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培

2024-10-10 23:19:22 作者: (德)托馬斯·曼

  就這樣,星期天顯然有別於其他日子。除此之外,下午主要的活動是療養客們乘車結伴出遊。喝過茶以後,一輛輛雙套馬車盤山而上,停在了療養院的大門前,等著接訂車的主兒;主要是那些俄國佬,特別是俄國婦女。

  「俄國人老愛乘車出去兜風。」約阿希姆對漢斯·卡斯托普說。他們倆站在大門口看著人家出發,以此消磨時光。「他們要麼去克拉瓦德爾,要麼去湖濱,要麼去弗呂拉谷,要麼去修道院;能去的就是這些地方。你要有興致,趁你在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去一次。不過我想為適應環境,你暫時還有的是事情,用不著往外跑。」

  漢斯·卡斯托普表示贊成。他嘴裡叼著根雪茄,兩手插在褲兜里。他看見那位矮小而快活的老太太由自己瘦削的侄孫女陪著,同另外兩位女士一塊兒坐上了一輛馬車;她們是瑪露霞和舒舍夫人。後者穿著件背後有帶子的薄風衣,但仍未戴帽子。她和老太太坐的是後邊臉朝前的位子,兩個年輕姑娘則坐在對面。四個人都異常興奮,不停地活動嘴皮子,說她們那柔軟得幾乎像沒有骨頭的語言。她們說說笑笑,笑車裡那條毯子,她們好不容易才將它扯開來,把大家的腿全蓋好;笑老太太帶在路上塞嘴的俄國甜食,用一隻有棉花和紙屑做襯墊的木匣子裝著,現在已被她拿出來請大家享用……舒舍夫人沙啞的嗓音,卡斯托普聽得特別留心。每當這個不拘小節的女人出現在他眼前一次,他便更加覺得她和什麼非常相像。他曾努力回憶到底像什麼,後來在夢中才明白過來……然而瑪露霞的笑聲,她那圓圓的褐色的眼睛在蒙著嘴的手絹上面稚氣地張望的神情,她那高聳的據說裡面病得不輕的胸脯,都讓他想起別的什麼,他最近才看見過的、令人震驚的什麼。這當兒,他不由得瞟了身邊的約阿希姆一眼,但只是小心翼翼地,連頭也不曾動一動。沒有,讚美上帝,約阿希姆沒有像上次那樣臉上紅一塊青一塊,嘴角也不曾悽苦地咧著。不過他仍死盯著瑪露霞,而且那姿態、那眼神兒,怎麼也不能說夠軍人氣派;相反,倒如此憂鬱,如此忘情,只能講是個地地道道的老百姓。只是他很快警覺起來,轉過臉來看著漢斯·卡斯托普;這位呢,剛好來得及收回目光,把它送到空中的什麼地方去。與此同時,他卻感到心臟怦怦地狂跳起來——無緣無故地,自動地狂跳起來。

  星期日剩下的時間再沒有任何特殊內容,也許除了吃飯。飲食雖然不大可能比平時搞得更豐富,至少菜餚卻更精美。中餐已吃過用蝦米和剖開的櫻桃做花飾的果汁燒雞,用糖絲編成的小籃子裝著的凍糕和鮮菠蘿。晚上在喝過啤酒以後,漢斯·卡斯托普就感到比前幾天更疲倦、更冷,手腳更沉重,因此不到晚上九點鐘,他便向表哥道晚安,然後一頭鑽到鴨絨被子底下,像死人一般睡去。

  可是第二天,也就是他上山後度過的第一個星期一,在療養院的日程安排上仍有一點定期出現的新鮮事。那就是每隔十四天,在餐廳里,面對「山莊」所有成年的、聽得懂德語的、尚不曾病入膏肓的療養客,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要做報告。漢斯·卡斯托普聽表兄講,那是一系列內容連貫的科學普及性報告中的一次,總題目叫作:《愛情作為致病的力量》。這有教益的談話在第二次早餐後進行;逃避聽講,約阿希姆又說,是不允許的,至少會使主持者極不高興。正因為如此,塞特姆布里尼儘管德語比不少人都厲害,卻不僅從來不聽,而且還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話,自然就被認為是放肆無禮之極了。至於漢斯·卡斯托普,他立刻決定去聽主要是出於禮貌,但同時也不掩飾自己的好奇。然而,在此之前,他幹了一件極不合宜的事。他突然心血來潮,獨自一人出去散了很久的步,效果之壞大大出乎他的預料。

