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們,總比是我們好(1942)
2024-10-10 21:43:31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衝進他和父母居住的小公寓。父親坐在他的安樂椅上,平靜地讀著《西華報》——西雅圖的中國報紙。母親在廚房裡,聽聲音是在切某種蔬菜——菜刀有韻律地敲擊著菜板。
亨利喘著粗氣,把一張傳單遞給父親。他捂著因為連續跑了十個街區而疼起來的肚子。父親瞥了一眼傳單——亨利從父親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在等待亨利解釋,用英語解釋,他為什麼這麼不高興。不,不要說這個。現在不要說這個。亨利滿腦子想的只是,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他用中國話說了出來。
父親斷然地搖搖頭,打斷了亨利試圖解釋的話。
「不!你不能無視我。你不能再這麼做。」亨利來不及轉為中國話,就用英語說道,「他們要帶走所有人。所有日本人。軍隊要帶走所有人!」
父親把傳單遞迴給他:「是他們,總比是我們好。」
母親邊說話邊從廚房走出來,她想聽解釋:「亨利,這有什麼大不了的?這是戰爭時期。我們生活在我們自己的社區里。我們互相照顧。你和所有人一樣清楚這些。」
亨利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者用什麼語言說。他看著父母,脫口而出的是:「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他說的是中國話。然後他改回英語:「這很重要,因為她是日本人。」
他衝進自己的房間,摔上了門。父母驚呆的表情還縈繞在他煩惱的腦海里。他聽到門外他們爭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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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打開窗戶,爬到防火梯上,沮喪地靠在硬邦邦的金屬扶手上。他能聽到軍隊的卡車在遠處轟鳴。巷子外,唐人街的街道上,人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也有人在看、在談論或者指向日本城的方向,但大多數人是平靜的。
亨利看見一輛塞滿了箱子的汽車駛到巧巧餐館的後門邊。讓他感到驚訝的是,裡面跳下來的是一對年輕的日本人。這時從餐館裡湧出一些人,來到巷子裡,把那些東西拖進餐館裡。在亨利看來,那些東西應該是私人物品。沒有裝到箱子裡的東西能證明這一點:一盞落地燈,一卷長地毯,捆在生鏽的綠色車頂上。東西都搬進去了,只剩下四個行李箱,看樣子,這是那兩個日本人可以攜帶在身邊的。兩個日本人和他們的中國朋友逐個擁抱。
那兩個日本人走了,走出巷子,沿著大街走去,看上去,他們好像是被誰拽著走向火車站一般。亨利上上下下最後打量了一遍這條巷子,想著惠子和她的家人,想著他們離開「美國花園」餐館後,會怎樣竭盡全力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母親進屋來的時候,亨利已經爬回了屋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他在一疊漫畫書中亂翻,看到了他買的最近一期《第30號非比尋常的神秘漫畫》封面。封面上,火炬人正與一艘日本潛艇作戰。戰爭無處不在,亨利想,把漫畫猛摔到床底下。這時,母親把一盤奶油杏仁點心放到了他的床頭柜上。
「你想談談嗎,亨利?你想談的話,那就和我談吧。」她用廣東話說,眼中流露出對他的關心。
他看著打開的窗戶。遮光窗簾僵直沉重地垂著,在風中一動也不動。他聽不懂下面大街上人們的閒談。那些閒談聲飄進來又飄出去,他只渴望理解在他周圍發生的事情。
「他為什麼不和我談?」亨利仍舊眼望著窗外,用廣東話問他的母親。
「誰?你的父親?」
停了很長時間,亨利看著她,點點頭。
「他每天都在和你談。你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不和你談?」
