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1942)

2024-10-10 21:43:26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一周內,班布里奇島的疏散已經變成了舊聞——一個月內,它幾乎已經被人們遺忘了,至少從表面上看,是這樣的——每個人都一如既往地全力忙著自己的事情。當亨利和惠子為周六的午餐做計劃的時候,就連他都體會到了焦慮中的平靜。她打來了電話,這嚇了他一跳。是亨利的父親接的。惠子剛一開口說英語,他就把電話遞給了亨利。父親沒問是誰來的電話,只是問來電話的是不是女孩子——答案壓根就不用說。

  我猜他是想聽我親口說出來,亨利想。「是的,是女孩子。」他只能這麼說。雖然說的是父親聽不懂的英語,但他還是點著頭並解釋道:「她是我的朋友。」父親看上去有點困惑,但最終似乎屈服於兒子已經十多歲了的事實。要是在中國,在那片故土,十三四歲就可以成親了。有的時候,包辦的婚姻在剛出生時就已經定下了,不過只有特別窮或者特別富的人才會這麼做。

  父親要是知道了她來電話的目的——讓亨利和她的家人見面——一定會更擔心。不,亨利意識到,擔心這個詞太不夠分量,父親會勃然大怒。

  而亨利呢,本來還沒有那麼擔心,可他突然意識到這次午餐可能從本質上說是一次約會——這個念頭讓他的胃裡翻騰起來,手心也出了汗。他給自己打氣,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只是和岡部一家吃頓午飯而已。

  在學校里,一切都正常得好像有點不太正常——如此克制與和平,讓他和惠子不知該怎麼想。其他的孩子,甚至包括老師,都好像不知道班布里奇島的大批日本人離去似的。在相對的平靜中,日子一天天過去。好像那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消失在了關於戰事的新聞里——美國和菲律賓的軍隊在巴丹半島失利,一艘日本潛艇在加利福尼亞某處炸了一家煉油廠。

  

  亨利的父親更加堅定不移地要求亨利佩戴那枚胸章。「外面——戴在外面,讓每個人都能看到!」亨利朝門口走去的時候,父親用廣東話要求道。

  亨利拉開外套的拉鏈,敞開衣服,這樣胸章就完全看得到了。他垂著肩膀,等待著父親的確認。他以前從沒見到父親這麼鄭重其事過。而且,父母也各自戴上了同樣的一個胸章。這是某種共同的努力吧,亨利推斷道。他理解父母對他的牽掛,但他們是絕無可能被誤認為日本人的——因為他們幾乎從不離開唐人街。如果連他們都被誤認為日本人的話,那在西雅圖,就會有太多的人需要被集中起來了。成千上萬。

  亨利和惠子的計劃是在巴拿馬旅館的門口見面。巴拿馬旅館是三十年前由小笹三郎設計的——對於這個建築師,亨利的父親曾提起過一兩次。他是日本人,但在亨利的父親看來,他是有一些聲望的。父親幾乎對於日本社區內的一切都持否定態度,這次是極少的例外。

  巴拿馬旅館是日本城,甚至是這整個地區最引人注目的建築。它像崗哨般矗立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社區之間,為剛下船的人提供一個舒適的住處,讓他們在這裡住上幾個星期,或是幾個月,直到他們找到工作,存下一點錢,成為美國人。亨利好奇,有多少移民曾在巴拿馬旅館裡,歇息下他們疲憊的頭顱,夢想著從來自廣東或是沖繩的汽船中踏出的那天起,會有嶄新的生活迎接他們,計算著再過多少日子,才可以把家人接過來。然而日子一晃,往往就變成了年頭。

