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恆久不變的湯與恍然大悟
2024-10-10 23:19:46
作者: (德)托馬斯·曼
眼下即將出現一個現象,我這個講故事的人最好自己先對它表示驚訝,免得讀者們會過分地驚訝。就是對漢斯·卡斯托普來到這山上的人們中度過的頭三個星期——那根據預測而限定逗留的二十一個盛夏的日子的總結匯報花掉了大量的時間和篇幅,也完全符合我們本身並不完全想要掩飾的期望。可是與此相反,他停留此間的隨後三個星期,就壓根兒用不著花多少行、多少字和多少個瞬間去講啦,跟前邊的曠日持久、連篇累牘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我們將會看見,這隨後的三個星期一晃眼就已過去,就已置之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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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況確實令人驚訝;不過呢,它又正常並且符合講故事和聽講故事的規律。要知道,時間之於我們的長或短,讓我們覺著是延伸了或是萎縮了,都會完全跟出其不意地遭到命運捉弄的主人公的感覺一樣,跟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感覺一樣,也就正常並符合這些規律。再就是,於注意到了時間的奧秘的同時,也讓讀者做好思想準備,在他的周圍我們還將碰到另外一些完全不同的怪異現象,應該講一樣是有益處的。至於眼下嘛,只要每個人都想一想,他在生病時一連串甚至一「長串」的日子如何飛駛而過,就夠了:那是不斷重複的同樣的日子;可是既然同樣,從根本上看講「重複」便不怎麼對了;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千篇一律,是一個停滯的現在,是不變的永恆。今天中午給你上的湯,和昨天給你上過的以及明天將給你上的,完全一個樣。於是一到點你就聞到同樣的氣味——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和如何來的;於是你一見上湯就腦袋發暈,以致不同的時態在你便攪混和糾纏到一起,生存的真正形態對於你,只是恆久不變地給你上同一味湯的、全然沒有了緯度的現在時。不過結合著永恆來談無聊,很是有些荒謬;而荒謬的事情我們情願避而不談,特別是涉及與故事主人公的共同生活的時候。
話說自打星期六下午起,漢斯·卡斯托普就臥床靜養啦,因為宮廷顧問貝倫斯,這位統領著包括我們在內的世人的最高權威,如此發出了指示。他就這麼躺在自己那張乾淨、潔白的床上,那張曾經死過一個美國女人、也很可能還死過其他一些人的床上,睡衣胸前的口袋上繡著他姓名的縮寫字母,雙手交疊在後腦勺下面,睜著一雙單純無邪、讓傷風感冒弄得渾濁了的藍眼睛,死死盯著房內的天花板,思考著自己眼下的離奇處境。即使不曾感冒吧,也沒法想像他那雙眼睛目光會是清晰、明亮和純潔的,因為他的內心看來並非如此,即使它再怎麼單純,事實是他心裡非常陰鬱、迷茫、曖昧,並且疑慮重重。他就那麼躺在那裡,一會兒猛然間心血來潮,狂笑不止,直笑得胸腔劇烈地震動,心臟也由於從來沒有過的亢奮和大喜過望而幾乎停止跳動並且感覺疼痛;一會兒又憂懼、害怕得臉色蒼白,心臟也隨不斷感覺到的內疚而飛速跳動,而對肋腔進行砰砰砰的捶擊。
臥床靜養第一天,約阿希姆完全不打攪表弟,避免與他進行任何討論。他曾幾次腳步輕輕地走進病房,對躺著的表弟點點頭,為表示禮貌還問他缺什麼不。再說,發現漢斯·卡斯托普害怕爭論並尊重他的選擇,也讓約阿希姆輕鬆多了,不然的話他也會憂心忡忡,處境照他看甚至會更加尷尬。
可到了星期天上午,在獨自一人去做過早上的散步以後,他就沒法再往後推,只好來面對面地跟表弟談必須談的事情啦。他站到他的窗前,嘆了口氣說:
「唉,一點辦法沒有,必須馬上採取步驟。他們在家裡等著你哪。」
「現在還不用。」漢斯·卡斯托普回答。
「不用;可也在接下來的幾天,在星期三或者星期四吧。」
「嘿,」漢斯·卡斯托普說,「他們等我回去的期限壓根兒不會精確到天。他們有的是其他事情,不會掐著指頭算日子,一直等到我回去。我要是回去也就回去了,迪納倍爾舅公只會說一句:『瞧,你又回來啦!』雅默斯舅舅也不過問問:『嘿,不錯吧?』我要不回去呢,你放心,得過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才會發現。自然嘍,過些時候還是必須給他們報個信……」
「你可以想像這事讓我多尷尬!」約阿希姆說時又嘆了口氣,「現在怎麼辦?自然我不會不感到負有責任,就像人們通常說的。你來山上看望我,我帶你熟悉這兒的情況,現在你卻走不了啦,而且誰也不知道你啥時候才能離開,才能去報到就職。這叫我難堪到了極點啊,你肯定明白。」
「請原諒!」漢斯·卡斯托普說,雙手仍舊疊放在後腦勺下面,「你幹嗎傷腦筋呢?簡直是胡扯。我是上山來看你嗎?就算是吧;不過歸根結底,我首先是來休養的,遵照海德金特大夫的囑咐。現在事實表明我的確非常需要休養,需要的程度是他和我們大家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再說呢,我也不是頭一個打算來這裡做閃電式的探訪,結果情況卻發生了變化的人。例如,你只要想想那位『兩個全都』的小兒子,想想他在此地的意外遭遇就夠了;我不知他眼下是否還活著,也許在某一次進餐的時候,人家已把他運走了吧。我真感到意外自己也有點病了;我首先必須適應這個情況,必須感覺自己是一個病人,是你們中真正的一分子,而不能像以前似的僅僅以客人自居。如此一來我就再也不會大驚小怪啦,要知道我的健康狀況從來沒有多麼好過,我只要考慮一下自己的父母親都死得那麼早,我可又到底怎麼健壯得起來呢!你身體不是也有點小毛病嗎,如果它現在已算治好了,我們就誰也不會有什麼想法;可問題是,我們這個家族確實有點問題,至少貝倫斯是如此認為的。反正從昨天起我就躺在這兒了,並且一直在考慮自己過去的心境到底怎麼樣,對整個的生活,你知道,以及對生活提出的要求到底抱著怎樣的態度。我生性相當嚴肅,對粗魯和喧鬧的事物一直抱有某種反感;最近我們還談過這個話題,還說起有幾次我差點希望去當教士,由於我對哀傷的和虔誠的事物感興趣……例如一張黑絲巾,你知道,上面繡著銀色的十字架,或者『願死者安息』這幾個拉丁文字……這在我看來乃是世間最美好的話語,比什麼『萬歲,萬萬歲』可親得多,那不過是瞎起鬨罷了。這一切的一切,我想根源都在我自己也有點毛病,都在我打小對疾病就感覺親切,眼下在這兒可不就表現出來了嗎?情況既然如此,我到山上來並且接受了體檢,那就可以講乃是幸運;你根本用不著有一絲一毫的自責。要知道你已經聽說了:我如果在平原上繼續那麼混下去,沒準兒整個肺葉都一下子會全報廢。」
