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二世 Richard II
2024-10-10 21:12:24
作者: (英)莎士比亞
劇中人物
理查二世
約翰·岡特 蘭開斯特公爵,理查王之叔父
愛德蒙·蘭格雷 約克公爵
亨利·波林勃洛克 海瑞福德公爵,約翰·岡特之子,即位後稱亨利四世
奧墨爾公爵 約克公爵之子
托馬斯·毛勃雷 諾福克公爵
薩立公爵
薩立斯伯雷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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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克雷勳爵
布希
巴各特 理查王之近侍
格林
諾森伯蘭伯爵
亨利·潘西·霍茨波 諾森伯蘭伯爵之子
洛斯勳爵
威羅比勳爵
費茲華特勳爵
卡萊爾主教
威司敏斯特長老
司禮官
皮厄斯·艾克斯頓爵士
史蒂芬·斯克魯普爵士
威爾斯軍隊長
王后
葛羅斯特公爵夫人
約克公爵夫人
宮女
群臣、傳令官、軍官、兵士、園丁、獄卒、使者、馬夫及其他侍從等
地點
英格蘭及威爾斯各地
第一幕
第一場
倫敦。宮中一室
理查王率侍從、約翰·岡特及其他貴族等上。
理查王 岡特的老約翰,德高望重的蘭開斯特公爵,你有沒有遵照你的誓約,把亨利·海瑞福德,你的勇敢的兒子帶來,以證實他上次對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所提出的激烈控訴?那時我因為政務忙碌,沒有聽他說下去。
岡特 我把他帶來了,陛下。
理查王 再請你告訴我,你有沒有試探過他的口氣,究竟他控訴這位公爵,是出於私人的宿怨呢,還是因為盡了一個忠臣的本分,知道他確實有謀逆的行為?
岡特 據我從他嘴裡所能探聽出來的,他的動機的確是因為看到公爵在進行不利於陛下的陰謀,而並非出於內心的私怨。
理查王 那麼叫他們來見我吧;讓他們當面對質,怒目相視,我要聽一聽原告和被告雙方毫無拘束的爭辯。(若干侍從下)他們兩個都是意氣高傲、秉性剛強的人;在盛怒之中,他們定會像大海一般振聾發聵,像烈火一般凶暴急躁。
侍從等率波林勃洛克及毛勃雷重上。
波林勃洛克 願無數幸福的歲月降臨於我的寬仁慈愛的君王!
毛勃雷 願陛下的幸福與日俱增,直到上天嫉妒地上的佳運,再把一個不朽的榮名加在您的王冠之上!
理查王 我謝謝你們兩位;可是兩人之中,有一個人不過是向我假意諂媚,因為你們今天來此的目的,是要彼此互控對方所犯的重罪。海瑞福德賢弟,你對於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有什麼不滿?
波林勃洛克 第一——願上天記錄我的言詞!——我今天來到陛下的御座之前,提出這一控訴,完全是出於一個臣子關懷他主上安全的一片忠心,絕對沒有什麼惡意的私仇。現在,托馬斯·毛勃雷,我要和你當面對質,聽著我的話吧;我的身體將要在這人世擔保我所說的一切,否則我的靈魂也要在天上負責它的真實。你是一個叛徒和姦賊,辜負國恩,死有餘辜;天色越是晴朗空明,越顯得浮雲的混濁。讓我再用奸惡的叛徒的名字塞在你的嘴裡。請陛下允許我,在我離開這兒以前,我要用我正義的寶劍證明我說的話。
毛勃雷 不要因為我言辭的冷淡而責怪我情虛氣餒;這不是一場婦人的戰爭,可以憑著舌劍唇槍解決我們兩人之間的爭端;熱血正在胸膛里沸騰,隨時準備因此而濺灑。可是我並沒有唾面白乾的耐性,能夠忍受這樣的侮辱而不發一言。首先因為當著陛下的天威之前,不敢不抑制我的口舌,否則我早就把這些叛逆的名稱加倍擲還給他了。要不是他的身體裡流著高貴的王族的血液,要不是他是陛下的親屬,我就要向他公然挑戰,把唾液吐在他的身上,罵他是一個造謠誹謗的懦夫和惡漢;為了證實他是這樣一個人,我願意讓他先占一點兒上風,然後再和他決一雌雄,即使我必須徒步走到阿爾卑斯山的冰天雪地之間,或是任何英國人所敢於涉足的遼遠的地方和他決鬥,我也決不畏避。現在我要憑著決鬥為我的忠心辯護,憑著我的一切希望發誓,他說的全然是虛偽的謊話。
波林勃洛克 臉色慘白的戰慄的懦夫,這兒我擲下我的手套,聲明放棄我的國王親屬的身份;你的恐懼,不是你的尊敬,使你以我的血統的尊嚴作為藉口。要是你的畏罪的靈魂里還殘留著幾分勇氣,敢接受我的榮譽的信物,那麼俯身下去,把它拾起來吧;憑著它和一切武士的禮儀,我要和你彼此用各人的武器決戰,證實你的罪狀,揭穿你的謊言。
毛勃雷 我把它拾起來了;憑著那輕按我的肩頭、使我受到騎士榮封的御劍起誓,我願意接受一切按照騎士規矩的正當挑戰;假如我是叛徒,或者我的應戰是不義的,那麼,但願我一上了馬,就不再留著命下來!
