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樹(1986)

2024-10-10 21:42:54 作者: (美)傑米·福特

  後院裡,亨利戴著園丁手套,修剪一株老梅樹的枯枝。樹上綴滿了綠色的小果子,可以用來泡酒。

  這樹和他兒子的年紀一樣大。

  馬蒂和他的未婚妻坐在後門台階上,一邊看他,一邊喝加了薑汁的冰綠茶。亨利曾嘗試用大吉嶺茶或香紅茶來做冰茶,但不管他加多少糖或是蜂蜜,喝起來都太苦了。

  「馬蒂告訴我,這次見面應該是一場驚喜,希望我沒有徹底毀掉它——他告訴了我關於你的一切,我太渴望見到你了。」

  

  「哦,並沒有什麼可說的吧,真的。」亨利禮貌地說。

  「嗯,首先,他說那是你最喜歡的樹。」薩曼莎說,她在竭力消除父子間尷尬的沉默,「你是在馬蒂出生的時候種下它的。」

  亨利繼續修剪著,剪掉了一條帶著小小白色花蕾的嫩枝。「這是一株梅[1]樹,」他說,慢慢地發出「ooh-may」這個讀音,「就算是在最糟糕的天氣里——最寒冷的冬天裡,它也可以開花。」

  「來了來了……」馬蒂悄悄對薩曼莎說,聲音剛好讓他父親能聽到。「革命萬歲……」他開玩笑道。

  「嘿,那是什麼意思?」亨利停下手裡的活,問道。

  「別見怪,老爸,只不過是……」

  薩曼莎插話說:「馬蒂說,那棵樹對於你有著特殊的意義。他是說,它象徵著什麼。」

  「是的,」亨利說,碰了碰一朵小小的五瓣梅花,「中國人過年常常用梅花來做裝飾。它也是南京古城的象徵。」

  馬蒂半站起來,開玩笑地敬了個禮。

  「你幹什麼呢?」薩曼莎問道。

  「告訴她,老爸。」

  亨利仍舊修剪著,無視兒子開的玩笑:「這花也是我父親的最愛。」他用力剪著,終於剪下了一條巨大的枯枝,「它是在逆境中堅持的象徵——革命者的象徵。」

  「你父親是一位革命者?」薩曼莎問道。

  「哈!」亨利發現自己因為這個想法而大笑起來,「不,不——他是一個民族主義者。梅樹對於他來說有特殊的意義,明白嗎?」

  薩曼莎微笑著點頭,喝了口茶:「馬蒂說那棵樹是你父親的樹上的一條枝丫——在他過世後,你把它種在了這裡。」

  亨利看看兒子,然後搖搖頭,開始修剪另一條枝丫:「是他母親這麼跟他說的。」

  提到埃塞爾,亨利感覺很不好。在應該快樂的一天,提到那樣的傷心事。

  「我很難過,」薩曼莎說,「我真希望能夠見到她。」

  亨利淡淡地笑,點了點頭。馬蒂摟住未婚妻,吻了吻她的鬢角。

  薩曼莎換了個話題:「馬蒂說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工程師,他們甚至讓你提前退休了。」

  亨利雖然在弄樹枝,但從眼角的餘光里能看到薩曼莎。她好像是在核對一張想像中的列表。「你是個偉大的廚師。你喜歡園藝。你是他認識的人裡面釣魚釣得最好的。你帶他去華盛頓湖釣紅鮭的每一次,他都講給我聽了。」

  「真是……」亨利看著兒子說道,他在奇怪兒子為什麼從來沒有和自己說過這些事情。然後,他想到了代溝,或者不如說隔閡——他和他父親之間的,然後,他知道了答案。

  薩曼莎啜了一口冰茶,用手指攪動冰塊:「他說你熱愛爵士樂。」

  亨利看著她,興趣被激發了出來。我們現在開始談話了。

  「而且並非任何爵士樂,是西海岸爵士和搖擺樂的源頭,比如弗洛伊德·斯坦迪福和巴蒂·卡特萊特——而且你是戴夫·霍爾登的狂熱歌迷,不僅如此,你更是他的父親奧斯卡·霍爾登的真正的狂熱歌迷。」

  亨利剪下一條小枝,扔進一個白色筐子裡。「我喜歡她,」他對馬蒂說,聲音大得足以讓她聽見,「你有眼光。」

  「你能認可,我很高興,老爸。知道嗎,你令我驚訝。」

  亨利儘可能不出聲地和兒子交流。他朝兒子笑了笑,那是理解的、認可的笑。他很確定,馬蒂能夠從他們無聲的交流中了解到所有的信息。經過過去幾十年時間裡那些點頭、皺眉以及隱忍的笑容,他們倆對於情緒暗號已經了如指掌。當薩曼莎炫耀她對於西雅圖戰前音樂史的淵博了解時,他們倆相互微笑著。亨利越聽,越想下周再回巴拿馬旅館去,越想去細細翻找那間地下室,所有的那些板條箱,所有的那些皮箱,那些盒子、箱子。他還想,如果有幫手的話,事情一定會變得輕鬆一點。

  還不僅如此,亨利討厭被拿來和他自己的父親做比較。在馬蒂眼中,梅子是不會掉落得離樹太遠的;如果可能,它只會緊緊依附在枝丫上。亨利想,那是我用我自己的例子教他的。他意識到如果讓馬蒂去地下室幫他,能夠減輕的,可能不只是體力上的負擔。

  亨利摘下園丁手套,把它們放在門廊上。「梅樹是我父親最喜歡的樹,但我所種的這一株——並不是來自他的樹,而是來自神戶公園的一棵樹……」

  「可是,那不是過去日本城的地方嗎?」馬蒂問道。

  亨利點點頭。

  馬蒂出生那晚,亨利在一株梅樹——那座公園裡生長的眾多梅樹之一——的一條小枝上,割開一道口子,把一根牙籤放到口子裡,然後用一根小布條纏起來。幾周後,他再回去,帶走了那條小枝——新的根已經長出來了。他把它種在後院裡。此後,一直照料著它。

  亨利曾想過移植一株櫻樹。但那些花太漂亮了——而記憶卻太痛苦了。但是現在,埃塞爾不在了。亨利的父親更是早已辭世。就連日本城都不在了。留下的只有漫長的、仿佛永無止境的歲月,還有,後院裡他曾照料過的那株梅樹。兒子出生那晚,他從一個日本公園裡移植一株中國的樹,竟已經是那麼多年前的事。

  在埃塞爾生病的那些年裡,這棵樹一直在瘋長。亨利沒什麼時間去料理那些粗大的枝條,它們已經長得撐滿了他們小小的後院。自埃塞爾辭世後,亨利就又開始料理這棵樹了,它現在已經開始結果子了。

  「下周六你們倆有什麼事情沒有?」亨利問道。

  他看到他們倆相互望了一眼,聳聳肩。兒子臉上仍然有困惑的神情。「沒安排。」薩曼莎說。

  「我們在巴拿馬旅館的茶室見面吧。」

  [1] 原文為ume,發音和後文的「ooh-may」相同。——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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