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克
2024-10-15 16:05:15
作者: (清)曾國藩 ;李瀚章 編撰;李鴻章 校刊
憶自辛卯年,改號滌生。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也。」改號至今九年,而不學如故,豈不可嘆!余今年已三十,資稟頑鈍,精神虧損,此後豈復能有所成?但求勤儉有恆,無縱逸欲,以喪先人元氣。困知勉行,期有寸得,以無失詞臣體面。日日自苦,不至佚而生淫。如種樹然,斧斤縱尋之後,牛羊又從而牧之;如爇燈然,膏油欲盡之時,無使微風乘之。庶幾稍稍培養精神,不至自速死。誠能日日用功有常,則可以保身體,可以自立,可以仰事俯畜,可以惜福,不使祖宗積累自我一人享用而盡,可以無愧詞臣,尚能以文章報國。庚子十月
與小岑譚,有不合處。自念一二知心,亦復見疑,則平日之不自修,不見信於人,亦可知矣,可不儆懼乎!辛丑三月
三十年為一世。吾生以辛未十月十一日,今一世矣。聰明日減,學業無成,可勝慨哉!語不云乎「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自今以始,吾其不得自逸矣。辛丑九月
夜歸,與九弟言讀書事。九弟悔從前讀得不好,若再不認真教他,愈不能有成矣。余體雖虛弱,此後自己工夫尚可拋棄,萬不可不教弟讀書也。辛丑十二月
岱雲來,久談,彼此相勸以善。予言皆己所未能而責人者。陳岱雲言余第一要戒「慢」字,謂我無處不著怠慢之氣,真切中膏肓也。又言予於朋友,每相恃過深,不知量而後入,隨分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齟齬,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處事不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須步步留心。此三言者皆藥石也。直哉!岱雲克敦友誼。壬寅正月
果能據德依仁,即使游心於詩字雜藝,亦無在不可靜心養氣。如作詩之時,只是要壓倒他人,要取名譽,此豈復有為己之志?壬寅正月
凡喜譽惡毀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於此關打不破,則一切學問才智,適足以欺世盜名。壬寅正月
小珊前與予有隙,細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見信?苟我素能禮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漫罵,忿戾不顧,幾於忘身及親若此!此事余有三大過: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比時一語不合,忿恨無禮,二也;齟齬之後,人反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壬寅正月
與子敬久談後,子貞歸。後,兄弟立次予自壽詩韻,欣羨其才,何為人鶩外之見如此其重,而為己之志如此其不堅也。真濁物矣!壬寅正月
言物行恆,誠身之道也,萬化基於此矣。余病根在無恆,故家內瑣事,今日立條例,明日仍散漫,下人無常規可循,將來蒞眾,必不能信,作事必不能成,戒之!壬寅正月
數日心沾滯於詩,總由心不靜故。不專一,當力求主一之法。誠能主一,養得心靜氣恬,到天機活潑之時,即作詩亦自無妨。我今尚未也,徒以浮躁之故,故一日之間,情志屢遷耳!壬寅正月
凡睽起於相疑,相疑由於自矜。明察我之於小珊,其如「上九」之於「六三」乎?吳氏謂合睽之道,在於推誠守正,委曲含宏,而無私意猜疑之弊,戒之勉之!此我之要藥也!壬寅正月
客來,示以時藝,讚嘆語不由中。余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謂巧令,孟子之所謂餂,其我之謂乎?以為人情好譽,非是不足以悅其心,試思此求悅於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且我誠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語,積久人自知之。不贊,人亦不怪。苟有試而譽人,人且引以為重。若日日譽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滅忠信,喪廉恥,皆在於此。切戒,切戒!壬寅正月
竹如說理,實有體驗,言舍「敬」字別無下手之方,總以嚴肅為要。自問亦深知「敬」字是吃緊下手處,然每日自旦至夜,瑟僩赫喧之意曾不可得,行坐自如,總有放鬆的意思,及見君子時,又偏覺整齊些,是非所以掩著者邪?