「這誰知道呢!」約阿希姆回答,「這樣的事情,真叫沒誰會知道!看來呀,你肺上已經有過一些病灶,儘管也沒人管就自行痊癒了,結果現在只是有些地方敲起來聲音沉濁一點,並沒有什麼關係。你眼下被診斷出的幾個浸潤點多半也會如此,要是你沒有偶然來我這裡的話——誰知道呢!」
「是啊,簡直沒法知道,」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因此嘛,也就沒理由過分擔憂,例如也包括對我療養期限的預測。你說過,沒誰知道我幾時能出院,能去造船廠上班;可你的意思聽起來挺悲觀,我覺得操之過急,到底誰都還不知道嘛。貝倫斯沒有講期限,他是個謹慎的人,不肯充當預言家。再說都還沒有透視和照片呢,只有它們能客觀說明情況;誰知道會不會真查出什麼問題來,誰知道我會不會還沒查燒就退了,就立馬可以對你們說『再會』呢?我主張咱們別沒到時間就出牌,別急著給家裡人講海上遭遇海盜的可怕故事。即使很快要寫信回去——我自己會寫的,用這兒的自來水筆寫,等我稍微坐得起來以後——那也只寫『嚴重傷風感冒,發燒臥床休息,暫時不宜旅行』就夠啦。往後是怎麼樣便怎麼樣。」
「好的,」約阿希姆應道,「暫時可以這麼辦。其他事情也等等再說吧。」
「什麼其他事情?」
「別不長腦子啦!你的手提箱不是只準備了三個星期的東西嗎?你可需要更多的換洗衣服,更多的內衣、外衣和冬衣,更多的鞋子呀。最後,你還得再讓家裡匯些錢來是不是?」
「對,」漢斯·卡斯托普回答,「我是需要所有這一切。」
「那好,咱們就等著瞧。不過人家叫咱們……不,咱們最好自己別抱幻想!」約阿希姆說,同時激動得在房裡走來走去,「我在這裡待得太久,不會不清楚情況。如果貝倫斯說什麼地方聲音欠清晰,那差不多就是有了雜音……當然嘍當然嘍,咱們是可以等著瞧!」
這次談話就此結束。接下來,平平常常的日子又按八天和十四天的周期進行著調劑變換;儘管以他目前的狀態,漢斯·卡斯托普仍然置身其中,雖說不能直接參與和分享,卻能通過來看他的表兄的口述得到彌補。每一次來,約阿希姆總要在他床沿上坐一刻鐘光景。
那只用於星期天早上送早餐的托盤上,現在放了一小瓶花作為裝飾;還有今早上餐廳里上的精美糕點,也沒忘記送上一份給他品嘗。過了一會兒,下邊花園裡和露台上熱鬧了起來,隨著喇叭和黑管奏響,兩周一次的星期音樂會便開始了。這時約阿希姆也來到表弟房中,坐在門外的陽台上看演出;漢斯·卡斯托普則半躺半坐在床上,側靠著腦袋,目光中流溢著愉悅和虔誠的神情,聆聽著從下邊飄來的悠揚悅耳的音樂,聽著聽著想起塞特姆布里尼所謂音樂「在政治上可疑」的論調,內心裡也不禁聳了聳肩膀。
除此而外,這些天發生的其他事情和活動,如我們說過的他就讓約阿希姆給他講述。漢斯·卡斯托普刨根問底,想知道星期天女士們是否穿上了節日的盛裝,也就是帶花邊的長裙什麼的——這時節穿帶花邊的裙子可是太冷啦——還有下午是不是驅車出去郊遊了——確實有一幫子人出去了:「半邊肺協會」的全體成員去遊覽了克拉瓦德爾;到了星期一,約阿希姆從克洛可夫斯基的報告會上回來,在中午的靜臥之前來他房裡看他,漢斯·卡斯托普又要求他轉述報告的內容。約阿希姆看上去懶於開口,不樂意轉述那個報告;對了,對上一次的報告,哥兒倆之間也再沒有提起過。然而這次漢斯·卡斯托普堅持要知道個究竟。他道:「我躺在這裡,付了全部的費用,因此對提供的服務也應該有份。」說時,他想起十四天前的那個星期一,想起那次給他造成了不小麻煩的獨自外出散步,便講出自己的如下推斷:正是這次散步,對他的身體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讓潛伏著的疾病爆發出來啦。
「此地講話的方式真有意思啊,」漢斯·卡斯托普嚷起來,「那些普通老百姓那麼莊重、文雅,有時聽起來簡直像朗誦詩。『嗯,多謝您,請保重!』」他複述並模仿當地一位樵夫說話的口吻。「我在林子裡聽見的,一輩子恐怕都不會再忘記了。這樣的話語和別的印象以及記憶結合在一起,你知道,將至死還迴響在你的耳朵里。這麼說,克洛可夫斯基又講了『愛欲』什麼的?」他問,並在說出那個詞兒時扮了個鬼臉。
「自然是嘍,」約阿希姆回答,「不講這還能講啥?它原本就是他的題目嘛。」
「今兒個他到底怎麼講來著?」
「嘿,沒什麼特別。你上次聽過,自己也知道就那些玩意兒。」
「可終歸得拿出點新鮮東西吧?」
「沒啥新鮮的……對了,今天他扯的純粹是化學。」約阿希姆勉勉強強開始講起來。據他轉述,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認為「愛情」產生於中毒,產生於人機體的自我毒化,而這毒化的起因,又是一種遍布在人體內的不明物質發生了分解;這一分解的生成物又對人的某些脊椎神經中樞起著麻醉作用,那情形完全跟吸毒成癮的人服用嗎啡或者古柯鹼一個樣。
「結果聽眾便一個個臉蛋兒緋紅!」漢斯·卡斯托普接過話頭,「你瞧,不是值得一聽嗎。他真箇叫無所不知,學識淵博。等著吧,有朝一日他終歸會發現那種遍布我們全身的不明物質,將它製成種種可溶解的、麻醉人中樞神經的毒劑,然後便可以用一種特殊的方式矇騙病人啦。也許從前已經有人取得過這樣的成就。聽他的報告不禁想到,過去傳說中講的那些春藥什麼什麼的,倒真有那麼回事兒哩……你要走了嗎?」
