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蕩蕩的街道(1942)
2024-10-10 21:43:39
作者: (美)傑米·福特
日本家庭組成的洪流不停地湧向聯合車站,亨利迎著人潮逆流而行。絕大多數人都在步行,有的推著行李車,有的推著獨輪車,上面都堆滿了重重的行李。寥寥可數的幾輛汽車和卡車緩慢地挪動著,車蓋上、窗格上和車頂上綁滿了行李箱包。當這些家庭收拾好他們的財物,帶著他們的家人,出發前往軍隊的安置中心——岡部先生所說的和諧營時,任何平台都成了行李的堆放點。
亨利望向無盡的人流。他不知道該去哪裡。他只想離開,無論去哪裡都行。
今天肯定不能再去學校。因為遲到而面對同學的嘲弄,和忍受他們的快樂一樣恐怖——他們的歡快和滿足,來自於惠子的家庭還有她的所有鄰居都被帶離這個城市。他們所有人都會微笑。在與他們憎恨的敵人作戰的家庭陣線上,他們贏得了勝利。雖然這些敵人和他們說同樣的語言,從幼兒園開始就和他們一起說著對美國的效忠誓言。
當然,在內心深處,亨利並不知道現在學校是不是還開著。市中心的騷動好像造成了一種節日的氣氛——怪異的、狂歡節般的慶祝活動。不知哪裡的電唱機正響亮地放著《星條旗永不落》——和日本人的愁郁、靜靜的哀傷形成鮮明對比。
亨利從火車站離開的時候,被抓逃課學生的曠課檢查員逮住的可能性似乎很小。太多事情在發生,街上的人也太多太多。商店關門了,辦公室職員都停下手頭的事情,圍觀這場騷動。離開的人們。圍觀的人們。街上的士兵看上去都忙於完成任務——把那些衣服上掛著標籤的人聚到一起。他們大聲喊著指令,讓人們好好排隊,偶爾吹哨子,提醒那些只會說很少英語甚至不會說英語的人。
亨利隨意地閒逛著,發現自己沿著梅納德大街,來到了日本城的邊上。他看見謝爾登坐在一張路邊長凳上,用一個保溫杯喝著黑咖啡,薩克斯盒子夾在他的兩腳之間。謝爾登抬頭看亨利,搖著頭——日本城剩下的居民正在往外走。
「對不起,亨利。」謝爾登說,他吹著咖啡,想讓它冷卻下來。
「不是你的錯。」亨利說,坐到他身邊。
「還是對不起。你無能為力,任何人都無能為力。他們會平安無事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他們會回來的。等著吧。」
亨利甚至做不到勉強自己點頭同意:「如果他們把他們送回日本了怎麼辦?惠子連日語都不會說。那麼,她會遇到什麼情況?她在那裡比在這裡更容易被當成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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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爾登把咖啡遞給亨利,亨利搖搖頭推辭了。「我對此一無所知,亨利。我說不好。我只知道,任何一場戰爭都會有結束的時候。這場戰爭也會有結束的時候。然後,一切都會回到正軌。」謝爾登蓋上保溫杯的蓋子,「要我送你去學校嗎?」
亨利茫然地瞪著前方。
「回家?」
「我過會兒再回家。」亨利搖頭說。
謝爾登望向街道,好像在等一趟遲來的,甚至可能永遠不會駛來的公共汽車:「那麼,跟我來吧。」
亨利連問都不問,就跟著謝爾登來到梅納德大街的路中央,沿著白虛線走向日本城的中心。街道上,到處都扔著「公告一」的傳單,還有小小的紙質美國國旗,插在潮濕的道路上。所有的街上都空無一人,人行道上也空無一人。亨利上下打量著整條大街——沒有汽車或是卡車,沒有自行車,沒有報童,沒有賣水果的攤販或買魚的顧客,沒有花車或是賣麵條的小攤。所有的街道都空無一人,空空蕩蕩——和他心裡的感覺是一樣的。沒有一個人留了下來。
軍隊已經撤去了街上的路障,只剩下火車站方向的那些。所有的建築都封了起來。窗戶上都封著膠合板,好像裡面住的人在準備抵禦一場永不會到來的颱風。佐古田理髮館和東洋貿易公司的門上仍掛著標語,「我是美國人」。標語旁邊還有告示,「停業」。
街上是如此安靜,亨利都能聽到海鷗嘎嘎大叫著飛過天空。他還聽到南面幾個街區之外的火車站那裡,傳來搬運工的口哨聲。他還能聽到他的鞋子在潮濕的西雅圖道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但很快就被一輛轉上梅納德大街的軍用吉普發出的噪聲蓋住了。他和謝爾登趕快跳上人行道,看著駛過的士兵,他們也在回頭看。有一瞬間,亨利認為他可能會被圍起來,和其他的西雅圖日本居民一樣。他低下頭,碰碰外套上的胸章。那倒也不壞,是不是?他可能會被送到惠子和她的家人所去的那個營地。不過,母親會想念他的,也許父親也會。吉普駛遠了。那些士兵並沒有停下來。也許他們知道他是中國人。也許比起圍住一個走丟的小孩和一個來自南傑克遜街的失業的薩克斯手,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和謝爾登一路來到神戶公園對面的日本館劇院階梯上,站在阿斯特旅館的影子裡。阿斯特旅館像一座棺材般默默直立在那裡。這裡是日本城最漂亮的地方。這個下午,這裡雖空無一人,但看上去仍然那麼美。飄落的櫻花蓋滿了人行道,空氣中飄蕩著生機勃勃的味道。
「我們要在這裡做什麼?」亨利問,他看到謝爾登打開他的箱子,拿出他的薩克斯。
謝爾登把簧片放進吹嘴中:「我們要生活。」
亨利望向荒蕪的街道,想起了那些人。演員,舞者,聊天打牌的老人。跑來跑去玩耍的孩子。坐在山上畫畫的惠子,她朝亨利笑,她在嘲笑他。這些記憶稍稍地溫暖了亨利。也許,是有生活值得去過的。
謝爾登深吸一口氣,薩克斯傳出一段緩緩的哀訴。亨利的耳朵豎了起來。這是一首悲傷、憂鬱的曲子,亨利從沒聽過他在街上或是在夜總會裡演奏這樣的曲子。有那麼一個瞬間,它幾乎令人心碎。隨後,他滑向歡快的曲調——雀躍的,充滿熱情和心跳。他並沒有為任何人演奏,但同時,亨利意識到,他是在為每一個人演奏。
亨利揮手道別時,謝爾登仍在遠處演奏。走到半路,他轉進了唐人街。他離火車站的士兵已經很遠了,所以他摘下了胸章,放進口袋,不想去想它。
然後,他停了下來,為母親又買了一束星火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