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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餵(1942)

2024-10-10 21:43:02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終於再次睜開眼睛,可他只看到一片黑暗。幾點了?這是哪天?我睡了多久?他揉著眼睛,擠著眼睛,腦子裡飛快地想著這些問題,竭力想要清醒過來。一束銀色的月光從厚重的遮光窗簾的邊上透進來,照在他臥室的窗台上。

  是有什麼東西吵醒了他。是什麼?聲音嗎?這時,他再次聽見了,是廚房傳來的電話鈴聲。

  他伸了個懶腰,再次適應了一下這個時間和地點,然後把腳探到冰涼的木地板上,坐了起來。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看到房間裡放著一個托盤。母親體貼地為他留了晚餐。她甚至還把插著她的星火百合的花瓶放在托盤上,作為簡單的裝飾。

  又響了一聲——確定無疑是他們家的電話鈴在響。亨利還是不太習慣那巨大、刺耳的聲音。在西雅圖,擁有電話的家庭還不到一半,在唐人街就更少了。美國宣布對軸心國作戰時,父親執意裝上了一部電話。他是街區保衛員,保持聯絡暢通是他的職責所在。不過和誰聯絡,亨利就不知道了。

  電話鈴又響了一聲,哐當哐當,就像到了點的鬧鐘。

  亨利開始打呵欠,但中途停住了,他想起了查斯。他現在知道我住在這裡了。他可能現在正在外面等著我。等著我毫無察覺地走出去,扔垃圾,或是拿洗好的衣服。然後他就會猛撲上來,報復我,再不怕老師或是操場監督員的阻攔。

  他揭起厚重的散發著霉味的窗簾偷偷往外望,兩層樓下的街道看上去寒冷而空曠,因為剛下過雨,地面是濕的。

  

  廚房裡,他聽到母親對著電話用廣東話說:「喂,餵?」

  亨利打開門,沿著通往浴室的過道走去。母親對著電話,在嘀咕著什麼不會說英語之類的話。看到亨利,她朝他揮揮手,指指電話。電話是找他的。大概是。

  「餵?」他用英語說道。亨利習慣了接打錯的電話,他們通常都說英語。或是負責亞洲人社區的人口普查員打來的電話。還有奇怪的女人,她們問亨利多大年紀,是否是一家之主。

  「亨利,我需要你的幫助。」是惠子。她聽上去很平靜,但又很直接。

  他遲疑了,沒想到是惠子溫柔的聲音。他趕緊放低聲音說話,然後才想起父母聽不懂英語。「你還好嗎?你沒來學校。你的家人還好嗎?」

  「你能不能到公園來見我,我們上次見面的那個公園?」

  她說話含糊不清,故意地含糊不清。亨利可以自由說話,但明顯她不能。他想到了經常監聽的接線員,這才明白過來。「什麼時候?現在?今晚?」

  「你能不能一個小時內來見我?」

  一個小時?亨利的腦子飛快地轉著。天已經黑了。我怎麼和父母說?最後他同意了:「一個小時,我會盡力的。」我會想出辦法。

  「謝謝你,再見。」她停了一會兒。當亨利以為她還要說點什麼的時候,她掛斷了。

  一個尖厲的、快活的聲音切了進來:「對方已經收線,你還想讓我幫你接打什麼電話嗎?」

  亨利迅速掛斷,好像偷東西被人抓住了一般。

  他轉過身時,看到母親站在那裡。她臉上的表情,亨利分辨不出是驚奇還是擔心。「怎麼?或許,你有一個女朋友?」她問道。

  亨利聳聳肩,用英語說道:「我不知道?」說實在的,他確實不知道。不知道母親是否覺得打電話給兒子的小姑娘沒說中國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反正,她什麼也沒說。也許她會認為,所有的家長都在強迫孩子說他們的美國話。誰知道呢?也許他們都這樣。

  亨利琢磨著怎樣才能去神戶公園,在放學後,在燈火管制後。他很慶幸他早睡了一會兒。顯然,這將是一個非常漫長的夜晚。

  亨利在房間裡等了幾乎一個小時。惠子打電話來的時候,已經將近晚上九點了。他的父母晚上九點半左右就上床睡覺,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特別勞累,而是因為早早上床關乎節儉。對於亨利的父親來說,為了戰爭而努力省電是一件神聖之事。

  亨利聽了一小會兒,沒聽到父母的動靜,於是打開窗戶,爬到了防火梯上。這梯子並沒有直接通到地面,而是懸在半空,但距一個回收廢舊輪胎的有蓋垃圾桶已經很近了。亨利脫下鞋子,朝垃圾桶跳過去,穿著長襪的雙腳落到厚重的鐵蓋子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要再爬上來可能要費點勁,但也不是做不到的,他想,然後穿上了鞋子。

  亨利沿著潮濕的人行道朝前走去,呼出的空氣變成縈繞的薄霧,融入從水面飄來的霧氣中。他竭力躲在暗影中,心中充滿了恐懼,胃也因此變得不舒服起來。他從來沒有過這麼晚還獨自待在外面的經歷。不過,來到大街上後,來來往往到處都是擁擠的人群,讓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孤身一人。

  南國王街上,到處都充斥著違反燈火管制令的霓虹燈招牌。他跳過的每一個水坑裡都映射著紅紅綠綠的酒吧或夜總會招牌。偶爾有汽車駛過,昏暗的藍色車頭燈掃過街道,照亮了那些享受夜生活的男男女女,有中國人,也有白種人——儘管現在還實行著戰時的定量配給制。

