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買加姜油(1942)
2024-10-10 21:42:31
作者: (美)傑米·福特
當惠子到達黑麋鹿夜總會門口的時候,亨利立刻意識到自己穿得太隨便了。他還穿著這天早些時候穿的那身衣服,那枚寫著「我是中國人」的胸章仍別在他的校服襯衫上。可是惠子卻為了這個場合特意做了打扮。她穿著一條艷粉色的裙子,一雙鋥亮的棕色皮鞋。本來束在腦後,還用發卡和熱髮捲弄短的頭髮,現在打著卷垂在肩頭。她外面穿的是她曾說過她媽媽給她織的白色毛衣。那本速寫本利落地夾在胳膊下。
目瞪口呆的亨利說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念頭:「你看上去真美。」他是用英語說的。望著光彩照人的惠子,他太震驚了,她看上去是那麼不一樣,完全不像學校廚房裡那個繫著圍裙的傻乎乎的女孩。
「不說日語了?不說oai deki te ureshii desu了?」她取笑道。
「我都不會說話了。」
惠子還他一個微笑:「我們就這麼進去嗎?」
「進不去。」亨利搖搖頭,指向一個寫著「晚六點後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告示,「他們在賣酒。我們年紀不夠。但我有個主意。跟我來。」他指指一條小巷。他和惠子繞了一圈,找到了夜總會的後門。後門的門框是用厚厚的玻璃磚製成的,紗門微微開著,夜總會裡的音樂聲傳了出來。
「我們偷偷溜進去嗎?」惠子有點擔心地問。
亨利搖搖頭:「他們一定會看見我們,並把我們扔出來的。」他找到兩個裝牛奶瓶的空板條箱,兩人都坐了下來,聽著音樂,不去理會巷子裡刺鼻的啤酒味和霉味。亨利想,真不敢相信我會在這裡。太陽還沒有落山,音樂輕快而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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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場的十五分鐘樂章結束後,紗門咯吱咯吱開了,走出一個到外面來抽菸的黑人老頭。亨利和惠子嚇得跳了起來,想要逃走——他們很肯定,在這裡閒晃,一定會被轟走的。
「你們兩個小傢伙在這後面瞎晃什麼?想嚇死我這個老傢伙啊?」他拍了拍胸口,坐在亨利剛才坐的地方。老頭穿著皺巴巴的灰色吊帶長褲,上面是皺巴巴的帶扣角領的襯衫,袖子挽了起來。亨利覺得他簡直就像一張沒整理過的床。
「對不起,」惠子撫著裙子上的褶皺,「我們只是在聽音樂——我們這就走——」
亨利打斷了她:「今晚謝爾登在樂隊裡演奏嗎?」
「謝爾登是誰?今晚這裡有許多新面孔,孩子。」
「他是吹薩克斯的。」
老頭在褲子上擦擦汗涔涔的手,點燃了煙。他清了清喉嚨,一陣咳嗽,然後就開始一口一口地猛吸,好像那是一場比賽,而他是快輸了的一隊,正在竭力扳回一局。在他兩口煙間喘氣的空當,亨利聽見他說道:「他在裡面,幹得很漂亮——你是他的歌迷還是什麼?」
「我只是他的一個朋友——我想進去聽奧斯卡·霍爾登演奏。我是奧斯卡的歌迷。」
「我也是。」惠子補充道,她也被感染到了,緊緊地靠著亨利。
老頭在磨損的鞋跟上掐滅了煙,把菸頭扔進最近的一個垃圾桶。「你是奧斯卡的歌迷,嗯?」他指指亨利的胸章,「奧斯卡難道最近有了一個全是中國人的歌迷俱樂部?」
亨利用外套蓋住胸章:「這只是……我父親的……」