  「你聽我說!」約阿希姆清早走進他的房間,漢斯·卡斯托普頭一句話就說,「我看我不能再這麼幹下去了。我已經厭煩所謂『水平的生活方式』——老那麼躺著血都快凝住了。你的情況自然不同,你是個病人,我完全不願影響你。可我今天想吃完早餐馬上去好好走一走,要是你不見怪的話。就那麼隨心所欲地去外邊走那麼幾小時。我留了一個麵包在袋裡當第二次早餐,因此不受約束。咱們倒要瞧瞧,看我回來的時候是不是已成為另外一個人。」

  「好吧,」約阿希姆回答,因為他看見表弟說得挺認真,顯然主意已定,「不過別搞過分了,我勸你。山上與家裡不同,再說還得準時回來聽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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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年輕的卡斯托普決心這麼做,除去單純的身體原因,還有其他一些緣故。他覺得,造成他頭腦發燒、口裡常常沒有味道、心臟無故亂跳的罪魁禍首,似乎主要並非適應氣候水土的困難,而是另一些事情對他的刺激,諸如隔壁那對俄國夫婦的行徑,席間有病卻愚蠢的施托爾太太的嘮叨,每天他在走廊上聽見的馬術師攪爛糨糊似的咳嗽,阿爾賓先生的高談闊論,養病的青年男女之間的曖昧關係,再加上約阿希姆在看見瑪露霞時的神奇表情,諸如此類,等等。他想,哪怕是暫時跳出「山莊」這個魔圈,到野外去好好喘口氣,使勁兒活動活動筋骨,就算晚上累倒了也知道為什麼,想必不會壞吧。於是,早飯後,當約阿希姆例行公事地溜達到山上水槽邊的那條長凳去時,他便與表兄分道揚鑣,手裡搖著手杖,大踏步地沿著馬路往山下走去。

  這是個清冷的雲霧蔽天的上午——八點半光景。如他所期望的,他深深地呼吸著清晨的純淨空氣。這空氣是那樣新鮮,那樣輕柔,沒有潮膩的香味,沒有任何內容,引不起任何回憶,順順噹噹地就流進了漢斯·卡斯托普的身體裡……他跨過水渠和窄軌鐵道,上了敷設得不怎麼規則的大路,離開大路立刻轉進草地上的小徑,在平地上走了一小段,隨即斜著向右邊相當陡的山坡爬去。爬山令漢斯·卡斯托普高興;他的胸部舒展開了,他用手杖將蓋住額頭的帽子頂到了後腦上。爬到了相當高的地方,他回首眺望,只見他初來時經過的那片湖泊美麗如鏡子一般,禁不住唱起歌來。

  他想起什麼就唱什麼,總之是各式各樣民歌風的多情善感的歌曲,像大學生酒歌集和體育協會歌曲集裡收集的那種,其中一首有兩行是:

  浴場應該有美酒和愛情,

  更值得誇耀的卻是德行——

  他開始還是輕輕哼著,很快就放開喉嚨拼命地唱。他那男中音原本沙啞,今天聽在自己耳里卻異常優美,因此便越唱越帶勁兒。要是音起高了,他就改用假聲;這在他聽來同樣挺美。要是忘記了詞兒,他就用一些無意義的音節和字將曲調填起來,以歌唱家似的圓圓的口型,用濃重的大舌顫音r,把曲詞送入空中。最後,不論是詞句還是曲調,他都乾脆隨心所欲地幻想出來,而且還一邊唱一邊像歌劇演員似的揮動手臂。由於邊爬山邊唱歌很累,他不久就感到呼吸困難,越來越困難。可為了理想,為了歌唱藝術的美,他克服困難,一邊不斷喘氣,一邊堅持唱完了最後一支歌,直到呼吸急促,眼冒金星,脈搏跳得飛快,終於身子一沉,坐在了一棵粗壯的松樹底下。剛才還是那麼意氣風發,這時突然就心煩意亂,頭昏腦漲,到了絕望的邊緣。