「他是在說,但他不聽我說。」
亨利坐在那裡,母親拍拍他的胳膊,拍拍他的肚子,斟酌著該怎麼說才能讓兒子理解。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能明白。你出生在這裡。你是美國人。而你父親出生的地方,一直在發生戰爭,和日本人的戰爭。他們侵略了中國的北部,殺了很多、很多的人。其中,不但有士兵,還有女人和孩子、老人和病人。你的父親,他是這樣長大的。他看到他自己的家園遭到了毒手。」她從袖子裡拉出一條手絹,輕觸著眼睛,雖然她並沒有哭。也許她已經哭不出來了,亨利想。現在那只是一種習慣而已。
「你的父親作為一個孤兒,來到這裡,但他永遠忘不了他是誰,他從哪裡來。永遠忘不了他的家。」
「這才是他現在的家。」亨利反駁道。
母親站起來,朝窗外看去,然後關上了窗:「這是他住的地方。這裡永遠不會是他的家。看看在日本城發生的。你的父親擔心有一天,這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我們身上。那就是為什麼他希望這裡能成為你的家——和他愛他的中國一樣。他希望你能被這裡接受。」
「可是有別的家庭……」
「我知道。有一些家庭。中國家庭,美國家庭。這些家庭,現在,就在我們談話的現在,正在藏起日本人,藏起他們的東西。這非常危險。你,我,我們大家,如果去幫助他們,就有可能會被扔進監獄。我知道你有一個朋友。打電話來的那個。雷尼爾小學的那個女孩?她是日本人?」
亨利已經不再把她看成日本人。「她是我的朋友。」他用英語說道。而且,我想念她。
「啊?」母親說,她沒聽懂。
亨利思考著該說什麼,說到什麼程度。他換回了廣東話,直視著母親的眼睛:「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母親望著天花板,長長地嘆了口氣。那是無奈地接受了已經發生的壞事情的嘆氣,就好比一個親人辭世的時候,你會說「至少,他很長壽」,或者你的房子被火災夷為平地時,你會想「至少人還平安」。那是一種聽天由命和失望的嘆息,是毫無建樹之下的一個安慰獎。浪費了時間,兩手空空。到最後,你所做的,你是誰,都毫不重要。什麼都不再重要。
這個周末剩下的時間裡,亨利的父親對於日本城正在發生的事情絕口不提。亨利竭力想要和父親爭論,但每當他試圖和父親用中國話交談時,父親就會打斷他。母親的態度緩和一些,也僅僅是為了減少他的不開心。她和亨利的父親爭論過,這是極為罕見的,他們的爭論是關於惠子——亨利的朋友——但現在一切都無濟於事了。她知道,亨利再繼續討論這件事,也是毫無價值的。她用廣東話告訴亨利,等他再長大些,就能完全理解這些事,但這除了激怒亨利之外,沒起到什麼別的作用。亨利所能做的,只有用英語自言自語地嘟囔這件事。
周日早上,他曾試著在父母起床前打電話給惠子,但沒有人接聽。接線員認為電話線被拔下了。周一在學校的一天,他的焦慮一點也沒有減輕。惠子自然沒來。日本城的每個人都在忙著打包——或是賣掉他們帶不走的東西。
於是,周二的早上,亨利沒有去學校,而是朝聯合車站跑去。那裡現在是日本城居民集中的核心區。亨利沿著南傑克遜街跑去,看到一長串的普爾曼小汽車排在通往火車車庫的路上。還有滿載著人的灰狗巴士,咯吱咯吱、轟隆轟隆作響,巴士旁是讓人看上去很不順眼的肩上掛著來復槍步行的士兵。
他們要把他們帶走,亨利想。他們要把他們全部帶走了。那裡一定有五千個日本人。他們怎麼能把他們都帶上呢?他們會去哪裡?
離火車站還有幾個街區的地方,街上擠滿了人。哭哭啼啼的小孩,在地上拖拽的行李箱,檢查本地居民證件的士兵。人們大都穿著最好的假日盛裝,允許攜帶的一兩個行李箱被塞得都快溢出來了。每個人的外套扣子上,都掛著一個簡單的白色標籤,就是你會在家具上看到的那種標籤。
公告一指示所有的日本公民,不管是在國外出生的還是像惠子這樣的在美國出生的第二代,都要在早上九點之前到火車站集合。他們將按居住地區分批離開,直到全部轉移為止。亨利不知道他們會去哪裡。班布里奇島的那些日本人被送去了曼贊納——加利福尼亞州的某個地方,靠近內華達州界。但一個營地不可能容納下被集中到火車站的這些人。
亨利四下搜尋著惠子,竭力不去理會站在路障後的那些憤怒的白人民眾——他們在朝路過的家庭喊叫。通往輪渡碼頭的整個天橋上都塞滿了人,沒人往前走,每個人都靠著欄杆,看著下面用警戒線圍起來的軍事區域。圍觀的人似乎無處不在。街邊高高的寫字樓上,窗戶都開著,男人女人們站在那裡,吹著口哨。
