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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城(1942)

2024-10-10 21:42:14 作者: (美)傑米·福特

  星期六對於亨利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這一天,別的孩子都把收音機轉到公共廣播公司收聽《超人歷險記》,亨利卻飛快地做完雜事,跑到了傑克遜街和梅納德大街的轉角處。哦,是的,他也喜歡那個擁有「鋼鐵之軀」的男人——哪個十二歲的孩子不喜歡呢?但是在戰爭年月,歷險卻不再是歷險了。這個氪星之子不再擊碎來自外星的機器人,而是忙著揭露第五縱隊成員和日本間諜圈。亨利對這些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他對超人本身很好奇。在1942年,為超人配音的演員還是一個謎。沒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一個人。每個孩子都渴望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所以,當亨利沿著街道往前跑的時候,他會盯著那些像克拉克·肯特一樣穿西裝、戴眼鏡、舉止文雅的人,好奇他們是不是正好就是為超人配音的人。他甚至會看中國人和日本人——誰知道是不是呢?

  他想知道惠子是不是也會在星期六的上午收聽超人的故事。他想過溜達到日本城去,就是閒逛一下。也許會遇到惠子。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這時,他聽到了謝爾登在遠處演奏的聲音,就循著音樂聲走了過去。

  

  星期六是一周里他可以聽謝爾登演奏的唯一一天。大部分日子裡,當亨利從學校回來時,謝爾登的盒子裡已經有了兩三美元的零錢,而這個時候,他往往就停止了演奏,開始收拾東西了。但星期六不同。星期六,各式各樣的遊人、水手,甚至一群群的本地人都會來到這裡,在傑克遜街上閒逛,於是星期六就成了謝爾登口中的「發薪日」。

  那天早上,亨利趕到的時候,有大約二十個人圍在那裡,隨著他朋友演奏的爵士樂搖擺、微笑。亨利擠到前面,坐在人行道上享受著令人讚嘆的好天氣與音樂。謝爾登看到了他,沖他眨眨眼睛,但沒有漏掉一個音符。

  演奏結束,掌聲響起又停止,人群散去,留下了將近三美元的零錢。謝爾登把一個小小的手寫告示牌放到盒子裡,上面寫著「下一場表演在十五分鐘後」,然後停下來開始休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寬闊的胸脯似乎在測試他的綢緞背心的極限。下面有顆扣子已經沒有了。

  「人真多。」亨利說。

  「沒錯,是這樣。不過小子,你看看那兒,這些日子新開了許多夜總會——競爭可夠激烈的。」謝爾登用薩克斯指了指。傑克遜街道的兩側,分布著一排排的夜總會招牌和GG板。

  亨利曾在這一帶閒逛過,總共數出了三十四間夜總會——包括「黑與褐」「搖擺椅」「烏班吉」「克羅尼」「叢林聖殿」。那些還只是正規的夜總會——點亮霓虹燈,公然向世人招搖。另外還有無數其他的夜總會擠在地下室和私人客廳里。父親總是抱怨他們弄出的嘈雜噪聲。

  星期六的晚上,亨利會朝窗外望去,看街上路過的人們構成的一道道風景線。白天,到處都是亞洲人面孔。到了晚上,人多了一倍,而且大部分是穿著華麗晚裝的白人,他們將去度過一個有爵士樂和舞蹈的夜晚。有的星期六,亨利還能聽到遠處隱隱的音樂聲,但母親不喜歡他開著窗戶睡覺,擔心他因為得上感冒或肺炎而死掉。

  「試演情況怎麼樣?」亨利問,他知道謝爾登曾去面試過一份晚上的固定工作。

  謝爾登遞給他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本地黑人493」。

  「這是什麼?」

  「不敢相信吧?我加入了工會。白人樂手們為獲得更多的工作組織了工會,我們黑人樂手也組織了我們自己的,現在我們的演出機會多得都演不過來了。」

  亨利並不是太明白工會卡意味著什麼,但謝爾登看上去很興奮,那這一定是好消息。

  「我還得到了在『黑麋鹿夜總會』做演出替補的機會——就在今晚。原先常駐的那個薩克斯手不知因為什麼被關進了監獄,所以他們給工會打了電話,工會就派了我。不敢相信吧?我,在『黑麋鹿』演奏……」