《家人?上九》曰:「有孚威如。」《論語》曰:「望之儼然。」要使房闥之際、僕婢之前、燕昵之友常以此等氣象對之方好,獨居則火滅修容。切記,切記!此予第一要藥。能如此,乃有轉機,否則墮落下流,不必問其他矣。壬寅正月
吾齒長矣,而詩書六藝一無所識,志不立,過不改,欲求無忝所生,難矣!壬寅正月
日內不敬不靜,常致勞乏,以後須從「心正氣順」四字上體驗。壬寅正月
每日游思,多半是要人說好。為人好名,可恥!而好名之意,又自謂比他人高一層,此名心之癥結於隱微者深也。壬寅正月
岱雲每日工夫甚多而嚴,可謂惜分陰者,予則玩泄不振。壬寅正月
接家信,大人教以保身三要:曰節慾、節勞、節飲食。又言凡人交友,只見得友不是而我是,所以今日管鮑,明日秦越,謂我與小珊有隙,是盡人歡竭人忠之過,宜速改過,走小珊處,當面自認不是。又雲使氣亦非保身體之道。小子讀之悚然。小子一喜一怒,勞逸疴癢,無刻不縈於大人之懷也。若不敬身,真禽獸矣。壬寅正月
日來自治癒疏矣,絕無瑟僩之意,何貴有此日課之冊!看來只是好名。好作詩,名心也。寫此冊而不日日改過,則此冊直盜名之具也。亦既不克痛湔舊習,何必寫此冊?壬寅
唐先生言,最是「靜」字工夫要緊,大程夫子是三代後聖人,亦是「靜」字工夫足。王文成亦是「靜」字有工夫,所以他能不動心。若不靜,省身也不密,見理也不明,都是浮的。總是要靜。又曰:凡人皆有切身之病,剛惡柔惡,各有所偏,溺焉既深,動輒發見,須自己體察所溺之病,終身在此處克治。余比告先生,謂素有忿很不顧氣習,偏於剛惡,既而自窺所病只是好動不好靜。先生兩言蓋對症下藥也。務當力求主靜,使神明如日之升,即此以求其繼繼續續者,即所謂緝熙也。知此而不行,真暴棄矣!真小人矣!壬寅十月
自戒潮煙以來,心神彷徨,幾若無主,遏欲之難,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詎有濟哉!壬寅十月
此刻下手工夫,除謹言、修容、靜坐三事,更從何處下手?每日全無切實處,尚嘵嘵與人說理,說他何益?壬寅十一月
岱雲欲觀余《饋貧糧》本,予以雕蟲瑣瑣深閉固拒,不欲與之觀。一時掩著之情,自文固陋之情,巧言令色,種種叢集。皆從好名心發出,蓋此中根株深矣。壬寅十一月
凡往日遊戲隨和之處,不能遽立崖岸,惟當往還漸稀,相見必敬,漸改徵逐之習;平日辯論誇誕之人,不能遽變聾啞,惟當談論漸卑,開口必誠,力去狂妄之習。壬寅十一月
朱廉甫前輩偕蕙西來,二君皆直諒多聞者,廉甫前輩之枉過,蓋欲引余為同志,謂可與適道也。豈知余絕無改過之實,徒有不怍之言,竟爾盜得令聞,非穿窬而何?壬寅十一月
自立志自新以來,至今五十餘日,未曾改得一過。此後直須徹底蕩滌,一絲不放鬆。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務使息息靜極,使此生意不息。壬寅十一月
至岱雲處,與之談詩,傾筐倒篋,言無不盡,至子初方歸。此時自謂與人甚忠,殊不知已認賊作子矣。日內耽著詩文,不從戒懼謹獨上切實用功,己自誤矣,更以之誤人乎?壬寅十一月
馮樹堂來,因約岱雲來,三人暢談小酌,二君皆有節制,惟予縱論無閒,仍不出昨夜談議,而往復自喜,自謂忠於為人,實以重外而輕內,且昧昌黎《知名箴》之訓。總之,每日不外乎多言,不外乎要人說好。壬寅十一月
