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爵士樂唱片店(1986)
2024-10-10 21:42:17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合上膝頭的紀念冊,把它放到雕刻著花紋的櫻桃木咖啡桌上。旁邊是他和埃塞爾結婚三十周年紀念日照片的相架。在亨利眼中,她那張微笑的臉龐有些偏瘦,優雅的儀態下隱隱含著憂傷。
這張照片是她病情稍有好轉的時候照的,但因為化療,她的大部分頭髮都掉了。那些頭髮並不是像你在電影中看到的那樣一下子全部掉光。掉頭髮的區域並不均勻,有的地方嚴重一些,有的地方又好一些。她曾叫亨利用剪刀把她的頭髮全部剪掉,亨利照辦了,雖然他並不情願。這是他們共同經歷的許多重要人生時刻中的第一個。他的人生放了一個漫長的假,在這個假期里,他日復一日地護理著她,看著她一步步走向死亡。所有能夠做的,他都做了。他對她那些無微不至的照顧,不過像是掌控著一架飛機,讓它儘量輕柔地撞向山崖。撞毀在所難免,撞毀前的這一段路卻十分重要。
他真想讓自己的日子繼續向前,卻發現不知從何處開始。於是,他去了一個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讓他心有所感的地方——在那裡他總是能找到一點點慰藉。他抓起帽子和外套,不久,就來到了巴德爵士樂唱片店滿是灰塵的通道里。
在亨利迄今的記憶中,這家店一直位於南傑克遜街上,靠近舊的先鋒廣場。當然,這裡的主人已經不再是最初的巴德·龍。新主人頭髮斑白,長著一張哭喪的臉,有點像縮小版的迪齊·吉萊斯皮,待人態度十分可親。他照管著唱片櫃檯,在被人喚作巴德時,他會很樂意地應聲。
「亨利,好久不見了。」
「我一直在城裡。」亨利一邊說,一邊在一個78轉老唱片的架子上翻找,希望能找到奧斯卡·霍爾登的作品——西雅圖爵士樂唱片的「聖杯」。據傳,他曾在20世紀30年代錄過一張78轉的經典,是黑膠唱片,不是蠟質的。可是傳聞中發行的三百張,竟沒有一張留存下來。也沒有人知道其中任何一張的下落。而且,如今也幾乎沒有人知道奧斯卡·霍爾登是誰了。而雷·查爾斯和昆西·瓊斯這樣的西雅圖傑出人士卻繼續發展,贏得了聲譽和財富。不過,亨利還是夢想著有一天能夠找到一張那樣的黑膠唱片。如今,CD的銷量已經超過了唱片,巴德唱片店裝黑膠唱片的箱子裡,每天都滿噹噹地塞著新增加的舊唱片。
如果現在世上還存在著一張那樣的唱片,它的主人一定會把它丟了,或拿來以舊換新。他不會知道,那張布滿塵灰的老唱片對於像亨利這樣的熱切收藏者來說意味著什麼。說到底,誰是奧斯卡?
巴德調低了音樂聲:「你沒到這兒來,如果你來了,我就會見到你了。」店裡播放的是時髦的音樂,聽著鋼琴聲里深深的憂鬱,亨利猜想,也許是歐文頓·貝瑞。
亨利回想了一下自己這段日子的缺席。是的,他這一生,從孩童到成人,一直都是這裡的常客。「我的唱盤壞了。」確實是這樣,不是撒謊。不然,我該怎麼開口,告訴他,我的妻子在六個月前過世了——可沒必要把「巴德爵士樂唱片店」變成「巴德憂傷藍調唱片店」。
「你聽說巴拿馬旅館了嗎?」老商人問道。
亨利點點頭,仍在架子上一點一點翻看。這家唱片店位於地下室里,總有很多灰塵,搞得他的鼻子很癢。「他們把那些東西搬上來的時候,我就站在那裡。」
「是嗎?」巴德摸摸他黑色的光禿禿的頭頂,「我知道你一直在這兒找什麼。唉,我是放棄尋找奧斯卡了。但這確實令人充滿好奇,不是嗎?我是說,他們是從什麼時候來著,大概1950年起就用木板封起了那一整棟樓?然後新主人買下了它,進去檢視,於是發現了那些塵封這麼多年的東西。報紙上說那裡沒有什麼值錢的。沒有金條或別的什麼。但就是讓人好奇……」
亨利在看到他們抬上來第一個扁皮箱後,就沒有停止過好奇。從旅館主人撐開那把日本陽傘起。
亨利抽出一張西雅圖爵士樂鼓手韋布·科爾曼的黑膠唱片,放到櫃檯上:「我就要這個。」
巴德把那張老唱片放進一個用過的宇和島屋商店購物袋裡,遞了回去。「這張送給你,亨利——關於你妻子,我很難過。」巴德的眼裡仿佛裝進了他這一生所見過的數不清的苦難,「埃塞爾是個好女人。我知道,你對得住她了。」
亨利勉強微笑一下,謝過他。有的人每天都會讀訃聞,即便是在西雅圖這個巨大的「翡翠城」里也是如此——但國際區只不過是一個小地方。人們知道每個人的每一件事。而且,和在其他小地方一樣,有的人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