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分析

2024-10-10 23:19:26 作者: (德)托馬斯·曼

  幸好靠近門的角落上有把椅子空著。他悄悄坐到上面,裝出一副始終就坐在那兒的神氣。由於剛剛開始,聽眾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克洛可夫斯基的兩片嘴唇上,幾乎沒誰留心到遲來的他。這樣很好,因為他樣子看上去挺可怕的。他的臉色白得像麻布,衣襟上帶著血跡,活像個剛剛逃離作案現場的兇手。坐在前面的女士在他落座時自然轉頭過來,用一雙細眯眯的眼睛打量著他。漢斯·卡斯托普認出正是舒舍夫人,心中十分不悅。真見鬼!難道就不肯讓他安靜安靜嗎?他原想趕回來後可以坐下休息休息,沒想坐在自己緊跟前的卻偏偏是她。真是巧合,一個在其他情況下有可能令他感到高興的巧合。可眼下他這副疲倦而又狼狽的樣子,誰知會有什麼結果?這給他心臟增加了新的負擔,使他在聽報告的整個過程中呼吸困難。她用那完完全全是普希畢斯拉夫的眼睛瞅著他,瞅著他的臉,瞅著他身上的血跡。她那麼死死地瞅著他,頗有些唐突、放肆和無所顧忌,和這女人將玻璃門順手一摔的作風很相稱。瞧瞧她那姿勢!才不像卡斯托普在家裡交往的那些婦女哩!她們總是身子直直地將頭轉向同桌的男子,講起話來嘴收得很小。舒舍夫人卻縮著身子坐在那兒,軟癱無力,背弓成圓形,肩膀吊在前邊,還遠遠地探著頭,使得脊椎骨都從白襯衫在頸後開的衩子中突顯了出來。當初普希畢斯拉夫也差不多這麼探著腦袋;可人家是個模範學生,一直享有榮譽,雖然這並非漢斯·卡斯托普樂於向他借鉛筆的原因。事情清清楚楚,舒舍夫人懶散的姿態、隨手摔門的作風以及唐突無忌的目光,都與她生病有關。是的,它們表現了那种放縱恣肆,那種不光彩、卻不受限制的特權;年輕的阿爾賓先生就以享有這種特權而自豪……

  漢斯·卡斯托普盯著舒舍夫人彎曲的脊背,思緒紛亂如麻;它們不再是思想,而是變成了夢幻。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拖長的上中音和發得軟軟的r,都像從老遠老遠的什麼地方傳來的一樣。然而大廳里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寂靜,不但似乎使周圍的一切都著了魔,也對漢斯·卡斯托普產生了影響,仿佛將他從夢中喚醒轉來了。他環顧四周……他身旁坐著那位頭髮稀疏的「鋼琴家」;這老兄仰著腦袋,抱著雙臂,張大嘴巴在傾聽。再過去一點是女教師恩格哈特小姐,她目光流露出貪婪,雙頰呈現出紅斑。漢斯·卡斯托普在他所見到的全體女士的臉上,都發現了同樣的發燒的顏色,坐在阿爾賓先生旁邊的薩洛蒙太太是如此,啤酒釀造商的老婆即那個流口水的馬格努斯太太也是如此。稍微靠後一點的施托爾太太臉孔帶著痴呆入迷的神氣,看著叫人難受;面部呈象牙色的萊薇姑娘半閉著眼,兩手垂在懷中,身子倚著靠背,只有胸脯還在劇烈地一起一伏,不然就完全像具死屍。漢斯·卡斯托普看見萊薇,便想起曾經在蠟人館中參觀過的一尊女蠟像,它在胸脯里也裝著驅動器。不少療養客還把手凹著擋在耳朵背後,或者至少是做出個樣子,讓手似舉非舉的,與耳朵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仿佛由於聽得太專心而僵在了半空中。帕拉范特檢察官,一位棕色皮膚的顯然很有力氣的漢子,甚至用食指將耳朵彈了彈,以便使它聽得更清晰,更全神貫注於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那滔滔不絕的講演。

