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托拉斯

2024-10-10 23:00:14 作者: (美)羅恩·徹諾

  傑克·摩根1898年被派到J.S.摩根倫敦公司,那年他31歲,是個流放中的孤獨王子。他身高肩寬,年輕壯實,臉龐寬大,目光如炬,留著黑黑的小鬍子,鼻子很高,跟他父親的胖鼻子大不相同。傑克遠觀紐約劃時代的大事逐個展開——美國鋼鐵公司的成立以及控制北方太平洋公司股權等——心裡略有點模糊的渴望之感。他可能感到他與命運的約會不斷地被推遲。儘管他承認倫敦有令人快樂之處,但他仍向他母親抱怨:「當我想到家的時候,時間確實顯得太長了。」(1)他抱怨說老邦德街22號「太寧靜了」,而華爾街23號卻「忙得不亦樂乎」。(2)最糟的是,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皮爾龐特越來越寵愛羅伯特·培根。

  

  起初,傑克待在倫敦只是暫時的安排,但好幾年以後,J.S.摩根公司複雜的人事問題才得以解決。1897年,皮爾龐特的內弟沃爾特·海斯·伯恩斯去世了,取而代之的是傑克的表兄沃爾特·斯潘塞·摩根·伯恩斯。老伯恩斯的去世使得倫敦銀行缺乏有經驗的人員。小沃爾特的姐姐瑪麗嫁給了劉易斯·哈考特,即第一位哈考特子爵。他們養育了「英國摩根」的一支,是朱尼厄斯·摩根的直系子孫。從這一貴族的直系分支將湧現威廉·哈考特勳爵,他成為戰後摩根建富的董事長。從皮爾龐特1902年在紐納姆公園哈考特莊園的家庭聚會的一張照片上,可以看到瑪麗·哈考特就坐在英王愛德華七世的旁邊。

  傑克在倫敦流放的日子直到1905年才告結束。在這期間,他好像常常因為遠離皮爾龐特而感到尷尬。面對像皮爾龐特是否會參加愛德華七世的加冕儀式這樣的問題,他侷促地承認:「很難找到他的行蹤,我已經差不多放棄了努力。」(3)(最後,西奧多·羅斯福讓傑克以專員的身份,參加了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舉行的加冕儀式。)有一次,傑克希望和父親一起去參加在斯皮特里得海峽舉行的海軍慶典,後來又嘆息說:「皮爾龐特可能想都不會想到請我們一下。」(4)他常常被排除在生意之外,不得不靠報紙才能得到一些有關美國鋼狄托拉斯的情況。

  皮爾龐特喜歡傑克,但卻發現他缺乏激情與勇氣,這又加強了傑克的不安全感。當皮爾龐特在1899年乘船離開倫敦時,傑克寫信給他的母親說,皮爾龐特不在時紐約的事兒根本沒法做。他還說:「我只希望我永遠不會碰到這樣的情況,或許這不是因為事情總是沒我也能行。」(5)皮爾龐特的業務範圍太寬,使他沒法關心兒子的自我懷疑,又加上傑克不像他父親那樣聰明、得力,這個問題就越發嚴重了。

  換了另外一個兒子那就會牴觸了,但傑克卻變得鬱鬱寡歡,日益憔悴,等待父親的認可。跟朱尼厄斯一樣,他總是擔心皮爾龐特的工作應酬和「輕率」的胃口,並時時關注著他。他以奇特的幽默來形容他父親與瑪麗·伯恩斯在一起玩多米諾骨牌的一幕:「瞅著爸爸與瑪麗阿姨正襟危坐玩那愚蠢的玩藝兒真逗。」(6)他還看到了父親的虛榮心,發現他每做一件好事,他自己都感到「異常快活」。(7)傑克還窺視出父親的隱痛,他鮮為人知的深深的孤獨:「他挺好,時不時地也挺高興,但有時候我發現他跟我一樣的孤獨。他悶悶不樂,好像全世界就沒個朋友。」(8)由於傑克還要讓他的母親——一個皮爾龐特動不動就幾月不理會的半聾多病的女人——活得開心,人們都羨慕他公平地分配他對雙親的溫柔與關心的能力。

  傑克在倫敦這幾年都聽天由命地接受現實,後來由於皮爾龐特大慈大悲,情況有所好轉。傑克1898年抵達倫敦後,他父親讓他和妻子傑西住在王子門街13號。皮爾龐特後來又買下了王子門街14號,把兩座宅子連接了起來。原來樸素的房子現在像博物館一般輝煌,掛滿了委拉斯凱茲、魯本斯、倫勃朗和透納的油畫——因出口稅的原故,皮爾龐特沒有把這些畫運到美國。傑克還在多佛爾莊園居住,多佛爾莊園是朱尼厄斯在羅漢普頓的鄉村別墅,那兒有澤西種乳牛和老式奶場。父親的關注使傑克異常高興,他告訴母親:「我們一到,他對我們就非常好,幾乎每件事都想得很周到,並且對傑西的社會活動表現了極大的興趣!我知道我們待在屋裡他也很愉快,因為那兒沒人的時候他一定十分孤獨,況且我們一點也不妨礙他,或給他添亂。」(9)1901年,皮爾龐特送給傑克一份聖誕禮物——一大筆錢,傑克只用其中一部分就買回了約書亞·雷諾茲作的一幅肖像畫。

  然而傑克和他的家人發現這樣富麗的生活中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每天晚上——無論皮爾龐特是否在歐洲——僕人都會把期刊和熱牛奶放在主人的床邊,並調整檯燈。由於屋子裡脆弱的工藝品名作太多,管家只要哪一天神經極度緊張,就不撣灰了。傑西自豪的是沒有東西被打碎,但是傑克的孩子們——現在已是兩男兩女——發現他們不能盡情嬉戲,悶得發慌。後來孩子們回憶起家庭禱告,讀薩克雷和特羅洛普的書,在海德公園散步——就是想不起在王子門有什麼樂趣。

  1901年,傑克租下了奧爾登納姆莊園,這是一個在赫特福德郡的300英畝的鄉村莊園,那裡到處是野雞與南崗羊,據說莊園的質量之高可與英王的莊園相媲美。傑克對於地道的鄉村風情有著英國紳士般的口味。在1910年他買下這座莊園以後,恢復了它原來的名字:沃爾霍爾莊園。這座莊園的布局和環境美化由漢弗萊·雷普頓設計,有一個帶角塔的房子,故意帶有頹垣斷壁,一個栽滿熱帶植物的溫室和一個狀如大學教堂的圖書館。在親英的摩根圈子裡,皮爾龐特在多佛爾莊園的僕人和傑克在沃爾霍爾莊園的幫手經常在一起打板球。而摩根一家則以美國特色對付英國口味——比如說,把紐約州的高級蘋果運給他們的倫敦合伙人。

  對於傑克來說,他在倫敦的日子幾乎是在「鍍金籠子」里度過的。他有很多出身商人銀行世家的朋友,在聖道體育館與埃里克·漢布羅一塊兒鍛鍊身體,有格雷伯爵和弗洛倫斯·南丁格爾這樣的鄰居,間或與拉迪亞德·基普林、亨利·詹姆斯、詹姆斯·巴里爵士和馬克·吐溫共進晚餐。最重要的是,他有傑西相伴,她是一個漂亮女人,圓臉,淺淺的金髮,皮膚細膩,外加一雙朦朧的藍眼睛。雖然她很不樂意地到了英國,但是英國社會生活很快就使她想起了波士頓的社交圈。她成了個徹底的親英派。她希望她的兩個兒子——1892年出生的小朱尼厄斯·斯潘塞和1900年生於倫敦的亨利·斯特吉斯——一個娶個美國姑娘,另一個娶個英國新娘,但他們最後都和美國人結了婚。