理查王 我的賢弟控訴毛勃雷的,究竟是一些什麼罪名?像他那樣為我們所倚畀的人,倘不是果然犯下昭彰的重罪,是絕不會引起我們絲毫惡意的猜疑的。
波林勃洛克 瞧吧,我所說的話,我的生命將要證明它的真實。毛勃雷曾經借著補助王軍軍餉的名義,領到八千金幣;正像一個奸詐的叛徒、誤國的惡賊一樣,他把這一筆餉款全數填充了他私人的欲壑。除了這一項罪狀以外,我還要說,並且準備在這兒或者在任何英國人目光所及的最遠的邊界,用決鬥證明,這十八年來,我們國內一切叛逆的陰謀,追本窮源,都是出於毛勃雷的策劃。不但如此,我還要憑著他的罪惡的生命,肯定地指出葛羅斯特公爵是被他設計謀害的,像一個卑怯的叛徒,他嗾使那位公爵的輕信的敵人用暴力濺灑了公爵的無辜的血液;正像被害的亞伯一樣,他的血正在從無言的墓穴里向我高聲呼喊,要求我替他伸冤雪恨,痛懲奸凶;憑著我的光榮的家世起誓,我要手刃他的仇人,否則我寧願喪失我的生命。
理查王 他的決心多麼大呀!托馬斯·諾福克,你對於這番話有些什麼辯白?
毛勃雷 啊!請陛下轉過臉去,暫時塞住您的耳朵,讓我告訴這侮辱他自己血統的人,上帝和善良的世人是多麼痛恨像他這樣一個說謊的惡徒。
理查王 毛勃雷,我的眼睛和耳朵是大公無私的;他不過是我的叔父的兒子,即使他是我的同胞兄弟,或者是我的王國的繼承者,憑著我的御杖的威嚴起誓,這一種神聖的血統上的關聯,也不能給他任何的特權,或者使我不可搖撼的正直之心對他略存偏袒。他是我的臣子,毛勃雷,你也是我的臣子,我允許你放膽說話。
毛勃雷 那麼,波林勃洛克,我就說你這番誣衊的狂言,完全是從你虛偽的心頭經過你的奸詐的喉嚨所發出的欺人的謊話。我所領到的那筆餉款,四分之三已經分發給駐在卡萊的陛下的軍隊;其餘的四分之一是我奉命留下的,因為我上次到法國去迎接王后的時候,陛下還欠我一筆小小的舊債。現在把你那句謊話吞下去吧。講到葛羅斯特,他並不是我殺死的;可是我很慚愧那時我沒有盡我應盡的責任。對於您,高貴的蘭開斯特公爵,我的敵人的可尊敬的父親,我確曾一度企圖陷害過您的生命,為了這一次過失,我的靈魂感到極大的疚恨;可是在我最近一次領受聖餐以前,我已經坦白自認,要求您的恕宥,我希望您也已經不記舊惡了。這是我的錯誤。至於他所控訴我的其餘的一切,全然出於一個卑劣的奸人,一個喪心的叛徒的惡意;我要勇敢地為我自己辯護,在這傲慢的叛徒的足前也要擲下我的挑戰的信物,憑著他胸頭最優良的血液,證明我的耿耿不貳的忠貞。我誠心請求陛下替我們指定一個決鬥的日期,好讓世人早一些判斷我們的是非曲直。
理查王 你們這兩個燃燒著怒火的騎士,聽從我的旨意;讓我們用不流血的方式,消除彼此的憤怒。我雖然不是醫生,卻可以下這樣的診斷:深刻的仇恨會造成太深的傷痕。勸你們捐嫌忘怨,言歸於好,我們的醫生說這一個月內是不應該流血的。好叔父,讓我們趕快結束這一場剛剛開始的爭端:我來勸解諾福克公爵,你去勸解你的兒子吧。
岡特 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做一個和事佬是最合適不過的。我的兒,把諾福克公爵的手套擲下了吧。
理查王 諾福克,你也把他的手套擲下來。
岡特 怎麼,哈利[27],你還不擲下來?做父親的不應該向他的兒子發出第二次命令。
理查王 諾福克,我吩咐你快擲下;爭持下去是沒有好處的。
毛勃雷 尊嚴的陛下,我願意把自己投身在您的足前。您可以支配我的生命,可是不能強迫我容忍恥辱;為您盡忠效命是我的天職,可是即使死神高踞在我的墳墓之上,您也不能使我的美好的名譽橫遭污毀。我現在在這兒受到這樣的羞辱和誣衊,有毒的讒言之槍刺透了我的靈魂,只有他那吐著毒瘴的心頭的鮮血,才可以醫治我的創傷。
理查王 一切意氣之爭必須停止;把他的手套給我;雄獅的神威可以使豹子懾服。