  如今,旅館較之往日的輝煌,只剩下了陳舊的軀殼。那些不能把家人從老家接來的移民、漁民和罐裝工人們,把這裡當作了永久的單身旅館。

  亨利一直想要去它的地下室。去看看那兩個大理石的浴池,「錢湯」——惠子這麼稱呼這種大眾浴池。它們可能是西海岸最大、最豪華的。但他害怕。

  可能就和他害怕告訴父母他去見惠子一樣。他曾暗示他的母親——不過是用英語——他有一個日本朋友,可她立馬流露出震驚的表情,讓他不得不趕快放棄了這個話題。每天都有日本人和菲律賓人來到這裡,為了逃避國內的戰亂或是為了到美國來掙錢,大多數中國父母對於這些人都漠不關心。有些中國人對他們沒有好感,但大都不流露出來。他的父母不一樣——他每次出門的時候,他們都要檢查他襯衫上的「我是中國人」胸章。父親的民族自豪,他的護衛之旗,一直膨脹著。

  送惠子回家時,禮貌的揮手或是偶爾對她的父母說聲「你好」,這已經是亨利能夠做到的全部了。他確信父親有辦法發現這一切,所以把自己的造訪減少到了最低。可惠子呢,她滔滔不絕地和父母說。關於她的朋友亨利、他的音樂愛好,還有想和他今天共進午餐。

  「亨利!」她坐在前面的台階上,揮著手。早春已經開始展現新生命的跡象,櫻花開始綻放——街道被兩旁的粉色和白色花朵裝點著,空氣中終於不光只有海草、鹹魚和平潮的味道了。

  「我也可以是中國人。」她嘲弄著他,指著他的胸章,「好耐唔見。」她說的是廣東話,是「好久不見」的意思。

  「你從哪裡學的?」

  惠子微笑著說:「我在圖書館查到的。」

  「Oai deki te ureshii desu。」亨利回報了這一句。

  他們互相看著,笑著,不知道說什麼,或者是用什麼語言來說。這一刻氣氛有點尷尬。然後惠子打破了沉默:「我的家人正在市集上買東西。我們和他們會合後一起吃午飯。」

  他倆比賽跑過日本市集去和她的父母會合。他讓她贏了,這是父親希望他擁有的風度。當然,亨利並不知道他們要去的是哪裡。他跟著她來到一家日本麵館里——這家麵館最近改名為「美國花園」了。

  「亨利,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岡部先生穿著灰色的法蘭絨褲子,戴著一頂帽子,這讓他看上去很像卡里·格蘭特[1]。和惠子一樣,他的英語說得非常地道。

  經理讓他們坐在了窗邊的一張圓桌旁。惠子坐在亨利對面,惠子的母親給惠子的弟弟找來了一張幼兒座椅。亨利猜他可能只有三四歲。他一直在玩他的黑漆筷子。母親溫和地責備他,告訴他那樣做不好。

  「謝謝你每天陪惠子走回家,亨利。我們很感謝你這個盡責的朋友。」

  亨利不是很確定「盡責」是什麼意思,但岡部先生在這麼說的同時,給亨利倒了一杯茶,所以他想那一定是讚美之詞。亨利雙手捧起茶杯,母親教過他,這是表示尊敬的意思。他想給岡部先生倒茶,但岡部先生轉動著大理石的旋轉餐檯,已經開始自力更生,給自己倒茶了。

  「謝謝你們請我來。」亨利真希望自己在英語課上多用點心。十二歲以前,他在家裡是不能說英語的。父親希望他和自己一樣,做中國人。現在,一切都反了過來。可他所說的英語,節奏似乎更接近那些來自中國的漁民,而不太像惠子和她的家人所說的流利的英語。

  「你戴的胸章真有趣,亨利。」惠子的母親以一種和藹的、祖母般的方式觀察著,「是從哪裡得來的?」

  亨利伸出手去,蓋住胸章。他本打算在過來的路上把它摘下來的,但一路賽跑到餐館來,他就把這事給忘了。「是我的父親給我的。他說,不管什麼時候我都要戴著它——真丟臉。」

  「不,你父親是對的。他是個非常睿智的人。」岡部先生說。

  如果你見到他,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你不應該為自己是什麼人而感到羞愧,尤其是現在。」