  傑西·摩根覺得女孩不應離家上學。她的兩個女兒,珍妮和弗蘭西絲都是在沃爾霍爾莊園請家庭教師授課。她們從未涉足過正式學校。傑克認為大學教育使年輕女孩減少了女人味,所以上大學也是不可能的了。姑娘們不能在汽船上或別的公共場所與陌生人交談,後來她們都認為,成長的過程是令人窒息的社會義務訓練。

  傑西與傑克·摩根的婚姻滲透到了生活的每一方面,占據了他們的心靈,以至於有時候把他們自己的孩子都排除在外了。傑西不僅果斷有效地管理傑克的資產,還給她的丈夫出謀劃策,在感情上支持他。傑克看到了父母婚姻的冷漠,並且與母親保持著坦白式的親密,這些促使他建立了一個與他父親完全相反的婚姻。比如尋花問柳——摩根家族的傳統之一——他就不願沾染。

  傑克在倫敦的日子對摩根財團來說有很大的好處。英格蘭將成為他的第二故鄉,他變得越來越像任何英國臣民般地愛國。1900年,他在看到英國維多利亞女王駕車而過後,說道:「這個穿黑色貂皮大衣,戴著大眼鏡的了不起的瘦小老嫗對許多人來說意味著許多東西——她以現代的形式代表著過去的許多東西,看見她穿街過市真讓人激動。」(10)在布爾戰爭期間,當英國軍隊把被布爾人圍困達4個月之久的萊迪·史密斯解救出來以後,傑克在倫敦市長官邸前面和眾人一起歡呼。在銀號的吹奏聲中,他聽到在聖詹姆斯宮新王愛德華七世宣布繼位。他一直都喜歡英式典禮。

  傑克和傑西為當時絕大部分的美國工業家都難以進入的社交圈所接受。1898年2月21日,傑克佩戴寶劍,戴著紳士帽與傑西在白金漢宮的覲見室受到女王的接見。維多利亞女王渾身珠光寶氣,穿黑色長袍,莊重地主持了儀式。傑西戴著鑲鑽石的頭飾以及規定必佩的駝鳥羽毛——後來倫敦的《每日郵報》長篇累牘地報導她的美貌,以及她鑲著藍天鵝絨和粉紅玫瑰的白緞拖裙。摩根一家還結交了開朗活潑的西比爾·史密斯太太和她的丈夫維維安·休·史密斯。西比爾太太帶他們上溫莎城堡看她的母親——擔任宮庭女侍的安特立姆太太。在那兒,安特里姆太太給他們展示了女王所藏的霍爾拜因與達文西的畫。不知不覺中,傑克已經在英國與各方建立關係,使得摩根家族能獨特地進入英國貴族和政治家的圈子。

  摩根財團就像英美聯盟的一個縮影,它也要忠實地反映內部的權力更迭。如果說美國內戰後紐約辦事處享受倫敦光榮的恩澤,那麼在20世紀初情況就倒過來了。J.S.摩根公司越來越多地參與紐約發行的證券,倫敦的很多資金都來自皮爾龐特。到了20世紀早期,他在老邦德街22號到手的收益占年收入的一半到四分之三。倫敦分行反映了皮爾龐特一些專橫的精神。第一位為他立傳的卡爾·霍維這樣寫道:「辦公室里老是有一大堆雜亂無章的東西,與附近典型的倫敦機構里的寧靜氣氛形成鮮明對比。」(11)皮爾龐特的平等觀念僅夠免去職員對他的鞠躬禮。

  雖然摩根一家是英國上流社會的寵兒,但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是常常充滿緊張——不像是愛情,更像是一場激烈的權力爭鬥。英國人永遠也搞不明白皮爾龐特和他的公司是盟友,還是野蠻部落的第一輪衝擊。華爾街在與倫敦金融城的競爭中占的優勢越來越多,摩根也超過了巴林和羅斯柴爾德。「在倫敦,剛恢復元氣的巴林是唯一能勉強可以和我們平起平坐的銀行。」這是J.S.摩根公司的新合伙人柯林頓·道金斯爵士在1901年說的一番話,「在美國他們已無立足之地,充其量算個小兄弟,而美國公司將會占盡優勢。」(12)巴林與羅斯柴爾德在19世紀是兩大對頭,為了與美國的暴發戶鬥爭,他們相互的敵對行動減少了許多。

  在布爾戰爭期間,英國政府耗盡了黃金,向倫敦的羅斯柴爾德和紐約的摩根求助,發行國庫券融資。開始時皮爾龐特有些躊躇,英政府又向巴林伸了手,使得他更不滿。柯林頓·道金斯爵士稱當時財政大臣希克斯·比奇「笨得出奇,根本不像辦事的樣子」。(13)1900年布爾戰爭的融資給倫敦金融城留下了不安的影響。J.S.摩根的新任辦公室經理愛德華·格倫費爾在倫敦沮喪地發現,一半的證券都要到紐約發行。當年朱尼厄斯曾在某些方面包容過羅斯柴爾德,而皮爾龐特不買帳,私下裡就發行證卷一事索取更高的佣金——這個訛詐英國勉強接受了。在1902年的發行中,羅斯柴爾德試圖將摩根排斥在辛迪加之外,但沒有成功。從那時候起,隨著不斷的勝利,格倫費爾就在日記中記下了摩根財團逐步壓倒羅斯柴爾德財團的日益增長的優勢。

  1901年美國鋼鐵公司的建立,使得英國的金融家們對皮爾龐特的大膽感到不安。《紐約時報》稱「他們對美國鋼鐵聯營的規模驚恐萬狀」。倫敦的《編年史》稱這個托拉斯「不啻為對文明世界商業的威脅」。(14)除了別的方面的影響,該托拉斯的建立預示著一場美國向歐洲出口產品的熱潮,從而激化兩者間的商業競爭。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皮爾龐特對倫敦的地鐵與地面軌道電氣化發生了興趣,引起一番爭議。由於城內擁擠,要求在郊區建新的住宅區,新的地鐵線路也紛紛上馬。皮爾龐特參加了為一條地鐵線融資的競爭,這條線路從哈默史密斯穿過皮卡迪里到達倫敦金融城。通過給地鐵融資,皮爾龐特還希望為他參股的兩家公司承攬業務——英國的湯姆森·休斯頓公司與西門子兄弟公司。最後在地鐵融資上,他敗給了由號稱運輸大王的芝加哥大亨查爾斯·泰森·耶基斯所牽頭的辛迪加。此人就是人們熟知的西奧多·德萊塞筆下的殘酷無情的弗蘭克·考伯伍德的原型,小說《金融家》《泰坦》和《禁欲主義者》中的主角。皮爾龐特難得失手,儘管如此,他的參與仍然觸發了認為他要左右英國經濟的恐懼之感,倫敦郡議會警告說,這個大都市都快交給兩個美國佬了。

  現在英國人對皮爾龐特的態度非常矛盾。在倫敦大街上,小販們兜售的便宜小報題為「生活在地球上的執照」,並且由皮爾龐特·摩根簽字。(15)1901年紐約《世界報》的漫畫上畫著皮爾龐特問「約翰牛」——英國人的綽號:「你還有別的要賣嗎?」(16)但不管英國人如何對皮爾龐特的咄咄逼人感到不安,他們在美國的金融事務上還必須依靠他。1901年,倫敦的金融家們為了保證他們在美國的投資,不惜以200萬美元的巨資在勞合保險公司為他做了人身保險。就像傑克所說的:「這使他與維多利亞女王和大西洋東岸別的統治者平起平坐了。」(17)

