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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日本人(1986)

2024-10-10 21:42:35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被遠處警車尖嘯的警笛聲驚醒了。他正坐著公交車,從湖景公墓回馬蒂口中的「國際區」——簡稱I.D.。漫長的車程中,他竟然睡著了,還做了夢。他捂著嘴巴打了個呵欠,朝窗外望去。在他看來,國王圓頂體育館外的東北區域就只是唐人街而已。他從小到大都這麼叫,現在也不想改了——雖然這裡如今匯聚著越南卡拉OK廳、韓國音像店以及一兩家午餐時總是擠滿了白人顧客的壽司店。

  馬蒂對於亨利的兒時所知甚少。亨利只有在講關於他自己的父母,主要是馬蒂的祖母的時候,才會提到自己的兒時。他偶爾也會提到馬蒂完全不認識的祖父。亨利和父親之間缺乏有意義的溝通,這建立在他一生的孤立之上。亨利是家中唯一的孩子,沒有兄弟姐妹可以說話、分享東西。馬蒂也一樣。亨利和他父親之間曾經有過的困難重重的溝通方式,似乎又傳給了馬蒂。這些年來,是埃塞爾為他們之間的鴻溝架起橋樑,現在,亨利必須自己來跋涉過這道溝渠了。但他一直不是很確定要和他的兒子說些什麼,什麼時候說。對於一個在中國家庭里長大的人來說,禮儀和時宜高於一切。畢竟,戰爭期間,有三年的時間,亨利自己都沒有怎麼和父母說過話。

  但現在,亨利從內心深處想要把一切都告訴兒子。當他回顧一生的時候,一切都顯得是那麼不公,但人們接受了它,並且竭力把日子過好,這多了不起。他想把惠子的事情告訴兒子——還有巴拿馬旅館。但埃塞爾才離開六個月。當然,她實際上已經離開七年零六個月,但馬蒂也許不會明白的。現在告訴他,太早了點。而且,從哪裡開始說起?亨利並沒有什麼把握。

  想到那把竹製的塗色陽傘,亨利竭力調和著自己的感受——失去埃塞爾,在破舊旅館的地下室里可能找到某些東西。他感到悲痛和追悔,這麼些年來,他竟然沒想到可能會有什麼東西在那下面。他不知道該允許自己有什麼樣的期待,不知道自己心臟的承受力如何。但他不能再等了。已經好幾天過去了,那條新聞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又銷聲匿跡。是時候去揭開真相了。

  亨利不知不覺提前了三站下車,來到巴拿馬旅館。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這個地方分隔著兩個世界;當他長大成人,這個地方分隔著兩個時代。這個地方,許多年來他一直在逃避,可現在,他不能再躲了。

  裡面,亨利目光所及,全是戴著頭盔的滿身灰土的工人。被水泡壞的天花板正在拆除。地板正在做拋光。樓上過道的牆壁正在噴沙。他望向樓梯頂端的塵土和沙礫,壓縮機的聲響令他捂住了耳朵。

  

  從1949年開始,除了偶爾撞破後窗玻璃進來的候鳥,或是在樓上房間裡做窩的鴿群,這裡就再也沒有誰住過了。即便是亨利小時候,這裡也是客人稀少,總是空著一半的房間。特別是在戰爭期間和戰爭後,從1942年左右起,到日本宣布投降之日。再後來,這裡就荒棄了。

  「佩蒂森太太在嗎?」亨利朝離他最近的一個建築工人大聲喊道,電鋸和噴砂器的聲音實在太嘈雜了。工人抬起頭,掀開耳朵保護罩。

  「誰?」

  「我找帕爾默·佩蒂森。」

  工人指向一間老舊的衣帽間,那裡好像被改造成了這幢建築修復期間的臨時辦公室。屋外的公告板上釘著各種藍圖和建築文件,看上去,這座旅館正在恢復往日的榮耀。

  亨利摘下帽子,探進頭去:「你好,我找佩蒂森太太。」

  「我就是佩蒂森太太——帕爾默·佩蒂森。我是這裡的主人,你是找我嗎?你是哪位?」

  亨利緊張地介紹了自己,語速比平時要快。在這座讓他感到驚嚇又感到興奮的老旅館裡,他的心跳得很劇烈。儘管根據父親的規定,這裡是禁忌之地,但這裡充滿了神秘和美麗。雖然年久失修又遭雨水侵蝕,旅館裡面依然令人驚艷。

  「我對地下室里的那些私人物品感興趣,那些存在那裡的物品。」

  「是嗎?那確實是一個驚人的發現。我五年前就買下了這裡,可我整整花了五年才為重建準備好了資金,取得了授權。在我們進行一些內部拆除前,我跑到地下室里去檢查火爐——這才發現了那些。扁皮箱、行李箱,一排又一排,有的地方都堆到了天花板那裡。你是要買那裡的什麼嗎?」

  「不,我……」

  「你是某個博物館的工作人員?」

  「不……」

  「那麼,我能為你做些什麼,李先生?」

  亨利擦擦前額,有一點慌張。他並不習慣和說話飛快的商人打交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只是在找一些東西。我並不確切地知道是什麼,但當我看到它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佩蒂森太太合上了桌上的帳目。亨利感覺,她好像是明白了什麼。「那你一定是在找親人的東西了?」

  亨利很驚訝,四十多年過去了,有的時候人們還是會把他當作日本人。他想起了父親讓他每天戴在衣服上的那枚胸章——只要是上學的日子就必須戴,即便是夏天。想起了父母怎樣把他管教成一個激進的中國人,把家庭幸福建立在人種區別上。想起了他憎恨在學校里被叫作「小日本」。但生活充滿了諷刺。

  「是的!我是日本人。」亨利點點頭,「我當然是。不知我可不可以去那裡看看?」只要能讓我進地下室,我就做日本人吧。如果需要,我還可以做一個流著藍色血液的半火星血統的加拿大移民。亨利這樣想。

  「在表上填一下你的家人的名字。」她說,遞給亨利一個放著紙的夾板,「你可以下去自己看看。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不要拿走任何東西,至少現在不要。我們還希望通過那些人留下的東西,找到他們更多的親人。」

  亨利很驚訝。紙上目前只有三個名字。這個大發現已經上了本地報紙,卻很少有人來這裡,說,那些留下的東西里有他的。

  「沒有人來拿回他們自己的東西嗎?」

  「時間太久了。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人都是朝前走的。」亨利看到她在小心措辭。在她那商業化的生硬腔調背後,亨利聽出了敬畏。「有的時候,人們就往前走了。很有可能,那些東西的大部分主人都過世了。」

  「那他們的親人呢?一定會有人聽說的,他們難道不會打電話來……」

  「我開始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我想,許多人並不想再回到過去了。有時候,這是最佳做法——活在當下。」

  亨利明白。是的,他明白。他知道拋下一些東西的那種感覺。朝前走,活在未來,而不是重新活一遍過去。

  但他親愛的埃塞爾不在了,也帶走了他對她的責任。

  亨利謝過了佩蒂森太太,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名字,「岡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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