  當他勉強重新穩定神經,站起來繼續行進時,脖子卻很厲害地抖動起來,腦殼直搖晃,雖然他還如此年輕,就跟當初他爺爺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一個樣了。這種現象使他禁不住想起自己的先祖父,可他卻不覺得討厭,反倒樂於模仿老人將下巴頂在胸脯上的莊重模樣;這種老祖父用來控制擺頭風的辦法,一直就讓小孫兒他喜歡。

  他沿著蜿蜒的小路繼續往上爬。叮噹的牛鈴吸引著他,他也找到了牛群。牛群正在一所小木屋附近吃草,木屋頂上壓著石板。迎面走來兩個蓄著鬍子的男人,肩膀上扛著斧子,走近他跟前就分了手。「嗯,回見,謝謝!」一個對另一個說,嗓門低沉,上齶音很重,說時將斧子換了換肩,也不擇路,鑽進樅樹林就嘁嘁喳喳地向山下走去。在四周一片岑寂中,那一聲「回見,謝謝」聽起來煞是奇怪,使因為爬山和唱歌感到疲乏了的漢斯·卡斯托普恍然如在夢中。他輕聲重複著,極力模仿山民那喉音很重的顯得樸實敦厚的土話。他越過小木屋繼續往前走了一段,想要一直走到樹林邊上;可他瞅了瞅表,便放棄了這個打算。

  他向左走上一條回達沃斯坪的小徑,先走一段平路,然後便下山。他進了一片樹幹很高的針葉林,在穿過林子時甚至又輕輕唱了幾句歌,雖然腳步小心翼翼,雖然膝頭在往下走時比先前顫抖得更加厲害。可是一走出林子,他就停住腳步,讓突然展現在面前的一派美景給怔住了。好一個幽靜、和平而又肅穆的小天地啊!

  在平緩的石頭溪澗里,一道山水從右邊的山坡瀉下,泡沫翻湧地漫過階梯狀的層層石岩,靜靜地向著谷底流去;溪上畫一般架著一座欄杆古樸的小木橋。一種鈴鐺模樣的小花四處蔓生著,使整個谷地變得藍瑩瑩的。從谷地里一直到山腳下,這兒那兒聳立著一棵棵或一叢叢樅樹,高大、勻稱、端莊,有一棵紮根在山溪旁邊的峭壁里,斜著伸展進圖畫中,看上去更是別有一番情趣。溪水潺潺,使這與世隔絕的所在顯得格外美好、幽寂。在小溪的另一邊,漢斯·卡斯托普發現了一條凳子。

  他跨過木橋,在凳子上坐下來,觀賞那瀑布似的溪水,那翻滾的泡沫,聆聽那絮語般的、看似單調卻富於內在變化的潺潺水聲。須知漢斯·卡斯托普如愛音樂一般愛這水的絮語,是的,也許尤有過之。誰知剛剛坐穩當,他卻突然流起鼻血來,連衣服也弄髒了一點兒。血流得很急,止都止不住,足足折騰了他半個鐘頭,使他不得不在板凳與小溪間奔來跑去,用手帕去浸水,將濕手巾一次次搭在鼻子上,身子仰臥在板凳上面。他一直躺到血終於止住了。他就那麼靜靜地躺著,手抱在腦袋底下,蜷著膝頭,閉緊兩眼,耳中充滿潺潺的水聲,倒也沒什麼不舒服,相反渾身血液循環大大減緩,身體活動量驟然降低了,反倒令他感到心平氣和。要知道,他在呼出一口氣之後,竟然久久不感覺有吸進新鮮空氣的必要,而是讓心臟在他平靜的體內慢慢跳上幾下,才懶懶地馬馬虎虎吸口氣了事。