  1902年,皮爾龐特建立了一家航運托拉斯,旨在壟斷北大西洋的業務,此舉比摩根財團的任何舉動都更加嚴重地引起英國人本能的害怕。這是美國新的出口導向的自然延伸。就在皮爾龐特剛成立美國鋼鐵公司時,有人問他是否可能把北大西洋的汽船隊都歸屬於統一的所有權之下,他回答說:「應該是這樣。」(18)那時的航運情況使人想起早些時候的鐵路時代——船太多,互相展開毀滅性的價格大戰。德國人在威脅英國人的海上優勢,而美國人認為他們應該從移民客運中撈到更多的好處。再說還有一股新時尚,富裕的美國人喜歡享受豪華舒適的大西洋越洋旅行。

  皮爾龐特赤裸裸地宣稱維護美國利益,他草擬了一份計劃,要建立一個美屬航運托拉斯,這將使他的「利益集團」原則,即某一工業競爭者之間的合作擴展到世界範圍內。他建立了英美船隊,擁有120多艘汽船——世界上最大的私有船隊,即使法國的商船隊也自嘆弗如。從政治觀點來看,他征服哈蘭特-沃爾夫的貝爾法斯特造船廠和白星航運公司是關鍵之舉。在新的托拉斯中,哈蘭特-沃爾夫的皮里勳爵看到了他的船隊可以穩穩到手的市場,但是布魯斯·伊斯梅卻對這筆交易顧慮重重,他的父親是白星航運公司的發起人之一。皮爾龐特給白星的股東的發行溢價[12]非常之高——10倍於1900年的最高收益,所以伊斯梅不僅繼續做白星的總裁,還聽了皮爾龐特的勸告,擔當了托拉斯本身的總裁,該托拉斯稱做國際商業海運公司。由於購買白星以及雇用伊斯梅,皮爾龐特還捲入了十年後的「鐵達尼號」海難。

  皮爾龐特迫切需要德國人——這個北大西洋的新主宰——加入他的托拉斯。他們龐大的跨大西洋航班在大西洋的航運中屢創速度紀錄。這些輪船有好幾層,就像婚禮蛋糕。該航運托拉斯的一個重要設計師叫艾伯特·鮑林,他的漢堡—美國輪船公司有幾百艘船隻,是世界上最大的船運公司。在1901年的一份秘密報告中,他勾畫出了摩根的野心。

  大家都知道,作為由美國最重要的和最有能耐的企業家組成的辛迪加的首腦,皮爾龐特·摩根是在執行他的長遠計劃,而鐵路公司在該辛迪加中的比重尤為突出。摩根本人幾個月前在倫敦時,曾向一些英國航運界人士表示,根據他的推測,從北大西洋口岸運往歐洲的貨物的70%左右都是靠聯運提單,通過鐵路運抵目的地的,它們的後半程是交給外國航運公司來完成的。摩根接著說,他和朋友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鐵路公司要讓外國公司把美國貨物運過大西洋去。比較合情合理的做法是,把美國的鐵路和航運公司聯合起來,從而保障美國資本的整體收益。(19)

  1901年年底,皮爾龐特與鮑林達成協議,平分北大西洋的業務。摩根辛迪加在沒有得到德國的明確批准之前,不會開展到德國港口的業務;而德國人則保證不把業務擴展到英國和比利時。航運托拉斯的合伙人還要共同集資,共同購買荷蘭—美國航運公司。

  鮑林,這位經常進出宮庭的猶太人,在倫敦與摩根會談後,隨即去了國王威廉在柏林的狩獵山莊,向他匯報條約的情況。起先,國王怕美國人玩金融花招,但鮑林指出,雖然英國公司整家整家地被吞併掉,但是德國人將保持獨立合伙人的地位。威廉國王被說動了,於是坐到床上,讀完了那份條約,做了些改動,並堅持要把北德國勞合公司包括進這個卡特爾。後來,威廉國王在基爾登上了海盜三號,皮爾龐特與他在甲板上散步。但是在邀請國王入座時,他犯了個嚴重的失禮錯誤。然而,威廉還是接受了摩根的意見。

  隨著與德國簽署協議的風聲傳出,公眾震驚了,感到合併已在全世界範圍內咄咄逼人。《紐約時報》在一篇題為《難以置信》的社論中如此寫道:「如果巴黎來電說,皮爾龐特·摩根先生打電報命令他的總部撤掉所有的電話,搬走所有的速記機和打字機,砸爛所有的抽屜,紐約的男女老少誰也不會信這鬼話。同樣,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也不會相信他與德國航運公司的協議條件是真的。」(20)《泰晤士報》認為這種限制競爭的做法是過時和低效的——越來越多的人同意這個道理,因為人們對托拉斯大王的反感與日俱增。

  英國人對皮爾龐特的航運卡特爾尤其感到不安。他們害怕國際商業海運公司的商船會專門將產於美國內地的商品通過摩根鐵路運到東海岸港口,繼而運到歐洲。摩根的合伙人喬治·珀金斯證實了這一點,有一次他得意地說,該航運托拉斯「實際上將會把我們的鐵道終點站延伸到大西洋彼岸」。(21)似乎皮爾龐特·摩根在編織一張環繞世界的無縫大網。

  皮爾龐特必須跟唯一的一家死硬派競爭,這就是英國的丘納德航運公司。鮑林認為缺了它會大大削弱托拉斯的影響力(這有可能還有些個人恩怨在裡面:有一次因為丘納德公司的工人罷工,皮爾龐特被困在利物浦,當時他就發誓再也不跟這家公司打交道了)。現在,英國航運界幾乎驚慌失措,公眾也紛紛要求議會「救救」丘納德,為英國保留一片海洋。一個議會委員會給丘納德施加壓力,不讓出售它。英國海軍部需要在緊急關頭能調用跨大西洋的船隻,也害怕丘納德落入外國人手中。為了討好這家公司,英政府給了它豐厚的補貼來造兩艘新船——茅利塔尼亞號和露茜塔尼亞號,它們都將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汽船。作為交換條件,丘納德公司同意由英國控制並隨時聽候英政府調遣。

  在創建一個托拉斯的過程中,皮爾龐特還從未被迫跟外國政府爭鬥。但隨著融資規模越來越國際化,並越來越影響到主權利益,就不可避免染上了政治色彩。皮爾龐特為了平息英國人的恐懼,遊說了殖民事務大臣約瑟夫·張伯倫。他是個暢言無忌的批評家,並且採用了現代跨國公司的慣用手法:他將美國的擁有權掩蓋起來,首先在托拉斯的名字「國際商業海運公司」上作文章。皮爾龐特還同意在他的英國船上配英國水手,管理層派英國管理人員,並讓它們掛英國國旗。最後,他的英國船隻也成為英國海軍的預備隊,戰爭期間可以被徵召。但是國際商業海運公司的股權信託5人小組必須是美國人占多數,他們是皮爾龐特和他的合伙人查爾斯·斯蒂爾,還有懷德納、伊斯梅和皮里勳爵。

  國際商業海運公司將成為皮爾龐特·摩根的一大敗筆。在布爾戰爭結束後,航運業迅速萎縮,摩根財團與丘納德公司大搞價格戰,結果兩敗俱傷。從它1902年創立開始,摩根辛迪加就努力地要卸掉國際商業海運公司不想要的證券擔子。該股票的水分太多——即價值太虛——甚至紐約證券交易所都拒絕它上市。1906年,承銷商手裡還握著幾乎80%的股份。正如《華爾街日報》事後對皮爾龐特的航運托拉斯做了這樣的結論:「海洋對於這位老人來說太大了。」(22)