自從離開餐館後,亨利就再也沒有和惠子說過話。在來的路上,亨利在一個付費電話上又一次給惠子家打過電話,但鈴聲一直響啊響啊,最後一個接線員切了進來,問是否出了什麼問題。他掛斷了電話。如果他想找到他們,這是正確的地方。但他們是不是已經離開了?他必須找到她。他憎恨回到學校而見不到她的這種念頭。他為自己對她抑制不住的思念而感到驚訝。
偶爾能見到幾個中國人,主要是鐵路工人。亨利一個也不認識。他之所以能從人群中找到他們,是因為他們也戴著胸章,和他戴的完全一樣。軍隊和憲兵一來到這裡,製作這種胸章的小印刷店就變得異常火爆。金子也就是這種感覺吧,亨利摸著他戴的那個胸章想,小卻珍貴。
亨利站在一個紅白藍相間的郵筒上,拼命地用眼睛搜索正緩慢地朝火車站方向移動的人群。亨利看到另一輛巨大的軍用卡車無情地轟隆隆開過來,停住。但帆布覆蓋著的車斗里裝的不是士兵,而是一些年老的日本人。其中有些人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已經殘疾了。士兵們幫助他們下車,把一些人送到輪椅上,這些人的頭髮蓬鬆而紛亂。陪伴在一邊的還有一個日本醫生。亨利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他們清空了醫院。病人、體弱的人都要疏散。許多人看上去很迷惑,顯然,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者為什麼。
亨利看到了一個白人拉著一個日本女人的手。他忍不住好奇起來,那些白人和日本女人結合的家庭,會有什麼樣的遭遇?異族婚姻是不合法的。也許,他們會再一次共同經歷拘禁的艱辛。但他看到行李箱在女人手裡,旁邊還有嬰兒推車,於是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看著擁擠經過的人群,他聽見了數里外波音公司傳來的九點汽笛聲。他已經在人群中搜尋了——多久?——四十分鐘了。亨利知道時間在悄悄地流逝,他變得惶恐起來。「惠子!」他站在郵筒上大喊道。他感到了路過的人們投來的目光。他們一定認為我瘋了。可能我確實瘋了。可能,瘋了才好呢。「惠子!岡部惠子!」他大喊著,直到一個士兵看著他,好像認為他擾亂了原本和平寧靜的早間夢幻曲。然後他看到了什麼。那是種熟悉的感覺。
是的,就在那裡!岡部先生的卡里·格蘭特帽子看上去仍十分莊嚴,即便他是在提著他唯一的行李穿過街道。亨利認出了他那莊重的舉止,但他那翩翩的風度沒有了,只剩下超然的眼神。他慢慢地走著,拉著妻子的手,妻子又拉著惠子的手。惠子的弟弟走在前面,玩著一個木頭飛機,轉著螺旋槳,他完全不知道今天和任何一天都不一樣。
亨利揮舞著手臂,大聲喊著。但沒有用,他們沒注意到。就算是下雨或是周圍的建築著火,他們也不會注意到的。和大多數前往火車站的日本家庭一樣,他們低著頭,看著路,或者忙著跟上其他人的步伐。
然而,有一個人確實注意到了亨利。
是查斯。亨利站在那裡,認出了這個惡霸的紅紅的、長著面皰的臉。查斯站在路障後面笑著,朝亨利揮手,微笑,然後繼續回去朝著路過的孩子和哭泣的母親們尖叫。
亨利發現了查斯戴的那個胸章,於是跳下郵筒,擠過人群,對準查斯的小平頭和咯咯的大笑聲走去。他會殺了我的,亨利想。他比我高,比我跑得快。但我才不管。亨利的血管里奔流著憤怒的血液。
看到亨利鑽過查斯面前的路障,查斯冷笑起來:「我就知道我會在這裡找到你的,亨利老兄。你老爸還好吧?」
「你在這裡幹什麼?」亨利問。
「和所有人一樣,來享受這情景。我本來還想著晃悠到這裡來,看看誰不走。但看上去,所有的人都要說再見了。我想,他們這一走,我該忙起來了,要去照料他們留下來的東西。」查斯伸出下嘴唇,假裝噘起了嘴。
亨利已經聽說了昨晚一些地方發生的洗劫。那些家庭甚至還沒有離開,就有人跑進去,拿走燈、家具和其他沒有釘起來固定好的東西。而且,就算釘起來了,他們也有拔釘子的錘子。
「自從軍隊關掉了日本鎮子,就沒什麼可看的了。我本來是想來這裡說『沙喲納拉』的。你是意外的驚喜。」查斯說著,一把抓住了亨利的衣領。