  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到底講些什麼?他是循著怎樣的思路在活動?漢斯·卡斯托普集中心思,想要跟著一起聽,可是一開始不成功;因為沒趕上開頭,後來又只顧考慮舒舍夫人弓著的脊背又聽漏了一些嘛。講的是一種力量……那種力量……簡而言之,愛情的力量。當然當然!這正是系列報告的總題目;除此而外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還能講什麼呢?這可是他在行的領域呀!突然之間來聽別人做關於愛情的報告,漢斯·卡斯托普頗覺著有幾分奇怪;因為他平時聽的只是關於船舶的傳動裝置一類的題目。怎麼好啟齒喲,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這麼多女士先生的面來討論那樁敏感而人人諱莫如深的事情?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使用的是一種混合語言,詩意美與學術性兼而有之,作為學術探討可謂肆無忌憚,同時音調卻抑揚頓挫,像唱歌一般動聽,使年輕的卡斯托普覺得不成體統,雖然這可能恰恰是叫女士們臉頰發燒,令先生們洗耳恭聽的原因。特別是報告人在使用「愛情」一詞時,總那麼含含糊糊,叫你永遠弄不清楚他確指什麼,是那神聖的激情或者肉慾的衝動?這就使人產生了近似暈船的感覺。在一生中,漢斯·卡斯托普從未聽人像今天這兒似的反反覆覆地、接二連三地講這個詞兒;是的,他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還壓根兒一次也沒聽說過,或者從別人口中聽見過它。這可能只是個錯覺——但他無論如何也認為,這麼一再地重複,對這個詞兒本身是不相宜的。再者,軟綿綿的複合元音加上輕飄飄的上顎音再拼以單薄的元音i,聽多了叫人膩味,令卡斯托普聯想到摻了水的牛奶——某種白中泛青的寡淡乏味的東西,尤其在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那嚴格講來是極力渲染的表演的襯托下,更是如此。因為有一點很清楚,就是他在那麼開了頭以後,便可以放開大講,不必再擔心聽眾會從廳里逃走。他壓根兒不滿足於只對那些人人知曉卻避而不談的東西津津樂道;他摧毀幻想,無情地還事實以本來面目,不給敏感的心靈留下任何餘地去相信白髮老者的尊嚴、稚嫩孩童的純潔。還有他穿的黑禮服配上了柔軟的縐領,灰色的短襪與涼皮鞋相互映襯,也給人一個堅持原則、富於理想的印象,雖然漢斯·卡斯托普對他這身打扮大感愕然。在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堆書和零散紙張;他就憑藉它們,為支撐自己的論點而引用了各式各樣的實例和逸聞,有不少次甚至朗誦了詩歌。他大談愛情的種種可怕形式,大談它的表現和威力的種種變態,諸如怪誕的、痛苦的和陰鬱的,等等。在所有自然生成的欲望中,他說,愛欲是最搖擺不定和最易受到危害的一種,從根本上看傾向於迷惘和不可救藥的非理性;這不值得大驚小怪。須知這一強烈的衝動並非任何單純的情感,就其本質而言乃是情感的多重組合,並且不管它作為整體看上去多麼合理,都純粹是由種種非理性所構成。可是由於人們,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繼續講,由於人們有理由拒絕從組成部分的非理性得出整體的非理性這個結論,那就將不可避免地、迫不得已地用整體的部分合理性——設若不是用整體的合理性的話——去掩蓋它個別的非理性。此乃邏輯的要求,克洛可夫斯基大夫請他的聽眾牢牢記住。心靈的反抗和校正,正當地起調整作用的本能——博士差點兒沒說守法公民的——在它們的平衡與限制下,各種非理性的組成部分融合成了合法的有益的整體。這是一個經常性的、值得歡迎的過程,可其最後結果如何,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像扔掉什麼似的將手一甩,補充說,已跟醫生和思想家沒有任何關係啦。反之,在另一種情況下——這個過程不會出現,不願也不該出現;誰能夠說,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問,這是否可能意味著更高尚的、對心靈來講更可貴的狀態呢?就是說在這種狀態下,兩組力量即愛欲的衝動和與之敵對的情感,其中特別應該提到羞恥與厭惡,它們都表現出一種非常的、超乎公民通常標準的緊張和激動,都在內心深處相互鬥爭;這種鬥爭將使迷亂的欲望受到限制、防範和馴化,因而也就不可能產生通常和諧的、符合規範的愛情生活。這節制與愛欲之間的力量較量——問題確實與此有關——它的結局如何呢?結局顯然是節製取勝。恐懼、禮法、厭惡、戰戰兢兢的對於貞潔的要求,它們都壓抑愛欲,把它鎖閉在黑暗的潛意識之中,使它充其量只是部分,而遠遠不是以其全部的豐富和強度,為人所意識到並且化為行動。然而節制的勝利只是一種虛假的、得不償失的勝利,因為愛情的衝動不可能被鉗制、被征服;壓抑著的愛情並未死亡,而是活著,而是在黑暗和隱秘的內心深處繼續渴求著滿足。它將突破節制的羈絆重新表現出來,哪怕是以無從辨認的、變異的形態……既然如此,被節制和壓抑的愛情的再現形態與面具,又有哪一些呢?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提出這麼個問題,目光同時一排一排地掃視過去,像是真的期待著他的聽眾做出回答似的。是啊,話還是得由他自己往下講,在他已經講了這麼許多以後。除了他誰也不知道答案;而他那樣子已告訴人們,他本人肯定是知道的。再說,他那雙火辣辣的眼睛、那張白膩膩的面孔、那兩撇黑油油的鬍子,還有與灰色的羊毛短襪搭配在一起的修士般的涼鞋,這一切加起來豈不是使他本人成了他所講的節制與情慾之爭的活脫脫的化身嗎?至少漢斯·卡斯托普跟所有人一樣,在極其緊張地期待著他回答被抑制的情慾以何種形態再現的問題時,對博士的印象是如此。女士們屏息凝神;帕拉范特檢察官趕快彈了彈耳朵,使它在關鍵時刻到來時暢通無阻。這當口,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突然說:以疾病的形態!病症就是偽裝起來了的性慾衝動,一切疾病都無非是變態的情慾而已。