  英國人對皮爾龐特的反感或許改變了他在倫敦的合夥公司J.S.摩根公司的局面。以前不僅該公司絕大部分的資金是由他出的,並且絕大部分的美國合伙人都來自家族成員。在20世紀初期,皮爾龐特不遺餘力地營建他的倫敦產業,而更多的合伙人都將是英國人,各種的決定也更多地從政治上考慮了。1900年,他簽字請柯林頓·道金斯爵士任合伙人,此人是位傑出的公務員,剛結束他在埃及的公務,並將成為印度財政部長。報界又大造輿論,說摩根的手要伸到印度去。

  很明顯,由於皮爾龐特對道金斯的合作不太滿意,他轉而於1904年與巴林銀行商談合併事宜。他還害怕在華爾街崛起的新對手。巴林銀行的雷維爾斯托克勳爵在回憶他與皮爾龐特就此事的會談時這樣寫道:「他猛烈地抨擊力量不斷壯大的猶太人和洛克菲勒集團,並不止一次地說我們和他的公司是紐約僅有的兩家由白人組成的公司。」(23)這兩家公司多年以來一直都相互認同,認為各自分別是在這兩個城市裡的頭號新教公司。

  擬議中的合併計劃是巴林銀行辦理倫敦的業務,摩根銀行辦理紐約的業務,而J.S.摩根將解散。但談判失敗了,雷維爾斯托克勳爵認為原因有二:皮爾龐特害怕合併倫敦產業會讓道金斯失望;另外,傑克·摩根在倫敦待的時間很長,他在合併後的公司里的位置是個棘手的問題。雷維爾斯托克本人也害怕被皮爾龐特蓋了過去,他認為摩根父子間「相互沒有感情與信心」。(24)就在1905年談判破裂後不久,道金斯因心臟病發作而辭世。於是,傑克被委以一項敏感的任務,為J.S.摩根公司招募有背景的英國合伙人。現在摩根準備付出相當高的代價,吸收一些英國成分了。

  1904年,愛德華·格倫費爾的地位提高了,成為合伙人;一年後,他成為英格蘭銀行的一名董事。這位冷靜果敢的年輕單身男人喜歡穿那些看著精神的衣服,口齒伶俐,他恃才傲物而保守,且過人地聰明。他還對開各種玩笑饒有興趣。他曾就讀於哈羅公學和劍橋大學的三一學院。他有著榮耀的門第,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曾是英格蘭銀行的董事,並且都是議會議員。還在年輕的時候,他就愛不動聲色地觀察世界,去發現人們的虛假與偽善的一面。格倫費爾會成為倫敦銀行的政治潤滑劑和王牌外交家,以及該行與英國財政部和英格蘭銀行的主要聯絡人。

  1905年,格倫費爾又把他的表兄維維安·休·史密斯介紹進來。他也是傑克·摩根的朋友,當時正在一家管理碼頭的家族公司里工作。他高高的個兒,臉龐清秀,略帶紅光,非常善於講故事。他曾就讀於伊頓公學和劍橋大學三一學院。他的風格比格倫費爾更像皮爾龐特。他是個能幹而有進取心的人,很多業務都要親自過問。他投資了高加索的銅礦、非洲的金礦以及其他一些羅得西亞[13]的企業。史密斯的父親曾是英格蘭銀行的行長。他是英國最大的銀行世家、所謂倫敦金融城史密斯家族的成員。他們的祖先是17世紀諾丁漢的一位銀行家(格倫費爾不屬於史密斯家族,他和維維安是表親)。1959年,在統計這個家族的權力史時,安東尼·桑普森估計有17位史密斯家族成員曾在倫敦金融城先後控制了75家公司中的87個董事位置,曾是6家公司的董事長。馬丁·史密斯家族後來與漢布羅家族[14]通婚,加強了銀行間的聯盟。維維安·史密斯與修長苗條、頭髮金黃的西比爾小姐結為伉儷。這位淘氣、精神煥發的小姐是安特里姆伯爵六世的獨生女兒。伯爵擁有格萊納姆城堡,並在北愛爾蘭有幾平方英里的土地,他的母親曾是維多利亞女王的貼身宮廷女侍。這樣,漸漸地倫敦行就擺脫了倫敦金融城的美國殖民地的特點。當傑克1905年回紐約時,就由格倫費爾和史密斯主管業務。1910年,公司改名為摩根建富。這是它首次有了個英國名字,摩根集團的特洛伊木馬營造完畢。

  在西奧多·羅斯福任總統期間,皮爾龐特·摩根因在美國舞台上的作用而遭到了最猛烈的攻擊。他的實力太雄厚,又高高在上,只有總統才能把他貶斥到凡夫俗子的境地。公眾對他的反感很容易解釋。華爾街隨著這些托拉斯而繁榮起來。很多托拉斯總部設在紐約,與華爾街銀行家的密切關係超過它們的各個分公司。西奧多·羅斯福想要糾正政府與公司的權力不均現象,這樣他就不可避免地與皮爾龐特·摩根發生了正面衝突。

  雖然皮爾龐特建立了巨大的工業聯合體,但他卻不願看到工會和政府獲得相應的權力。儘管他尊重過去,並愛收集宗教題材和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品,他仍然是個激進分子,與具有農業傳統和純樸信念的美國小鎮經濟格格不入。然而,不管商界對皮爾龐特是如何尊敬,在公眾傳媒中他現在卻是個妖魔。一個百老匯的熱門劇描繪了一群魔鬼吹一張燃燒的椅子,並齊聲唱道:「這個位置是給了不起的金融妖怪摩根留的。」(25)

  在麥金利總統遇刺後不久,摩根財團就開始試探他的繼任者。皮爾龐特的新助手,為人平和而含蓄的喬治·珀金斯向新總統發去電報:「目前國家唯一的安慰就是有一位誠實、勇敢、忠誠的美國人挑起了這個世界的重擔。」(26)幾周以後,珀金斯和西奧多·羅斯福在哈佛大學的同班同學羅伯特·培根拜訪了白宮,敦促羅斯福謹慎行事,並摸清他的意圖。總統說他想要改革,後來描述說珀金斯和培根「就像律師為了一個打不贏的官司而拼命爭辯,實際上他們心裡都在想,西奧多·羅斯福是不是像皮爾龐特·摩根一樣,是強大而有力的人的代表。」(27)

  就像皮爾龐特一樣,西奧多·羅斯福也愛表現自己。他要無休止地操縱摩根財團。當公眾對北方太平洋公司控股事件感到震驚時,羅斯福認為對北方證券公司進行反托拉斯起訴,是政治上的明智之舉。而該公司的成立是摩根-哈里曼休戰的標誌。1902年2月19日股票收盤後,司法部長菲蘭德·諾克斯宣布了這項起訴。摩根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吃晚飯,他感到很是吃驚。顯然,這屆政府不願在摩根的壓力面前自動就範。接下來羅斯福與摩根間的一系列衝突都表現了這位大亨的絕對傲慢。這兩個人都是紐約的貴族成員,皮爾龐特與羅斯福的父親同是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的發起人。這同一背景或許給他們之間的不和火上加油——這個模式後來又重複了一遍,對峙雙方是傑克和另一個高貴的「階級叛逆」富蘭克林·羅斯福。

  在一次有司法部長諾克斯參加的白宮會議上,摩根憤怒地表示,他事先未收到關於對北方證券公司的起訴的通知。接著他做出了載入史冊的絕對傲慢的舉動,他建議羅斯福讓諾克斯和他的律師們私下會談。他說:「如果我們做錯了什麼事,你派人來找我的人,就什麼事都解決了。」(28)諾克斯也生氣地說他們並不想解決兼併中的問題,而是想阻止它。摩根很為他的寵兒——美國鋼鐵公司擔心,於是就問羅斯福他是否計劃「攻擊我別的行業」。羅斯福回答說:「不,除非我們發現……他們做了我們覺得錯誤的事。」(29)