於與人往還,最小處計較,意欲俟人先施,純是私意縈繞。克去一念,旋生一念。飯後靜坐,即已成寐。神昏不振,一至於此!癸卯正月
早起,心多游思。因算去年共用銀數,拋卻一早,可惜。癸卯正月
會客時,有一語極失檢,由「忿」字伏根甚深,故有觸即發耳。
飯後,語及小故,予大發忿語不可遏,有忘身及親之忿。雖經友人理諭,猶復肆口漫罵,比時絕無忌憚。樹堂昨夜雲,心中根子未盡,久必一發,發則救之無及矣。我自蓄此忿,僅自反數次,余則但知尤人。本年立志重新換一個人。才過兩天,便決裂至此。雖痛哭而悔,豈有及乎!真所謂與禽獸奚擇者矣。癸卯正月
車中無戒懼,意為下人不得力,屢動氣。每日間總是「忿」字、「欲」字,往往知而不克去,總是此志頹放耳!可憾可恥。癸卯正月
坐車中頻生氣,雖下人不甚能幹,實由懲忿絕無功夫,遂至瑣細足以累其心。癸卯正月
自去年十二月二十後,心常忡忡不自持,若有所失亡者,至今如故,蓋志不能立時易放倒,故心無定向。無定向則不能靜,不靜則不安,其根只在志之不立耳。又有鄙陋之見,檢點細事,不忍小忿,故一毫之細,竟夕躊躇,一端之忤,終日沾戀,坐是所以忡忡也。志不立,識又鄙,欲求心之安,不可得矣。是夜,竟不成寐,輾轉千思,俱是鄙夫之見。於應酬小處計較,遂以小故引伸成忿,懲之不暇,而更引之,是引盜人室矣。癸卯正月
所以須日課冊者,以時時省過,立即克去耳。今五日一記,則所謂省察者安在?所謂自新者安在?吾誰欺乎!真甘為小人,而絕無羞惡之心者矣。癸卯正月
早起,吐血數口。不能靜養,遂以斫喪父母之遺體,一至於此;再不保養,是將限入大不孝矣!將盡之膏,豈可速之以風?萌櫱之木,豈可牧之以牛羊?苟失其養,無物不消,況我之氣血素虧者乎!今惟有日日靜養、節嗜欲、慎飲食、寡思慮而已。癸卯正月
樹堂、蕙西、蓮舫三人先後來。陪客,坐不安席,若舌比平時較短者,屈伸轉旋俱不適。黃茀卿約飲,竟不能去,不知身體何以虧乏若此,不敬身之罪大矣。高景逸先生云:「接教言。連日精神不暢,此不可放過。凡天理自然通暢和樂;不通暢處,皆私慾也,當時刻喚醒,不令放倒。」然則人之精神短弱,皆自己有以致之也。癸卯正月
戊戌同年團拜。予為值年,承辦諸事,早至文昌館,至四更方歸。凡辦公事,須視如己事。將來為國為民,亦宜處處視如一家一身之圖,方能親切。予今日愧無此見,致用費稍浮,又辦事有要譽的意思。此兩者,皆他日大病根,當時時猛省。癸卯正月
赴張雨農飲約,更初方歸。席間,面諛人,有要譽的意思,語多諧謔,便涉輕佻,所謂君子不重則不威也。歸途便至杜蘭溪家商事,又至竺虔處久談。多言不知戒,絕無所謂省察者,志安在邪?恥安在邪?癸卯正月
余體不舒暢,悶甚不適。高景逸雲,凡天理自然通暢。予今悶損至此,蓋身被私意私慾纏擾矣,尚何以自拔哉!立志今年自新,重起爐冶,痛與血戰一番。而半月以來,暴棄一至於此,何以為人!何以為子!癸卯正月
日來居敬窮理,並無工夫,故聞人說理,聽來都是隔膜,都不真切,愧恥孰甚!癸卯正月
聞劉覺香先生言渠作外官景況之苦,愈知我輩舍節儉,別無可以自立。若冀幸得一外官以彌縫罅漏,缺瘠則無以自存,缺肥則不堪問矣,可不懼哉!癸卯正月
