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你的美國話(1942)
2024-10-10 21:42:28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站在鏡子前,檢視自己的校服。他告訴過母親要熨校服,可校服看起來還是皺巴巴的。他往頭上戴了一頂舊的「西雅圖印第安隊」棒球帽,想了想,還是摘了下來,然後又把頭髮梳了梳。在星期一的早上感到焦慮,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事實上,從星期天下午起,焦慮情緒就會出現。雖然他已經習慣了雷尼爾小學的生活,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還是會感到胃在一點一點抽緊,而他離回那所白人小學的時間也越來越近:那些惡霸,那些詰難,還有午飯時在比蒂太太的飯堂里的工作。但是,這個星期一的早上,想起午飯時的工作,他竟然感到很興奮。只要能見到惠子,那四十分鐘的時間都似乎變得珍貴,值得珍惜。就好像黑暗中的一絲光明?沒錯!
「亨利,你今天早上喜滋滋的啊。」父親一邊喝著拌有鹹菜的粥,一邊用中國話說道。粥不是亨利喜歡的食物,但他還是會禮貌性地喝一點。
亨利從自己碗裡夾出鹹鴨蛋片,趁母親還沒從廚房出來,放到了她的碗裡。這是他喜歡吃的,但他知道母親最愛吃,而她分給她自己的從來都很少。他們家暗色的櫻桃木餐桌上有一個旋轉餐檯,他趕在母親回來之前把餐檯旋轉回了原來的位置,母親的碗還在她自己面前。
父親瀏覽著報紙。頭條新聞是,英國撤出仰光。「現在喜歡上學了嗎?」父親翻了一頁報紙,說道。
亨利知道,在家不能說廣東話,只好點了下頭。
「他們把樓梯修好了嗎?你掉下去的那個?」亨利再次點點頭,回應父親的話,並一直喝著粥。在這種單向的對話中,亨利會聆聽父親說什麼,但是從不回答。事實上,亨利在家根本很少說話,除非是用英語展示他日益進步的語言技能。但父親只聽得懂廣東話和少量普通話,所以,他們之間的對話就成了往來於不同大洋間的潮汐海浪。
其實,事情的真相是,亨利去那所學校的第一天就挨了查斯·普雷斯頓的一頓暴打。但父母是那麼希望他能在那裡上學,任何不領情的表現都將招致可怕的結果。於是亨利說他的美國話,編造了藉口。父母當然聽不懂了,只是要求他下次小心一點。亨利盡了他的最大努力去敬重、尊崇他的父母。他每天都走路上學,和一大群叫他「白鬼」的中國孩子迎面而行。他在學校廚房工作,白鬼們叫他「黃種佬」。這都沒關係。亨利想,我會做到我該做的。但是,這一路下來,我想我已經厭倦了凡事小心。
吃完早飯,他謝過母親,收拾起書本去上學。每本書都有新書皮——是用爵士樂夜總會的摺疊傳單做成的。
那個星期三放學後,亨利和惠子做著他們的工作,倒每間教室里的垃圾,磕黑板擦,然後等著危險的消退。查斯和丹尼·布朗每天負責降旗,所以他們會走得晚一些。現在距下課鈴響已經三十分鐘過去了,他們已經無影無蹤。亨利給了惠子警報解除的信號——亨利偵察停車場的時候,惠子就躲在女廁所里。
除了值班的警衛人員,他和惠子是走得最晚的。今天也一樣。他們肩並肩地走著,走下階梯,經過光禿禿的旗杆,書包在他們的身側晃晃蕩盪。
亨利注意到了惠子書包里的速寫本,就是公園裡的那一本。「是誰教你畫畫的?」他問。而且畫得這麼好,亨利想,有一丁點嫉妒,也暗自佩服她的天分。
惠子聳聳肩:「我想,是我媽吧——主要是她。她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就是個畫家了。她夢想著去紐約,在畫廊里工作。但現在她的手上有傷,不能再多畫了。所以她把她的藝術希望寄託給了我。她希望我大學念國會山的康沃爾學院——你知道的,那是一所藝術院校。」
亨利知道康沃爾,那是一所四年制大學,培養的是優秀的畫家、音樂家和舞蹈家。一個了不起的地方,一個聲名顯赫的地方。他很佩服。他從不認識真正的藝術家,也許,除了謝爾登……「他們不會收你的。」
惠子停住了腳步,轉向亨利:「為什麼?因為我是女孩?」
有時候亨利的嘴是太快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委婉地表達,所以乾脆直接說出了他的想法:「因為你是日本人,所以他們不會收你的。」
「這就是我媽媽讓我到這裡來上學的原因。我要做第一個。」惠子繼續往下走,把亨利拋下了幾步。「對了,我問過媽媽oai deki te ureshii desu的意思了。」惠子說。