  「和奧斯卡·霍爾登一起!」亨利搶著說。他從沒聽過這個人演奏,但這個人的海報在城裡到處都是,而且謝爾登常常用談論英雄或傳奇人物的口氣說起他。

  「和奧斯卡·霍爾登一起。」謝爾登點點頭,用他的薩克斯吹奏出幾個雀躍的音符,「只是今晚而已,不過,這是一次了不起的演出,和一個了不起的人。」

  「我真高興!」亨利咧嘴笑道,「這真是個大消息!」

  「說到大消息,和你一道回家的那個小姑娘是誰啊,嗯?是不是該讓我知道點什麼?」

  亨利感到自己的臉頰飛上紅云:「她是……學校的一個朋友而已。」

  「嗯哼?大概,是女朋友吧?」

  亨利趕緊為自己辯解:「不,是個日本朋友。要是給我父母知道了,他們會宰了我的。」他指了指襯衫上的胸章,舊的那枚被查斯扯走了,父親又讓他戴上了一枚新的。

  「我是中國人。我是黎巴嫩人。我是北京人。我是最最了不起的人。」謝爾登搖搖頭,「對了,下次見到你的日本朋友時,你告訴她:oai deki te ureshii desu。」

  「哦——哎——嘚克——德——烏——哩——西——嘚——四。」亨利笨拙地模仿著。

  「說得不錯——這是日語裡的一句恭維話,意思是『你好,美人——』」

  「我說不出口。」亨利打斷了他。

  「大方點,她會喜歡的。每次有本地藝伎在這裡的時候,我都這麼說,她們總是聽得美滋滋的。而且,聽到她的母語,她會高興的。這樣做很有效果。神秘的力量。」

  亨利大聲練習了幾次,又悄悄地在腦子裡練習了幾次:oai deki te ureshii desu。

  「現在你為什麼不去日本城試試呢——對了,我今天要早點結束這裡的演出。」謝爾登說,「再演一場,我就得去為我和奧斯卡今晚萬眾矚目的拉風表演做準備了。」

  亨利真希望能去欣賞謝爾登和那位著名的爵士樂鋼琴師的表演。他希望自己能看到一個真正的爵士樂夜總會是什麼樣子的。謝爾登告訴過他,在大部分的夜總會裡,人們都會跳舞,但是,奧斯卡演奏時,人們都會坐下來靜靜地聆聽。他太棒了。亨利想像過這樣一間昏暗的屋子:每個人都穿著高檔的西服和裙子,拿著高腳杯,傾聽從聚光燈照射的舞台上流瀉出的音樂,從冰涼的水道飄進來的冷霧縈繞在屋子裡。

  「你今晚一定會很棒!」亨利說。他轉過身,沒有向東回家,而是向南往日本城走去。

  謝爾登笑起來,露出了金牙:「謝謝你,先生,祝你今天過得愉快。」說完,他就開始了他的下一場表演。

  亨利練習著那句日本話,一邊走,一邊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直到街上的面孔從黑人變成白人,最後變成日本人。

  亨利沒想到日本城這麼大——至少是唐人街的四倍。他在擁擠的街道上越往前走,越覺得要找到惠子是不可能的事情。沒錯,他曾在放學後陪著她往家走過,但那也不過是走到這裡的邊緣地帶而已。他們會走到初音凱舞蹈學校那裡,然後他就會對她說再見,再看著她往富士山旅館方向走去。他會從那裡折回傑克遜街,再沿著南國王街,往家走去。梅納德大街沿路就像是另一個世界,有日本人的銀行、理髮館、裁縫店,甚至有牙醫館和報館。霓虹燈在白天依然閃爍。家家戶戶的門廊外都懸著紙燈籠。小孩子們在投擲著他們喜愛的日本棒球隊畫片。