自正月以來,日日頹放,遂已一月,志之不立,一至於此。每觀此冊,不知所謂,可以為人乎!聊存為告朔之餼羊爾。
看書,眼蒙如老人。蓋安肆日偷積偷之至,腠理都極懈弛,不復足以固肌膚、束筋骸,於是,風寒易侵,日見疲軟,此不能居敬者之不能養小體也。又心不專一,則雜而無主。積之既久,必且忮求迭至,忿欲紛來。其究也,則搖搖如懸旌,皇皇如有所失。總之,曰無主則已。而乃釀為心病,此不能居敬者之不能養大體也。是故吾人行父母之遺體,舍居敬更無別法。內則專靜純一,以養大體;外則整齊嚴肅,以養小體。如是而不自強,吾不信也。嗚呼!言出汝口,而汝則背之,是何肺腸?癸卯二月
言多諧謔,又不出自心中之誠。每日言語之失,直是鬼蜮情狀,遑問其他?癸卯二月
觀人作應制詩,面諛之,不忠不信,何以為友!聖人所謂善柔便佞之損友,我之謂矣。癸卯二月
年在壯歲,而頹惰稱病,可恥孰甚!今年瞥已四十日矣,一事未成,晏安自甘,再不懲戒,天其殃汝!惕之惕之!癸卯二月
予對客有怠慢之容,對此良友,不能生嚴憚之心,何以取人之益?是將拒人於千里之外矣。況見賓如此,遑問閒居?火滅修容之謂何?小人哉!癸卯二月
考試之有得失,猶歲之有豐歉也。有耕而即期大有,是貪天也。然絕不施耕耨之功,不已棄天乎!我則身為惰農,而翻笑穮蓘為多事,俱孰甚焉!
蕙西面責予數事:一曰慢,謂交友不能久而敬也;二曰自是,謂看詩文多執己見也;三曰偽,謂對人能作幾副面孔也。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惡而不知矣!癸卯二月
季師意欲余致力於考試工夫,而余以身弱為辭,豈欺人哉?自欺而已!暴棄至此,尚可救藥乎?癸卯二月
竹如言及渠生平交道,而以知己許余,且曰「凡閣下所以期許下走之言,信之則足以長自是之私,辭之而又恐負相知之真,吾惟有懼以終始而已」云云。予聞此數語,悚然汗下。竹如之敬我,直乃神明內斂,我何德以當之乎!日來安肆如此,何以為竹如知己?是污竹如也!癸卯二月
處眾人中,孤另另若無所許可者,自以為人莫予知,不知在己本一無足知也,何尤人為!癸卯二月
今年忽忽已過兩月,自新之志,日以不振,愈昏愈頹,以至不如禽獸。昨夜痛自猛省,以為自今日始,當斬然更新,不終小人之歸,不謂雲階招與對弈,仍不克力卻。日日如此,奈何?癸卯三月
何丹畦請余為是正文字,予儼然自任,蓋矜心之內伏者深矣。癸卯三月
日內沾滯於詩,明知詩文以積久勃發為佳,無取乎強索,乃思之不得,百事俱廢,是所謂溺心者也,戒之!癸卯三月
飯後,無所事事,心如懸而不降者,知其不能定且靜也久矣。甲辰五月
早在朝房言一事,謂「無樣子」,失言!欲以口舌勝人,轉為人所不服也。辛亥七月
孫高陽、史道鄰皆極耐得苦,故能艱難馳驅,為一代之偉人。今已養成膏粱安逸之身,他日何以肩得大事!辛亥九月
凡事豫則立。本日下半天,因明日有天壇興工、監視行禮及製造神牌行禮等事,日內未經慮及,頗覺心中不定,懼致貽誤,皆不豫之故也。辛亥十月
是日,因早間聞人言,刑部同堂諸君子疑我去年所上折有參劾刑部之言,心不怡者一日。以平日不見信於人,遂招此群疑眾謗也。壬子正月
是日,忿欲二念皆大動,竟不能止,恐遂成內傷病矣。壬子正月心生忿懥,蓋無養之故也。戊午六月
