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戰火(1942)
2024-10-10 21:42:58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衝進家門。比平常從學校回家的時間早了十五分鐘。他不在乎,他的父母似乎也不在乎。他得和誰談談。他得告訴父母發生了什麼。他們會知道該怎麼辦,對嗎?他們難道會不知道嗎?亨利得做點什麼。但是做什麼?他能做什麼?他只有十二歲而已。
「媽,我得告訴你一些事情!」他喊道,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亨利,我們正盼著你早點回來!有客人來了,要準備茶。」他聽到母親在廚房裡用廣東話說。
她走了出來,朝他「噓」了一下,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催他到他們狹小的客廳去:「來,你來。」
亨利發現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幻想中。惠子跑了;她在這裡,很安全。也許她全家都逃走了,當聯邦調查局的人破門而入時,只看到一座空空的房子——窗戶開著,窗簾被風吹起。他從沒見過他們,但他能清晰地想像出他們沿著小巷跑去,留下聯邦探員們不知所措,困惑不已。
他繞到就座區,突然感到他的胃猛地下沉,好像掉到了地板上,滾到沙發下,丟在了不知什麼地方。
「你一定是亨利。我們在等你。」亨利的父親對面坐著一個身穿棕褐色西裝的年長白人。他的身邊坐的是查斯。
「坐,坐。」亨利的父親說著中國式的英語。
「亨利,我是查爾斯·普雷斯頓。我是一名建築開發商。我想,你認識小查爾斯——我們都叫他查斯。你願意怎麼叫他都可以。」亨利也有不少備用名,而且還是兩種語言的。他朝查斯揮揮手。查斯甜甜地笑著,亨利居然第一次注意到了他的酒窩。
不過,他還是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是在他自己家裡。「你們……」你們來這裡幹什麼?他想這樣問,但剩下的話被他吞了回去,因為他意識到那天早上父親為什麼穿上了西裝——他只有在重要的會晤時才會穿這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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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親和我正在努力討論一樁生意,他認為你會是一個絕佳的翻譯。他說你正在雷尼爾小學學英語。」
「你好,亨利。」查斯擠擠眼睛,轉向他的父親,「亨利是班上最聰明的孩子之一。他什麼都能翻譯。我打賭,他還能翻譯日語。」說最後那幾個詞的時候,查斯嘴裡好像含著冰塊似的,同時又朝亨利堆出一臉笑容。亨利能感覺得出,查斯和他一樣不願意待在這裡,但他很滿意可以一臉無辜地坐在普雷斯頓先生的旁邊,和亨利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亨利,普雷斯頓先生擁有這附近的好幾座公寓大樓。他現在有興趣在日本城的梅納德大街上開發一些房產,」亨利的父親用廣東話向他解釋道,「因為我是中華公所的董事會成員之一,他需要我的支持,需要這個國際區裡的華人社群的支持。他需要我們的支持,以爭取市議會的許可。」他的語調、他的眼神,還有他矯揉造作的舉止,讓亨利意識到這是一件大事情,非常嚴肅,同時又非常狂熱。並沒有太多事情能夠讓父親感到興奮。他會帶著極大的熱情談起的,除了中國對日戰役中寥寥可數的幾次勝利外,也只有亨利在雷尼爾的獎學金了。不過,今天不一樣。
亨利坐在他們之間的腳凳上,感到自己渺小而微不足道。在他看來,他被兩塊高聳的、成人形狀的花崗岩包圍起來了。
「需要我做什麼?」他用英語問,然後又用廣東話問了一遍。
「你只要盡你所能把我們兩個人說的話都翻譯一遍就行了。」普雷斯頓先生說。亨利的父親點著頭,竭力想聽懂查斯父親放慢速度所說的英語。
亨利抬手抹去眼角的沙粒和煤灰,心裡仍在擔心惠子和她的家人。他想著黑麋鹿夜總會裡,臉朝下趴在骯髒地板上的那三對身著晚禮服的日本男女。他們被拉了出去,不知關在了什麼地方。他望向普林斯頓先生,這個男人要買土地,他要買的是,那些為了不被稱作叛賊和姦細,而正在燒掉他們最寶貴財產的人們所居住的土地。
