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景公墓(1986)
2024-10-10 21:42:25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付完帳單出來,亨利看著兒子朝他揮手說「再見」,然後把一個巨大的外賣袋放到他那輛銀色的本田雅閣前座上。那些好吃的是亨利堅持給他帶的。他知道,兒子雖然吃得慣校園的飯菜,但那些飯菜可沒法比得上一打新鮮的蒸包——而且,馬蒂的宿舍里有微波爐,加熱蒸包很方便。
亨利滿意地看著兒子駕車上路,然後走到一個花架邊站住了。隨後,他來到最近的公交車站,乘上10路公交車,來到國會山的遠端——從那裡,可以步行到湖景公墓。
埃塞爾死的時候,亨利曾保證要每周都到她的墓地來一次。但已經六個月過去了,他只來過一次——那天是他們的結婚三十八周年紀念日。
他把一束新鮮的星火百合——這樣的百合,也種在他們家的花園裡——放到小小的花崗岩墓碑上。這小小的墓碑,是提醒人們埃塞爾曾在這個世界上走過一回的唯一紀念。他行了禮,從她的墓上掃去乾枯的落葉,擦去苔蘚,放上另一小束鮮花。
不顧西雅圖的綿綿雨霧,他收起雨傘,打開錢包,拿出一個小小的白色信封。信封上寫著漢字「李」,這是埃塞爾在三十八年的日子裡的姓氏。裡面是一枚硬糖和一個二十五美分的硬幣。埃塞爾的葬禮那天,他離開邦尼-沃森殯儀館的時候,那裡正在發這樣的小信封。放糖,是為了讓每個人在離開時都能品嘗到甜蜜,而不是苦澀。放二十五美分的硬幣,是為了讓人在回家的路上可以在商店再買一些糖——一種傳統的福壽綿延的象徵。
亨利記得那糖的味道,一枚小小的薄荷糖。但在回家的路上,他並不想在商店停下。諷刺的是,馬蒂說他們應該尊重這傳統,但亨利不願意。
「帶我回家。」當馬蒂在南門雜貨店減速的時候,亨利只說了這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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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甚至不敢想像去花掉這二十五美分。那是埃塞爾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他的福祿必須得等等。他要留著它——把它留在身邊,永遠。
他想著福祿,把手伸進這個他每天都帶著的小信封里,拿出了那個二十五美分硬幣。它很平凡——一枚普普通通的硬幣,任何人都可以用它來打個電話或是買杯廉價咖啡。但對於亨利來說,這是一個對更好的東西的承諾。
亨利想起了埃塞爾葬禮那天。他早早就到了,去與指派給他家的葬禮司儀克拉倫斯·馬見面。他是個六十多歲的和藹老頭,總愛談自己身體的不舒服。克拉倫斯是唐人街葬禮方面所有事宜的主保聖徒。每個社區都有各自的擁戴者。在邦尼-沃森殯儀館富麗堂皇的牆上,掛著他們的相框——形成了一個不同人種葬禮司儀組成的聯合國。
「亨利,你來得真早——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克拉倫斯從桌前抬起頭,說道。亨利走過的時候,他正在往信封里分裝糖果和二十五美分硬幣。
「我只是想檢查一下那些鮮花。」亨利說著,走進一個小禮堂,那裡,埃塞爾的一大幅肖像被各種形狀的插花簇擁著。
克萊倫斯跟著他走了進去,把胳膊放在他的肩上:「很漂亮,是不是?」
亨利點點頭。
「我們特別注意了把你送的花放在她的照片旁——她是個可愛的女人,亨利。我相信她現在一定去了一個更加快樂的地方,不過那裡可不一定有這兒這麼漂亮。」克拉倫斯遞給亨利一個小小的白色信封,「免得儀式結束後你忘了拿——拿著吧,以防萬一。」
亨利感覺到了裡面的二十五美分硬幣。他把信封放到鼻子前面,在滿屋子濕潤、馥郁的植物香氣里,他聞到了裡面薄荷的味道。他唯一能說的只有:「謝謝你。」
現在,站在湖景公墓的霧雨中,亨利又一次把信封放到鼻子前面。他什麼也聞不到。
「對不起,我沒有像我承諾的那樣常來這裡。」他道了歉。他把硬幣握進手中,信封放進口袋裡。他聆聽著風吹過林間的聲音——雖然沒指望得到回答,但仍抱著一線希望。
「我有事情要去做。而且,呃,我只是想先到這裡來告訴你。但是,你可能什麼都知道了。」亨利的注意力轉移到埃塞爾的墓碑旁邊的墓碑上——那是他父母的。然後他又轉向埃塞爾的安息之所:「你一直都很了解我。」
亨利撫了一下鬢角灰白的頭髮,毛毛細雨已經把他的頭髮弄濕了。
「我勉強熬過來了。但我擔心馬蒂。我總是擔心他。我猜,我應該讓你看著他點——至於我,我能照顧好自己。我沒事的。」
亨利朝四下里張望了一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他這場奇怪的、單向的談話。但只有他自己——他甚至不知道埃塞爾有沒有在聽。在家裡,在那個她曾生活過的地方和她說話,那是另外一回事。在這外面,在他父母旁邊這冰涼的地上,她當然已經不在了。但是,亨利還是需要到這裡來,說「再見」。
亨利吻了一下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幣,把它放在了埃塞爾的墓碑頂端。亨利想,這是我們幸福的希望。我只剩下這個可以給你了。這樣,沒有了我,你也能快樂。
他後退一步,雙手放在身側,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我得走了。」亨利說。
臨走前,他從埃塞爾的花束中抽了一枝百合,放到母親的墓上,又從父親的墓碑上掃去了一些葉子,然後才撐起傘,回頭朝義工公園的方向走下山去。
他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一條通向空空蕩蕩的停車場的蜿蜒小徑。湖景公墓是個美麗的地方,只是矗立的座座陰沉的墓碑,會讓人想起那麼多的失去和懷念。西雅圖酋長的女兒和其他著名人士,如阿薩·默瑟和亨利·耶思樂,最後都在這裡長眠。這裡是對西雅圖被遺忘的歷史的一次徒步旅行。還包括東北角的二代日裔美軍戰爭紀念碑。一個小小的紀念碑,比諾德斯特姆家族成員的墓碑還小,是獻給日裔美籍退役軍人的——在與德軍的戰鬥中戰死的那些本地人。這些日子裡,它毫不引人注意。除了亨利。他慢慢地走到那裡,並脫帽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