  從羅斯福對這次會議的反應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有教養的叛逆者的最大興趣和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告訴諾克斯說,摩根「不得不把我當作個大對頭,要麼想毀掉他所有的事業,要麼得被勸說同意什麼都不碰」。(30)回到華爾街23號,摩根氣急敗壞地草就一封給總統的信,但被一些冷靜的助手勸住了,沒有發出去。1903年,明尼蘇達州的聖保羅地方法院支持政府解散北方證券公司,一年以後,最高法院勉強通過該判決。在麥金利期間胎死腹中的舍曼反托拉斯法在西奧多·羅斯福那兒突然獲得了新生。

  雖然羅斯福-摩根關係常被描繪成反托拉斯份子與托拉斯大王之間的鬥爭,但事情遠比這複雜。光天化日之下的爭執掩蓋了他們深層次的意識形態方面的相似之處。這在1902年5月的無煙煤礦工的罷工事件中就首先表現了出來。主要的煤礦公司都是鐵路所有,像雷丁、利哈伊谷、伊利等鐵路公司,以及其他的一些與摩根財團親近的公司。他們想對1900年被迫給礦工們增加10%的工資一事進行報復——這筆交易是由皮爾龐特幫助處理的。這次他們以封建式的殘酷手段對付罷工工人。到1902年秋天,紐約的學校關門了,因為缺煤。共和黨人害怕在競選中遭到報應。1902年10月11日,陸軍部長伊萊休·魯特登上停在哈得遜河上的海盜三號,與皮爾龐特會談。羅斯福想讓軍隊來開採煤礦,需要摩根支持他建立一個仲裁委員會。羅斯福作為總統,很有見地地採取了這一立場,而一般來說,總統更加典型的反應是破壞罷工。

  摩根贊成這個做法,他喜歡秩序和談判。他和魯特直奔聯盟俱樂部,去會見一些鐵路公司的總裁。由於他在自己銀行里的家長式作風,他比鐵路公司的總裁們更易於向工人們妥協。在10月3日的一次白宮會議上,鐵路公司代表憤懣地惡毒攻擊美國聯合礦工協會的年輕主席約翰·米切爾,而他的反應不失尊嚴,令人稱道。兩天後,羅斯福寫信給羅伯特·培根,信中要求摩根進一步幫助他。總統對米切爾的評價是:「他沒有作出任何威脅,也沒有謾罵。在我看來,他的提議非常公道。那些人甚至考慮都不考慮一下,就對他進行謾罵侮辱,至少有兩次對我十分無禮。」(31)雖然摩根同情羅斯福的請求,可他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對這些鐵路代表擁有完全控制的權力。羅斯福向亨利·卡伯特·洛奇抱怨說摩根「沒有能夠給那些呆頭呆腦的傢伙們做點工作」。(32)

  1902年10月15日,危機達到高潮,那天珀金斯與培根來到白宮,與羅斯福一直待到半夜,努力地想找出打破僵局的辦法。羅斯福又一次發現這兩個摩根合伙人感情衝動,甚至有點可笑。夜深了,他說「他們變得越來越歇斯底里,不僅僅是承認,而且是堅持說如果達不成協議,會導致暴亂和可能的社會動亂。」(33)羅斯福最後找到了一個辦法,可以挽回代表們的臉面:請工人代表在董事會上占一席位,該席位是留給「傑出的社會學家」的。最後,仲裁委員會給礦工們提高了10%的工資,但拒不承認工會。羅斯福熱情洋溢地寫信給摩根:「要不是你在裡面穿針引線,我都無法想像這次罷工怎麼會現在就解決了,這要是拖下去……後果簡直不堪設想。」(34)

  即使是在托拉斯問題上,羅斯福與摩根也遠不是死對頭。羅斯福認為托拉斯是經濟發展的自然的、有機的延伸。他說要阻止它們無異於試圖堵住密西西比河。羅斯福和摩根都不喜歡19世紀的簡單的個人主義式的經濟,他們都喜歡大企業,他們都想促進美國進入世界市場。但是羅斯福認為大經濟主義要求政府相應地加強規章制度,可皮爾龐特認為這沒有必要。他本質上是維多利亞式的紳士銀行家,覺得商人間的信任、榮譽和自律就可以起到監督與制衡的作用。

  人們很少注意到羅斯福與摩根其實同屬一脈。這從摩根的合伙人喬治·珀金斯的傳奇故事中就能看出來。此人後來當過兩者的助手。他長得英俊瀟灑,想像力豐富,一雙賭徒般狡黠的眼睛藏在厚厚的眼皮底下,一張娃娃臉埋在車把式的鬍子下面。他的父親創建了芝加哥教士貧民學校,喬治就是在他父親管理的少管所的操場上長大的。在1901年加入摩根銀行之前,他就已經是紐約人壽保險公司的創始管理人員了。他嫻於辭令,善於交易。皮爾龐特把他作為一個嘗試,讓他當酋長而不是普通的印第安人,這表明了皮爾龐特慧眼認人的本領。喬治曾到位於街角的摩根公司來為保護哈得遜河西岸的峭壁籌措捐款。他要12.5萬美元,而皮爾龐特給了他2.5萬美元,然後在他離開時皮爾龐特又告訴他:「如果你願意為我做點事的話,我將把12.5萬美元全數給你。」珀金斯於是問做什麼,皮爾龐特用手指了指合伙人辦公區說:「你就坐到那裡去。」(35)

  皮爾龐特給了珀金斯一天時間考慮。麥金利總統警告他摩根夥伴的制度很嚴厲,但是高傲的珀金斯答應了。事情從一開始就不順當。J.P.摩根向來只雇男秘書,而珀金斯卻想把他在紐約人壽保險公司的女秘書帶來。皮爾龐特咆哮了:「我可不願在這裡看見倒霉的女人。」可憐的瑪麗·基姆只被安排在街角的一個銀行大樓里。(36)後來珀金斯讓她搬到了華爾街23號,但前提是她待在樓上,千萬別到下面的營業廳來。

  喬治·珀金斯自負而外向,他在早期的合伙人中是突出的一個,即使是他自己創造的托拉斯,他也愛寫點評論。他對領主時代的銀行家不外露的宗旨不以為然。1902年8月,他做成了一筆大生意,使他得以加入皮爾龐特的聯盟。他把麥考密克收割機公司和迪林收割機公司以及另外三家小公司合併,成立了國際收割機公司,收費300萬美元。這個新的托拉斯占領了農業機械市場85%的份額。珀金斯之所以將該公司命名為國際收割機公司,是因為他預見到全球合作的興起,他希望他的新托拉斯將會「符合世界各國的法規,在任何地方都吃得開」。(37)由於農民們都比較愛用麥考密克公司的機器,國際收割機公司避免了美國鋼鐵公司所受到的那種反托拉斯浪潮的衝擊。

  因為迪林家族與麥考密克家族都想控制國際收割機公司,珀金斯想出了個聰明的辦法:讓摩根財團來控制。珀金斯向皮爾龐特吹噓:「這個新公司是我們組織的,名字是我們起的,公司註冊的州要由我們決定,公司董事會、管理人員、一切裝備也由我們來定——沒人有權以任何方式對我們作出的任何決定提出質疑。」(38)小賽勒斯·霍爾·麥考密克後來說,珀金斯是他見過的最高明的談判家。(39)當國際收割機公司在股票交易所上市時,珀金斯得意地寫信給羅斯福說:「據我所知,這還是歷史上頭一次,一個公司在向公眾發售股票時,將自己的所有有關信息都公之於眾。」(40)