亨利往後退了一步,緊張地四下張望。他注意到了惠子的花裙子。一個看上去這麼甜美的人,卻知道如何調侃他。「是謝爾登的餿主意。」他說。
「那句話很好。」惠子頓了一下,好像在看一群掠過頭頂的海鷗,然後又望向亨利,亨利從她眼中看到了頑皮的一閃。「謝謝你,還有謝爾登。」她微微一笑,繼續往前走去。
他們來到謝爾登常駐的街角,那裡沒有音樂,沒有人群,看不出那個薩克斯手去了哪裡。他通常都在雷尼爾熱電大樓的對面演奏。大樓的門口還堆著沙袋,那是今年早些時候為應對空襲警報留下的。遊客們來來去去,好像他從沒有存在過似的。亨利和惠子滿腹狐疑地對視了一眼。
「他今天早上還在這裡,」亨利說,「他說他在黑麋鹿夜總會的試演很順利。也許他們讓他去了?」也許他還和奧斯卡·霍爾登達成了長期演出的協議——聽謝爾登說,他在周一和周三晚上有固定的表演。因為是免費的,所以很多的人湧進來,演奏音樂,或者僅僅是欣賞音樂。
亨利站在街角,抬頭看著傑克遜街道兩邊那些標誌著爵士樂夜總會的霓虹燈招牌。
「你父母允許你在外面玩到什麼時候?」他望著地平線問道,竭力想從西雅圖碼頭海岸區那濃重陰沉的霧靄中辨認出太陽的位置。
「我不知道,我常常帶著我的速寫本,所以我想,應該可以在外面待到天黑。」
亨利望向黑麋鹿夜總會,想知道謝爾登可能會在什麼時候演出:「我也是。我媽媽洗完碗就休息了,我爸爸總是看報紙和聽收音機里的新聞。」
亨利應該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這年頭,夜間在街道上行走是不安全的。為了遵守燈火管制令,許多司機把車頭燈漆成了藍色,或者用玻璃紙蓋住,這就導致撞車以及行人過馬路遭碾壓的事故越來越多。西雅圖的濃霧,雖然降低了路面車流的行駛速度,並給進出伊利亞特灣的船隻增添了麻煩,卻又是一條舒適的毯子,保護著建築、房屋,讓它們免受幽靈般出沒的日本轟炸機和可疑的日本艦隊的炮火襲擊。危險似乎是無處不在的,比如坐在方向盤後的醉鬼水手、搞破壞的日本人,還有最糟糕的,被父母逮住。
「我想去。」惠子堅定地說。她看看亨利,然後又望向街道上那一排爵士樂夜總會。她撫開了遮擋眼睛的頭髮,看上去,對於亨利還沒問出口的那個問題,她好像已經下定了決心。
「你都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如果你要去看他的表演,那我跟你一起去。」
亨利琢磨著。反正他晃到日本城去打發時間,已經打破了規則,為什麼不走到傑克遜街上去,看看風景,甚至聽聽歌?只要沒人看到他們,只要他們在天黑前回家,一切都會平安無事。「我們不能一起去什麼地方。我爸會宰了我的。不過,如果你願意在晚飯後六點鐘的時候到黑麋鹿夜總會門口等我,我會去那裡的。」
「別遲到。」惠子說。
他和她一道往日本城走去,那條路是他們常走的。實際上,亨利完全不知道他們該怎麼混進黑麋鹿夜總會去。首先,他們不是黑人。即便他把自己戴的那枚胸章換成寫著「我是黑人」的胸章,也無濟於事。其次,他們的年紀可能沒達到入場標準。雖然他曾經見過一大家子,包括小孩子,一起進去,但也只是在特定的晚上才會這樣,比如秉公堂的賓果遊戲之夜。他只知道,他會想出辦法的。如果實在不行,他們還可以在街上聽。那裡離惠子家有幾個街區,稍微有點遠,可也不是特別遠。離亨利家近,卻隔著一個世界——他父母的世界。
「你為什麼這麼喜歡爵士樂?」惠子說。
「我不知道。」亨利說。他確實不知道。「也許因為它是如此與眾不同,可各地的人們都喜歡它。他們喜歡的是音樂,跟膚色無關。對了,我父親很討厭爵士樂。」
「他為什麼討厭它?」
「我想,是因為它太與眾不同了。」
他們來到惠子家的公寓樓下後,亨利揮手道別,然後轉身往家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從路邊停的一輛車的後視鏡里看惠子。他看到她轉過頭來,微笑了一下。亨利意識到自己偷看被抓住了,於是扭過頭,從日美出版大樓後面的空地上抄小道跑掉了。路上,他經過了「鳴人湯」,那是一家日式澡堂。亨利無法想像像一些日本家庭那樣,和父母一起洗澡。他無法想像和父母一起做很多事情。他對惠子的家庭感到好奇——對於她偷偷溜進爵士樂夜總會,他們會怎麼看?更別提和亨利見面了。他感到胃有點抽搐。想起惠子,他的心跳得很劇烈,但同時他又充滿了勇氣。
他聽到遠處隱隱傳來爵士樂手們試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