「沒關係,孩子,有的時候我也希望我是中國人。」老頭髮出抽菸的人才有的沙啞笑聲,隨即轉變成咳嗽、喘息,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吧,如果你們是吹薩克斯的謝爾登的朋友和彈鋼琴的奧斯卡的歌迷,我想奧斯卡也許不會介意今晚讓兩個來自他的歌迷俱樂部的小傢伙進場。不過,你們誰也不能把這事說出去,行不行?」
亨利看看惠子,不確定老頭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惠子只是微笑著,她笑容中的渴望似乎比他要強烈。他們都搖了搖頭。惠子保證道:「我們不告訴任何人。」
「好極了。如果今晚想進這裡,你們兩個歌迷俱樂部的小孩得幫我一個忙。」
當老頭從襯衫口袋裡取出一些小紙條,遞給他們一人一張時,亨利變得有一點灰心。他把自己手裡的紙條和惠子手裡的對比了一下。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上面是一些潦草的字跡,還有一個簽名——醫生的簽名。
「你們現在就帶著紙條去威樂路上的藥房——告訴他們,記在我們的帳上,然後帶回來,你們就可以進去了。」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亨利說,「這是藥……」
「這是牙買加姜油的處方——這裡的秘密配方。這是規則,孩子。因為戰爭,所有東西都定量配給了——糖、汽油、輪胎、烈酒。而且,他們不讓我們有色人種的夜總會擁有售酒許可證,所以,我們只好像他們幾年前在禁酒令期間做的那樣做。我們自己做,搖勻,孩子。」這個年老的黑人指了指門口掛著的馬蒂尼酒杯的霓虹招牌,「你們都明白,是藥用的——現在去吧。」
亨利看看惠子,並不確定該怎麼做,該相信什麼。這看起來似乎並不是多大的一個要求。為了他母親,他去藥店一定有上百次了。而且,亨利喜歡乾薑的味道。這可能就跟那個差不多吧。
「我們很快回來。」惠子拽著亨利的外套,拉著他跑出巷子,來到傑克遜街上。威樂路就在一個街區外。
「這不會讓我們變成私酒販子吧?」看到藥房窗戶里一排排的瓶子時,亨利這樣問道。對於這樣的估計,他感到既緊張又興奮。他聽過收音機里的《這裡是聯邦調查局》,裡面說的是聯邦探員抓獲了一個來自加拿大的走私團伙。你為好人喝彩,但第二天在外面玩警察小偷遊戲的時候,你卻總是想扮壞人。
「不會的。這一點也不違法——而且,我們只是跑腿而已。就像他說的,是他們在出售,但他們從白人那裡買不到,才只好自己做的。」
亨利從心裡趕走了關於做壞事的擔憂,走進貓頭鷹藥店。這裡要到晚上八點才關門。他告訴自己,私酒販子是不會來藥房的。你不會因為拿點藥而進監獄,是不是?
不知那個骨瘦如柴的老藥師,對於兩個亞洲小孩每人買一瓶80%都是酒精的東西是不是感到奇怪。反正他一個字也沒說。說實話,看他拿著一個巨大的手持放大鏡,眯著眼睛看處方和標籤的樣子,可能他已經什麼都看不太清楚了。而年輕的黑人夥計在將他們要的瓶子分別裝袋的時候,只是沖他們擠擠眼睛,閃出一個心知肚明的微笑。「無須付費。」他說。
走出去的時候,亨利和惠子甚至沒有停下來看一眼裝便士糖[1]的罐子。當他們晃晃蕩盪地拎著那裝著十盎司液體的瓶子,大踏步穿過馬路時,他們假裝平靜地對視了一眼,感覺自己好像長大了幾分——大人們的「大地尋寶遊戲」[2]中小小的勝利者。
「他們拿這東西做什麼,喝嗎?」亨利看著他的瓶子問道。
「我爸爸告訴過我以前人們怎樣用它來做私燒錦酒。」
亨利想起了那些夜裡在大街上跌跌撞撞走路和打架的水手。他們步履蹣跚得好像是腿長在別人身上一樣。人們稱之為「烈酒腿」——都是劣質錦酒害的。佩因陸軍航空基地的水手和士兵們因為打架,被禁止進入住宅區的酒吧,所以他們就晃到了南傑克遜街的爵士樂巷子裡,甚至偶爾會去唐人街尋找願意賣酒給他們的酒吧。亨利不敢相信人們還喝這樣的東西。但當他看到黑麋鹿夜總會外面聚集的人群時,他知道,他們和他到這裡來,是為了同樣的東西。他們來這裡,是為了分享某種豐盛的、醉人的,甚至幾乎被禁止的東西——他們是為音樂而來。今晚,在這座房子前,遲到的人們排起了長隊等候入場,有些甚至被拒絕入內。對於一個非周末夜晚來說,這已是一場大聚會了。當然,是奧斯卡把他們吸引來的。