  仿佛突然之間,他又回復到了早年的那種生命狀態,那種再現了他最新印象的夢裡的典型情景,一場幾天之前的那個晚上做過的夢中的情景……他是那麼堅決、那麼徹底地摒棄了空間與時間的距離,回到了彼時彼地;你完全可以說,躺在這山間溪水旁的板凳上的只是一具無生命的軀殼,真正的漢斯·卡斯托普已經離得遠遠的了,已經處於往昔的環境中,已經處於一種儘管極為平常卻富於冒險情趣的令人陶醉的狀態。

  當時他十三歲,念九年制中學的四年級,還是個穿短褲的小男孩。他站在學校的院子裡,和別的班另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男孩談話。談話是漢斯·卡斯托普隨便引起的。雖然談的事情簡單明了,不會持續多久,卻也使他十分快活。時間是最後兩節課當中的課間休息,漢斯·卡斯托普班上剛上完歷史課,正要上圖畫課。院子的地面是用精製的磚塊敷設起來的,一道木板蓋頂的開有兩扇門的圍牆將它與校外的馬路隔開來。學童們有的三五成群地站著,有的並排走來走去,有的半坐半倚在教學樓塗了釉子的牆壁的凸棱上。院內一片嘈雜。一位戴寬邊軟帽的教員一邊注視著學生們的活動,一邊咬火腿麵包。

  跟漢斯·卡斯托普談話的男孩姓希培,名字叫普里畢斯拉夫。奇怪的是,這名字中的「里」得念成「希」,因此他就叫「普希畢斯拉夫」。再者,這個稀罕的名字和他的模樣還挺般配;他的長相也非同一般,可以講很有些特別。希培是人文中學的歷史教授的兒子,全校出名的模範學生,年齡幾乎跟漢斯·卡斯托普一般大,卻已比他高一個年級。他出生在梅克倫堡,瞧他的模樣顯然在血管中混合著不同民族的血液,要麼日耳曼人的血液混進了文德斯拉夫人[37]的血液中——要麼倒過來。他的頭髮雖說是黃的,卻在腦頂上剪得很短很短。他的眼睛呈藍灰色,或者灰藍色——一種不怎麼好確定的有多種含義的顏色,一種近乎遠山似的顏色——眼睛的形狀只是窄窄的一條縫,仔細看去甚至還有些斜,眼睛底下馬上就是大而突出的顴骨——一張以其類型而言決不醜陋的面孔,甚至還有些討人喜歡,但是卻足以令同學們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吉爾吉斯人。此外,希培已經穿長褲;在他那件背後開衩、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根兒的藍上衣的衣領上,總是掉著好些頭皮屑。

  眼下的情況是,漢斯·卡斯托普長久以來就在注意這位普希畢斯拉夫。從校園裡熙熙攘攘的眾多認識與不認識的同學裡,他偏偏挑中了他,對他發生了興趣,老用眼睛盯著他,也許應該講欽佩他吧?無論如何,卡斯托普對他是格外關心,在上學的路上一想到能觀看他與同學交談、說笑,能遠遠地聽見他那微帶沙啞卻悅耳的嗓音,心中便暗暗高興。可以承認,漢斯·卡斯托普這種感情並無充分的理由,除非我們把他奇怪的名字,把他是個模範學生——這一點不可能起多大作用——或者連他那吉爾吉斯人的眼睛什麼的,統統都給算上。這雙眼睛有時茫然無所視地瞟著旁邊,就像蒙上了夜幕似的變得幽暗起來。漢斯·卡斯托普也不大理會自己特別留意希培的理由,更沒想在必要時如何將它表述出來。要知道還談不上什麼友誼,他壓根兒就不「認識」人家嘛。首先,沒考慮到可能會談這件事,就絲毫不存在給它定一個名稱的必要——漢斯·卡斯托普不善於也不樂意做這種事。其次,名稱如果不意味著評價,那也意味著定性,即是在已知和習慣的事物中為其明確一個位置。漢斯·卡斯托普呢,卻無意識地懷著一種信念,認為像他眼下這樣隱藏在內心中的熱情,還是永遠避免明確定性為好。