  這下總算知道了,雖然還不是所有人都完全理解其中的奧義。大廳里響起一片嘆息聲;帕拉范特檢察官意味深長地點著腦袋,表示讚許。這時候,博士已接著繼續闡發他的論點。漢斯·卡斯托普卻低下頭考慮聽到的內容,檢查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懂了。然而,他原本並未經受過這樣的思考訓練,加之那不適當的外出搞得他精神不佳,很容易分心,實際上也立刻分了心,注意力讓前面的脊背和相聯繫的胳膊吸引去了,只看見這胳膊抬起來彎到腦後,伸開手掌在托髮結,而且正好就在漢斯·卡斯托普眼睛跟前。

  

  眼睛離那手這麼近,令他心裡怪彆扭——不管願不願意,他都得瞅著它,觀察它的一切缺點和毛病,就像在顯微鏡下一樣分外清晰。不,它沒有一點高貴氣息,這隻粗短的、指甲剪得馬馬虎虎的手,女學生似的手——甚至說不準它指關節背後是否完全清潔,而且毫無疑問,它指甲邊上的皮膚還用嘴咬過。漢斯·卡斯托普撇了撇嘴,可眼睛仍然停在舒舍夫人手上。這當口,他意識中閃過一點模糊不清的回憶,回憶起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適才講的市民心理對愛情的抗拒……那條胳膊倒是要美一些,它柔軟地彎向腦後,幾乎完全裸露著,因為袖管的料子比上衣更薄。那是一種極輕極薄的紗,覆在胳膊上只像一抹輕煙、一片柔光,顯然反倒給胳膊增添了許多魅力。同時,這胳膊確也生得細嫩、豐滿——而且估計極有可能是涼涼的。面對著它,簡直不存在什麼市民心理對愛情的抗拒可言。