子序之言欲余捐除雜念,輕視萬事,淡泊明志,信良友之言。余今老矣,忿不能懲,欲不能窒,客氣聚於上焦,深用愧憾,古人所以貴於為道日損也。戊午十一月
悁忿之心蓄於方寸,自咎局量太小,不足任天下之大事。戊午十一月
心緒作惡,因無耐性,故刻刻不自安適,又以心中實無所得,不能輕視外物,成敗毀譽不能無所動於心,甚愧淺陋也。戊午十二月
余在軍中,頗以詩、文廢正務,後當切戒。己未二月
思人心所以擾擾不定者,只為不知命;陶淵明、白香山、蘇子瞻所以受用者,只為知命。吾涉世數十年,而有時猶起計較之心,若信命不及者,深可愧也。己未五月
寫字略多,睏倦殊甚。眼花而疼,足軟若不能立者,說話若不能高聲者。衰憊之狀,如七十許人。蓋受質本薄,而疾病憂鬱多年纏綿,既有以撼其外;讀書學道,志亢而力不副,識遠而行不逮,又有以病其內,故不覺衰困之日逼也。己未五月
閱《日知錄?易經》。有曰:《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言以蔽之,曰不恆其德,或承之羞。讀之不覺愧汗。己未六月
觀何廉昉書扇頭小字,倜儻權奇,自成風格。餘年已五十,而作書無一定之風格,屢有遷變,殊為可愧。古文一事,寸心頗有一定之風格,而作之太少,不足以自證自慰。至於居家之道,治軍之法,與人酬應之方,亦皆無一定之風格。《傳》曰: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又曰:君子,成德之稱。餘一無所成,其不足為君子也明矣。己未七月
此心褊激清介,殊非載福之道,當力移寬大溫潤一路。己未十二月
寸衷微有鬱積,總由中無所得,下學而不克上達,故世俗之見,尚不免膠擾於懷來耳。庚申正月
至老洲頭登大舟,舟系吳城船廠為余新造者,極堅實,極華麗。因慨然曰:「誦韋公『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之句,為之愧悚不已。」庚申五月
恭讀硃批余之師心自用。余昔己亥年進京,臨別求祖父教訓,袓父以一「傲」字戒我。今皇上又以師心戒我,當刻圖書一方,記此二端。庚申八月
與作梅圍棋一局。旋復鬯論人情之厚薄,讀書人之多涉於虛浮。作梅所陳,多見道之言,余所發多有激之詞。庚申九月
作梅言,見得天下皆是壞人,不如見得天下皆是好人,存一番薰陶玉成之心,使人樂於為善云云。蓋風余近日好言人之短,見得人多不是也。庚申九月
見羅、瞿、江三縣令,因語言不合理,余怒斥之甚厲,頗失為人上者泰而不驕,威而不猛之義。庚申九月
余德薄能鮮,忝竊高位,又竊虛名,已干造物之忌,恐家中老少習於「驕、奢、佚」三字,實深悚懼。庚申九月
九弟信言古稱君有爭臣,臣有爭君,今兄有爭弟。余近以居位太高,虛名太大,不得聞規諫之言為慮。若九弟果能隨事規諫,又得一二嚴憚之友,時以正言相勸勖,內有直弟,外有畏友,庶幾其免於大戾乎!居高位者,何人不敗於自是!何人不敗於惡聞正言哉!庚申十一月
古人言,晝課妻子夜課夢寐。吾於睡中夢中總乏一種好意味,蓋猶未免為鄉人也。庚申十一月
夜因武寧楊令與鄭奠互訐之案,頗為郁倔不平。繼思謙抑之道,凡事須力戒爭勝之心,痛自懲艾!辛酉正月
身體若有病者,奄奄思睡,或以積閣文牘太多,此心歉然,若有所負疚者而然與?辛酉六月