酒吧後面的巷子裡,亨利聽見樂手們正在為下一組樂章調音。他覺得他聽見了謝爾登調試薩克斯的聲音。
後門口那裡,一個繫著白圍裙、打著黑領結的年輕一點的人正等著他們。他打開紗門,把他們飛快地拽進一間臨時的廚房。廚房裡,那些人把他們帶來的牙買加姜油瓶子放進了一個裝冰塊的桶里,和其他一些形狀古怪、性質神秘的瓶子放在一起。
來到外面的大廳,不遠處是一個木地板已磨損的舞池,護送他們的那個人指了指廚房門邊的一些椅子。那裡,一個小工正在把一摞餐巾疊成完美的小小的白色三角形。「你們就坐在那裡,別惹事,我去看看奧斯卡準備好了沒有。」他對他們說。亨利和惠子畏懼地望向昏暗、煙霧繚繞的大廳,他們看到斑斑點點的桌布上,放著盛有勃艮第葡萄酒的高腳玻璃杯;燭光搖曳的小桌子周圍,擠坐在一起的客人們身上,有珠寶在閃爍著光芒。
一個老頭走向吧檯,擦著額頭上的汗,給自己倒了一高腳杯冰水。閒談聲低了下來。這正是在夜總會後面巷子裡抽菸的那個老頭。看他走向舞台,甩甩手腕,捏捏指節,坐到一台直立式鋼琴那裡,面對一支龐大的爵士樂合奏團,亨利的下巴簡直都要掉了。他看到了謝爾登,他坐在一個硬紙盒後面,和管樂組的其他人在一起。
老頭從肩上摘下吊帶,好讓上半身能夠自由活動。他的手指划過鍵盤,整個樂隊便和起了他的節奏。亨利注意到,人群屏住了呼吸。鋼琴前的老頭開始彈奏起過門,並說道:「這首曲子獻給我的兩個新朋友——它叫作《巷裡的貓》。它稍微有點與眾不同,但我想你們大家會喜歡的。」
亨利從前聽收音機的時候,曾聽過一兩次伍迪·赫爾曼和貝西伯爵的演奏,可一場十二個人的現場演奏,卻是他以往聽的任何東西都無法與之相比的。他曾聽到的那些從夜總會裡飄出、在南傑克遜街上迴蕩的音樂,大都是小樂隊演奏的,節奏單調,支離破碎。只是少數幾個樂手的即興演出。相較之下,這就是超速行進的貨運列車。低音提琴和鼓點引領著曲調,突然間又魔法般戛然而止,只留下奧斯卡那獨具特色的鋼琴演奏,令觀眾們如痴如醉。
亨利扭過頭,看到惠子已經打開了她的速寫本,正在竭力描繪出眼前的場景。「這是搖擺爵士,」她說,「我爸媽聽的就是這種。我媽媽說,在白人的夜總會裡他們不會像這樣演奏,這對於有些人來說太過瘋狂了。」
惠子提到她父母的時候,亨利開始留心起人群的構成。幾乎都是黑人,有的坐著、晃動著,有的站著,隨著樂隊的狂熱步調而舞動。人群中有幾對日本男女格外扎眼,他們喝著酒,沉浸在音樂中,好似朝向太陽的花朵一般。亨利搜尋著中國人面孔,沒有找到。
惠子指向一張小桌,那裡正坐著那三對日本男女,他們在飲酒談笑。「那是富山先生。我在日本人的學校上學時,他教過我一個季度的英語作文課。那一定是他的妻子。我想另外的兩個人一定也是老師。」
亨利看著那些日本男女,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母親忙於家務事和秉公堂的社區服務,還在秉公堂用汽油贈券換取定量配給票——紅色的票是肉票、豬油票和油票,藍色的票是豆子、大米和罐頭食品票。父親聽收音機的時候,只聽關於蘇聯戰事、太平洋戰事還有中國戰事的最新報導。他整天忙著領導籌款運動,以支持國民黨軍隊在東北的抗日行動。他甚至準備好了在這裡打仗,自願當上了唐人街的街區保衛員。在提倡用防毒面具預防隨時可能到來的日本入侵的少數幾個平頭百姓中,他算一個。