「是的,」約阿希姆回答,「我無論如何還得靜臥一會兒。昨天我的體溫曲線又升高了。你的事可對我也有些影響啊。」
這就是星期天,星期一。再過一個晚上又一個早晨,就到了漢斯·卡斯托普單獨禁閉在房裡的第三天,也即為星期二,一個在療養院裡沒啥特別的日子了。不過呢,正好是這一天他來到了山上,在這個地方已經整整度過了三周,所以也就促使他給家裡寫一封信,至少向他的舅公和舅舅們說說旅途經過和目前的狀況吧。他在背後墊著床小絨毯,用院裡印製的信簽寫道:他原計劃的歸期不得不推遲了。眼下他感冒發燒臥床不起,按照貝倫斯宮廷顧問的診斷顯然不好掉以輕心,因為大夫甚至已把他本身的體質整個兒聯繫了起來。要知道剛剛一認識,這位醫學權威就斷言他嚴重貧血;總之一句話,他漢斯·卡斯托普自己定的療養期限,在權威方面看來是遠遠不夠的了。余容後稟。這就成了,漢斯·卡斯托普想。話雖一句不多,卻絕對夠對付一陣子。信沒有投郵箱,而是交給院裡的雜役,直接送上了最近那趟郵政班車。
信送走以後,咱們的冒險家就差不多感到萬事大吉,儘管還受到咳嗽、鼻塞和頭昏腦漲的困擾,卻已不妨心安理得繼續過日子,靜待形勢發展;這日子平常仍分割成了許多小段,永遠地刻板而又單調,既說不上快活,也不好講無聊。清早,在一陣砰砰砰的捶門聲之後,按摩師跨進房來;這精力旺盛的老兄外號叫「體操健將」,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小臂上青筋突顯,說起話來頗為艱難,聲音咕嚕咕嚕的只是在喉嚨管里打轉。跟對所有病員一樣,他也用房號稱呼漢斯·卡斯托普,並塗上了酒精替他做按摩。按摩師離開沒多久,約阿希姆就來了,已經穿戴齊整,來是為了向表弟道早安,詢問他清晨七時量的溫度,同時報告自己的測量結果。隨後他到樓下進早餐;漢斯·卡斯托普則背靠小絨毯坐在床頭,以開始了新生活的好胃口完成著同樣的事情——儘管這時大夫們已巡視完餐廳,正腳步匆匆地穿行於臥床靜養的客人以及垂死者的房間,他仍照吃不誤,沒受這例行的營業活動干擾。嘴裡塞滿罐頭食品,他嘟囔了一句「睡得不錯」,眼睛越過咖啡盞的邊沿望去,看見貝倫斯宮廷顧問正兩個拳頭撐著屋子中央的桌子面,迅速地審視上邊擺著的體溫記錄;接著,漢斯·卡斯托普拖長聲調,漫不經心地回應了大夫們離開時道的「早上好」。隨後他點上一支雪茄,瞅著已經去做完晨課回來的約阿希姆,好像根本沒有想他曾離開過似的。他倆又東聊西聊,從這會兒至第二次早餐——其間約阿希姆還要靜臥——間隙時間如此之短,即使是個沒腦子的人或者傻瓜白痴吧,也都不至於百無聊賴;何況漢斯·卡斯托普還有來山上頭三周的印象夠得他咀嚼,再加上眼前的處境以及可能產生的結果也值得好好思考思考,至於那兩大本從院圖書館借來的畫報雜誌嘛就根本輪不上翻閱,只好晾在床頭柜上啦。
接下來的差不多一個小時,漢斯·卡斯托普沒任何別的事,約阿希姆則去達沃斯坪做了第二次散步。他回來後又走進表弟的房間,給他講散步途中留意到的這個那個,在病床邊上一會兒站一會兒坐,臨了又去做午間靜臥去了,你問午間靜臥多長時間?又只有差不多一個小時吧!把雙手疊放在後腦勺底下,你瞅著天花板還沒想多一會兒心事,鑼聲已經噹噹當敲響,要求臥床的客人和垂死的病號做好準備,該去享用正餐啦。
約阿希姆走了,送來了「中午的湯」:對於隨即端上的飲食而言,這只是一個單純的、象徵性的名字!須知漢斯·卡斯托普訂的不是病號飯,又幹嗎要他吃病號飯呢?病號飯,可憐巴巴的一點兒吃的喝的,壓根兒不適合他的情況。他躺在這兒,繳的是全額費用,在這雷打不動的時刻供應給他的就並非「中午的湯」,而是不折不扣、應有盡有、菜品多達六道的「山莊大餐」,在平常日子已屬豐盛,在星期天更是一桌豪華、排場、奢侈的宴席,只有一個在歐洲培訓的高級賓館大廚師才能做得出來。負責伺候臥床客人的「餐廳女兒」送來食物,食物盛在講究的小鍋里,上面蓋著鍍鎳的蓋子;那本已存在的獨腿食幾——一個能自動保持平衡的奇蹟——讓她橫著推到了漢斯·卡斯托普面前,他於是開始享用滿桌的美味佳肴,快活愜意得就跟那個小裁縫坐在一張自動上菜的小桌前大吃大嚼一樣。[48]
漢斯·卡斯托普剛剛吃完,約阿希姆也回來了;接著這位又去到自己的陽台上,整個山莊療養院也因開始了主要的靜臥而籠罩在寂靜之中,時間就差不多下午兩點半了。不是正好,而是幾乎;準確地講才下午兩點過一刻。只不過這整點之間的一時半會兒是忽略不計的;這就正像在旅行途中,火車一坐幾個小時,或者處於空虛的等待狀態,人們一門心思就是如何把時間過掉,消磨掉,眼下人們也如此慷慨大度地消費時間,十分鐘一刻鐘什麼的便被吞掉了。下午兩點過一刻——乾脆算差三十分鐘三點;以上帝的名義,既然已說出了三,就講下午三點得了。那差的三十分作為三至四之間的整點的準備,可以內部消化掉:在類似情況下,大伙兒就這麼幹。如此一來,那主要的靜臥的長度,最終和事實上又限定在了一個鐘頭,這一個鐘頭到頭來也貶值了,削減了,就像加上了省略號。這省略號呢,正是克洛可夫斯基大夫。
是的,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獨自來查房了;他不再畫一個圓圈繞開漢斯·卡斯托普。他而今已算院裡的人,不再是短暫停留的匆匆過客,而成了真的療養客人,得過問他的病情,不能把他晾在一邊,像在此之前他每天都曾經歷並因而心生隱痛那樣。那是個星期一,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第一次現形在他房間裡,我們說「現形」,是因為用這個詞兒來描述當時漢斯·卡斯托普不禁產生的印象,一種感覺奇怪的甚至有些可怕的印象,可謂恰到好處。他正躺在床上進行半小時或者一刻鐘的假寐,突然驚醒過來,發現醫助已站在自己房中,但並非從門進來的,而是從房間的外側走向他。也就是他沒有經過走廊,而是穿越外邊的陽台,通過敞開的陽台門徑直踱到房裡,讓漢斯·卡斯托普不禁生出一個他是從天而降的印象。反正他沒頭沒腦地站在了他的床邊,臉色黑里泛白,肩膀挺寬,矮墩墩的;他挺有男子氣地微笑著,露出了兩撇鬍子中間泛黃的牙齒。