少荃論余之短處,總是儒緩,與往年周弢甫所論略同。辛酉六月
誠中形外,根心生色。古來有道之士,其淡雅和潤,無不達於面貌。餘氣象未稍進,豈耆欲有未淡邪?機心有未消邪?當猛省於寸衷,而取驗於顏面。辛酉七月
陸放翁謂得壽如得富貴,初不知其所以然,便躋高年。余近浪得虛名,亦不知其所以然,便獲美譽。古之得虛名,而值時艱者,往往不克保其終。思此,不勝大懼。將具奏摺,辭謝大權,不敢節制四省,恐蹈覆餗負乘之咎也。辛酉十一月
日內與張廉卿屢談,渠學問又已大進,而余志學二十年,至今毫無進步,耄已及矣。辛酉十一月
二日因作折,將公事拋荒未斷。古人有兼人之材,余不特不能兼人,亦一日兼治數事,尚有未逮甚矣,余之鈍也。辛酉十一月
洪琴西,與之言風俗移人,凡才人皆隨風氣為轉移,雖賢者不能自拔於風尚之外。因言余老,無能有所樹立,但不欲開壞風氣,導天下以惡習耳。辛酉十二月
見隋觀察時,詞色太厲,令人難堪,退而悔之。壬戌二月
近來事有不如意者,方寸鬱塞殊甚,亦足見器量之不閎,養氣之不深也。壬戌七月
寸心鬱郁不自得。因思日內以金陵、寧國危險之狀,憂灼過度。又以江西諸事掣肘,悶損不堪。皆由平日於養氣上欠工夫,故不能不動心。欲求養氣,不外「自反而縮,行慊於心」兩句;欲求行慊於心,不外「清、慎、勤」三字。因將此三字各綴數句,為之疏解。「清」字曰無貪無競,省事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欽;「慎」字曰戰戰兢兢,死而後已,行有不得,反求諸已;「勤」字曰手眼俱到,心力交瘁,困知勉行,夜以繼日。此十二語者,吾當守之終身。遇大憂患、大拂逆之時,庶幾免於尤悔耳。壬戌九月
五更醒,輾轉不能成寐,蓋寸心為金陵、寧國之賊憂悸者十分之八,而因僚屬不和順、恩怨憤懣者亦十之二三。實則處大亂之時,余所遇之僚屬尚不十分傲慢無禮,而鄙懷忿恚若此。甚矣,余之隘也!余天性褊急,痛自刻責懲治者有年,而有觸即發,仍不可遏,殆將終身不改矣,愧悚何已!壬戌九月
古人辦事,掣肘之處,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免惡其拂逆,而必欲順從,設法以誅鋤異己者,權臣之行徑也;聽其拂逆而動心忍性,委曲求全,且以無敵國外患而亡為慮者,聖賢之用心也。吾正可借人之拂逆以磨礪我之德性,其庶幾乎!壬戌九月
近日心緒之惡,襟懷之隘,可鄙可恥甚矣!變化氣質之難也!壬戌十月
光景似箭,冉冉又過十年,念德業之不進,愧位名之久竊。此後,當於「勤、儉、謹、信」四字之外,加以「忍」字、「渾」字,痛自箴砭,以求益炳燭之明,作補牢之計。壬戌十二月
近日常見得人多不是,鬱鬱不平,毋乃明於責人,而暗於責己乎?癸亥正月
比來每以說話微多,遂覺神氣疲苶不支。甚矣,吾衰!身膺重任,大懼隕越,實深惴惴。癸亥正月
日內應酬繁多,神昏氣乏,若不克支持者,然後知高官巨職足以損人之智而長人之傲也。癸亥二月
觀人有鈔冊,鈔余文頗多,自以無實而享盛名,忸怩不寧。癸亥五月
古人云:其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人也不遠矣。余身當大任,而月余以來竟日暇逸不事事,公私廢閣,實深慚懼。惟當迅速投劾去位,冀免愆尤耳!癸亥五月