戰爭影響了每一個人。即便是現在,在這個黑麋鹿夜總會裡。所有窗簾都因為燈火管制而拉上了,讓亨利感覺氣氛十分神秘。這裡好像變成了一個遠離亂世的世外桃源。也許這才是他們來到這裡的原因。逃避——帶著一杯用牙買加姜油製成的馬蒂尼逃走,用奧斯卡·霍爾登演繹版的《我搞砸了,真糟》去尋找它。
亨利簡直可以在這裡待上一整晚。也許惠子也是。當他從厚重的窗簾後向外張望時,遠處太陽已經落到了普吉特灣和奧利匹克山上。他朝窗外望,看到一些比他和惠子大的孩子在人行道上跑來跑去地喊:「熄燈!熄燈!」
屋裡,奧斯卡又休息了。
「天快黑了,我們該走了。」亨利說。
惠子看著亨利,好像從一個美妙的夢中被他吵醒了一般。
他們朝謝爾登揮手。他終於看到了他們,也朝他們揮揮手,看上去十分驚喜。他來到了廚房門邊和他們碰面。
「亨利!這一定是……」謝爾登瞪大眼睛望著他。亨利看到了他的表情,那表情里,佩服多於驚訝。
「這是惠子。她是我在學校的同學。她也是拿獎學金的。」
惠子和謝爾登握了握手:「很高興認識你。這是亨利的主意,我們在後面閒晃,然後——」
「然後奧斯卡就讓你們幫他幹了點活,就是這樣,對不對?他是這樣的人,總是精心打理他的夜總會,精心打理他的樂隊。你們覺得呢?」
「太了不起了。他應該出唱片的。」惠子情不自禁地說。
「嗨,嗨,我們在學會跑之前總要先學會走——你們知道,那是要付錢的。好了,我們得為晚上八點的演出熱身了,你們倆最好現在就開溜吧。天快黑了,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情況,但我知道,亨利可不能在外面待得太晚。這位小男子漢沒有兄弟,所以我就是他的大哥,我得罩著他。說真的,我們長得很像,對不對?」謝爾登把臉湊近亨利,「這就是他要戴那胸章的原因——免得別人把我們倆搞混了。」
惠子先是微笑,隨即放聲大笑。她用手掌撫了撫謝爾登的面頰。看到亨利時,她的眼裡閃爍著亮光。
「你要在這裡演奏多久?」亨利問。
「演過這個周末,然後奧斯卡說過,我們再談。」
「把他們都震住!」亨利一邊說,一邊和惠子一道走進那扇開開閉閉的廚房門裡。
謝爾登微笑著舉起薩克斯:「謝謝你,先生,祝你今天過得愉快。」
亨利和惠子在廚房裡穿行著,從一個帶輪子的巨大砧板和放盤子、玻璃杯、銀質餐具的架子間走過。他倆微笑著,走向通往巷子的出口,廚房裡的幾個員工露出困惑的表情。
這個夜晚真不可思議。亨利好想跟父母講這一切。也許可以的,明天吃早飯的時候,用英語講。
通往巷子的後門關著,鎖上了。已經差不多是燈火管制的時間。亨利好不容易打開沉重的木門閂,卻看到了兩個穿黑色西服的白人。他們擋住了昏暗天色里僅剩的一點光線。頭一回,亨利聽到了左輪手槍上膛的冷冰冰的金屬聲。他嚇傻了,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那兩個人每人手裡都端著一把手槍。亨利突然反應過來,一步跨到惠子面前,竭力想擋住她,於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槍管就徑直指向了他那十二歲的小小身軀。那兩個人的西服外套上都掛著徽章。他們是聯邦探員。黑麋鹿夜總會裡的音樂在一片嘈雜聲之後戛然而止。亨利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和四下里男人們的喊叫:「FBI!」
亨利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裡因為走私被突襲了。他們把牙買加姜油運到一些地下酒吧去,一定是被人以製造私燒錦酒的罪名告發了。但他還是很震驚,甚至是驚呆了。惠子看上去嚇壞了。
兩個聯邦探員押著亨利和惠子穿過廚房,亨利能感覺到他們沉重的大手。他們沒有理會食品間裡忙著把威士忌和錦酒瓶子往下水溝里倒的工人。亨利想:他們沒有理會他們,這是怎麼回事?