「見到我您好像感到意外,卡斯托普先生,」他絕對做作地拖長了聲調說,嗓音柔和,介於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間,發r這個上顎音時舌尖不顫動,只是在門牙的背後那麼點了點,平添了一些異國情調。他繼續說道:「可我來只是完成一項愉快的使命,就是來瞧瞧您好不好。您與我們的關係已經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一夜之間,您已從一位客人變成我們的同志了……」「同志」這個詞著實嚇了漢斯·卡斯托普一跳。「誰想得到啊!」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同志式地說笑著,「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歡迎您,您呢,可以用您完全健康的聲明反駁我的錯誤觀點——當時它確實是錯誤的,那個晚上誰想得到啊!我相信,當時我只是表示了一點懷疑什麼的,我向您擔保,我所指並非那麼回事!我不想裝得比實際上更有遠見之明,我當時並未想到有浸潤點,我是另外的意思,更一般的意思,更哲學的意思,我只是表示懷疑:『人』和『完全健康』能湊合在一起。即使今天,即使在您接受檢查之後,我依然故我,與我可敬的上司仍舊保持著距離,並不把這兒這個浸潤點——說時伸手用指尖輕輕觸了觸漢斯·卡斯托普的肩膀——看得有多麼值得大驚小怪。它對於我是第二位的……肌體永遠是第二位的……」
漢斯·卡斯托普打了個冷戰。
「……至於您的重感冒嘛,我看就更加次要啦。」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輕描淡寫地補充道,「現在怎麼樣?臥床靜養肯定很快產生了效果。今天測體溫結果如何?」從現在開始,助理大夫的訪問有了尋常的查房的性質,在隨後的一些天和一些周,情況始終如此: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下午三點三刻或者甚至更早一點,穿過陽台走進來,以男子漢的快活方式問候問候臥床的病員,提幾個再簡單不過的醫療問題,間或也插入一小段私人之間的閒扯,再同志式地說上幾句笑話——儘管這一切也不無一點點可慮之處,可漢斯·卡斯托普終於還是會習以為常,如果這可慮仍然停留在自己的界限以內;他很快就不再對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例行訪問有任何反感,他已屬於日常的內容,已成了主要靜臥時間的省略刪節。
話說助理大夫再退回到陽台上去時已經下午四點——也就是講真正到了午後啦!突然之間,還沒等回過神來,就到了真正的午後——繼續這麼著,沒的說,一會兒已是傍晚:須知等到喝完下午茶,下邊餐廳和三十四號房間裡一樣逼近了下午五點,再等到約阿希姆散完第三次步回來看他表弟,離傍晚六點已經差不多,只須稍稍化零為整,晚飯前的靜臥就僅僅剩下了一小時——要打發一個小時真好比兒戲,如果你腦子裡有想法,床頭柜上還擺著一大摞畫報哩。
約阿希姆離開表弟去進餐。晚飯送到房裡來了。山谷中早就暮靄沉沉;漢斯·卡斯托普吃著喝著,眼看白色的房間裡就迅速黑了下來。吃完了,背靠絨毯坐在那裡,坐在那張杯盤狼藉的自動上菜的小桌前,凝視著迅速加深的暮色,心想這今天的暮色與昨天的、前天的或者一周以前的,真是難以區分。眼下已是晚上——可剛剛還是早晨。漢斯·卡斯托普驚喜地,或者也不無疑慮地發現:這分割了的、人為地弄得好過的日子,在他看來真真正正是被手捻成了碎末,化為烏有了啊!須知在他這個年齡,還不知道對此感覺恐懼。他只是覺得,他「自始至終」都還在觀察。
一天,可能在漢斯·卡斯托普臥床靜養了有十天或十二天之後,也在這個時間,即是說在約阿希姆去進晚餐和參加娛樂活動回來之前,突然有誰敲起他的房門來;隨著他的一聲帶著疑問的「請進」,羅多維柯·塞特姆布里尼的身影出現在了門檻上——與此同時,房間裡一下子變得雪亮了。因為來訪者顧不得關門,第一個動作就是撳亮室內的頂燈;經過雪白的天花板和家具反射,霎時,充滿房間的亮光似乎微微地在顫動。這些天,在所有療養客中,這義大利佬可算漢斯·卡斯托普向約阿希姆真正指名道姓打聽過的唯一的人。約阿希姆每天來他房裡十次,每次都在表弟的床邊坐上或者站上個十分鐘,問不問反正都要向他報告院裡平平淡淡的一天可能發生的小事以及變化,漢斯·卡斯托普設若提出問題,那性質也是一般的和非個人的。離群獨處的年輕人的好奇,局限於打聽是不是又來了新的療養客啦,在熟面孔中是否又有誰出院啦;但看來真正能滿足他的,只是前一種情況。「新人」倒真來了一個,一個面色青綠、臉頰凹陷的青年,吃飯時座位分在皮膚呈象牙色的萊薇小姐和伊爾蒂斯太太旁邊,緊挨著表兄弟倆的右邊。嗯,漢斯·卡斯托普可望見到他啦。至於有沒有誰出院嗎?約阿希姆臉色一沉,乾乾脆脆地否定了。可是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答這個問題,也就是每隔一天就重複一次,儘管他終於有些不耐煩地說,據他所知「沒有任何人即將出院,想從這兒出去可沒有那麼簡單」,企圖來個一勞永逸。
至於塞特姆布里尼嘛,漢斯·卡斯托普確實是指名道姓地專門問過,想要知道他「對這件事」說了些什麼?對哪件事?「嗯,就是我臥床靜養,被認為有病。」塞特姆布里尼對此確實說過什麼,儘管話沒兩句。就在漢斯·卡斯托普人不見了的當天,他就湊過來向約阿希姆打聽客人的下落,顯然是等著人家告訴他,年輕人已經走啦。聽罷約阿希姆的解釋,他只回應了兩個義大利詞兒:先是Ecco,後為Poveretto,譯成德語意思就是:「我說是吧」和「可憐的小傢伙」——要想明白這兩個短語的意思,也無須比兩位年輕人懂更多的義大利語。
「怎麼就『可憐』了呢?」漢斯·卡斯托普道,「他自己不也待在這山上,連同他那由人道主義和政治構成的文學,對社會現實一點促進作用都沒有嘛!他少這麼居高臨下地同情我,我無論怎樣也會比他早些下山哩。」