是日應辦奏稿,方不誤次日發報之期。一念之惰,遂廢本日之常課,又愆奏事之定期。乃知天下百病,生於懶也。癸亥六月
近日,省察自己短處,每日怠玩時多,治事時少;看書作字治私事時多,察人看稿治公事時少。職分所在,雖日讀古書,其曠官廢弛,與廢於酒色遊戲者一也。莊子所謂藏榖所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本無知人察吏之才,而又度外置之,對京察褒嘉之語,殊有愧矣!甲子三月
日內鬱郁不自得,愁腸九回者,一則餉項太絀,恐金陵兵嘩,功敗垂成,徽州賊多,恐三城全失,貽患江西;一則以用事太久,恐中外疑我擅權專利。江西爭厘之事不勝,則餉缺而兵潰,固屬可慮;勝,則專利之名尤著,亦為可慮。反覆籌思,惟告病引退,少息二三年,庶幾害取其輕之義。若能從此事機日順,四海銷兵不用,吾引退而長終山林,不復出而與聞政事,則公私之幸也。甲子三月
戶部奏摺似有意與此間為難,寸心抑鬱不自得。用事太久,恐人疑我兵權太重、利權太大。意欲解去兵權,引退數年,以息疑謗,故本日具折請病,以明不敢久握重柄之義。甲子三月
自古高位重權,蓋無日不在憂患之中,其成敗禍福則天也。甲子三月
因念家中多故,紀澤兒病未痊癒,心中焦慮之至。而天氣陰雨作寒,恐傷麥收,又不知兵事之變態何如,彌覺憂惶不能自寧。因集古人成語作一聯以自箴,曰:「強勉行道,莊敬日強。」上句箴余近有鬱抑不平之氣,不能強勉以安命;下句箴余近有懶散不振之氣,不能莊敬以自奮。惜強字相同,不得因發音變讀而易用耳。甲子四月
沅弟談久,稍發攄其抑鬱不平之氣。余稍阻止勸解,仍令畢其說以暢其懷。沅弟所陳,多切中事理之言,遂相與縱談至三更。其諫余之短,言處兄弟骨肉之間,不能養其生機而使之暢,遂深為忠告曲盡。甲子八月
聞家中修整富厚堂屋宇,用錢共七千串之多。不知何以浩費如此,深為駭嘆。餘生平以起屋買田為仕宦之惡習,誓不為之,不料奢靡若此,何顏見人!平日所說之話,全不踐言,可羞孰甚!
李翥漢言,照李希帥之樣打銀壺一把,為燉人參、燕窩之用,費銀八兩有奇,深為愧悔。今小民皆食草根,官員亦多窮困,而吾居高位,驕奢若此,且盜廉儉之虛名,慚愧何地!以後當於此等處痛下針砭。丁卯四月
吾平日以「儉」字教人,而吾近來飲食起居殊太豐厚。昨聞魁時若將軍言,渠家四代一品,而婦女在家並未穿著綢緞軟料。吾家婦女亦過於講究,深恐享受太過,足以折福。丁卯十一月
與萬篪軒偶談家常,渠家百萬之富,而日用極儉。其內眷終年不辦葷菜,每日書房先生所吃之葷菜,余剩者撤下則內室吃之;其母過六十後,篪軒苦求,始准添葷菜一樣。今亂後而家不甚破,子孫俱好,皆省儉所惜之福也。丁卯十一月
心緒憧憧,如有所失。念人生苦不知足,方望溪謂漢文帝之終身,常若自覺不勝天子之任者,最為善形容古人心曲。大抵人常懷愧對之意,便是載福之器、入德之門。如覺天之待我甚厚,我愧對天;君之待我過優,我愧對君;父母之待我過慈,我愧對父母;兄弟之待我過愛,我愧對兄弟;朋友之待我過重,我愧對朋友,便覺處處皆有善氣相逢。如自覺我已無愧無怍,但覺他人待我太薄,天待我太嗇,則處處皆有戾氣相逢。德以滿而損,福以驕而減矣。此念願刻刻凜之。戊辰四月