毛勃雷 是的,可是不能改變它身上的斑點。要是您能夠取去我的恥辱,我就可以獻上我的手套。我的好陛下,無瑕的名譽是世間最純粹的珍寶;失去了名譽,人類不過是一些鍍金的糞土,染色的泥塊。忠貞的胸膛里那一顆勇敢的心靈,就像藏在十重鎖的箱中的珠寶。我的榮譽就是我的生命,二者互相結為一體;取去我的榮譽,我的生命也就不復存在了。所以,我的好陛下,讓我為我的榮譽而戰吧;我為著榮譽而生,也願為榮譽而死。
理查王 賢弟,你先擲下你的手套吧。
波林勃洛克 啊!上帝保佑我的靈魂不要犯這樣的重罪!難道我要在我父親的面前垂頭喪氣,懷著卑劣的恐懼,向這理屈氣弱的懦夫低頭服罪嗎?在我的舌頭用這種卑怯的侮辱傷害我的榮譽、發出這樣可恥的求和聲請以前,我的牙齒將要把這種自食前言的怯懦的舌頭嚼為粉碎,把它帶血唾在那無恥的毛勃雷臉上。(岡特下)
理查王 我是天生發號施令的人,不是慣於向人請求的。既然我不能使你們成為友人,那麼準備著吧,聖蘭勃特日[28]在考文垂,你們將要以生命為賭注,你們的短劍和長槍將要替你們解決你們勢不兩立的爭端;你們既然不能聽從我的勸告而和解,我只好信任冥冥中的公道,把勝利的光榮判歸無罪的一方。司禮官,傳令執掌比武儀式的官吏準備起來,導演這一場同室的交訌。(同下)
第二場
同前。蘭開斯特公爵府中一室
岡特及葛羅斯特公爵夫人上。
岡特 唉!那在我血管里流著的伍德斯托克的血液,比你的呼籲更有力地要求我向那殺害他生命的屠夫復仇。可是平冤昭雪的權力,既然操之於造成這錯案的人的手中,我們就只有把我們的不平委託於上天的意旨,到了時機成熟的一天,它將會向作惡的人們降下嚴厲的懲罰。
葛羅斯特公爵夫人 難道兄弟之情不能給你一點兒更深的刺激嗎?難道你衰老的血液里的愛火已經熄滅了嗎?你是愛德華的七個兒子中的一個,你們兄弟七人,就像盛著他的神聖的血液的七個寶瓶,又像同一樹根上茁長的七條美好的樹枝;七人之中,有的因短命而枯萎,有的被命運所摧殘,可是托馬斯,我的親愛的夫主,我的生命,我的葛羅斯特,滿盛著愛德華的神聖的血液的一個寶瓶,從他的最高貴的樹根上茁長的一條繁茂的樹枝,卻被嫉妒的毒手擊破,被兇徒的血斧斬斷,傾盡了瓶中的寶液,凋落了枝頭的茂葉。啊,岡特!他的血也就是你的血,你和他同胞共體,同一的模型鑄下了你們;雖然你還留著一口氣活在世上,可是你的一部分生命已經跟著他死去了。你眼看著人家殺死你那不幸的兄弟,等於默許兇徒們謀害你的父親,因為他的身上存留著你父親生前的遺範。不要說那是忍耐,岡特;那是絕望。你容忍你的兄弟被人這樣屠戮,等於把你自己的生命開放一條道路,向兇惡的暴徒指示殺害你的門徑。在卑賤的人們中間我們所稱為忍耐的,在尊貴者的胸中就是冷血的怯懦。我應該怎麼說呢?為了保衛你自己的生命,最好的方法就是為我的葛羅斯特復仇。
岡特 這一場血案應該由上帝解決,因為促成他的死亡的禍首是上帝的代理人,一個受到聖恩膏沐的君主;要是他死非其罪,讓上天平反他的冤屈吧,我是不能向上帝的使者舉起憤怒的手臂來的。
葛羅斯特公爵夫人 那麼,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申訴我的冤屈呢?
岡特 向上帝申訴,他是寡婦的保衛者。
葛羅斯特公爵夫人 好,那麼我要向上帝申訴。再會吧,年老的岡特。你到考文垂去,瞧著我的侄兒海瑞福德和兇狠的毛勃雷決鬥吧;啊!但願我丈夫的冤魂依附在海瑞福德的槍尖上。讓它穿進了屠夫毛勃雷的胸中;萬一刺而不中,願毛勃雷的罪惡壓住他的全身,使他那流汗的坐騎因不勝重負而把他掀翻在地,像一個卑怯的懦夫匍匐在我的侄兒海瑞福德的足下!再會吧,年老的岡特:你的已故的兄弟的妻子只能帶著悲哀終結她的殘生了。
岡特 弟媳,再會;我必須到考文垂去。願同樣的幸運陪伴著你,跟隨著我!