話說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這時突然站在了他燈光明亮的房中——漢斯·卡斯托普用胳膊肘支持著身子,頭轉向房門,眯縫著眼睛瞧著客人,在認出他來時臉不禁紅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如既往地穿著他那大翻領的厚呢外套、格子花的褲子,翻出來的領口已有相當的磨損。他來時剛吃晚飯,嘴上習慣性地還叼著一根木頭牙籤。在他彎曲得很漂亮的兩撇鬍子底下,嘴角咧著,露出了他那已為人熟悉的笑容,那文雅的、冷靜的、憤世嫉俗的微笑。
「晚上好,工程師!可允許我來瞧一瞧您?要允許,那就需要光明不是——請原諒我不請自來!」他說,說時朝天花板上的頂燈一揮他那小手,「您正沉思默想,我壓根兒不願打擾您。處在您的地位,喜歡思考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說聊天嘛畢竟還有您的表哥。您瞧,我完全明白自己純屬多餘。可儘管如此,咱們共同生活在一個這麼狹小的空間,人與人也就難免相互同情,精神上的同情,心靈中的同情……不見您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望著底下齋堂中您空空的位子,我真的已開始想像您已經走了。少尉卻糾正了我,往壞的方面,哦,如果這樣講不是不禮貌……乾脆說吧,情況如何?您幹些什麼?感覺怎樣?不會太垂頭喪氣吧?」
「原來是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這太好啦。哈哈,好個『齋堂』!您這又說了個笑話。別客氣,請坐這把椅子。您一點兒不打擾我。我剛在這裡思考。『思考』一詞太言過其實。我乾脆懶得連燈都不願意開。非常感謝,我自我感覺不錯也就是差不多正常吧。經過靜臥我感冒基本好了,只不過我聽大家講,那僅僅是次要現象。體溫反正仍舊是不正常的,一會兒三十七點五攝氏度,一會兒三十七點七攝氏度,這些天還老是這個樣子。」
「您定時測量了嗎?」
「是的,一天六次,跟你們山上所有人一樣。哈哈,請原諒,對您稱我們的餐廳為『齋堂』,我還忍不住想笑。在修道院裡才有這個叫法,可不是嗎?咱們這兒確實也有點那種味道——我儘管還從來沒去過修道院,但在想像中也差不多就這德行。『清規戒律』我也已背得溜溜熟,並且嚴格遵行。」
「好個虔誠的修道士。可以講您的試修期已告結束,已宣完了誓。我衷心祝賀您。您確確實實已經在講『咱們的餐廳』。再說呢,您讓我覺得不像一位年輕修士——希望這樣講不致傷及您男子漢的尊嚴——而更像一位小修女,一位委身於基督的天真女孩,她剛剛才削了發,一對大眼睛流露著獻身的決心。過去我曾在這裡那裡見過這樣的小羔羊兒,每一次見到……每一次見到總不由得心生惻隱。唉,是的是的,令表兄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在最後一刻,您到底還是接受了體檢。」
「我發燒來著,我請您,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患了這樣的重感冒,就在平原上我也會看大夫不是?而在這兒,守著院裡的兩位專家,正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是不是似乎也有些荒唐,如果……」
「當然嘍,當然嘍。那就是說還在他們叫您量以前,您自己已經開始測體溫。還有呢,也立刻向您提出了這個建議。體溫計是米倫冬克護士長塞給你的吧?」
「塞給我的?是因為情況需要,我從她那裡買了一支。」
「我懂了。公平交易,沒的說。還有呢,頭兒判了您多少個月?……我的天,這我已經問過您一次了!您還記得嗎?當時您初來乍到。當時您回答得那麼乾脆……」
「我自然記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那以後我經歷了許多新鮮事,可仍然記得當時說的話,就像那是在今天。當時您就如此幽默風趣,稱貝倫斯宮廷顧問為地獄的判官……為拉達麥斯……不,請等等,是另一個稱呼法……」
「拉達曼提斯?可能我順便這麼叫過他。我記不住所有偶爾從自己腦子裡蹦出來的東西。」
「拉達曼提斯,不錯!彌諾斯和拉達曼提斯!當時您也立刻給我們講了卡爾杜齊……」
「請原諒,親愛的朋友,讓我們把他先放在一邊。此刻從您嘴裡說出這個名字來,叫人覺得不是滋味!」
「也好,」漢斯·卡斯托普笑了笑,「不過通過您,我可是學到了許多有關他的知識。是啊,當時我茫然無知,會對您說只來三個星期,別的什麼都不知道。剛好克勒菲特小姐用氣胸噓了一下來招呼我,我因此確實有些失態。不過當時我也真的覺得發燒,因為山上的空氣不只是有利於治病,也有利於發病,有些時候疾病是通過它才真正爆發出來;這個嘛,歸根結底有必要,如果打算治療疾病的話。」
「一項動聽的假說。貝倫斯宮廷顧問也給您講過那個德國血統的俄國婦人嗎?她去年,不,前年在這裡住過五個月?沒講過?他真該給您講講。這位和藹可親的年輕女士,論出身為德國血統的俄國人,已婚,有小孩。她來自東方,患有淋巴結核和貧血,並且看來也頗嚴重。嗯,她在這兒住了一個月,抱怨感覺不好。可得有耐心啊!第二個月過去了,她繼續抱怨並沒見好,相反卻更加糟糕。於是向她解釋,她身體情況到底如何,唯有大夫能下判斷;她只能講自己的感覺,而這沒有多少意義。對她的肺部大夫是滿意的。好,她沉默了,接受了治療,於是體重一個個星期都在減輕。到了第四個月,她在體檢時暈倒了。這沒關係,貝倫斯解釋說;他對她的肺部非常滿意呀。可到了第五個月,她連路都不能走啦,便寫信告訴她在東邊的丈夫;於是貝倫斯收到了她丈夫的來信,信封上用遒勁的筆跡寫著『親收』和『急件』字樣,我親眼看見的。是啊,貝倫斯說,說時聳了聳肩膀,看來情況很明顯,她不適應這裡的氣候唄。德裔俄國婦人給氣瘋了。貝倫斯早該告訴她呀,她大叫,她一直感覺,她完完全全給毀了!……讓我們希望,她回到自己東方的丈夫身邊以後,重新恢復了體力。」