  橫穿過第七大道,進入日本城,就好像邁入了月亮的黑暗一側。沒有光。沒有汽車過往。一切都封鎖了起來。就連馬尼拉餐館的窗戶上也封著木板,以保護自己不遭破壞,雖然餐館主人是菲律賓人,不是日本人。梅納德大街上空空蕩蕩。從亞那吉雜貨店到日本館劇院,除了惠子,亨利沒有見到一個人。

  在歌舞伎劇院對面的神戶公園,他發現她和上次一樣,坐在山頭上,於是朝她揮了揮手。她的周圍是一片櫻樹林,樹上已經開始有花蕾了。亨利走上作為公園露台的這座陡峭小山,喘著氣,坐到她身邊的一塊石頭上。月光下,她看上去臉色蒼白,西雅圖的冷空氣讓她稍稍有些顫抖。

  「我父母讓我留在家裡不要去上學,他們擔心會發生什麼事情,那樣我們一家就要分開了。」她說。亨利凝視著她撥開垂散到臉上的長髮。他感到驚訝,因為她是如此平和,如此平靜。「警察和聯邦探員拿走了我們的收音機、照相機,從我們那幢樓裡帶走了一些人,但隨後就離開了。後來他們再也沒有露面。」

  「我很難過。」他只想到了這一句——他還能說什麼?

  「十二月的時候,他們曾來這裡抓走許多人,那是珍珠港事件之後不久。但現在,已經平靜好幾個月了。我猜,可能是太平靜了。爸爸說,海軍擔心的不再是入侵,他們更擔心的是搞破壞,你知道的——就好像炸掉大橋、炸發電站這一類的事情。所以他們又開始了清理,抓走了更多的日本人。」

  亨利想著「搞破壞」這個詞。他破壞了普雷斯頓先生購買日本城部分地盤的計劃,而且並不為此感到後悔。可這些人難道不會抓走美國人嗎?日本裔的、在美國出生的人?畢竟,惠子的父親是在這裡出生的。

  「現在甚至有宵禁了。」

  「宵禁?」

  惠子緩緩地點頭,她望向空蕩蕩的街道,沉思著它的影響:「從晚上八點到第二天早上六點,沒有日本人可以離開自己的家。我們到了晚上就成了囚犯。」

  亨利搖著頭,努力去相信她所說的,但他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從黑麋鹿夜總會見到的抓捕,到父親臉上勝利的微笑,他知道,這樣的事情真的在發生。他為惠子和她的家人感到難過,因為日本城的每個人都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可他又自私地因為能和她待在一起而感到愉快——他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歉疚。

  「我今天逃課去找你了。」他說,「我擔心……」

  她看著他,臉上的一小點笑意漸漸變成了咧嘴的笑。他心裡湧起一陣緊張,變得結結巴巴。

  「我擔心你的學業,」他說,「我們可不能落到後面,這很重要,特別是,我們的老師壓根不怎麼關心我們……」

  這時他們倆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兩人都聽到了中班換班的喇叭聲——嘟嘟地從遠處的波音公司傳來。成千上萬的工人將要回家,而其他成千上萬的工人將要在晚上十點開始他們一天的工作,製造戰爭中使用的飛機。

  「亨利,你這麼關心我的學業,你真好心。」

  他能看出她眼中的失望。昨天晚上,他們倆在經歷黑麋鹿夜總會那場抓捕後分別時,她也是這樣的表情。「我不是只擔心你的學業,」他承認道,「並不僅僅如此。我擔心的是——」

  「沒事的,亨利。我不想讓你牽扯上什麼麻煩。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裡,與你的父親。」

  「我不是擔心我的麻煩……」

  她看著他,深吸一口氣。「好的,我需要你幫忙,亨利。一個大忙。」惠子站了起來,亨利跟著她朝山下走了一點。在一條長凳的後面,露出一輛紅色的拉迪奧·弗萊爾兒童拖車。車斗里裝的是一沓沓的相冊和一盒圖片。「這些是我家的東西。母親讓我把它們帶到後面的巷子裡燒掉。她自己做不出這種事情。她的父親在日本海軍里。她想讓我燒掉她從日本帶來的所有老照片。」惠子望著亨利,眼裡瀰漫著悲傷,「我不能這麼做,亨利。我希望你能幫我把它們藏起來。就藏一點點時間。你能幫我嗎?」

  亨利想起了那天下午他在日本城看到的可怕情景,想起了相知照相館的那個照相師——顯而易見地在發抖,而又那麼堅定。

  「我可以把它們藏在我的房間裡。還要藏別的嗎?」

  「這些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是我媽媽的紀念品——家族的回憶。從我嬰兒時期開始的東西,我想我們自己可以保管,我們附近的許多人家都在努力尋找其他的地方來寄放東西。更大一些的東西。如果必要的話,我們會把其他的東西放在那樣的地方。」

  「我會妥善保管這些的,我許諾。」

  惠子抱了一下亨利。亨利發現自己摟著惠子的背。他的手觸到了她的頭髮。她比亨利所想像的更加溫暖。

  「在他們發現我失蹤之前,我得趕回去,」惠子說,「我想,我們明天可以在學校見面?」

  亨利點點頭,抓起小紅車的手柄,沿著日本城漆黑、空曠的街道,朝家的方向走去。他身後拉著的,是人生的回憶。在家裡的某個地方,他將藏起這些回憶,保守這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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