亨利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方:在他和父親,還有他所知道的其他一切之間,有一條無形的線,他自己站在了線的另一側。他想不起自己是怎樣走到這邊來的,他也找不到輕鬆返回的路了。
他看看普雷斯頓先生和查斯,然後看看父親,點點頭。來吧,我來翻譯。我會盡力,他想。
「亨利,請告訴你父親,我想要買下日美出版公司後面的那片空地。如果我們能強令那家日本報紙停業,他是否贊成我把大廈所在地皮也一起買下來?」
亨利專注地聽完,然後轉向父親,用廣東話說:「他想買日本報社的大樓和它後面的那片地。」
父親顯然很了解這個區域,他答道:「那片產業是下前家族名下的,但這個家族的頭頭在幾個星期前已經被捕了。只要向銀行開個價,他們就會把它賣出來的。」父親說得很慢,他是希望亨利在翻譯時不會漏掉任何信息。
亨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四下環顧,用目光尋找母親,但是,找不到她——她也許在樓下洗衣服,也許在為客人們沏茶。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望著普雷斯頓先生,極其嚴肅地說:「我父親不贊成。那裡過去是日本人的一個公墓,在那裡蓋房子要倒霉的。所以那裡一直是空地。」亨利想像著一架俯衝式轟炸機,載滿彈藥,鑽頭一般朝目標衝去。
普雷斯頓先生笑道:「他不是在開玩笑吧?問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亨利簡直不能相信,幾個月以來,他第一次真正和他父親說話了——而且是向父親說謊。但亨利想,這是必要的謊言。他望向查斯,查斯似乎出於無聊,正瞪著天花板。
亨利的父親仔細地聽著亨利用廣東話說出的每一個字:「普雷斯頓先生說,他想把那棟大樓改造成一個爵士樂夜總會。那種音樂現在非常流行,可以掙很多錢。」亨利想像中的那架轟炸機開始了轟炸,一個個炸彈掉落下來……尖嘯著……
父親的樣子與其說是困惑,不如說是不快。一發即中,炸彈直擊要害。父親爭辯道,國際區確實需要建設許多東西,但在他關於社區發展的日程中,更多的夜總會和更多的酩酊大醉的水手並沒有多麼高的優先級,即便是在日本城那裡取代日本人的夜總會也不行。
這場對話明顯從這裡開始轉上了下坡路。
普雷斯頓先生越來越憤怒,不斷指責亨利的父親過分沉溺於日本迷信。亨利的父親則指責普雷斯頓先生過於渴望在計劃中的夜總會裡出售烈酒。
在亨利胡亂攪和的翻譯下,兩個大人在警惕的對視中結束了這場雙語討論,一致認為雙方的分歧不可消除。
但他們還在爭辯,現在已經完全繞過了亨利,幾乎完全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查斯瞪著亨利,眼睛一眨不眨。他揭開外套,讓亨利看那枚他從亨利那裡偷來的胸章。兩個父親都沒有注意到,但亨利看到了。查斯朝亨利閃過一個齜牙咧嘴的笑,然後合上外套,露出純潔無辜的笑容。這時他的父親說:「就這個話題,我們談完了。我明白了,到這裡來完全是個錯誤。你們這些人永遠也做不成真正的生意。」
亨利的母親端著一壺新沏的她最好的菊花茶走進來,正好看到查斯和普雷斯頓先生站了起來,氣沖沖地離開,像是兩個在一場擲硬幣遊戲中輸掉了最後十塊錢的賭徒。
亨利端起一杯茶,有禮貌地謝過母親——用英語。她自然沒有聽懂,但好像從語調中領會了他的意思。
喝完茶,亨利回到自己的房間。天色還早,但他已感到十分疲倦。他躺了下來,閉上眼睛,想著普雷斯頓先生——查斯的成人版,他貪婪地瓜分日本城,而自己的父親,則如此熱切地想要幫助他們開展這些重要的生意。亨利本來曾隱隱覺得自己會為毀掉他們的計劃而感到高興,但如今,他所有的感覺只是筋疲力盡後的輕鬆,以及愧疚。他從來沒有如此公然地違抗過父親。但他不得不這麼做。他看到了日本城那裡燃起的火焰,看到了人們燒掉他們珍視的物品——那些殘餘的灰燼里,記錄的是他們的過去,還有他們的現在。他還看到了那些用木板封起來、窗戶里掛著美國國旗的店鋪。他不太懂生意,但他知道這意味著時世艱難,而且情況越來越糟。他得找到惠子,他要見她。夜幕降臨,他的眼前浮現起惠子的樣子,那是在一張家庭合影上,惠子的形象漸漸被火吞沒,捲曲,燃燒,最後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