亨利竭力掙脫他的拉扯。可查斯比他整整高一英尺,完全蓋住了他。亨利想從人群中找到一張友善的臉,但沒人注意他們。沒人關心。我在這裡算什麼?我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時,他看到了查斯襯衣上的胸章。那正是從亨利這裡偷去的。一個戰利品,別在他的外套上,好像一個殘忍的榮譽勳章。比金子還珍貴。
亨利用力握緊拳頭,以至於指甲蓋都嵌進了掌心的肉中,刻出小小的月牙痕。他竭力想推開查斯,卻感到所有的力量又壓回他的肩頭。他想打查斯的鼻子,臉上卻挨了一下揍。他本想還擊,但砰的一聲,他的背脊撞上了地面。水泥地面磕疼了他的腦袋,眼前,只看見肉鼓鼓的拳頭雨點般地落下來。
他竭盡全力保護著自己,並伸手去抓查斯,隨後他感到手上一陣尖利的疼痛。儘管腦袋還在挨揍,他卻只覺得手疼。手疼蓋過了一切。
亨利朝一邊滾去,想躲開查斯的毆打。查斯騎了上去,好像在他身上滾來滾去一樣。人群紛紛閃開。似乎並沒有人在乎一個白人孩子把一個中國小男孩揍得落花流水。沒有人,除了謝爾登——他看到了查斯,把他從亨利身上拉了開來。
查斯聳肩甩開謝爾登:「把你的髒手從我身上拿開!」他拍掉襯衫上的灰塵,看上去局促不安又屈辱——像一隻掉進冰水澡盆的公貓。他在身邊的人群中搜尋友好的面孔,但寥寥的幾個圍觀者都移開了眼神。於是他變成了一個喋喋不休的小矮人。「我忘了你和這個亞洲黃鬼是朋友了。」查斯咕噥著,眼裡簡直要湧出眼淚。他一邊偷偷地溜掉,一邊說:「明天見,亨利。下次我會叫你更難看。」
「你還好嗎,小子?」謝爾登問道。
亨利翻身坐起來,用衣袖擦去了鼻子淌出的一點血。他感到眼睛腫脹起來,明天肯定會青紫的。他用舌頭舔舔牙齒,牙倒是沒掉。沒什麼大礙,沒出大事。
他張開手掌,看到了那枚胸章,別針有一半扎進了手心裡。亨利笑起來,用最地道的英語說:「感覺好極了!」
亨利在人群中奮力往前跑,一片喧囂中,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在尋找惠子一家,心裡擔憂他和查斯剛才的那場廝打,會毀掉他見她的機會。他知道他們去的方向,但在車站裡,將會有許許多多上客的列車。他想到了巧巧餐館的人,為那對日本男女保管財物的那些人。他還聽母親提起過其他的人,那些中國家庭把日本人帶回家,藏起來——一定有機會的。
每跑一步,他都在盤算如何說服父母。他們會接納惠子嗎?他們的第一反應肯定是保護他們自己,其次是他們整個社區的人。但無論如何,他必須讓他們明白。他們怎麼能不明白呢?父親雖然思想保守,但他知道,士兵們正要把成千上萬的人送去未知的地方、未知的命運——這會改變一切。當這麼多的人被帶走的時候,他們怎麼能坐視不管、無動於衷呢——如果接下來輪到他們自己,該怎麼辦?
亨利從一座行李山邊跑過。皮箱、包、行李箱,堆得幾乎跟駛過的銀色公共汽車的車頂一樣高。那些家庭在爭辯他們可以帶多少東西。不能帶的,便被放到這座一直在長高的山上。這堆行李的旁邊是足可以裝一卡車的被沒收的收音機。巨大的飛歌牌落地收音機箱,小的帶彎曲的波磁天線的真力時牌可攜式收音機,都像被人丟棄的鞋子一樣堆在後面。街對面,就是聯合車站,高大氣派的紅磚建築。巨大的黑色鏈子從外牆上垂下來,拉住厚厚的鐵質雨篷。雨篷上方是一個巨大的鐘面。九點十五分。時間正在流逝。
登上車站高高的大理石階梯,亨利望向裡面漩渦般的人海,他看到一個個家庭、一群群相愛的人竭盡全力想要待在一起。士兵從偶爾走失而號啕大哭的孩子身邊經過。其餘的人像牛群一樣被集中到一起,一群一群地接受檢查並登上四列巨大的客運列車——它們將駛向何方?德克薩斯州的水晶城?內華達州的溫尼馬卡市?傳言太多了。最後一個傳言是說它們將去往一處古老的印第安保留區。
亨利再次看到了那頂帽子。當然,是許多頂中的一頂,但那步子,那步態,看上去像是她的父親。他箭一般衝下階梯,來到地面,他幾乎可以預見到會有士兵來阻攔他。但他們似乎太忙了,要讓人們上車,要讓他們離開,就在現在。對於身著軍裝的他們來說,這些事情才是至關重要的。
他在人群中一通亂擠。那些大人有的站著,有的坐在行李上,看上去既害怕又困惑。一個牧師和一個年輕的日本女人在念誦《玫瑰經》。還有一對對的男女拿著彼此的照片,露出他們最美好的微笑,然後擁抱,友好地握手。
他在那裡。
「岡部先生!」亨利感到頭部一側因為擦傷而疼了起來,他氣喘吁吁。
一個面露挫敗神情、有著寬寬的髭鬚的老年紳士轉過身來。亨利一陣失望,卻被搬運工的搖鈴聲打斷。整個早晨以來,亨利第一次停止了對人群的搜尋。他彎腰撐在膝頭上,瞪著骯髒的鋪著地磚的地面。她已經走了,是嗎?