「真精彩!您講得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您用的每一個詞兒都那麼生動。還有那個在湖裡洗澡的小姐的故事,說是院裡因此發了她一支『啞大姐』,也常常還令我忍俊不禁。是啊,無奇不有。真得活到老學到老不是?至於我本身的情況嘛,還完全沒有數。宮廷顧問說什麼在我身體裡發現了一點小問題,我自己不知道一些早先的老病灶,在叩診時我是聽出來了的;現在據說在這兒又聽出了一塊新鮮的——哈,『新鮮』,在這兒搭配著說出來怪特別。不過目前還僅僅是根據聲音做的推斷,要想確診,還得等我下了床去透視和拍片以後。到那會兒,我們就會知道正確的結論了。」
「您認為?可您知道嗎?X光片呈現的斑點常常被診斷為空洞,其實卻只是一些陰影;反之,真有毛病的地方有時倒顯不出斑點來。聖母保佑,如此X光片!這裡曾經來過一位發燒的錢幣學家;正由於發燒,在X光片上就清楚地看見了空洞。大夫們甚至聲稱聽見了空洞的聲音!於是就當它是肺癆病人施治,一治便治死啦。屍體解剖表明,他的肺一點兒毛病沒有,他的死是某種球菌引起的。」
「嗯,您聽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剛才您說到了屍體解剖!可我的情況還不至於此啊。」
「工程師,您真叫滑頭。」
「可您是個徹頭徹尾的吹毛求疵者和懷疑主義者,我不得不講!甚至對精密的科學您都不相信。您的片子上是不是有斑點呢?」
「有,有一些斑點。」
「那您是否也真有點兒病呢?」
「是的,很遺憾,我還病得相當厲害。」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回答,並且垂下了腦袋。談話停頓了一會兒,他清了清嗓子。漢斯·卡斯托普保持著舒適的半躺臥姿態,拿眼睛打量緘默不語的客人。他似乎覺得,他這麼簡單地提兩個問題,就駁倒了塞特姆布里尼所有可能的怪論,甚至包括他關於共和國和美好文體的說法,使他終於啞口無言了。為把談話繼續下去,他不肯採取任何主動。
過了一陣,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又微笑著,重新提起興致來。
「現在請告訴我,工程師,」他說,「對您的這個消息他們怎麼看?」
「什麼消息,您指?我推遲回去的消息嗎?嘿,我家裡的人,您知道,我家裡的人僅僅是三位親戚,一位舅公、兩位舅舅即舅公的兩個兒子;我和舅舅相處得更像是表兄弟。除此我再沒有其他親人,我很小便父母雙亡,成了孤兒。家裡怎麼看?家裡了解的情況還不多,不比我多。一開始,我不得不躺下時給他們寫了一封信,說我患了重感冒,不能旅行。到了昨天,看來要待長一點啦,我又寫了一封信,說貝倫斯宮廷顧問由感冒注意到了我肺部的情況,堅持要我延長療養時間,直到查清我的健康狀況為止。這個消息,他們會很冷靜地看待的。」
「那您的職位呢?您講過您打算進入的實際工作的行業。」
「是的,當實習工程師。我已在造船廠暫時請了假。您可千萬別以為人家因此會大失所望。再長時間沒有見習工程師,他們照樣能幹下去。」
「很好!從這方面看,也就是說,萬事大吉,全線平安無事。在你們全國,人們都頭腦冷靜,不是嗎?然而也精力旺盛!」
「哦,當然,也精力旺盛,非常旺盛。」漢斯·卡斯托普說。他從遠方審視著家鄉的人情世態,發現他的對話者判斷很準確。「頭腦冷靜而又精力旺盛,他們確實是如此。」他說。
「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繼續說,「您要待得久一些,那就不可避免:我們將在山上結識令舅大人——我指的是您的舅公。無疑他會到山上來看您的。」
「根本不可能!」漢斯·卡斯托普大聲回答,「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用十匹馬也拖不上來他!我舅公很容易中風,您知道,人胖得幾乎沒了脖子。不行,他需要適當的氣壓,到了山上健康會比您那位東邊來的女士更糟,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
「真叫我失望。容易中風是嗎?在此情況下頭腦冷靜和精力旺盛又有何用!——您的舅公大人該很富有?您也富有?您家鄉的人都富有。」
對於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作家式的以偏概全,漢斯·卡斯托普微微一笑;隨後便姿態舒適地凝視遠方,心神已經回到故鄉的環境氛圍中。他回憶著,極力不帶個人的成見,與故鄉的距離鼓勵他這樣做,也是他能這樣做。
「那裡人是富有,或者也並不富有。如果是不富有就更糟糕啦。我嗎?我不是百萬富翁,不過經濟倒有保障,可以不依靠別人,自己過得下去。就別談我了吧。您要是說:那邊的人肯定富有,那我同意您。因為假使人不富有,或者只是曾經富有過那就慘啦。『這傢伙嗎?他到底還有沒有錢?』人家會問……話就是如此,嘴臉也完全如此;我常聽見這樣的問話,並且記住了,深深銘刻在了心裡。儘管我早已習慣聽這樣的話,但我感覺還是有些特別,不然便不會銘記住了。或者您怎麼看?不,我不相信,例如您作為一位人文主義者會喜歡我們那裡的情況;甚至土生土長的我,我事後發現也常常感到不痛快,儘管我本人並沒有吃過什麼苦頭。誰家裡的餐桌上端不出最好、最貴的酒,別人就根本不登他家的門,他的閨女們也就嫁不出去。世風如此。我躺在這裡從遠方觀察,心裡就感覺不是滋味。您怎麼說好呢,頭腦冷靜?還有精力旺盛?好,可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狠心、冷漠。狠心和冷漠又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殘忍。那下邊的空氣就是殘忍的、無情的。這麼躺著從遠處觀察,心裡不由得感到害怕。」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專心聽著,不斷地點頭。他一直如此,直到漢斯·卡斯托普的批判暫時告一段落,不再言語。隨後他舒了一口氣,說道:
