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試著講法語

2024-10-10 23:19:16 作者: (德)托馬斯·曼

  不,他怎麼都還不能說已經習慣,無論是就他對此地十分特別的生活的了解而言——如他自己所說,他不可能在短短几天裡獲得這種了解,甚至在三個星期里也不可能,他當著約阿希姆同樣承認還是就他的機體適應「山上這些人」那種非常特殊的生活氣氛而言;因為這種適應在他感覺不是滋味兒,極不是滋味兒。是啊,他仿佛感到根本沒法適應似的。

  正常的日子安排得條理清晰而又考慮周到,只要你順應它的驅動,就會很快跑上軌道,感覺輕鬆自如。然而每隔一周或者更長時間,又會出現某些有規律的變化;對這些變化只能逐步適應。適應這種可能只需一次,適應另一種則要反覆多次。至於每天會碰見的個別的人和事,漢斯還得隨時留心學習,學習怎樣更加仔細地觀察事物,以便用他年輕人的敏銳吸收新的東西。

  例如,走廊上有的門前放著的那些短頸球形瓶,漢斯·卡斯托普剛來那晚上就注意到了。它們裝著氧氣——當他問起,約阿希姆便對他解釋說。瓶里裝的是純氧,每瓶價值六法郎。這種提神的氣體是拿來輸給快死的人的,使他們最後興奮一下,堅持多活一陣子。他們通過一根橡皮管將氧氣吸進肺里。也就是說,在放著球形瓶的房間裡,躺著的都是垂死者或如宮廷顧問貝倫斯所說的「痛得快死的人」。有一天,他穿著白大褂,臉色鐵青地穿過走廊,碰見漢斯·卡斯托普,兩人一同下樓去,他就對年輕人用了這個外來詞。

  「嗯,您是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旁觀者!」貝倫斯說,「您怎麼樣,在您審視的目光中可對我們有些好感?可佩服我們?不錯,我們夏天的療養季節還可以,情況挺不壞。可為了搞得像個樣子,我也付出了不少心血。只可惜您不肯在我們這兒過冬天——您只打算住八個星期,我聽說?嗯,三個星期?那真叫來去匆匆,連脫下外套都不值得,您說是不是?真可惜,您不能和我們一塊兒過冬天;要知道,您真該瞧一瞧,什麼是霍特福勒節,它會讓您長見識。」他說這些話時,語氣俏皮透頂,「這是下邊坪上的一個國際性節日,可要等到冬天才過。小伙子們蹦蹦跳跳地玩地滾球。女士們呢,我的乖乖!一個個花枝招展,像天空里的鳥兒,我告訴您,都風流多情極啦……可這會兒我得去照顧咱那位瀕死的病人啦,」他說,「在二十七號房間。已經奄奄一息,您知道。從中間給切掉了。昨天他已喝進去五大瓶,今天還得開,這個饞鬼。不過到中午大概就會回家去了。怎麼樣,親愛的羅伊特呀?」他邊說邊跨進房間,「怎麼樣,要不要我們再開一瓶……」他的聲音消失在了隨手帶上的門後。可在一瞬間,漢斯·卡斯托普來得及瞥見房間靠裡邊的床上,躺著一個臉色蠟黃的年輕人,下巴上稀稀疏疏長著幾根鬍鬚,頭平放在枕上,之後他那對其大無比的眼睛慢慢地朝門口轉過來。

  這是漢斯·卡斯托普一生中看見的頭一個垂死者,因為無論是他父母親還是他的祖父,在臨終時都是瞞著他的。那年輕人長著鬍子的下巴衝著天,腦袋仰在枕上,顯得多麼莊嚴!他慢慢轉向門口的特大眼球投射出的目光,又是何等意味深長!漢斯·卡斯托普還完全沉迷在那匆匆一瞥的印象中,下意識地也努力把眼睛慢慢地睜大、睜大,使目光顯得意味深長,就像那位瀕死的病人一個樣,同時繼續往樓下走去。

  他就這麼瞪著眼睛,看見一個從他身後的門裡出來在樓梯口便趕上了他的婦女。他沒有立刻認出是舒舍夫人。她呢,對他那奇怪的眼神也只淡淡一笑,就用手托著後腦勺上的髮辮,搶在他前面無聲無息地、腳步靈活地、微微探著頭走下樓去了。

  在頭幾天他幾乎沒有結交什麼人,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整個說來,院裡的日程安排對此不利;加之漢斯·卡斯托普生性矜持,覺得自己在山上只是個客人,或者只是個如貝倫斯所說的「事不關自己的旁觀者」;有約阿希姆交談和做伴,他大體上已感到滿足。樓層的護士自然久已伸長脖子望著他們倆,一直到曾經也陪她說說話兒的約阿希姆,終於介紹她認識了他的表弟。她耳朵背後掛著夾鼻眼鏡的帶子,說起話來不僅做作,簡直是讓人難受。你仔細觀察一下,就會得到高高掛起一個印象,仿佛她已經被無聊折磨得有些喪失理智。要想擺脫她還挺困難,因為每當談話快要結束,她就會表現出病態的恐懼;每當年輕人看樣子要走了,她就用急促的話語和目光,用絕望的微笑將他們拽住,使哥兒倆出於憐憫,只好留了下來。她東拉西扯地談她的老爸,說他是位法學家,談她的表哥,說他是位大夫——顯然為了標榜自己出自有教養的階層,藉以提高自己。至於那邊房間裡她照料的那個病人,他是科堡一位玩具製造商的兒子,名叫羅特拜恩;新近這年輕德國佬的病灶已經擴散到腸子上了。對於所有有關的人,這都很夠嗆,年輕的先生們該想像得出;特別是當你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有著上等階層的敏感,就太夠嗆啦。你甚至背都不能轉……最近,先生猜猜怎麼著,她只是出去了一會兒,只是去買了點牙粉,回來就發現病人坐在床頭上,面前擺著一大杯黑啤酒、一截義大利臘腸、一大塊黑麵包和一條黃瓜!所有這些家常美味,全是家裡人送來給他補身子的。結果第二天自然是要死不活。他這叫作自己找死。但死了只對他個人意味著解脫,她可還是不成——順便說說,她名叫白爾塔,實際上就是阿爾芙雷達·希爾德克涅希特——因為她反正又得去護理另一個病人,病情可能重些也可能輕些,可能在這兒也可能在另一家療養院,這就是展現在她面前的未來,別的前景根本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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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漢斯·卡斯托普說,她的職業無疑挺艱辛,不過嘛也令人滿足,他是否可以這麼認為?