葛羅斯特公爵夫人 可是還有一句話。悲哀落在地上,還會重新彈起,不是因為它的空虛,而是因為它的重量。我的談話都還沒有開始,就已要向你告別,因為悲哀看去好像已經止住,其實卻永遠沒有完結。替我向我的兄弟愛德蒙·約克致意。瞧!這就是我所要說的一切。不,你不要就這樣走了;雖然我只有這一句話,你不要走得這樣匆忙;我還要想起一些別的話來。請他——啊,什麼?——趕快到普拉希看我一次。唉!善良的老約克到了那裡,除了空曠的房屋、蕭條的四壁、無人的仆舍、苔封的石級以外,還看得到什麼?除了我的悲苦呻吟以外,還聽得到什麼聲音?所以替我向他致意;叫他不要到那裡去,找尋那到處充斥著的悲哀。孤獨的、孤獨的我要飲恨而死;我的流淚的眼睛向你作最後的訣別。(各下)
第三場
考文垂附近曠地。設圍場及御座。傳令官等侍立場側
司禮官及奧墨爾上。
司禮官 奧墨爾大人,亨利·海瑞福德武裝好了沒有?
奧墨爾 是的,他已經裝束齊整,迫不及待了。
司禮官 諾福克公爵精神抖擻,勇氣百倍,專等原告方喇叭的召喚了。
奧墨爾 既然決鬥雙方都已經準備好了,只要王上一到,就可以開始啦。
喇叭奏花腔。理查王上,就御座;岡特、布希、巴各特、格林及餘人等隨上,各自就座。喇叭高鳴,另一喇叭在內相應。被告毛勃雷穿甲冑上,一傳令官前導。
理查王 司禮官,問一聲那邊的騎士他身披甲冑到這兒來的原因;問他叫什麼名字,按照法定的手續,叫他宣誓他的動機是正直的。
司禮官 憑著上帝的名義和國王的名義,說出你是什麼人,為什麼穿著騎士的裝束到這兒來,你要跟什麼人決鬥,你們的爭端是什麼。憑著你的騎士身份和你的誓言,如實說來;願上天和你的勇氣保衛你!
毛勃雷 我是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遵照我所立下的不可毀棄的騎士誓言,到這兒來和控訴我的海瑞福德當面對質,向上帝、我的君王和他的後裔表白我的忠心和誠實;憑著上帝的恩惠和我這手臂的力量,我要一面洗刷我的榮譽,一面證明他是一個對上帝不敬、對君王不忠、對我不義的叛徒。我為正義而戰鬥,願上天佑我!(就座)
喇叭高鳴;原告波林勃洛克穿甲冑上,一傳令官前導。
理查王 司禮官,問一聲那邊身披甲冑的騎士,他是誰,為什麼全副戎裝到這兒來;按照我們法律上所規定的手續,叫他宣誓聲明他的動機是正直的。
司禮官 你的名字叫什麼?為什麼你當著理查王的面,到這皇家的校場裡來?你要和什麼人決鬥?你們的爭端是什麼?像一個正直的騎士,你如實說來;願上天保佑你!
波林勃洛克 我是兼領海瑞福德、蘭開斯特和德比三處采邑的亨利;今天武裝來此,準備在這圍場之內,憑著上帝的恩惠和我身體的勇力,證明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是一個對上帝不敬、對王上不忠、對我不信不義的奸詐險惡的叛徒。我為正義而戰鬥,願上天佑我!
司禮官 除了司禮官和奉命監視這次比武儀典的官員以外,倘有大膽不逞之徒,擅敢觸動圍場界線,立處死刑,絕不寬貸。
波林勃洛克 司禮官,請讓我吻一吻我的君王的手,在他的御座之前屈膝致敬,因為毛勃雷跟我就像兩個朝聖的人立誓踏上漫長而艱苦的旅途,所以讓我們按照正式的禮節,各自向我們的親友們作一次溫情的告別吧。
司禮官 原告恭順地向陛下致敬,要求一吻御手,申達他告別的誠意。
理查王 (下座)我要親下御座,把他擁抱在我的懷裡。海瑞福德賢弟,你的動機既然是正直的,願你在這次莊嚴的戰鬥里獲得勝利!再會吧,我的親人;要是你今天灑下你的血液,我可以為你悲慟,可是不能代你報復殺身之仇。
波林勃洛克 啊!要是我被毛勃雷的槍尖所刺中,不要讓一隻高貴的眼睛為我浪擲一滴淚珠。正像猛鷹追逐一隻小鳥,我對毛勃雷抱著必勝的自信。我的親愛的王上,我向您告別了;別了,我的奧墨爾賢弟;雖然我要去和死亡搏鬥,可是我並沒有病,我還年輕力壯,愉快地呼吸著空氣。瞧!正像在英國的宴席上,最美味的佳肴總是放在最後,留給人們一個無限余甘的回憶;我最後才向你告別,啊,我的生命的創造者!您的青春的精神復活在我的心中,用雙重的巨力把我凌空舉起,攀取那高不可及的勝利;願您用祈禱加強我的甲冑的堅實,用祝福加強我的槍尖的鋒銳,讓它突入毛勃雷的蠟制的戰袍之內,借著您兒子的勇壯的行為,使約翰·岡特的名字閃耀出新的光彩。
岡特 上帝保佑你的義舉得勝!願你的動作像閃電一般敏捷,你的八倍威力的打擊,像驚人的雷霆一般降在你的惡毒的敵人的盔上;振起你的青春的精力,勇敢地活著吧。
波林勃洛克 願我無罪的靈魂和聖喬治幫助我得勝!(就座)
毛勃雷 (起立)不論上帝和造化給我安排下怎樣的命運,或生或死,我都是盡忠於理查王陛下的一個赤心正直的臣子。從來不曾有一個囚人用這樣奔放的熱情脫下他的縛身的鎖鏈,擁抱那無拘束的黃金的自由,像我的雀躍的靈魂一樣接受這一場跟我的敵人互決生死的鏖戰。最尊嚴的陛下和我的各位同僚,從我的嘴裡接受我的虔誠的祝福。像參加一場遊戲一般,我懷著輕快的心情挺身赴戰;正直者的胸襟永遠是坦蕩的。
理查王 再會,公爵。我看見正義和勇敢在你的眼睛裡閃耀。司禮官,傳令開始比武。(理查王及群臣各就原座)
司禮官 海瑞福德、蘭開斯特和德比的亨利,過來領你的槍;上帝保佑正義的人!