  珀金斯的到來正值皮爾龐特·摩根走運的時候,他們的托拉斯將華爾街搞成了全國矚目的中心,當然也使聯邦政府對高額融資的監管更加嚴格。皮爾龐特仍然像19世紀的商人那樣對政府保持某種蔑視——當聖喬治教堂的一個教區委員威廉·傑伊·希費林,也就是馬科醫生的女婿,有一天來告訴他有關公務員制度改革運動的消息時,皮爾龐特嚷嚷說:「我不在乎,公務員制度改革關我屁事。」(41)更糟的是,皮爾龐特對報界嗤之以鼻,絕少接受採訪,竭力迴避照相,還老警告職員們對記者要保密。

  圓滑冷靜的喬治·珀金斯則不一樣,他常穿整潔的灰色駝毛大衣,永遠是討人喜歡的態度,常愛跟人在室內吞雲吐霧地聊天。他是摩根財團的第一位真正有影響的人物和一流的遊說家。在爭取西奧多·羅斯福支持的鬥爭中,他後來的對手、堪薩斯州的改革主義者威廉·艾倫·懷特對珀金斯印象很深,說他是個巧舌如簧的魔鬼。懷特後來對珀金斯著了迷,因為參議員艾伯特·貝弗里奇敦促他競選參議員,並且告訴他珀金斯喜歡他,並能給他安排一切。懷特對珀金斯的描述是:「他果斷,說話聲音很柔和,老是帶著討人喜歡的笑容。」他還寫道:「我過去經常注意到他懷著對自己技巧引以為豪的心情,物色他需要的人,對這一點我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還稱:「他令人愉快地煥發出一種來自與摩根的關係的擁有巨大權力的氣質。」1912年在公麋黨[15]全國代表大會上,懷特看到了一個「微笑略帶假笑」的珀金斯,「他乾淨利落,頭髮燙成卷,上了油,活像一頭亞述牛,一隻年輕、乾淨、強壯的牛。」(42)

  從珀金斯在紐約人壽保險公司開始,他就名聲在外,是個天才縱橫家,但有點風言風語的醜聞。1905年,紐約州司法機關就涉及人壽保險業的一個案子舉行了聳人聽聞的聽證會。這個案子是參議員威廉·阿姆斯特朗提出的,它使首席法官查爾斯·埃文斯·休斯一舉成名,後來查爾斯成為國務卿和最高法院院長。這個委員會揭露了保險業主管們如何貪得無厭地將錢傾注到他們持有股份的托拉斯公司里,以及如何將投保人的錢大肆揮霍,舉行盛大的舞會。有許多傳聞說紐約人壽保險公司用奧爾巴尼一個有點色情性質的娛樂館和其他一些手段來腐蝕執法人員,還有一些別的保險公司也如法炮製。珀金斯在紐約人壽保險公司的職位太高了,不可能把什麼事都推得乾乾淨淨。他沒有聽皮爾龐特的忠告,保留了他在紐約人壽保險公司的職位。休斯猛烈攻擊他涉嫌的問題,他被指控犯有非法競選募款、篡改公司有關鐵路證券銷售情況記錄的罪行。雖然這些控告後來都被推翻了,但珀金斯也不得不從紐約人壽保險公司辭職。

  皮爾龐特基本上沒有自己的理論體系,而珀金斯則滿腹經綸。他頻頻演講,就可能的任何事物印發小冊子表明觀點。他在這個世界上最韜光養晦的銀行里是個例外,他鼓吹工業合作的福音,認為小企業壓低工資,延緩了技術進步的步伐。他說,不是華爾街,而是蒸汽機與電話造就了托拉斯。他還宣稱:「摩根先生開的美國鋼鐵公司與政府可能成立的一個鋼鐵部有什麼區別呢?」(43)他還打了個比方,而這一點皮爾龐特不敢苟同——托拉斯由於統一生產與分配,是一種私人社會主義的形式。他跟皮爾龐特的看法不一樣,他認為托拉斯已獲得了某種公共特點,他贊成政府對跨州公司進行許可管理,擴大工人福利,包括利潤分成、社會保險、退休金,等等。他鼓吹說,這些將是「最好的、最理想的、最高級的社會主義」。(44)雖然西奧多·羅斯福有時候感到,珀金斯無非是把摩根的自私的行動計劃合理化,但是他們倆的觀點之間仍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一個摩根的合伙人宣傳社會主義並不令人吃驚。畢竟皮爾龐特從19世紀80年代末期起開始搞鐵路聯合起家,一直支持工業合作,而不是競爭。他喜歡的是乾淨、利落、處於銀行家的控制之下的資本主義。摩根財團是為根基紮實的大企業融資的銀行——這些大企業都是龐大的工業計劃體系,要穩定,不要創新,要有可預見性,不要改革實驗。而這些大企業又受到新興公司的威脅,所以維持現狀對摩根銀行來說就異常重要。珀金斯不是摩根陣營里唯一贊成搞有計劃的一體化經濟的人。後來,美國鋼鐵公司的法官埃爾貝特·加里,一個舉行私人宴會確定鋼鐵工業價格的人承認說:「如果我們有地方可去,能找到一個負責任的政府,我就太高興了。然後告訴他們,這些就是事實與數字,這是我們的財產,這是生產成本,現在請告訴我們,我們都有權做什麼,有權定個什麼價吧。」(45)

  我們會看到,對摩根財團的致命打擊不是來自社會主義者,而是像路易斯·布蘭代斯、費利克斯·法蘭克福特以及威廉·道格拉斯這樣的反托拉斯分子。他們贊成小經濟單位與激烈競爭。這種傳統把摩根金融托拉斯視為最大、最危險的托拉斯。因為摩根財團宣傳富人的社會主義,所以他們通常與那些窮人的社會主義的宣傳者有部分的相似之處。

  然而皮爾龐特·摩根與西奧多·羅斯福的關係的另一方面,可以從巴拿馬運河事件中看出來。雖然羅斯福對國內金融力量過於強大猛烈抨擊,可他在國外卻感恩戴德地加以利用。1902年,國會批准羅斯福付給法國4000萬美元,購買該國在巴拿馬地峽未完成的開掘運河的資產。兩年後,皮爾龐特為這個歷史上最大的地產交易提供融資。他親自到法國監督金條的運輸工作,餘下的金額用外匯付給了法蘭西銀行。西奧多·羅斯福努力從哥倫比亞挖出一塊地方,成立了新的巴拿馬國。在收到美國的付款之後,巴拿馬任命J.P.摩根公司為其在華爾街的財務代理,享有接受美國政府付款的專有權。摩根財團還辦理巴拿馬最大的單項投資:紐約市房地產價值600萬美元的首批抵押。皮爾龐特在整個巴拿馬運河秘密事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後來一位傳記作家稱他是「羅斯福控制巴拿馬運河的帳房先生」。(46)

  因此,羅斯福與皮爾龐特的較量,總有點像皮影戲,瞧上去兩人真的很對立似的,其實不然。在1904年的競選中,摩根銀行出了15萬美元為羅斯福爭取連任。然而,在1907年橄欖球俱樂部舉行的一次晚宴上,皮爾龐特卻被西奧多·羅斯福嚴厲地訓斥了一頓。總統衝著摩根和標準石油公司的亨利·羅傑斯搖搖指頭,咆哮著要進行工商改革。他堅持說:「如果你們不讓我這樣做,我的後任們也會這樣做,並最終毀掉你們。」(47)當羅斯福道出他關於「握有巨額財富的壞蛋」的著名言論時,記者們注意到他衝著摩根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48)