昔年曾以居官四敗、居家四敗書於日記,以自儆惕。茲恐久而遺忘,再書於此,與前次微有不同。居官四敗曰:昏惰任下者敗,傲狠妄為者敗,貪鄙無忌者敗,反覆多詐者敗。居家四敗曰:婦女奢淫者敗,子弟驕怠者敗,兄弟不和者敗,侮師慢客者敗。仕宦之家不犯此八敗,庶有悠久氣象。戊辰四月
余蓋屋三間,本為擺設地球之用,不料工料過于堅致,檐過於深,費錢太多,而地球仍將黑暗不能明朗,心為悔歉。余好以「儉」字教人,而自家實不能儉。傍夕與紀澤談,令其將內銀錢所帳目經理,講求儉、約之法。戊辰四月
紀官侄得取縣案首。縣令考試甚嚴,當可免於物議,甚以為慰。吾每慮吾兄弟功名太盛,發泄殆盡。觀近年添丁之漸多,子弟之向學,或者祖澤尚厚,方興未艾,且喜且惴惴也。戊辰四月
在京酒食應酬雖不甚多,而每日疲精以徇物,遠不如外省之得以自由。自問胸次添出鄙俗之見,殊無謂也。戊辰十二月
餘生平於酬酢之際,好察人情之順逆厚薄。京師勢利之藪,處處皆有冷暖向背之分,余老矣,尚存於心而不能化。甚矣,余之鄙也!己巳正月
余以老年吃齋,風中行路,殊非所堪。又念百姓麥稼已失,稷粱不能下種,將成非常之災。又念紀澤兒在運河一帶,風大河淺,家眷各船,膠滯難行。又念施占琦運書箱在海中,恐有不測。種種懸念,不勝焦灼。己巳四月
余日衰老而學無一成,應作之文甚多,總未能發奮為之。忝竊虛名,豪無實際,愧悔之至!老邁如此,每日辦官事尚不能畢,安能更著述邪?己巳四月
初到直隸,頗有民望,今諸事皆難振作,恐虎頭蛇尾,為人所笑,尤為內疚。於心輾轉慚沮,刻不自安。己巳五月
日月如流,倏已秋分。學業既一無所成,而德行不修,尤悔叢集。自顧竟無湔除改徙之時,憂愧曷已!己巳八月
念生平所作事,錯謬甚多,久居高位而德行學問一無可取,後世將譏議交加,愧悔無及。己巳八月
余回憶生平,愆尤叢集,悔不勝悔。而精力疲憊,自問更無晚蓋之力。乃作一聯,云:「莫苦悔已往愆尤,但求此日行為無慚神鬼;休預怕後來災禍,只要暮年心氣感召祥和。」己巳八月
夢在場中考試,枯澀不能下筆,不能完卷,焦急之至,驚醒。余以讀書科第,官躋極品,而於學術一無所成,亦不能完卷之象也,愧嘆無已。庚午正月
念此生學問文章,一無所成,愧悔無已。庚午二月
自二月杪右目失明,至是四十餘日,不敢治事,每日暇逸,愧悔身閒而心亂,蓋生平之一無所養甚矣。庚午四月
人而不勤,則萬事俱廢,一家俱有衰象。余於三四月內不治一事,於居家之道大有所損,愧悚無已。庚午五月
餘年來出處之間多可愧者,為之跼蹐不安,如負重疚。年老位高,豈堪常有咎悔之事。庚午十月
到江寧任又已兩月余,應辦之事全未料理。悠悠忽忽忝居高位,每日飽食酣眠,慚愧至矣。庚午十二月
自省目病之源在肝,肝病之源則由於忮心、名心不能克盡之故,在室中反覆自訟,不能治事。辛未四月
至花園一覽。園在署西,現在修工未畢,正值趕辦之時。偶一觀玩,深愧居處太崇,享用太過。辛未十二月
余精神散漫已久,凡遇應了結之件,久不能完;應收拾之件,久不能檢。如敗葉滿山,全無歸宿。通籍三十餘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赧!壬申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