「人生自然是殘酷的,在您的故鄉卻有了一些特殊的表現形式,對它們我不想加以美化。反正一個樣,對於殘忍的指責,歸根結底還是帶了一些感情色彩。在彼時彼地您不會做出這樣的批判,是害怕在自己眼裡也顯得可笑。您有權把它讓給那些憤世嫉俗的人去干。您現在批判了,表明您已與過去有某種程度的疏遠;這樣的疏遠我不樂意看著它越來越嚴重,因為誰習慣了進行批判,誰就很容易脫離生活,脫離他生來就註定過的生活方式。『脫離生活』意味著什麼,工程師,您知道嗎?我卻知道,並且每天在這兒都目睹它發生。最多只需半年,一個上山來療養的年輕人——而上山來療養的幾乎全是年輕人——頭腦里除去談情說愛和量體溫,就不會再有任何別的想法。而至遲一年以後,他也再不能容忍任何別的想法,而會認為任何別的想法都是『殘忍』的,或者說得好聽一點,都是錯誤的和無知的。您喜歡聽故事,我樂於效勞,可以給您講講一個兒子兼丈夫的年輕人的故事。他在山上住了十一個月,我認識他。他比您大一點,我相信,甚至大得相當多。人家認為他好了,試著讓他出了院,他回到了家裡親人的懷抱中;不是他的舅公和舅舅,而是母親和妻子。從此他整天躺著,嘴裡含著支體溫計,其他任何事情都不知道。『你們不懂,』他說,『要在山上生活過,才知道必須這樣。山下的人缺少基本常識。』事情的結局是他母親做出決定:『再給我滾回山上去,你已無可救藥。』於是他又上了山,又回到了他的『故鄉』,您知道,人只要在這裡生活過一次,就會稱它為『故鄉』。他完全疏遠了自己年輕的妻子,因為她缺少『基本常識』便一腳踢開了她。他妻子看出來,他在『故鄉』會找到一個『基本觀念』一樣、志同而又道合的女人,和她永遠待在一起。」
漢斯·卡斯托普像是只用一隻耳朵在聽,眼睛一直死死盯著房間裡燈光照得雪亮的牆壁,像是凝視著遠方。對塞特姆布里尼說的話,他遲遲地笑了笑才說:
「他稱這兒為故鄉?那可真帶了點感情色彩,如您所說。是啊,您的故事多得數不清。我剛才還在想我們說的關於冷酷和殘忍的話,這些天我已考慮過許多次。您瞧,人必須相當地麻木不仁,才會生來便完全同意平原上人們的思維方式,同意那些類似『這傢伙到底還有沒有錢』的問題,以及與此相適應的嘴臉。我感覺這根本就從來不自然,儘管我連一個人文主義者也稱不上;而事後,我更覺得那太離譜啦。我覺得它不自然,也許跟我不自覺的疾病傾向有關。我自己聽見了那些老病灶,貝倫斯聲稱在我體內又查出了一個新的小問題。這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但歸根結底並不令我驚訝。我實在從來不覺得自己堅如磐石;加之我的雙親又死得那麼早,我從小就完全是個孤兒,您知道……」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頭、肩、手一起協調動作,得體而快意地以形象表示他的詰問:「那又怎樣?還有什麼?」
「您是一位作家,」漢斯·卡斯托普說,「一位文學家;您一定明白這個道理,知道在此情況下不能那麼麻木不仁,稱人們的殘忍是完全自然的,您知道那是些普普通通的人,他們到處走來走去,在那裡笑和掙錢,在那裡大吃大喝……我不知道,我是否正確地……」
塞特姆布里尼鞠了一躬,解釋道:
「您是想說,早早地、反覆地接觸死亡,造成了您某種根深蒂固的心境,就是對輕率的塵世生活的粗暴、嚴酷,我們說玩世不恭吧,特別厭惡和反感。」
「正是正是!」漢斯·卡斯托普興高采烈地叫著,「完美無缺的表達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與死亡接觸!我知道嘛,您作為文學家……」
塞特姆布里尼朝他伸出一隻手,腦袋歪在一邊,眯起了眼睛,這是一個非常優美的姿態,含義是請對方打住,繼續洗耳恭聽。他那麼堅持了幾秒鐘之久,即便漢斯·卡斯托普早已住嘴,有幾分尷尬地等著他下面的演說。他終於又睜開他那雙黑色的眼睛——搖風琴的藝人的眼睛——繼續說:
「請允許,工程師,請允許我對您講,並希望您牢記在心,看待死亡唯一健康、高尚,再說也——我想明確地補充——也唯一虔誠的方式,就是把它理解並感覺為生的組成部分和附帶現象,乃至於生的神聖條件,而不是在精神上將它分開,使之對立,甚或相對地將它否定和貶低——這樣的方式是健康、高尚、理性和虔誠的反面。古代人往往用生命和生殖的圖像裝飾他們的石棺,對於古希臘羅馬的宗教而言,神聖事物與淫穢事物常常是一碼事。那時的人懂得尊重死亡。死亡是生命的搖籃,復活的母體,因此也就尊貴。與生分割開來,死便成了幽靈,成了鬼臉,甚至更壞的東西。因為作為獨立的精神力量,死這種力量極端輕浮,它那邪惡的誘惑力無疑會造成人精神極為可怕的迷亂。」
說到這裡,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緘默不語了。他一直是泛泛而談,結論卻十分肯定。他是認真的;並非聊天似的隨便說說,也不屑於給他的對手以接話和反駁的機會,而是在論述終了時壓低調門兒,打上一個句號。他抿緊嘴坐著,兩手交叉在懷中,穿著格子花呢褲的雙腿一隻疊在另一隻上面,眼睛死死盯住那只在空中微微搖擺的腳。
漢斯·卡斯托普也悶聲不響。他圍著鴨絨毯坐在那裡,腦袋衝著牆壁,指頭在被子上敲打著鼓點。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教訓、指摘和責罵,在一聲不吭中多有孩子似的桀驁不馴。談話冷場得相當久。
終於,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又抬起頭來,笑了笑道:
「您大概記得,工程師,我們已經進行過一次類似的討論——也可以說同樣的討論。我們當時——我想是在一次散布途中——談到了疾病和愚蠢,您聲稱把兩者結合在一起實乃荒謬,而且是出於對疾病的高度尊重。我稱這種尊重為陰鬱的怪念頭,他會玷污人類的思維;我很高興,您似乎並不完全反感,願意考慮我的不同看法。我們也談到了青年的中立態度和精神搖擺,談到了他們的選擇自由,以及他們對什麼立場觀點都想試上一試的傾向,還有就是不應該、也無必要把這種嘗試看作已經是最後定型,將終身嚴格遵行。請您允許我——」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微笑著從椅子上向前躬著身子,雙腳並排站在地上,兩手握在膝蓋之間,稍稍朝前探著腦袋,說道,「請您允許我在將來,」說時嗓音微微顯出激動,「將來在您歷練核實驗的過程中稍稍施以援手,在一旦面臨得出有害結論的危險時刻予以糾正。」
