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上可疑

2024-10-10 23:19:19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正常日子有規律的變化到來了:首先是一個星期天,一個在露天平台上演奏療養音樂的星期天。這種事每兩周一次,也就是作為雙周結束的標誌。漢斯·卡斯托普上山來正碰著個雙周。他星期二抵達,第五天便碰上聽音樂。這一天在那氣溫驟降、寒冬乍到之後又充滿了春天的意味——空氣柔和清新,淡藍色的天空中飄著白雲,陽光和煦地照在山坡和谷地上,剛積起的雪迅速融化了,田野又是一派夏日的蔥綠。

  很顯然,人人都熱誠地迎接這個星期天,都努力地想有所表現;院方和療養客相互支持,相互勉勵。還在早餐桌上,就增加供應了撒糖粉的蛋糕,每個座位前還擺上了一隻插著幾朵花的小玻璃瓶,野丁香甚至阿爾卑斯山玫瑰什麼的。男人們把花摘下來插進衣襟的扣眼裡——多特蒙德來的帕拉范特檢察官甚至穿了一件黑色燕尾服,撒花坎肩——女士們的打扮更富節日氣息——舒舍夫人穿著一身輕柔似水的敞袖花邊晨衣走進餐廳,在玻璃門哐啷一聲關住以後,她先轉過身來,像是要在眾人面前姿態優雅地亮亮相,然後才腳步輕輕地直趨自己座前。她穿得如此漂亮,以至漢斯·卡斯托普的鄰座,那位柯尼斯堡來的女教師禁不住連聲讚嘆。甚至連「差勁兒的俄國人席」上的那對野蠻夫婦,也對主的日子表現出尊重,男的脫掉皮外套和氈靴,穿了件短大衣和皮鞋;女的呢,儘管今天仍然戴著那頂骯髒的羽毛帽子,下邊卻換了件縐領的綠綢上衣……看見他們倆,漢斯·卡斯托普皺了皺眉頭,臉也紅了;這是他上山後常有的情況,自己也已注意到。

  第二次早點以後,療養音樂就開始在露台上演奏起來。各式各樣的銅管和木管樂器一應俱全,吹奏出來的曲調時而輕快,時而徐緩,幾乎一直演奏到了吃午飯。在開音樂會的過程中,靜臥的規定就不是非遵守不可了。雖然仍有些人躺在自己的陽台上享耳福,在花園敞廳中的三四把椅子上同樣也坐著人,不過,多數療養客還是坐在有頂篷的平台上一張張白色的小桌子前。至於活潑的青年們——他們也許覺得坐椅子太莊重了吧——乾脆占據了通向花園的石台階,在那兒製造著歡樂的氣氛。這些年輕的病人有男有女,大多數漢斯·卡斯托普要麼已經見過,要麼已經聽到過名字。裡邊有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有阿爾賓先生;只見他端著一個大大的花鐵盒子走來走去,請所有的人吃裝在盒裡的巧克力,自己卻一點也不嘗,而是含著個金菸嘴兒抽香菸,一副老爸爸神氣。此外還有「半邊肺協會」的厚嘴唇小伙子和面孔呈象牙色的瘦削的萊薇小姐;還有一個叫拉斯穆森的頭髮灰黃的年輕人,他讓兩隻手叉開在胸前,看上去就像魚的鰭。從阿姆斯特丹來的薩洛蒙太太,一位穿紅衣服的大胖女人,也混在小青年中間。在她身後坐著那位頭髮稀疏的頎長男子,他會彈奏《仲夏夜之夢》中的樂曲,現在卻雙臂抱膝,目光憂鬱地凝視著胖太太棕黑色的後頸窩。另有一個從希臘來的紅髮少女,以及一個少女長著一張貘[36]一般的臉孔,從什麼地方來的還不知道。還有那個眼鏡片極厚的饕餮小伙子,以及一個十五六歲光景的戴單眼鏡的少年,他在乾咳時總把小指頭那長長的鹽勺似的指甲伸到嘴巴里去,顯然是頭上等蠢驢——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人。

  蓄著長指甲的小青年,約阿希姆低聲告訴表弟,進來的時候原本沒多少病——體溫正常,只是出於小心,才被他做醫生的父親送到了山上,根據宮廷顧問的診斷大約只住三個月就該夠了。現在三個月已過去,體溫反倒上升至三十七點八至三十八攝氏度,真的病啦。可他生活得仍舊那麼荒唐,真該挨嘴巴。

