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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心[1](1986)

2024-10-10 21:42:22 作者: (美)傑米·福特

  又到周末,亨利來到了曾經的日本館劇院,或者應該說,劇院殘存的廢墟——他的鞋子咯吱咯吱地踩在破碎的玻璃和粉碎的燈泡上。那曾經照亮過漆黑街道的彩色大遮棚,如今全是插座和燈具掉下後露出的窟窿——那些燈,當年曾散發出多麼溫暖的光,還是個小男孩的亨利,從裡面看到過多少希冀,而如今,它們卻覆上了幾十年的斑斑鏽跡,無人過問,無人理睬。是該修復還是摧毀?亨利不知道哪個更有道理。和巴拿馬旅館一樣,日本館幾十年前就荒棄了。和巴拿馬旅館一樣,近幾年它也被買了下來,正在改建中。聽說,這個曾經的日本城文化心臟將變成一個公交站。

  這些年來,他從沒走進去過。雖然那裡曾有過一次小小的重開派對,但過了這四十年,他還是沒讓自己去。他停下來想感受一下這裡的氛圍,看到建築工人從二樓窗戶把一些有淡紫色軟墊的舊椅子扔到下面的垃圾裝卸車裡。亨利想,一定是包廂里的。沒有多少東西剩下了,也許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從當年的售票窗口邊走過,看看這老歌舞伎劇院原本的樣子。不錯的主意。但他和馬蒂約了在海富酒樓一起吃午飯,快要遲到了。亨利是個討厭遲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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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利覺得這家老舊落伍的餐館是唐人街最好的館子。事實上,從小時候開始,他就來這裡吃飯了。雖然,他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這裡還只是一家日本麵館。後來,這裡走馬燈一般換了許多老闆。但老闆們很聰明——他們留著廚房的人,這樣食物的味道就能始終如一了。亨利想,這是人生成功的金鑰匙——堅持。

  不過,馬蒂對這裡的點心並不熱衷。「太傳統了,」他會說,「太清淡了。」他更喜歡新一點的館子,比如康樂酒家或是半島海鮮酒家。亨利則不喜歡那些趕時髦、打破傳統,半夜還為雅痞酒吧的人群提供點心的餐館。他也不喜歡新近的歐亞菜式——對於亨利的味蕾來說,熏鮭魚、芭蕉這樣的東西是不應該出現在菜單上的。

  父子二人在用鮮紅色人造皮革面料隔出的小隔間裡破破爛爛、凹凸不平的座椅上落座。亨利掀開茶壺蓋子,聞了聞,好像在品什麼陳年佳釀。這茶太舊了。只是棕色的、有茶色卻無茶香的水而已。他把蓋子仍掀開著的茶壺推到一邊,招手讓附近推著蒸籠車的年長的服務員過來。

  亨利看了一遍擺在外面的蝦餃、蛋撻和蒸包子的樣品,點了幾種,然後點頭確認,連問也沒有問一下馬蒂想吃什麼——馬蒂愛吃的,他全都知道。

  「我怎麼覺得你又在為什麼事情而煩惱?」馬蒂問。

  「茶?」

  「不,你最近行為有些異常。老爸,是不是有什麼該讓我知道的?」

  亨利掰開一雙廉價的一次性筷子,相互摩擦,好磨掉筷子上的小碎屑:「我的兒子就要畢業了,油等生——」

  「是『優等生』。」馬蒂糾正道。

  「對,沒錯。我的兒子在畢業時獲得了最高榮譽。」亨利夾了一個熱騰騰的蝦餃燒賣進嘴裡,邊嚼邊說,「能有什麼問題呢?」

  「呃,首先是,媽媽過世了。工作上,你已經完全退休了。照顧媽媽,現在你也不用了。所以,我有些擔心你。你這些日子是怎麼打發時間的?」

  亨利夾了一個肉包遞給兒子。馬蒂用筷子接過來,先撕掉包子底部的蠟紙,然後咬了一大口。「我去巴德唱片店了。我撿起了一些東西。我快走出來了。」亨利說。為了證明他的話,他亮了亮從唱片店拿回的袋子。看,這是證明我過得不錯的有力證據。

  亨利看著兒子解開一個粽子開始吃。從兒子話語裡的擔憂,他明白兒子並不相信他所說的。「我還要去巴拿馬旅館。我想我該問問他們能不能讓我進去看看。他們在地下室里找到了許多東西。戰爭年月的東西。」

  馬蒂停止了咀嚼:「也許是去找某張遺失已久的爵士樂唱片?」

  亨利迴避了這個問題,不想對兒子撒謊。兒子知道他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對爵士樂老唱片感興趣,也知道父親的孩童時代過得艱難,但也就知道這些而已。為什麼?因為兒子從沒問過,那些東西好像有些凜然不可侵犯,而且亨利也從沒和他分享過。也許,兒子會認為他非常無趣。一個無微不至地照顧妻子的彌留歲月,卻沒有故事的男人。可靠先生。沒有叛逆和衝動。「我是在找某個東西。」亨利說。

  馬蒂把筷子放在碟子邊上,看著父親:「是不是有什麼該讓我知道的?老爸,誰知道呢,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亨利咬了一小口葡式蛋撻,然後放下,推開盤子:「如果有什麼值得和你分享的,我會告訴你的。」誰知道呢,也許我會嚇到你。等著瞧吧,等著,瞧吧。

  馬蒂看上去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在煩惱什麼?你看上去倒是有些心事重重——與學業和成績無關的。」亨利覺得兒子好像要說什麼,但這次輪到馬蒂閉口不談了。在亨利家裡,審時度勢似乎無處不在。亨利自己認為,和他的父親之間的討論,似乎總有適宜的時機和不適宜的時機。也許兒子也有這樣的感覺。

  「他會用他自己的方法,在他自己覺得合適的時間來處理的。」在得知自己患有癌症之後不久,埃塞爾這樣說過,「他是你的兒子,但他不是你的孩童時代的人,沒必要和你一樣。」

  埃塞爾帶著亨利來到綠湖,劃著名小船,在八月晴朗的天空下,告訴了他這個壞消息。「噢,我不會那麼快離去的,」她說,「如果可以,在我走的時候,我希望我的離去能讓你們倆變得親密無間。」

  她一直無微不至地呵護著兒子和亨利。直到化療開始,一切都反了過來。而且就這樣一直持續了下去。

  父子二人沉默地等待著,無視旁邊來去的點心推車。廚房裡碟子的碰撞聲偶爾會打斷這難堪的時刻,用漢語和英語互相謾罵的男子又會加重空氣中的尷尬氣氛。有太多要說的、要問的,但無論是亨利還是馬蒂,誰都不願意再開啟話題。他們只是在等著服務員,她很快會再拿些茶和切成片的橙子過來。

  亨利輕輕地哼起一首老歌的調子——他已經不記得歌詞了,但他永遠不會忘記這曲子。越哼,他越想微笑。

  而馬蒂呢,他只是嘆著氣,不停地尋找著服務員。

  [1] 原文為粵語拼音「Dim Sun」。——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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