波林勃洛克 (起立)抱著像一座高塔一般堅強的信心,我應著「阿門」。
司禮官 (向一官吏)把這支槍送給諾福克公爵。
傳令官甲 這兒是海瑞福德、蘭開斯特和德比的亨利,站在上帝、他的君王和他自己的立場上,證明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是一個對上帝不敬、對君王不忠、對他不義的叛徒;倘使所控不實,他願意蒙上奸偽卑怯的惡名,永遠受世人唾罵。他要求諾福克公爵出場,接受他的挑戰。
傳令官乙 這兒站著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準備表白他自己的無罪,同時證明海瑞福德、蘭開斯特和德比的亨利是一個對上帝不敬、對君王不忠、對他不義的叛徒;倘使所言失實,他願意蒙上奸偽卑怯的惡名,永遠受世人唾罵。他勇敢地懷著滿腔熱望,等候著決鬥開始的信號。
司禮官 吹起來,喇叭;上前去,比武的人們。(吹戰鬥號)且慢,且慢,王上把他的御杖擲下來了。
理查王 叫他們脫下戰盔,放下長槍,各就原位。列位跟我退下去;在我向這兩個公爵宣布我的判決之前,再讓喇叭高聲吹響。(喇叭奏長花腔。向決鬥者)過來,傾聽我們會議的結果。因為我們的國土不應被它所滋養的人的血液所玷污;因為我們的眼睛痛恨同室操戈所造成的內部的裂痕;因為你們各人懷著凌雲的壯志,沖天的豪氣,造成各不相下的敵視和憎恨,把我們那像嬰兒一般熟睡著的和平從它的搖籃中驚醒;那戰鼓的喧聒的雷鳴,那喇叭的刺耳的嗥叫,那刀槍的憤怒的擊觸,也許會把美好的和平嚇退出我們安謐的疆界以外,使我們的街衢上橫流著我們自己親屬的血:所以我宣布將你們放逐出境。你,海瑞福德賢弟,必須在異國踏著流亡的征途,在十個夏天給我們的田地帶來豐收以前,不准歸返我們美好的國土,倘有故違,立處死刑。
波林勃洛克 謹遵您的旨意。我必須用這樣的思想安慰我自己,那在這兒給您溫暖的太陽,將要同樣照在我的身上;它的金色的光輝射耀著您的王冠,也會用光明的希望渲染我的流亡歲月。
理查王 諾福克,你所得到的是一個更嚴重的處分,雖然我很不願意向你宣布這樣的判決:狡獪而遲緩的光陰不能決定你的無期放逐的終限;「永遠不准回來」,這一句絕望的話,就是我對你所下的宣告;倘有故違,立處死刑。
毛勃雷 一個嚴重的判決,我的無上尊嚴的陛下;從陛下的嘴裡發出這樣的宣告,是全然出於意外的;陛下要是顧念我過去的微勞,不應該把這樣的處分加在我的身上,使我遠竄四荒,和野人頑民呼吸著同一的空氣。現在我必須放棄我在這四十年來所學習的語言,我的本國的英語;現在我的舌頭對我一無用處,正像一張無弦的古琴,或是一具被密封在匣子裡的優美樂器,或者匣子雖然開著,但是放在一個不諳音律者的手裡。您已經把我的舌頭幽禁在我的嘴裡,讓我的牙齒和嘴唇成為兩道閘門,使冥頑不靈的愚昧做我的獄卒。我太大了,不能重新做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孩;我的學童的年齡早已被我蹉跎過去。您現在禁止我的舌頭說它故國的語言,這樣的判決豈不等於是絞殺語言的死刑嗎?