來到舞池裡,探員命令他倆坐在他們剛才正好坐過的椅子上。亨利坐在那兒,數了數,屋裡至少還有六個探員,其中好幾個有槍。他們用槍指著人群,朝一些人喊叫,還把一些人推到一邊。
亨利和惠子都在用眼睛尋找謝爾登,可在探員製造的一片混亂中,他們找不到他。他們只看到了爵士管弦樂隊的其他人:他們安靜地待著,把他們的樂器小心地放在一邊,保護著賴以謀生的這些寶貝。
有的客人手裡抓著自己的外套和帽子——如果它們在近處的話;有的就顧不上他們的外套和帽子了,只顧朝出口涌去。
亨利和惠子看見奧斯卡·霍爾登站在舞台上,手裡拿著麥克風,竭力讓大家保持冷靜。當一個聯邦探員用槍指著他,吼他下來時,奧斯卡自己也失去了冷靜。他不停地叫喊:「他們只是在聽音樂。為什麼帶他們走?」這個穿著汗濕的白色襯衫的老頭高高舉起吊帶,身後寧靜的燈光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地板上,讓他看上去就像是站在高山上呼喊的上帝一般。在他的影子裡,趴著那些日本客人,男女都有——他們臉朝下匍匐在地板上,槍指著他們的頭。
亨利朝惠子看去,惠子已經驚呆了——她盯著趴在地板上的一個日本男人。「富山先生?」亨利輕聲問道。
惠子慢慢地點了點頭。
奧斯卡一直在喊叫,直到謝爾登從人群里衝出來,把他從站在下面的聯邦探員的槍口下拉走。他手裡拿著他的薩克斯,竭盡全力安撫著這位領隊,以及那個已經將槍上膛的探員。
夜總會裡沒有了音樂聲,顯得很空曠,只迴響著聯邦探員的咆哮,以及手銬不時發出的咔嗒聲。空蕩蕩的桌子上,燭光搖曳閃爍,映照著半空的馬蒂尼玻璃杯,不時點亮昏暗的舞池。
六個日本客人都被銬上了手銬,往門口帶去。女人們在哭,男人們在用英語問:「為什麼抓我?」最後一個人被銬起來往外帶的時候,亨利聽到他喊了一聲:「我是美國人!」
「這兩個傢伙該怎麼辦?」他們旁邊的探員朝一個穿著深棕色西服的大個子喊道。他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年長。
「嚯……瞧瞧我們逮到了什麼。」棕色西服的男人把手槍放進皮套里,摘下帽子,摸著光禿禿的額頭,「老實說,他們做間諜還是年輕了點。」
亨利慢慢地揭開外套,讓他看那枚胸章,「我是中國人」。
「哦,上帝,雷,你誤逮了兩個中國佬。他們可能是在廚房裡工作的。這活不賴。還好你沒對他們動粗,要不你可能就被他們打趴下了。」
「你們給我離那倆小孩遠點!他們是替我幹活的!」奧斯卡掙脫謝爾登,蹣跚著擠過剩下的人群,朝離亨利最近的探員衝過來,「我離開南部千里迢迢到這裡來,不是為了看到我的人受到這樣的對待!」
所有人都為他讓開了道路,只有兩個年輕的探員把槍放到皮套里,騰出手來想制服這個大個子,另一個探員則拿著手銬,竭力想把他銬上。奧斯卡甩開了他們,還用肩膀撞向一個探員,幾乎把他撞翻到桌子的另一邊——馬蒂尼玻璃杯掉了一地,叮叮噹噹地砸得粉碎,滿地都是碎片,在人們腳底下嘎吱嘎吱作響。