  亨利找到一張長凳坐下,瀏覽起別人留下的一份當天的《日本每日新聞》。出人意料的是,這份報紙上大部分的文字都是英文。一則消息說,對松堂書店正停業大甩賣。另一則消息說,中村珠寶換了新的老闆。亨利朝四周望去,好像有很多商店都在大甩賣,還有一些店大白天的就關門了。這一切都講得通,因為報紙上的大部分新聞都說,日本城正面臨著艱難時刻。明顯,這裡的生意很差,甚至在珍珠港事件前已是如此——時間甚至可以一直追溯到1931年日本侵略中國東北。亨利之所以記得這一年,是因為父親經常提到中國的戰爭。報紙上說,中華公所已經號召抵制整個日本社區。亨利不是很清楚這個中華公所究竟是個什麼組織,也許就是像他家所在的秉公堂這樣的唐人街組織吧——但是比秉公堂更大、更政治化,不是僅限於他的鄰居們,而是包括整個唐人街區域,包括所有幫會。他的父親就是其中一員。

  亨利望向那些在街上閒逛、購物、玩耍的人。來來往往的人流讓人一時忘記了什麼時世艱難、什麼抵制之類的,也忘記了那些用木板封起來、垂掛著美國國旗的店面。他走在街上,大部分本地人都對他視若無睹,只有一些日本小孩在經過時會對他指指點點說些什麼,然後又被他們的父母用「噓」聲制止。街上能看到不少黑人,但沒有白人。

  亨利終於看到了惠子的臉,於是停住了腳步——其實那只是惠子的一張照片——在「相知照相館」的櫥窗里。一張棕色調的照片上,一個小小的女孩,穿著漂亮的節日服裝,坐在一張過於寬大的皮革椅子裡,拿著一把精緻的竹製日本陽傘,上面畫的是錦鯉。

  「你好,」一個看上去十分年輕的男人來到門口,用日語向他打招呼,「你好,小朋友——」

  亨利聽不懂他說的日語,只好揭開外套,指指那枚寫著「我是中國人」的胸章。

  年輕的攝影師笑了:「哦,我不會說中國話,你好啊,是想拍照嗎?還是想坐一會兒?還是來找人的?」

  現在輪到亨利吃驚了,因為,這個年輕攝影師的英語說得實在太完美了。

  「這個女孩,我和她在一起上學。」

  「岡部家的?他們把女兒送到了華人學校去上學?」

  亨利搖搖頭,擺擺手:「岡部惠子,是她,我們都上雷尼爾小學——是耶思樂路那邊的一所白人學校。」

  汽車引擎的轟鳴聲遮掩住了他們兩個人的沉默。亨利看到照相師在端詳惠子的照片。

  「那你們倆一定是非常特別的學生。」

  從什麼時候開始,特別變成了一種煩惱?甚至是一個罵人的詞?在雷尼爾,獎學金一點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完全沒有。他想起了他來這裡是找人的。也許,她才是特別的。

  「您知道她家住哪兒嗎?」

  「很抱歉,我不知道。不過,我老在日本館劇院那邊見到他們。那兒有個公園,你可以去那裡找找看。」

  「多謝。」亨利用日語說。除了剛才謝爾登所教的之外,這是他知道的唯一一個日語詞彙。

  「不客氣。有空再來,我給你拍照!」攝影師喊道。

  亨利已經沿著街道走遠了。

  亨利和惠子每天從學校回家,都要經過神戶公園,他能從沿路的兩排櫻樹認出這個傍山的公園。公園對面便是日本館劇院,那裡其實是一個歌舞伎劇院,總是貼著他從沒看過甚至從沒聽說過的劇目的海報——比如《哭泣的久松》《心歡的一夜》——都是用漢字和英語寫成的。和唐人街一樣,公園周圍的區域在星期六最為活躍。亨利先是追隨著人群,後來又追隨著音樂聲走去。日本館前面正上演著露天表演,人們穿著全套的傳統服飾,用亮光閃閃的劍戰鬥(不過那些劍就連砍向空氣的時候也會彎折下去)。他們身後,樂手們演奏著樣子古怪的三弦吉他般的樂器,完全不像京劇武戲中他聽慣的粵胡(也叫高胡)。