理查王 悲傷對於你無濟於事;判決已下,叫苦也太遲了。
毛勃雷 那麼我就這樣離開我的故國的光明,在無窮的黑夜的陰影里棲身吧。(欲退)
理查王 回來,你們必須再宣一次誓。把你們被放逐的手按在我的御劍之上,雖然你們對我應盡的忠誠已經隨著你們自己同時被放逐,可是你們必須憑著你們對上帝的信心,立誓遵守我所要向你們提出的誓約。願真理和上帝保佑你們!你們永遠不准在放逐期中,接受彼此的友誼;永遠不准互相見面;永遠不准暗通聲氣,或是蠲除你們在國內時的嫌怨,言歸於好;永遠不准同謀不軌,企圖危害我、我的政權、我的臣民或是我的國土。
波林勃洛克 我宣誓遵守這一切。
毛勃雷 我也同樣宣誓遵守。
波林勃洛克 諾福克,我認定你是我的敵人;要是王上允許我們,我們兩人中,一人的靈魂這時候早已飄蕩於太虛之中,從我們這肉體的脆弱的墳墓里被放逐出來,正像現在我們的肉體被放逐出這國境之外一樣了。趁著你還沒有逃出祖國的領土,趕快承認你的奸謀吧;因為你將要走一段遼遠的路程,不要讓一個罪惡的靈魂的重擔沿途拖累著你。
毛勃雷 不,波林勃洛克,要是我曾經起過叛逆的二心,願我的名字從生命的冊籍上註銷;願我從天堂被放逐,正像從我的祖國被放逐一樣!可是上帝、你、我,都知道你是一個什麼貨色;我怕轉眼之間,王上就要自悔他的失著了。再會,我的陛下。現在我絕不會迷路;除了回到英國以外,全世界都是我的去處。(下)
理查王 叔父,從您晶瑩的淚珠里,我可以看到您的悲痛的心;您的愁慘的容顏,已經從他放逐的期限中減去四年的時間了。(向波林勃洛克)度過了六個寒冬,你就在祖國的歡迎聲中回來吧。
波林勃洛克 一句短短的言語裡,藏著一段多麼悠長的時間!四個沉滯的冬天,四個輕狂的春天,都在一言之間化為烏有:這就是君王的綸音。
岡特 感謝陛下的洪恩,為了我的緣故,縮短我的兒子四年放逐的期限;可是這種額外的寬典,並不能使我沾到什麼利益,因為在他六年放逐的歲月尚未完畢之前,我這一盞油干焰冷的燈,早已在無邊的黑夜裡熄滅,我這徑寸的殘燭早已燒盡,盲目的死亡再也不讓我看見我的兒子了。
理查王 啊,叔父,你還能活許多年哩。
岡特 可是,王上,您不能賜給我一分鐘的壽命。您可以假手陰沉的悲哀縮短我的晝夜,可是不能多借我一個清晨;您可以幫助時間刻畫我額上的皺紋,可是不能中止它的行程,把我的青春留住;您的一言可以致我於死,可是一死之後,您的整個的王國都買不回我的呼吸。
理查王 您的兒子是在鄭重的考慮之下被判放逐的,您自己也曾表示同意;那時為什麼您對我們的判決唯命是聽呢?
岡特 美味的食物往往不宜於消化。您要求我站到法官的立場上發言,可是我寧願您命令我用一個父親的身份為他的兒子辯護。啊!假如他是一個不相識的人,不是我的孩子,我就可以用更溫和的語調設法減輕他的罪狀;可是因為避免徇私偏袒的指責,我卻宣判了我自己的死刑。唉!當時我希望你們中間有人會說,我把自己的兒子宣判放逐,未免太狠心了;可是你們卻同意了我的違心之言,使我違反我的本意,給我自己這樣重大的傷害。
理查王 賢弟,再會吧;叔父,你也不必留戀了。我判決他六年的放逐,他必須立刻就走。(喇叭奏花腔。理查王及扈從等下)
奧墨爾 哥哥,再會吧;雖然不能相見,請你常通書信,讓我們知道你在何處安身。
司禮官 大人,我並不向您道別,因為我要和您並轡同行,一直送您到陸地的盡頭。
岡特 啊!你為什麼緘口無言,不向你的親友們說一句答謝的話?
波林勃洛克 我的舌頭只能大肆傾吐我心頭的悲哀,我已經沒有話可以向你們表示我的離懷。
岡特 你的悲哀不過是暫時的離別。
波林勃洛克 離別了歡樂,剩下的只有悲哀。
岡特 六個冬天算得什麼?它們很快就會過去。
波林勃洛克 對於歡樂中的人們,六年是一段短促的時間;可是悲哀使人度日如年。
岡特 就當它是一次陶情的遊歷吧。
波林勃洛克 要是我用這種謬誤欺騙自己,我的心將要因此而嘆息,因為它知道這明明是一次強制的放逐。
岡特 你的征途的憂鬱將要襯托出你的還鄉的快樂,正像箔片烘顯出寶石的光輝一樣。
波林勃洛克 不,每一個沉重的步伐,不過使我記起我已經多麼迢遙地遠離了我所珍愛的一切。難道我必須在異邦忍受學徒的辛苦,當我最後期滿的時候,除了給悲哀做過短工之外,再沒有什麼別的可以向人誇耀?