  理由充分也罷,不充分也罷,他這種無以名之、難於述說的感情卻充滿生命力,以至漢斯·卡斯托普暗暗懷著它已經有了一年——大約一年吧,因為也說不確切它究竟開始於什麼時候。這至少表明他性格的忠誠與堅定,如果我們考慮到在那個年紀,一年時間是何等漫長的話。遺憾的是一說起性格,通常就包含著某種道德評判,不管是褒還是貶,雖然常常兩者皆有。漢斯·卡斯托普並不以自己的「忠誠」自豪;他這種性格——我們並非要給予評價——實際上是他心靈遲鈍、緩慢和固執的表現,是他的一種持久的基本情緒的表現,即覺得生活中的某些狀態和情況越穩定,越長期存在,就越有價值。他還傾向於相信,他正好生活於其中的狀態和環境是無限綿長的,因此便珍惜它們,不希望發生變化。所以,他也習慣了內心中對希培那種隱秘的不聲不響的感情,從根本上視它為自己生活里一個穩定的組成部分。他喜歡由它造成的心靈的激動,諸如希培今天是否會碰見他、會從他身旁走過、也許還會看他一眼之類想法引起的激動,喜歡他這個秘密賜予他的無聲而溫柔的充實感,甚至喜歡種種同時也會由此產生的失望等等。對於漢斯·卡斯托普來說,最大的失望莫過於希培「不存在了」;這一來校園會一片荒涼,日子會索然無味,然而卻依然存在著希望。

  過了一年,事情出現了富於冒險情趣的高潮,然後靠著漢斯·卡斯托普的忠誠又維持了一年,再往後終於結束了——而且是在他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將他與普希畢斯拉夫·希培聯繫起來的感情紐帶終於慢慢鬆了,散了,正如當初他也未曾察覺到這紐帶是怎麼結起來的一樣。後來,普希畢斯拉夫隨著父親工作調動而離開了學校和本城,這些漢斯·卡斯托普幾乎沒再注意。在此之前,他已將希培遺忘。可以講,「吉爾吉斯人」的形象好似從霧裡走出來,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漢斯·卡斯托普的生活,慢慢地變得越來越清晰具體,直到終於出現那麼親近、實在的一刻,他站在校園中,一時間比其他一切都更加重要,隨後又慢慢地退去,也沒有分別的痛苦,便重新消失在了霧裡,直至無影無蹤。

  眼下,漢斯·卡斯托普又回到了那富於冒險意味的情境,回到了那親近、實在的一刻。當時的談話,真正與普希畢斯拉夫·希培的談話,是這麼開始的:輪到上圖畫課了,漢斯·卡斯托普發現自己沒帶鉛筆。他班上的同學誰都需要用筆;不過在其他班他也有這個那個熟人,他可以去向人家借呀。可他卻覺得最熟的是普希畢斯拉夫;他感到與他最親近,與他在心裡邊已經打過無數次交道。他心裡一高興就決定利用這個機會——他稱之為機會——於是真的找普希畢斯拉夫借鉛筆去了。他沒有想到這個行徑頗有些奇怪,因為他實際上並不認識希培;要麼就是他有意不考慮這個,不顧一切地想親近希培已經到昏了頭。於是,在那磚塊鋪墊的鬧鬧嚷嚷的院子裡,他便真的站在普希畢斯拉夫面前,對他說:

  「對不起,可以借我一支鉛筆嗎?」

  普希畢斯拉夫用他高顴骨上那對吉爾吉斯人眼睛瞅著他,嗓音低沉悅耳地和他講話,一點也不大驚小怪,或者他也感到驚奇,只是沒有表現出來。

  「好的,」他回答,「可你上完課一定得還我。」說著便從口袋裡拔出自己的筆來,一支帶箍的銀色鉛筆。必須把箍往上推,紅色的筆尖才會從金屬套里伸出來,希培解釋著簡單的原理。兩個人都低著腦袋。