「亨利?」
他轉過身,看到了他們,惠子和她的家人。她的弟弟用嘴學著飛機起飛的聲音。他們微笑著,每個人身上都掛著相同的標籤,上面寫著「第10281號家庭」。見到這張不用去他們將去的那個未知地方的面孔,他們似乎很高興。
亨利急匆匆地走過去。「我還以為你們已經走了。」他看著惠子,還有她的家人。他捨不得他們走。
「我帶來了這個。戴上它,他們就會讓你離開這裡了。」說完,他把從查斯那裡找回來的胸章放進惠子手中,朝岡部先生懇求道,「她可以和我,或者我嬸嬸待在一起。我會給她找到容身之處。我還能找到一些胸章。我會再回來,再拿一些胸章給你們。相信我。拿著這個,我會再回來,再拿一些胸章來。」
亨利笨手笨腳地竭力想摘下自己胸前的那枚胸章,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很劇烈。
岡部先生看看妻子,然後把手放到了亨利的肩頭。亨利看到了他們眼中一閃而過的希望之光。僅僅是一閃而過,然後他看到它消失了。他們會離開,和其他人一樣。他們會離開。
「亨利,你給了我希望。」岡部先生伸出手去,和亨利的小手握住,然後看著他的眼睛,「有的時候,人只要有了希望,就能撐過一切難關。」
亨利長長呼出一口氣,肩膀耷拉下來,他放棄了摘下他的胸章。
「你的臉怎麼了?」惠子的母親問道。
「沒關係。」亨利說,他知道那是那場混戰中留下的擦傷和碰傷。
岡部先生碰碰外套上掛著的標籤:「無論我們遇到什麼,亨利,我們都仍然是美國人。我們應該在一起——無論他們把我們帶到哪裡。但我為你感到驕傲。我知道你的父母一定也為你感到驕傲。」
這個念頭讓亨利哽咽起來。他看著惠子,惠子已經把手放進了他的手裡。她的手比他想像的更柔軟、更溫暖。她碰碰亨利襯衣上的胸章,那是他心臟的位置。她微笑了,眼裡閃著光。「謝謝你。可是,我能留著它嗎?」她問道,握緊他給她的那枚胸章。
亨利點點頭:「他們會把你們帶到哪裡去?」
惠子的父親看著那列將要裝滿的列車:「我們只知道他們要把我們帶到一個臨時的安置中心,名字叫和諧營。位於從這裡往南兩個小時的皮阿拉普露天集市。從那裡……我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們。但戰爭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
亨利並沒有那麼肯定。從小到大,他只知道這一點。
惠子張開胳膊抱住亨利,在他耳邊說道:「我不會忘記你。」她把那枚「我是中國人」胸章別到日記本封面內側,緊緊抱著它。
「我會在這裡等你。」
亨利看著他們一家和許多其他家庭一道登上火車。門關上的時候,戴白手套、拿著指揮棒的士兵們吹起口哨。亨利在上客區域邊緣徘徊,揮手告別,火車駛出站台,消失在遠方。他擦掉面頰上奔流的熱淚。等候下一趟列車的人海沖淡了他的悲傷。那是成百上千個家庭,成千上萬個家庭。
往外走的時候,他迴避著士兵們的視線,想著該怎麼和父母說,用什麼語言說。也許,只要他說他的美國話,就什麼也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