岡特 凡是日月所照臨的所在,在一個智慧的人看來都是安身的樂土。你應該用這樣的思想寬解你的厄運;什麼都比不上厄運更能磨鍊人的德行。不要以為國王放逐了你,你應該設想你自己放逐了國王。越是缺少擔負悲哀的勇氣,悲哀壓在心頭越是沉重。去吧,就算這一次是我叫你出去追尋榮譽,不是國王把你放逐;或者你可以假想噬人的疫癘瀰漫在我們的空氣之中,你是要逃到一個健康的國土裡去。凡是你的靈魂所珍重寶愛的事物,你應該想像它們是在你的未來的前途中,不是在你離開的故土上;想像鳴鳥在為你奏著音樂,芳草為你鋪起地毯,鮮花是向你巧笑的美人,你的每一步都是愉快的舞蹈;誰要是能夠把悲哀一笑置之,悲哀也會減弱它咬人的力量。
波林勃洛克 啊!誰能把一團火握在手裡,想像他是在寒冷的高加索群山之上?或者空想著一席美味的盛宴,滿足他的久餓的枵腹?或者赤身在嚴冬的冰雪裡打滾,想像盛暑的驕陽正在當空烤炙?啊,不!美滿的想像不過使人格外感到命運的殘酷。當悲哀的利齒只管咬人,卻不能挖出病瘡的時候,傷口的腐爛疼痛最難忍受。
岡特 來,來,我的兒,讓我送你上路。要是我也像你一樣年輕,處在和你同樣的地位,我是不願留在這兒的。
波林勃洛克 那麼英國的大地,再會吧;我的母親,我的保姆,我現在還在您的懷抱之中,可是從此刻起,我要和您分別了!無論我在何處流浪,至少可以這樣自誇:雖然被祖國所放逐,我還是一個純正的英國人。(同下)
第四場
倫敦。國王堡中一室
理查王、巴各特及格林自一門上;奧墨爾自另一門上。
理查王 我早就看明白了。奧墨爾賢弟,你把高傲的海瑞福德送到什麼地方?
奧墨爾 我把高傲的海瑞福德——要是陛下喜歡這樣叫他的話——送上了最近的一條大路,就和他分手了。
理查王 說,你們流了多少臨別的眼淚?
奧墨爾 說老實話,我是流不出什麼眼淚來的;只有向我們迎面狂吹的東北風,偶或刺激我們的眼膜,逼出一兩滴無心之淚,點綴我們漠然的離別。
理查王 你跟我那位好兄弟分別的時候,他說了些什麼話?
奧墨爾 他向我說「再會」。我因為不願讓我的舌頭褻瀆了這兩個字眼兒,故意裝出悲不自勝,仿佛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迴避了我的答覆。嘿,要是「再會」這兩個字有延長時間的魔力,可以增加他的短期放逐的年限,那麼我一定不會吝惜向他說千百聲的「再會」;可是既然它沒有這樣的力量,我也不願為他浪費我的唇舌。
理查王 賢弟,他是我們同祖的兄弟,可是當他放逐的生涯終結的時候,我們這一位親人究竟能不能回來重見他的朋友,還是一個大大的疑問。我自己和這兒的布希、巴各特、格林三人,都曾注意到他向平民怎樣殷勤獻媚,用謙卑而親昵的禮貌竭力博取他們的歡心;他會向下賤的奴隸浪費他的敬禮,用詭詐的微笑和一副身處厄境毫無怨言的神氣取悅窮苦的工匠。簡直像要把他們的思慕之情一起帶走。他會向一個叫賣牡蠣的女郎脫帽;兩個運酒的車夫向他說了一聲上帝保佑他,他就向他們彎腰答禮,說,「謝謝,我的同胞,我的親愛的朋友們」,好像我治下的英國已經操在他的手裡,他是我的臣民所仰望的未來的君王一樣。
格林 好,他已經去了,我們也不必再想起這種事情。現在我們必須設法平定愛爾蘭的叛亂;事不宜遲,陛下,否則坐延時日,徒然給叛徒們發展勢力的機會,對於陛下便是一個莫大的威脅。
理查王 這一次我要御駕親征。我們的金庫因為維持這一個宮廷的浩大支出和巨量的賞賚,已經不大充裕,所以不得不找人包收王家的租稅,靠他們預交的款項補充這次出征的費用。要是再有不敷的話,我可以給我留在國內的攝政者幾道空白的詔敕,只要知道什麼人有錢,就可以命令他們捐獻巨額的金錢,接濟我的所需:因為我現在必須立刻動身到愛爾蘭去。
布希上。
理查王 布希,什麼消息?
