶一點。」漢斯·卡斯托普回答。
「很好。您可以當個專家。也就是說,有些沉悶;沉悶的響聲意味著病灶已經老化,已經出現鈣點,或者您願意講的話已在硬結。您早就染上病啦,卡斯托普;可您不知道,這我們也不怪任何人。早期診斷是困難的,尤其對於我那些平原上的可敬的同行。我並不想說,我們的耳朵更敏銳,儘管專門訓練也有些作用。但是,空氣使我們聽得更清楚,您懂嗎?這山上稀薄而乾燥的空氣。」
「懂,當然。」漢斯·卡斯托普回答。
「那好,卡斯托普。現在您聽我說,我的孩子,我願意奉上幾句金玉良言。如果您沒有其他問題,您懂嗎,只是身體裡氣管旁的病灶硬結、鈣化就萬事大吉的話,我會馬上打發您回老家去,絲毫不再過問您的事。您該明白吧?但事情並非如此,還有您的實際情況,加之您既然已在山上——回去不划算,漢斯·卡斯托普——過不多久您又不得不再上山來的。」
漢斯·卡斯托普重新感到血液一齊湧向了心臟似的,胸口裡像有榔頭在敲擊。約阿希姆仍然站著,手捏著後邊的紐扣,眼睛望著地上。
「要知道除去一些濁音,」宮廷顧問說,「您在左胸上方還有一個部位聲音不清,已近乎是噪聲了,無疑有了新病灶——我還不想說它正在擴散,但可以肯定是處於浸潤期,而您要是讓它繼續往下邊發展,親愛的,您那整個肺都只好見鬼去,不管您有多大的能耐。」
漢斯·卡斯托普愣住了,只有嘴角周圍在奇怪地抽搐;可以看清楚他的心臟在肋下有力地搏動。他向約阿希姆望去,卻捕捉不住表兄的目光,只好又望著宮廷顧問鐵青色的臉;這臉上生著一雙同樣是鐵青色的淚水汪汪的眼睛,一撇單獨有一邊向上翹起的鬍子。
「作為客觀依據,」貝倫斯說,「我們還有您上午十點鐘的體溫三十七點六攝氏度,這與聽診的結論相當吻合。」
「只是我想,」漢斯·卡斯托普說,「發燒是因為我患了感冒。」
「感冒?」宮廷顧問應道,「怎麼會感冒?讓我給您講講吧,卡斯托普,您聽好了,我知道你腦子裡彎彎拐拐是夠多的。我想說的是我們山上的空氣對治病有好處,您認為是不是?情況確實如此。可它同時也對疾病有好處,您明白我的意思嗎?也能促使你生病,加快身體的新陳代謝,使潛伏的病灶發出來;發出來並非壞事,您的情況正是如此。我不知道您在平原上是否就常發燒,反正您是剛上山頭一天就已經這樣子,不是因為感冒了才開始的——這就是我的看法。」
「嗯,」漢斯·卡斯托普回答,「是的,我相信也確實是這樣。」
「您顯然一上山就暈乎乎的,」宮廷顧問進一步強化自己的論點,「那是細菌製造的病毒在擴散的結果;它們對中樞神經有麻痹作用,您懂的,這一下面孔也發起紅來。您現在首先躺到床上去,卡斯托普;我們必須觀察觀察,看能不能讓您臥床休息幾個星期就把熱度降下來。其他等以後再說。我們將為您漂漂亮亮地拍張片子——能看見自己體內的情況,會使您高興的。不過嘛,我得有言在先:像您這樣的病情不可能一兩天就治好;這兒沒有GG上吹的靈丹妙藥,能夠立馬見效。不過我也立刻感覺到,您會是位好病號的,有更多養病的天賦,不會像這兒這位將軍,每次溫度稍微下降一點點,就急著要出院。好像只有『立正』才是命令,『靜臥』就不是似的!保持安靜是公民的頭號義務,急躁只有壞處。我請求您,卡斯托普,別令我失望,別讓事實證明我看錯了人!去吧,去透視室!」
這樣,宮廷顧問貝倫斯便結束了診斷,像個大忙人似的又坐到寫字檯前,抓緊利用下一個檢查者到來之前的空隙填填寫寫。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卻站了起來,走到漢斯·卡斯托普面前。他斜仰著腦袋,臉上笑呵呵的,以致鬍子底下露出了黃黃的牙齒。他左手搭著年輕人的肩膀,右手與他的手相握,挺親熱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