  漢斯·卡斯托普目光直射著舒舍夫人的胳膊,做起了白日夢。瞧這些女人在怎麼穿衣服!她們將自己脖子和胸脯的這點兒那點兒裸露出來,還用透明的輕紗給自己的手臂增添韻味兒……全世界的女人都這麼做,為了激起我們的欲望。我的上帝,生活真美!美就美在這樣一些自然而然的事,比如像女士們誘人的穿著打扮。是的,這是理所當然,人人都這麼做,也得到了公認,以致幾乎誰都不再去考慮它對不對,都無意識地欣然接受,聽之任之。可人們應該考慮到,漢斯·卡斯托普心裡想,這樣才能真正享受生活,應該意識到,這麼做能增進人的幸福,就其本質而言是件近乎童話般美妙的事。顯然,為了達到某種既定的目的,女人們才可以穿得如童話里一般美妙,令你賞心悅目,卻又不與社會風尚牴觸;那目的就是下一代,就是人類的繁衍,沒錯。可是,如果一個女人身體裡已經有病,已經不宜生育,那又怎樣呢?還有任何意義嗎,她穿著薄紗衣袖的上衣,使男人們對她的身體產生好奇——對她內部有病的身體好奇?顯然沒有意義,不會不違背社會風尚,應該予以制止。因為要是男人對一個有病的女人發生興趣,那肯定是喪失了理性,跟……嗯,跟當初他漢斯·卡斯托普暗自對普希畢斯拉夫·希培發生過興趣沒什麼兩樣。一個愚蠢的比喻,想起來有幾分令人難堪。可它不招自來,未受他本人的影響。然而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他中斷了非分之想,主要是因為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驀地提高嗓門,又將他的注意力吸引去了。只見博士攤開雙臂,歪著腦袋,站在他的小講桌後邊;儘管穿著禮服,那模樣看上去就像釘在十字架上的主耶穌!

  原來是報告即將結束,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正在大肆宣傳他的心靈分析術,正攤開雙臂要求人們都上他那兒去。你們都上我這兒來吧,他改換成另一種腔調,疲憊而身負重擔的人們!他毫不懷疑地堅信,人無一例外都是疲憊而身負重擔的。他大談隱蔽的痛苦、恥辱和怨恨,大談心靈分析術的解脫作用。他稱讚對無意識的揭示,教導人們將疾病重新變作可意識到的熱情,要大家信賴他,他保證使他們痊癒。說完,他放下雙臂,擺正腦袋,收拾起他做報告使用過的印刷品,隨後,完全跟個教師似的左手將小文書夾抱在胸口上,昂著頭,穿過陽台門走了。

  聽眾全部站起來,移開座椅,開始慢慢地朝著博士出去的那道門挪動腳步。他們像是被吸引著,從四面八方跟著他擁去,雖說遲遲疑疑,卻身不由己和沒有例外,就像尾隨在吹笛子的捕鼠人身後的那一大群孩子似的[38]。漢斯·卡斯托普站在人流中,手扶著椅子背。我只是來做客的,他想;我身體健康,不在考慮之列,下一次報告說不定根本不會再聽。他看見舒舍夫人探著腦袋,輕腳輕手地走出去了。她是否也會接受分析呢,他暗忖,心臟開始狂跳起來……這當兒,他發現約阿希姆正從椅子間走向他;當表兄對他講話時,他的身子猛地一震。

  「你可是都快完了才來啊,」約阿希姆說,「走得太遠了吧?怎麼搞的?」

  「哦,別生氣,」漢斯·卡斯托普回答,「是的,走了相當遠。可我得承認,這對我並不像預料的那麼有好處。大概是操之過急,或者根本就不相宜。我短時期內不會再去走了。」

  約阿希姆沒問他是否喜歡剛剛聽的報告,漢斯·卡斯托普也同樣沒發表任何意見。就像達成了默契似的,後來他們也隻字未提聽報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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