  觀賞著樂舞,亨利完全忘了他是來找惠子的,不過他還會偶爾嘟囔一句謝爾登教他的——哦哎嘚克德烏哩西嘚四——完全是出於緊張的慣性。

  「亨利!」

  儘管音樂嘈雜,他還是聽出了是誰的聲音。他四下里張望,好一會兒,才終於看到了坐在神戶公園高處山坡上的她。她望著街上的表演,朝他揮著手。亨利朝山坡走去,感到手心濕漉漉的。哦哎嘚克德烏哩西嘚四。哦哎嘚克德烏哩西嘚四。

  她放下一個小小的本子,仰起頭,微笑著說:「亨利?你在這裡做什麼?」

  「哦哎嘚克德……」這些字像麥克卡車一樣從他的舌頭上滾出來。他感到額上在淌汗。還有呢?怎麼說來著?「烏哩西……嘚四。」

  惠子臉上帶著驚訝的微笑,呆住了,只有睜得大大的眼睛間或眨一下:「你說什麼?」

  呼吸,亨利。深呼吸。再來一次。

  「Oai deki te ureshii desu!」他流利而自然地說道。做到了!

  沉默。

  「亨利,我不會日語。」

  「什麼……?」

  「我,不,會,日語。」惠子大笑起來,「就算在日本人的學校,他們也不教日語了,從去年秋天就停了。我爸媽說日語,但他們希望我只學英語。我只會說一句日語:wakarimasen。」

  亨利在她身邊坐下來,望向街上的表演:「那是什麼意思?」

  惠子拍拍他的胳膊:「意思就是『我不明白』。明白了嗎?」

  亨利在山坡上躺了下來,身下的青草涼涼的。他聞見了日本小玫瑰的香味,這些黃色的小花正星星點點地點綴著山坡。

  「亨利,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但聽上去很動聽。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是『幾點了』。」

  亨利窘迫地望了一眼惠子,看見她眼中的疑雲。「你跑這麼遠來,就是為了問我幾點了?」

  亨利聳聳肩:「我一個朋友剛教我的。我還以為你會嚇一跳呢,我錯了——那是什麼本子?」

  「是速寫本。我確實嚇了一跳,因為你居然會來這裡。要是你父親知道了,他一定會很生氣的,是不是?」

  亨利搖搖頭。他父親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在這裡。以往周六的時候,亨利總是和中國學校的男孩子們去碼頭海岸區閒逛,在類似科爾曼碼頭的耶歐德古玩店這種地方出沒——看那些真實的木乃伊和人頭標本,互相挑戰,看誰敢觸摸它們。但自從他去雷尼爾之後,他們和他的關係就變了。他沒有變,但是,他在他們的眼中變了。他不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和惠子一樣,他是特別的。

  「沒什麼大不了。我不過就在家附近而已。」

  「真的?那麼,是哪個鄰居教你說日語的?」

  「謝爾登,南國王街上的薩克斯手。」亨利的目光落到速寫本上,「我能看看你畫的畫兒嗎?」

  她把小小的黑色速寫本遞給他。裡面有用鉛筆畫的花朵和植物,還有舞者的身影。最後的一幅上面潦草地畫著人群、舞者——還有亨利的側影,站在下面的人群中。「這是我!你看到我在下面有多久了?你一直在看著我,你怎麼什麼也沒說?」

  惠子假裝聽不懂。「Wakarimasen。對不起,我不會說英語。」惠子一邊開玩笑,一邊拿回了她的速寫本,「星期一見,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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