謝爾登竭力控制著事態,不讓一切失控。他擠到了探員和奧斯卡中間。亨利並不確定他究竟是在保護奧斯卡不挨探員的揍,還是想讓探員們不至於被這個憤怒的黑人傷到。當探員們一邊出聲警告,一邊讓他們離開的時候,謝爾登再一次拉開了他的領隊。他們已經抓到了他們想抓的日本人。而對於端掉一個錦酒窩點,或是抓走它的經營者,他們似乎並不感興趣。
「你們為什麼要抓那些人?」在一片紛雜中,亨利聽到惠子這樣輕聲問道。富山先生被帶出去的那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也截斷了從外面照進來的光線。
身著棕色西服的男人把帽子戴了回去,好像已經完成了工作,就要離開:「孩子,他們是通敵者。海軍部長說,夏威夷有日本間諜活動,都是本地人。不能讓那樣的事情在這裡發生。布雷默頓港那裡有太多的船了,就停泊在那裡。」他用大拇指點了點普吉特灣的方向。
亨利瞪著惠子,希望她能讀懂他的意思,希望她能讀懂他的眼神。請不要說。不要告訴那個人,富山先生是你的老師。
「他們會有什麼樣的遭遇?」惠子問道,細弱的嗓音里飽含憂慮。
「如果他們被確認犯有通敵罪的話,會被處以死刑。但他們也可能僅僅會在安全的、條件不錯的監牢里度過幾年的時間。」
「但他不是間諜,他以前是——」
「天快黑了,我們得走了。」亨利打斷了惠子和探員的談話,拽了拽她的胳膊肘,「我們不能回家太晚,你忘了嗎?」
她困惑地皺起眉頭,氣紅了臉:「可是——」
「我們得走了。就現在。」亨利把她推到了最近的出口處,「請你……」
一個體格魁梧的探員站到一邊,讓他們從前門出去了。亨利回頭看去,看到謝爾登正在舞台前面守護著奧斯卡,讓他保持安靜。謝爾登也回頭望了望,朝他們揮揮手,催他們快回家去。
亨利和惠子走過一排黑色警車,來到街對面一座公寓樓的門廊處。他們觀望著穿制服的軍官驅散人群。一個來自《西雅圖時報》的白人記者在做記錄和拍照片。他相機上的閃光燈偶爾會照亮黑麋鹿夜總會的大門。他掏出一張手絹,包住滾燙的燈泡,把它換下,扔到地上,踩了一腳,把它踩進人行便道里。他朝最近的軍官喊著自己的問題,但軍官唯一的回答是:「無可奉告。」
「我看不下去了。」惠子說著,大踏步地走開了。
「對不起,我不該帶你來這裡。」他們走上南部主幹道的時候,亨利說,在這裡,他們就要分頭回家了,「我很難過,這麼重要的一個夜晚被毀了。」
惠子站住了,看著亨利。她看看他的胸章,他父親讓他戴的那個:「你是中國人,是嗎,亨利?」
他點點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挺好。做你的中國人吧。」她說著轉過身,眼裡是失望的神情,「但我是美國人。」
[1] 便士糖(penny candy):20世紀60到80年代,歐美國家超市裡的糖果通常以單個的形式售賣,價格在一到兩便士,所以稱之為「便士糖」。——編者注
[2] 大地尋寶遊戲(scavenger hunt):一種找尋事先藏好的物品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