  亨利看看惠子,想知道她認為這場對話怎麼樣。她只是微笑著,在桌子下踢著他,顯然,她在這裡可比在學校飯堂自在多了。

  「在這裡,做自己很容易,在學校就難點兒。」亨利說,「我的意思是,在雷尼爾。」我在說什麼?在我自己家裡,和家人在一起,做自己都不容易,他想。

  岡部先生啜了口茶,提醒亨利喝茶。很清淡,較之亨利的父親愛喝的黑色烏龍茶有著更微妙和澄澈的香氣。

  「我知道去白人學校對於惠子來說是某種挑戰。」岡部先生說,「但我們告訴她,無論如何,做你自己。我警告過她,他們可能永遠也不會喜歡她,有人可能甚至恨她,但最終,他們會尊敬她——尊敬作為美國人的她。」

  亨利喜歡這場談話的內容,但他也感到一點點內疚,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為什麼從沒有人那樣解釋過?他只得到了一枚胸章,並被強迫「說你的美國話」。

  「今晚在傑克遜街有一場免費的室外爵士樂音樂會——奧斯卡·霍爾登會在那裡演奏。」惠子的母親說,「為什麼不邀請你的家人和我們一起去?」

  亨利看看惠子,惠子微笑著挑起眉毛。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有那一次和惠子一起見過奧斯卡·霍爾登。在此之前,他只聽過奧斯卡的幾次演奏,都是把耳朵貼在黑麋鹿夜總會通往後巷的門上聽到的,那幾次,那位傳奇的爵士樂鋼琴家剛好在裡面演奏。這個邀請很誘人。而且,他最近很少見到謝爾登了,因為謝爾登正頂替著奧斯卡原來的薩克斯手——「這是一生中也難得遇到的演出機會」,謝爾登這樣說。確實如此。

  但是,亨利的父母和惠子的父母可不一樣,他們不喜歡「有色人種」的音樂。事實上,他們已經完全不聽音樂了。無論是經典的還是現代的,黑人的還是白人的。這些日子,他們從收音機里收聽的,只有新聞。

  這是來自岡部一家的盛情邀請,但又是他不得不拒絕的一個邀請。亨利能想像出那場景,就像阿特拉斯劇院白天場的十美分票價、帶中文字幕的恐怖劇一樣。當他告訴他們,他不僅有一個日本朋友,而且她全家還邀請他全家去聽一場爵士樂音樂會時,一場陰鬱的悲劇將會拉開序幕。

  他還沒來得及編造出一個禮貌的藉口去回答岡部太太,就看到桌子上的半瓶醬油在桌面上蹦跳起來。亨利抓住瓶子,感到地面在震動。

  他透過哐啷作響的窗戶往外看,看到一輛巨大的軍用卡車噴著黑煙,轟隆隆地駛進廣場。它的鋼鐵身軀哐當作響,伴隨著引擎巨大的轟鳴聲。在它的氣剎發出尖嘯前,街上行人紛紛四下逃散。只有非常老或者非常小的還留在原地,看著一卡車的士兵面無表情地坐在巨大的車斗里。

  卡車一輛接著一輛,不斷駛來,一批批帶著來復槍的美國士兵和憲兵從車上跳下來,逐家逐戶拜訪,往門上、店面上和電話線杆上釘小張的海報。商人和顧客們紛紛湧出來圍觀這場騷亂。亨利和岡部一家走到人行道上,路過的士兵往他們手裡散發傳單——「這是『公告一』。」上面有日語和英語兩種文字。

  亨利看著惠子手裡的傳單,上面用粗體字寫著:「針對所有日裔人口的指示。」內容就是要強制疏散所有的日本家庭——出於他們的安全考慮。他們只剩幾天的時間,能帶的東西近乎於無——只能帶他們拿得動的東西。最下端,是美國總統和戰爭部長的簽名。傳單上的其他內容亨利看不懂,但惠子的家人看得懂。她的母親馬上哭了起來。她的父親看上去很不高興,但仍強作鎮定。惠子用手指摸摸胸口,然後指指亨利。他也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摸到了那枚他全家都在佩戴的胸章:「我是中國人。」

  [1] 卡里·格蘭特(Cary Grant):美國影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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