  然而,對於皮爾龐特的一些最優美的讚揚之辭也出自羅斯福之口,他對他的巨大影響力和真誠嘆服不已,「他的性格中沒有絲毫的卑鄙和褊狹」。(49)而皮爾龐特並不怎麼原諒他。當有一次羅斯福去非洲打獵時,皮爾龐特宣稱他希望羅斯福在非洲碰到的第一頭獅子將能盡它的職責。

  由於被反托拉斯分子糾纏不休,皮爾龐特晚年為求解脫,轉向別的事務。到1900年初期,皮爾龐特剛年逾花甲,他經常當在外老闆,從不放鬆他的控制,從假日別墅一天往華爾街發兩三次指令。他變得灰心喪氣、煩躁不安。他從不心滿意足地欣賞他掙得的巨額財富,也沒有人把他描繪成那種深更半夜點數自己淨賺了多少的商人。他從未把做生意誤作為全部人生的真諦。他真正的感情與欲望在於女人、藝術與宗教。

  皮爾龐特努力想讓新聞界少談論他的風流韻事,但是摩根夫婦不和卻不是什麼秘密。夫婦之間幾乎沒有共同語言。范妮始終遠離一個名人妻子應有的社交。在1902年拍攝的一張照片裡,她看上去仍然很高,整潔,漂亮,波浪似的頭髮高高盤起。然而她很虛弱,而且多病,有些時候走路都感到乏力。到20世紀早期,她已聾得厲害,戴一個很大的助聽器。她成為一個半殘疾人,星期天早上家庭聚餐時她獨自在樓上吃飯。

  儘管皮爾龐特和范妮之間的關係很緊張,但摩根一家都是注重家庭的。1904年,皮爾龐特為傑克買下了一幢位於麥迪遜大街與三十七街交匯處的豪華住宅,幾乎與他自己的一模一樣。這幢房子驚人地亮堂寬敞,有45間屋子、22個壁爐、12個洗澡間。1905年,傑克與他的父親拆除了中間的一幢房子,父子倆成為鄰居,中間辟出一個花園,這樣一直到皮爾龐特1913年去世。

  傑克繼續玩他的感情雜技,鼓勵他日益頹喪的母親振作精神,同時又保持父親的愛。後來,他就像個郵局,告訴他母親皮爾龐特在國外的行動,同時又向父親報告母親的行蹤。一切都是正式而彆扭的,然而皮爾龐特和范妮從來不讓夾在他們中間的孩子們感到難堪。皮爾龐特是個徹頭徹尾的維多利亞式紳士,他會彬彬有禮地詢問范妮的情況,並儘可能避免讓傑克感到不安。

  傑克在充滿孝心的信件中力勸范妮想開些。他說,生活無非就是在永恆的事實面前認命。他在處理與父親的關係上不就接受現實嗎?在令人窒息的、家長式的摩根世界,范妮的選擇少得可憐。在1900年的一封信里,傑克祝賀母親身體有所好轉,然後說道:「千萬要保持健康,現在它總算來了。別把健康浪費在做那些對別人是快樂而對您是義務的事情上。現在讓別人去干吧,你不要去摻和,您以後可以更好地為他們做點事。今天的勸誡就到此為止。」(50)

  范妮從來沒有如此超凡脫俗地想得開過,她始終痛苦、焦慮。1901年,當她在羅馬觀光時,傑克給她寫了封信,尖銳地指出他認為她必須向命運低頭。雖然他沒有提及皮爾龐特,但他的幽靈卻無所不在。

  您從羅馬來的信讓我很吃驚,太憂鬱了。……我知道在您的生活中出現的許多事情,你和別人的希望會不一樣,但是在對一件事無能為力的時候,比如死亡或巨大的憂愁,我們就必須接受現實。任何本來該做的努力或尚未做的努力,都不能使2加2等於5——即使4是你不願看到的,從道義和宗教意義上,你都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並且相信在這些困擾後面有著永恆的愛。(51)

  任何女人好像都無法完全滿足皮爾龐特的胃口。有兩個皮爾龐特——正經的銀行家與縱慾主義者——二者在巨大的壓力下集於一身。皮爾龐特從來都沒能將二者統一起來。他對待女人的態度是常見的雙重標準。在銀行里,他堅決反對女性雇員,他從不與女人談生意,在他看來,她們屬於另一個世界。每年一次,在元旦那天,范妮到街角的摩根總部來赴宴——這是唯一邀請婦女的場合。然而在家裡,他又完全是另一個人。一個曾到麥迪遜大街219號做客的女人有一次逗皮爾龐特,說他在家是如此地溫柔,而她卻聽說公司里的人都很怕他。皮爾龐特臉紅了,開始為自己辯護,然後終於說:「恐怕你說對了。」(52)

  對於皮爾龐特來說,婚姻要的是謹慎,而不是忠貞。這無非是尊重傳統而已。1902年1月,查爾斯·施瓦布——時任美國鋼鐵公司的總裁——與亨利·羅斯柴爾德男爵駕車到蒙特卡洛,他們在那裡瘋玩輪盤的醜聞上了紐約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安德魯·卡內基對「墮落」的施瓦布感到很生氣,於是寫信給皮爾龐特:「當然他在我們中間不應該沉淪到這個地步,但如果他真這麼幹了,那麼他應該立即辭職。」(53)喬治·珀金斯給施瓦發布電報說這件事並沒有讓皮爾龐特大為光火,皮爾龐特甚至讓他繼續「玩他個底兒朝天」。(54)當施瓦布回到紐約後,他為自己辯護,告訴皮爾龐特他沒有關起門來做見不得人的事,皮爾龐特打了個響指,說:「否則要門幹嗎?」(55)毫無疑問,他抱著很大的玩世不恭的態度。他有一次告訴一個助手:「辦一件事通常得有兩個理由——一個好理由和一個真理由。」(56)這是對這個標榜自己具有華爾街良心的人的頗有啟示的評論。

  在藝術方面,皮爾龐特的標準是清教徒式的。他作為大都會劇院的董事,促使劇院取消理察·施特勞斯的《莎樂美》的演出。觀看首場演出的觀眾看到劇中瘋狂的公主要洗禮者約翰的首級,這樣的故事令人無法忍受。而且該劇在星期天早上也安排了排練,使當地牧師震怒不已。演出被取消了。另一個董事奧托·卡恩很尷尬地寫信給施特勞斯說:「《莎樂美》被否決的責任,有很大一部分在於摩根僵硬而坦白的宗教信仰,而這次又實在虔誠得不是地方。」(57)

  皮爾龐特一方面維護公共道德,另一方面又在他的遊艇上、火車包廂里以及歐洲的溫泉浴場裡幹了不少風流韻事。華爾街的才子們說他收集老古董與老情人。早期一位替他寫傳記的人堅持說:「幾乎沒有哪個女人受得住他雄獅般的做愛。」(58)他嬉戲中,人們通常可以看到這個老頭突然變得無拘無束起來——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快樂的聖誕老人。在巴黎,他會陪著他的情婦們到和平大街的珠寶店,然後告訴她們請自便。有一次在開羅,他將一把金首飾扔在旅館的一張桌上,然後對女士們大叫:「好了,大家別客氣!」(59)(人群中還有一位主教,他是否也湊了個熱鬧呢?)在西雅圖的郊遊中,每個人都得到了一件皮衣。19世紀早期的一個紐約的流行笑話明顯是衝著皮爾龐特紅潤的臉與大方來的。一個歌劇合唱隊的女演員跟她的同伴說:「我在簡克利吃新鮮牡蠣時發現一顆珍珠。」她的朋友回答說:「這不算什麼,我從那老龍蝦那兒搞到一整串鑽石項鍊。」(60)