「當然可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漢斯·卡斯托普急忙改變拘謹、執拗的拒絕態度,不再用手指頭兒叩擊被子,倉皇而友善地轉臉望著客人,「您這真是用心良苦,一片好意……我真的問自己,我是不是……也就是講,我這樣是否……」
「您是想是否也完全免費,」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模仿貝倫斯用拉丁文說,同時站起身來,「誰願意讓別人當作窮光蛋呢。」說完兩人都笑了起來。
這時,外邊的一扇門開了,接著裡邊的門也被擰開。是約阿希姆參加完晚間的娛樂節目回到了房間。跟漢斯·卡斯托普早些時候一樣,他也一見義大利人臉就紅了;這使他本已讓陽光曬紅的面孔顯得更黑一些。
「哦,你有客人。我給耽擱了,對你卻再好不過。他們硬逼著我玩兒了一盤橋牌,說橋牌是敷衍外人,」他搖著頭說,「歸根結底完全是另一碼事。我就贏了五個馬克……」
「但願別使你上癮才好,」漢斯·卡斯托普說,「嗯,嗯。這段時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幫我過得非常之美好……美好得無以言表。你們那偽稱作橋牌的玩意兒怎麼說呢,可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使我這段時間過得充實而有意義……一個正正噹噹的人,必須千方百計離開這個地方,在你們中間竟有人已經開始玩所謂的橋牌。然而為了經常能聆聽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高論,在與他的交談中獲得幫助,我幾乎已在希望無限期地發燒下去,以便在你們這裡坐穩位置……臨了人家還不得不給我一支『啞大姐』,免得我再耍花招。」
「我再說一遍,工程師,您是個滑頭。」義大利人說,說罷便以極其優雅的姿態告了辭。終於與表兄單獨留下後,漢斯·卡斯托普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不愧是位教育家!」他說,「一位人文主義教育家,你必須承認。他總在給你教訓,而且教訓的方式隨時變化,要麼給你講故事,要麼對你發議論。和他一起總能找到話題,有一些是你自己永遠想不到能談,或者能夠理解的話題。設若我是在下邊平原上遇見他,這些問題我也可能仍然不理解。」他補充道。
約阿希姆在他房裡待了一會兒,犧牲了兩三刻鐘的晚間靜臥。有一會兒他倆在漢斯·卡斯托普的食几上下象棋,約阿希姆從山下帶了一副棋上山來。隨後他嘴裡含著體溫計,帶著自己的全部行頭上陽台靜臥去了;漢斯·卡斯托普呢,也量了最後一次體溫。這時候,從底下夜色迷濛的山谷里,遠遠近近地飄來了輕柔徐緩的音樂。十點整,靜臥結束,聽見了約阿希姆的響動,也聽得見「差勁兒的俄國人席」弄出的響聲……漢斯·卡斯托普取了一個側臥的姿勢,期待著進入夢鄉。
夜晚是一天裡比較麻煩的一半,漢斯·卡斯托普經常醒來,不少時間是一連幾個小時地醒著躺在那裡,也不知是體溫不完全正常,因此特別興奮呢,還是睡眠的欲望和能力,全讓水平的生活方式給消耗掉了。代之而來的是似睡非睡的迷濛狀態,伴以如此千奇百怪、如此鮮活真切的夢境,以致他醒了躺在床上仍能流連其中。如果說各式各樣的分割和穿插,使白晝變得短促好過了的話,夜裡時間前進的步伐就單調而含糊,而且總是朝著一個方向。早晨終於臨近啦,瞅著房裡漸漸發灰變白,家具什物慢慢退去紗幔,顯露出來,室外的天空也由曉霧迷茫而變得晨光朗照,倒是很好的消遣。這麼瞅著想著,突然之間那位按摩師已乒桌球乓地打起門來,宣告已經開始新的一天的日程。
漢斯·卡斯托普來療養沒帶日曆,所以並不總是弄得清楚日子。時不時地他得向表兄打聽,這位對此也並非隨時都有把握。好在還有那些個星期日,特別是那些間周也即每十四天開一次音樂會的星期日,能夠成為漢斯·卡斯托普的依靠;現在差不多可以肯定,9月已經過去相當長時間,差不多到了月中啦。他開始靜臥的時候,外邊的山谷中還晦暗而寒冷,可如今陰冷的天氣已讓位給一連串數不清的明媚夏日;這樣,每天早上約阿希姆穿著白色長褲出現在表弟房中,都忍不住要真誠地表示他青春的心靈和肌體感到的遺憾,遺憾漢斯·卡斯托普白白地錯過了這大好的季節。有一次,他甚至嗓音低沉地說了一聲「可恥」,竟讓他這樣子失去了機會,可隨後又為安慰表弟而補充道,就算他能夠自由活動吧,也幹不了比眼下多多少的事情,因為根據經驗,此地是嚴禁大活動量的。再說呢,躺到外邊寬敞的陽台上,也可分享夏日的溫暖、明媚。
然而,在漢斯·卡斯托普遵命離群獨處行將結束之時,天氣又變了。入夜都多霧而又寒冷,山谷整個籠罩在濕乎乎的風雪裡,室內則充滿暖氣乾燥的氣息。白天依然如此,漢斯·卡斯托普禁不住在大夫們早上查房時提醒貝倫斯顧問,到今天他已躺滿三個星期,請允許他下床吧。
「真見鬼,您已經到時候啦?」貝倫斯說,「讓我瞧瞧;真的哩,到了。上帝啊,人怎麼會不老呢?這期間您的情況變化不大吧。什麼,昨天是正常的?是嗎,在下午六點鐘測體溫之前。嗯,卡斯托普,那我也不想說什麼,同意打發您返回人類社會就是了。下床去走走唄,夥計!當然是在許可的範圍和強度內。過幾天給您做透視。請預先記住!」說畢用自己肥碩的大拇指按了按漢斯·卡斯托普的肩頭,然後就朝外邊的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走去,一雙充血的、淚汪汪的藍眼睛緊緊盯著他那蒼白的助手……漢斯·卡斯托普離開了「單馬欄」。
身裹豎起高領的大衣,腳穿橡膠雨鞋,他第一次陪著表哥走了個來回,一直去到了水槽邊的長凳旁;途中,他忍不住提問道,如果他不主動指出已經到期,宮廷顧問大概還會讓他躺多久。約阿希姆目光迷茫,張著嘴像是無望地想嘆一聲「唉」,衝著空中做了一個「天曉得」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