  表兄弟倆獨自占了一張小桌子,與其他人離開一段距離。這時漢斯·卡斯托普一邊喝早餐剩下來的黑啤酒,一邊抽他的雪茄。現在,他覺得煙味有時好了一點。跟往常一樣,啤酒和音樂使他陶醉了,以至張著嘴巴,歪著腦袋,睜大了紅紅的眼睛望著周圍無憂無慮的人們。他儘管意識到所有這些人體內正經歷著難以阻止的崩潰衰敗,其中大多數人都發著低燒,還是完全沒有掃他的興,相反倒使他覺得整個情景更有意思,甚至可以說還增添了某種特殊的精神魅力……人們在小桌旁飲著氣泡兒翻湧的汽水。台階上有誰在拍照。在那兒,另一些人正在交換郵票;從希臘來的紅髮少女正用一個本子為拉斯穆森先生畫像,畫好後卻不給他看,而是張開大嘴笑著將身子轉來轉去,使他久久沒能將本子搶到手。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眼睛倒睜不開地坐在石階上,拿一個報紙捲兒和著音樂打拍子,聽憑阿爾賓先生將一束野花拴在她的衣襟上。厚嘴唇小伙子坐在薩洛蒙太太腳底下,仰著腦袋與她閒扯,頭髮稀疏的鋼琴家則目不轉睛地在背後死盯著她的頸項。

  大夫也深入到療養客中來了,宮廷顧問貝倫斯身穿白大褂,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穿著黑罩衫。他們一桌一桌地依次走過,宮廷顧問差不多對每個人都要開上句輕鬆的玩笑,以至走到哪兒,哪兒就會掀起一陣愉快的騷動,就像輪船行過總要帶出長長的波痕一般。最後,他們走下台階到了年輕人中間,在那裡,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立刻陷入女士們熱情相邀、頻拋媚眼的重圍。宮廷顧問卻表現出對男士們的尊重,向他們展示自己上靴帶的藝術:他將大腳踏在高一級的台階上,解開鞋帶,用一種特別熟練的方式把它們扯下來提在手上,然後又在無須另一隻手幫忙的情況下,異常麻利地將帶子還原好。好幾個人都企圖學他的樣子,結果全都是徒勞。

  

  過一會兒塞特姆布里尼也在露台上露了面。——只見他拄著手杖從餐廳里踱出來,今天仍穿著他那平絨外套和淡黃色褲子,臉上帶著不以為然的警惕表情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慢慢走近表兄弟的桌前,請求允許他與他們同坐,同時說了句:「啊,挺不錯嘛!」

  「啤酒、雪茄外加音樂,」他說,「這就是您的祖國!看得出,工程師,您富於民族情緒。你現在如魚得水,我很高興。讓我也來分享分享這和諧的情趣吧!」

  漢斯·卡斯托普緊抽了幾口——他一看見義大利人就這麼做了。他說:

  「您可是遲到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音樂會想必馬上就要結束。您不喜歡聽音樂嗎?」

  「不喜歡受人指揮,」塞特姆布里尼回答,「不喜歡按日曆行事。不喜歡它帶著藥房的氣味兒,不喜歡它出於衛生的考慮由上頭指派給我們。我對自己的自由還相當重視,或者講還相當重視那給我們留下的一點點自由,一點點人的尊嚴的殘餘。這樣的活動我只來噹噹旁觀者,就跟您在咱們療養院整個兒也只是個旁觀者一樣——我來待上一刻鐘,然後便走自己的路。這樣做,可以讓我產生獨立不羈的幻覺……我不想說這比一個幻覺強,可只要它能給我某種滿足感,您還好講什麼呢?您的表哥嘛,又是另一回事。對於他這就是執行任務。不是嗎,少尉?您把它也看成任務的一部分。哦,我知道,您了解那種在做奴隸時保持自己驕傲的伎倆,一種令人頭昏眼花的伎倆。在歐洲並非人人掌握了它。音樂呢?你不問我是否承認自己是音樂愛好者嗎?嗯,如果你說『愛好者』。」——漢斯·卡斯托普記不起自己說過——「那麼這個詞兒倒選得不錯,有些個隨隨便便的味道。好吧,我同意。是的,我是個音樂愛好者——可這並不等於說,我特別重視它。——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我看重和喜歡這個詞兒,喜歡這個精神的載體、這個工具、這個時代進步的閃光的犁頭……音樂……它含糊不清,曖昧可疑,不受約束,難以界定區別。想必你會反駁說,它可是清清楚楚的呀。可自然界也可以是清楚的,小溪也可以是清楚的,但對我們又有什麼用?這不是真正的清楚,這只是一種夢幻般的清楚,不說明任何問題的清楚,不負任何責任的清楚,不做出任何結論的清楚,所以也是危險的,因為它誘使我們去它那兒尋找安寧……您可以說音樂會使心靈變得崇高。很好!它能使我們的感情燃燒起來。然而,現在的問題卻是要激發我們的理性!音樂看樣子像是行動——我卻懷疑它會助長無所作為。讓我把話說透吧:我對音樂懷有一種政治上的反感。」