  由於皮爾龐特對做生意就像看戲,很自然他就喜歡有女演員的陪伴。他喜歡結交一大幫自由浪漫、精力充沛和活潑漂亮的女人。有流言說他與鑽石大亨吉姆·布拉迪為莉蓮·拉塞爾爭風吃醋。他與身材修長妖嬈的馬克辛·埃利奧特的韻事幾乎無人不曉。她常打扮得雍容華貴,深色的眼睛,長長的脖子,魅力十足。她的嘴不饒人——這好像是總能吸引住皮爾龐特的原因。她逗他:「為什麼你們華爾街的人都像一群食人獸,你們貪婪地吞吃任何能吃的東西。」(61)她對海盜三號的設計頗有微詞——尤其是皮爾龐特把船艙安在甲板下面——最後他就改了計劃。

  馬克辛·埃利奧特是第一個在百老匯建劇場的女性,她於1907年大恐慌兩個月後買下了所需要的地皮。愛傳醜聞的人都說錢是摩根出的。1908年他與馬克辛從歐洲回國時,又乘同一條船——這在素來謹慎的摩根來說是一次少見的疏忽——記者們問他是否對劇院投了資。皮爾龐特回答說:「我對馬克辛·埃利奧特的劇院的唯一興趣,就是在首次演出的那天晚上我能免費得到一張戲票。」(62)傳聞說他與國王愛德華七世共享這個女人,國王與她則是1908年在馬林巴德認識的。

  這些胡鬧貫穿了皮爾龐特的晚年,但它們也不乏福斯塔夫式的痛苦。然而皮爾龐特仍然是一個殷勤的老式情人。他的最後一位情婦可能是維多利亞·薩克維爾-韋斯特小姐,前英國駐美大使的女兒。她記錄下了這個胖胖的老銀行家如何像小伙子一樣毛手毛腳地突然一下子緊緊地抱住她。她於1912年在日記中寫道:「他深情地握住我的手,告訴我他永遠不會以任何我不喜歡的方式愛撫我,他說他很抱歉,因為他太老了,但我是他唯一鍾愛的女人,這永遠不會變。」(63)對於一個金融之神來說,這是多麼溫柔的道歉啊!

  甚至在他生命的最後日子裡,皮爾龐特還渴望浪漫風情,這大概從他五十年前與阿米莉亞·斯特奇斯的短暫婚姻以來就從未得到過滿足。他的心裡始終有塊地方未為他在華爾街的傳奇業績所觸及,總有些他巨大的成就無法填充的空白。甚至在他死後,他的家人還能發現他的一些私情,因為他所收藏的一些藝術品神奇地出現在別人家裡。1936年,一個德國人寫信給傑克,說他是皮爾龐特在哥廷根當學生時的私生子。傑克無法確認這是否是個騙局,直到後來他弄清那人是在他父親離開該大學以後出生的,這才真相大白。然而皮爾龐特死去多年以後,傑克也無法消除這種疑慮。

  儘管皮爾龐特的風流韻事層出不窮,但這些與他真正著迷的東西——藝術品收藏相比,花的時間與興趣都少得多。朱尼厄斯去世以後,皮爾龐特得到了一本薩克雷的手跡和幾件埃及古董。後來他的收藏品隨著他銀行利潤的增長而激增。他主要收藏書籍、手跡和英國皇室的書信,把它們儲藏在麥迪遜大街住宅的地窖里。很快它們就在凳子上堆滿了,而他自己也記不清什麼在哪兒了。其他的一些作品則堆在華爾街23號的地下室和東四十二街的一個倉庫里。

  1900年,他買下了在東三十六街他住宅附近的房子,請來設計師查爾斯·麥金為他的收藏品建一座圖書館。麥金建造了一座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宮殿,具有縹緲而平衡之美。大理石塊鑲得非常好,根本就沒用任何黏合物——這是麥金不惜千金從希臘人那兒學來的絕招。皮爾龐特在1906年搬進該圖書館後,把富麗堂皇的西廂房作為他的辦公室,牆上掛著從羅馬基吉宮弄來的深紅錦緞。角落裡的一扇門通往地下室,壁爐上方掛著朱尼厄斯的肖像。這所圖書館的綽號是J.P.摩根公司住宅區分公司。

  為了給這些收藏品編目錄,皮爾龐特於1905年雇了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名叫貝勒·達科斯塔·格林。她只有22歲,然而她對普林斯頓圖書館的珍本書的知識給皮爾龐特的侄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一個破裂婚姻的產物——她在新澤西由母親養大,母親是位音樂教師——沒有上過大學。她有著黑黝黝的皮膚、綠色的眼睛,活潑可愛。她的皮膚實在太黑,她自己也逗樂說她有「葡萄牙人的血統」。或許她真有點黑人血統。貝勒·格林聰明過人,異常自信。她後來遠不止是皮爾龐特的圖書管理員:她是他的知己、誠摯的異性朋友,也可能是情人。她給他念狄更斯的著作和《聖經》,並且在1907年大恐慌期間他通宵達旦地開會時,她一直在圖書館侍候他。

  如果說這位金融家喜歡潑辣的女人,那麼貝勒·格林超過了她所有的對手。當一個木材大亨向她求婚時,她發回一封電報說:「所有的求婚都會在我50歲生日以後按字母順序加以考慮。」(64)她大膽地讓人給她畫裸體畫,並且喜歡波西米亞式的自由。她還是哈里曼家族與洛克菲勒家族的座上賓,在跟著摩根出差時,經常下榻倫敦的克拉里奇飯店和巴黎的麗茲飯店。她也是個冒險家,有一次她告訴助手:「如果一個人是一條蟲,你就可以踩他。」(65)即使在她作為皮爾龐特·摩根圖書館的館長而出名之後,她仍然像她的老闆一樣神秘,從不當眾演講,或接受任何名譽稱號。跟皮爾龐特一樣,她在1950年去世前燒掉了她所有的信件與日記。

  在貝勒·格林身上,皮爾龐特對女人和藝術的迷戀得到了統一。他們之間的關係中有些性色彩。她與鑑賞家伯納德·貝倫森相好了四年,她堅持一定要保密,不要引起皮爾龐特的忌妒。她作為圖書館館長忙裡忙外,穿著文藝復興時期的袍子,揮動著她綠色的絲綢手絹,並且代表皮爾龐特參加藝術品拍賣。大亨與圖書館館長之間46歲的差距似乎並沒有關係。她在皮爾龐特死去後曾說:「他幾乎是我的父親,他總是富於同情心,善解人意,信心十足,對我信任有加。這一切超越了我們年齡、財富、地位的距離。」(66)她對摩根家族的很多成員來說都是個重要的人物,後來她對傑克的吸引力絲毫不亞於對皮爾龐特的吸引力。

  皮爾龐特最終成為他那個時代、或許是任何時代里的最大的私人藝術品收藏家。他收藏拿破崙的表,達·文西的筆記本,葉卡捷琳娜二世的鼻煙盒,美第奇家族的珠寶,莎士比亞的《第一對開本》,喬治·華盛頓的一封5頁長的信,印有11位羅馬皇帝頭像的硬幣。皮爾龐特對印象派和現代美國藝術家不感興趣,而喜歡因年代久遠而神聖化的歐洲藝術品和歷史悠久且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歷史文物。這位老派銀行家的確喜歡古老藝術家的作品,非常珍視其精湛的工藝與昂貴的材料。然而畫只占他收藏品總數的5%以下。他喜歡掛毯、鑲寶石的書、鍍金的祭器、首字母加飾的手稿、金杯銀杯、瓷器和象牙。在重視裝飾藝術上,他步了羅斯柴爾德家族與美第奇家族及其他商業巨子的後塵。他對他的收藏品充滿了自豪,並且為它們印製私人目錄,發給歐洲的皇室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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