  當然,她回答,令人滿足——令人滿足,卻非常艱辛。

  嗯,願羅特拜恩先生諸事順遂。表兄弟倆說著想溜。

  可她趕緊用話語和目光制止他們。她那麼拼命想拴住年輕人,讓他們跟她多待一會兒的情景,看上去實在可憐;不再給她一點兒時間,似乎有些殘忍。

  「他睡了!」她說,「他不需要我。所以我才有幾分鐘到走廊上來……」她抱怨宮廷顧問貝倫斯,說他跟她講話口氣太隨便,有損於她的身份。她更喜歡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因為她稱他很有良心。隨後她又談起自己的老爸和表哥,可腦子已想不出新的東西。為了再拴住哥兒倆一會兒,她徒勞地掙扎著,以致突然提高嗓門兒,開始大聲喊叫,因為他們真準備走了。終於,他們擺脫了她。可白爾塔護士呢,仍朝著他們的後背探出上半身,眼巴巴地盯著他們,好像要用目光將他們吸回去一般。末了,她從口中發出一聲嘆息,轉過身去,走進了她照管的病人的房間。

  除她之外,漢斯·卡斯托普在這些天裡只認識了那個穿黑衣裙的臉色蒼白的夫人,那個他在花園裡看見的被稱作「兩個全部」的墨西哥女子。確實,他也聽見她嘴裡念叨那成了她綽號的可悲咒語,不過因為已有思想準備,就保持了落落大方的風度,事後他對自己挺滿意。哥兒倆是在第一次早餐後按規定出去遛彎兒時,在療養院大門前碰見她的。只見她身上裹著黑色的喀什米爾披巾,膝頭彎曲著,跨著長而急促的步子,不停地在那裡踱來踱去。一條黑色的紗巾包裹著她已摻進銀絲的頭髮,在下巴底下打了個結子,將她那生著一張愁苦的大嘴的老臉襯托得更加慘白。約阿希姆和往常一樣沒戴帽子,只好向她鞠躬致意;她慢慢回著禮,在看人的時候窄窄的額頭上皺紋變得更深。她停下來,因為看見了陌生的面孔。她微微點著頭,期待年輕人靠近。顯而易見,她認為有必要聽一聽新來者是否已了解她的命運,並且讓他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約阿希姆介紹了自己的表弟。她便從披巾中向客人伸出手來——一隻乾瘦、泛黃、血管突顯的、戴著許多戒指的手。她一邊繼續向他點頭,一邊兩眼死死盯著他。隨後就是:

  「先生,」她說,「我把情況全告訴您(法語,下同)……」

  「我知道這件事,太太,」漢斯·卡斯托普壓低嗓門回答,「對此我深感遺憾。」

  在她那漆黑的眼睛底下,松垂的淚囊如此大,如此沉,漢斯·卡斯托普從未見過。從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枯葉的氣息。年輕人的心軟了下來,變得有些嚴肅了。

  「謝謝。」她的發音尖銳,與她衰朽的形象形成奇怪的對比,同時,她那大嘴的嘴角悽慘地往下撇著。隨後,她把手縮回到披巾底下,歪過頭,繼續踱她的步去了。漢斯·卡斯托普一邊往前走,一邊說:

  「你瞧,我一點事兒沒有,把她對付得非常好。對付這類人我都會很在行,我相信,我生來就懂得怎樣跟他們打交道——你說是嗎?我甚至以為,整個說來,我與悲傷的人能比與快活的人更好地相處,上帝知道原因在哪裡,也許就在我也是個孤兒,早早地失去了父母吧。可是當人們嚴肅而悲哀地面對著死亡,死亡卻不能使我心情抑鬱,感到難堪,倒令我覺得適得其所,至少比處在熱熱鬧鬧的場合更好、更稱心。最近,我曾想:這兒的女士們也太愚蠢了,竟如此懼怕死亡,懼怕與死有關的一切,以致院裡什麼都小心翼翼地瞞著她們,要等她們吃飯去了,才給快死的人送終。呸,太蠢了。你不挺樂意看見一具棺材嗎?我可是挺樂意。我覺得,棺材是件非常美的家具,即使空著;而一旦有誰躺在了裡面,那它在我眼裡就簡直變得神聖了。至於葬禮,則有著感化心靈的作用——有時候我想,人不該進教堂,而應去參加葬禮,如果他想獲得一點點啟迪的話。人們都穿著規規矩矩的黑衣服,手裡拿著帽子,眼睛凝視棺木,形容莊重肅穆,誰也不許像平時生活中那樣開無聊的玩笑。我很高興,人們終於表現出了一些個虔誠。有時候我問我自己,我是不是該去當神父來著?在一定程度上,我相信這挺適合我……但願我剛才用法語講的話沒有什麼錯誤?」

  「沒有,」約阿希姆回答,「至少『對此我深感遺憾』這句非常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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