  聽到這兒,漢斯·卡斯托普禁不住一拍大腿,高聲喊道,如此高論他這一輩子真叫聞所未聞。

  「就算這樣,也請您思考思考!」塞特姆布里尼微笑著說,「音樂作為最後一種激勵情感的手段,作為一種向上向前的推力,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如果聽者的精神已預先受過訓練的話。但文學必須走在前面。音樂不能單獨使世界前進。單有音樂是危險的。對於您這個人來說,工程師,更絕對危險。在我進來的時候,我一眼就從您臉上的神色看出來了。」

  漢斯·卡斯托普笑開了:

  「哈哈,我的臉色您不能瞧,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你們這上邊的空氣我受不了,您不相信嗎?我一想到該適應它,就越發感覺難受。」

  「我怕這是您的錯覺。」

  「不,怎麼會!鬼才知道我怎麼總這樣疲倦,並且發燒。」

  「我仍舊認為,我們必須感謝院方舉辦音樂會,」約阿希姆謹慎地說,「您嘛,是從更高的出發點觀察問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所謂從作家的立場,所以我不想反駁您。不過我認為,能在這兒聽聽音樂,仍然值得感謝。我本人並不具有多少音樂修養,再說演奏的那些曲子也不見得怎麼樣——既非古典,也非現代,僅僅是銅管樂而已。但不論怎麼講,還是不失為一種可喜的調劑。它使幾個鐘頭變得充實而有益,我是說:它把時間分成一段一段,分別將它們填滿,使裡邊總算有了點什麼;而往常,我們卻得一小時一小時、一天一天甚至一周一周地消磨,真叫可怕極了……您瞧見了,眼下這支不起眼的普通曲子大約要奏七分鐘,不是嗎?這七分鐘可就自成一體,有開端,有結束;它們將自己顯露出來,避免了不知不覺就消失在永遠一個樣子地流逝的時間裡。而且,它們本身又反反覆覆地被曲子的各種音符分得更小,然後變成一個個節拍,以至每一瞬間都有點什麼發生?都獲得了一定的意義——我們可以把握住的意義。而往常……我不知道說得對不對……」

  「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叫起來,「太好啦,少尉!您很好地闡明了音樂本質中無疑是合乎道德的因素,即它能用一種十分特別而生動有趣的度量方式,賦予時間的流逝以清醒以精神和價值。音樂能喚醒時間,喚醒我們對時間的細膩感受,喚醒……在這個意義上,音樂是合乎道德的。藝術合乎道德,只要它使人清醒。可是,如果它起著相反的作用,那又怎樣呢?如果它麻痹人,使人昏昏欲睡,阻礙行動和進步呢?音樂也能起這樣的作用,從本質上講,也可像鴉片起的作用一樣。這是一種罪惡的作用啊,先生們!鴉片是魔鬼創造的,因為它使人遲鈍、麻木、怠惰,使人安於奴隸式的靜止無為……音樂這東西很值得考慮,先生們。我堅持認為,它具有兩重性。不把話扯遠了,我乾脆稱它在政治上是可疑的。」

  他還繼續這麼講了一陣,漢斯·卡斯托普也仍然聽他講,只是已不很瞭然他講的究竟是些什麼意思,一則因為疲倦,再則那邊石階上一夥小青年的嘻哈打笑也使他分心。他看清楚了嗎?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個長著一張貘一般面孔的女孩子,正忙著為戴單眼鏡的青年縫他運動褲膝頭衩上的扣子!由於患有哮喘,她呼吸困難,臉頰發燒;他呢,也咳咳嗆嗆,同時把小指頭那鹽勺一樣的長指甲伸進嘴裡!他們病著呢,兩人全一樣。可這正好證明山上的年輕人中間,男女關係很是特別。

  樂隊正演奏波爾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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