  「可別掰斷了!」他還講。

  瞧他想到哪兒去了?好像漢斯·卡斯托普存心借了不還,或者會粗心大意地將筆弄壞似的。

  接下來兩人相視笑了笑;因為再沒什麼話好說,便猶猶豫豫地背轉身,各自走了。

  這就是全部經過。但漢斯·卡斯托普在一生中,從沒有像他緊接著上圖畫課時那麼心情愉快過;因為他是用普希畢斯拉夫的鉛筆在畫畫兒,而且還可望在下課後再將筆交還給它的主人。作為純粹的歸還必將自自然然,無拘無束。他感到那麼自在,還將筆尖削了削。從削下來的紅碎屑中,他揀了三四片保存在書桌裡面的抽屜里,差不多保存了整整一年之久——大概誰見了也不會猜到它們包含著多麼巨大的意義。結果歸還的手續極為簡單,卻完全符合漢斯·卡斯托普的心愿,是的,他甚至還特別引以為豪。與希培的私下接觸令他受寵若驚,陶然欲醉。

  「這兒,」他說,「謝謝。」

  普希畢斯拉夫一言不發,只是很快地檢查一下彈簧,就把筆插進了衣袋裡……

  從此以後兩人再沒有講過話。但這一次,多虧漢斯·卡斯托普的敢作敢為,事實到底成了事實……

  他睜開眼,心中為自己走神走得這麼厲害感到迷惘。「我相信,我做夢了!」他想,「是的,那是普希畢斯拉夫。我已很久沒再想到他了。那些鉛筆屑跑到哪兒去了呢?書桌在迪納倍爾家的閣樓上。它們想必還在左邊靠里那個小小的暗屜里吧。我沒把它們揀出來,甚至也沒心思去扔掉它們……完全是普希畢斯拉夫,活生生的普希畢斯拉夫。沒想到什麼時候還能如此清清楚楚地再看見他。他跟她是多麼相像啊——他跟山上那個女人!因此我才對她很感興趣?或者反過來:因此我才想起了他?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卻美好。再說我得走了,而且趕快。」可是他仍舊躺著,想來想去,回憶著往事。終於,他站起來。「嗯,再見,謝謝!」他自言自語,淚水湧進了眼眶,臉上卻帶著微笑。他本已打算往回走,卻又很快坐了下去,手裡拿著帽子和手杖。他沒法不注意到,他的兩個膝頭已支撐不住身體。「哎喲,」他想,「這可不成,我說!而且還要我十一點準時去餐廳聽報告!到這兒來散步美倒挺美,看來又確實有它的難處。是的,是的,可我也不能這麼待下去。我只是把腿躺麻木了,走起來就會好一些的。」於是他又試著站起來,由於鼓足了勁兒,他成功了。

  無論怎麼講,在興沖沖地爬了那麼高之後,要回去是艱難的。沿途,他一再停下來休息,只覺得臉突然變白了,額頭直冒冷汗,心亂蹦亂跳得呼吸都感到了困難。他咬著牙,順著蜿蜒的山道往下走,可走到鄰近療養院的山谷,就清楚地看出再也沒有力氣自己走完上「山莊」去的長長的路了。然而沒有電車,出租馬車也見不著,他只好求一位駕著空車去達沃斯村的驛車夫帶上自己。他與車夫背靠背坐著,雙腳從車上垂下來,身子像快睡著了似的搖來晃去,腦袋一點一點,讓路人看了既同情又驚訝。他就這麼讓車子顛簸著往回趕,在過小鐵道的地方下了車,付了錢,也沒看一看給的是少是多,就沒頭沒腦地往上山的環形公路走去。

  「快點兒,先生!」法國門房說,「克洛可夫斯基的講座剛剛開始。」漢斯·卡斯托普把帽子和手杖扔在存衣處,牙齒輕輕咬著舌頭,既匆匆忙忙又躡手躡腳地擠進差不多是關著的玻璃門,只見療養客們已經一排一排地坐在椅子上。在餐廳窄的一頭,擺著一張鋪了台布、蹲著只漂亮的磨光玻璃大肚瓶的桌子,桌子後站著穿禮服的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正在做他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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