布希 陛下,岡特的老約翰突患重病,剛才差過急使來請求陛下去見他一面。
理查王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布希 在伊里別邸。
理查王 上帝啊,但願他的醫生們把他早早送下墳墓!他的金庫里收藏的貨色足以使我那些出征愛爾蘭的兵士們一個個披上簇新的戰袍。來,各位,讓我們大家去瞧瞧他;求上帝使我們去得儘快,到得太遲。
眾人 阿門!(同下)
第二幕
第一場
倫敦。伊里別邸中一室
岡特臥於榻上,約克公爵及餘人等旁立。
岡特 國王會不會來,好讓我對他的少年浮薄吐露我最後的忠告?
約克 不要煩擾你自己,省些說話的力氣吧,他的耳朵是聽不見忠告的。
岡特 啊!可是人家說,一個人的臨死遺言,就像深沉的音樂一般,有一種自然吸引注意的力量;到了奄奄一息的時候,他的話絕不會白費,因為真理往往是在痛苦呻吟中說出來的。一個從此以後不再說話的人,他的意見總是比那些少年浮華之徒的甘言巧辯更能被人聽取。正像垂暮的斜陽、曲終的余奏和最後一口啜下的美酒留給人們最溫馨的回憶一樣,一個人的結局也總是比他生前的一切格外受人注目。雖然理查對於我生前的諫勸充耳不聞,我的垂死的哀音也許可以驚醒他的聾聵。
約克 不,他的耳朵已經被一片歌功頌德之聲塞住了。他愛聽的是淫靡的詩句和豪奢的義大利流行些什麼時尚的消息,它的一舉一動,我們這落後的效顰的國家總是亦步亦趨地追隨模仿。這世上哪一種浮華的習氣,不管它是多麼惡劣,只要是新近產生的,不是都很快地就傳進了他的耳中?當理性的顧慮全然為倔強的意志所蔑棄的時候,一切忠告都等於白說。不要指導那一意孤行的人;你現在呼吸都感到乏力,何必苦苦地浪費你的唇舌。
岡特 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新獲到靈感的先知,在臨死之際,這樣預言出他的命運:他的輕躁狂暴的亂行絕不能持久,因為火勢越是猛烈,越容易頃刻燒盡;綿綿的微雨可以落個不斷,傾盆的陣雨片刻就會停止;策馬飛馳的人,很快就覺得精疲力竭;狼吞虎咽,難保食物不會哽住喉嚨;輕浮的虛榮是一個不知饜足的饕餮者,它在吞噬一切之後,最終必然犧牲在自己的貪慾之下。這一個君王們的御座,這一個統於一尊的島嶼,這一片莊嚴的大地,這一個戰神的別邸,這一個新的伊甸——地上的天堂,這一個造化女神為了防禦毒害和戰禍的侵入而為她自己造下的堡壘,這一個英雄豪傑的誕生之地,這一個小小的世界,這一個鑲嵌在銀色的海水之中的寶石(那海水就像是一堵圍牆,或是一道沿屋的壕溝,杜絕了別國的覬覦),這一個幸福的國土,這一個英格蘭,這一個保姆,這一個繁育著明君賢主的母體(他們的誕生為世人所注目,他們仗義衛道的功業遠震寰宇),這一個像救世主的聖墓一樣馳名、孕育著這許多偉大靈魂的國土,這一個聲譽傳遍世界、親愛又親愛的國土,現在卻像一幢房屋、一塊田地一般出租了——我要在垂死之際,宣布這樣的事實。英格蘭,它的周遭是為洶湧的怒濤所包圍著的,它的岩石的崖岸擊退海神的進攻,現在卻籠罩在恥辱、墨黑的污點和卑劣的契約之中;那一向征服別人的英格蘭,現在已經可恥地征服了它自己。啊!要是這恥辱能夠隨著我的生命同時消失,我的死該是何等幸福!
理查王與王后、奧墨爾、布希、格林、巴各特、洛斯及威羅比同上。
約克 國王來了;他是個年少氣盛之人,你要對他溫和一些,因為激怒了一匹血氣方剛的小馬,它的野性將更加難於馴服。
王后 我的叔父蘭開斯特貴體怎樣?
理查王 你好,衰老而憔悴的岡特怎麼樣啦?
岡特 啊!那幾個字加在我的身上多麼合適;衰老而憔悴的岡特,真的,我是因為衰老而憔悴了。悲哀在我的心中守著長期的齋戒,斷絕肉食的人怎麼能不憔悴?為了酣睡的英格蘭,我已經長久不眠,不眠是會使人消瘦而憔悴的。望著兒女們的容顏,是做父親的人們最大的快慰,我卻享不到這樣的滿足;你隔絕了我們父子的親誼,所以我才會這樣憔悴。我這憔悴的一身不久就要進入墳墓,讓那空空的洞穴來收拾我這一堆枯骨吧。
理查王 病人也會這樣長篇大論嗎?
岡特 不,一個人在困苦之中只會揶揄自己而已;因為我的名字似乎為你所嫉視,所以,偉大的君王,為了奉承你的緣故,我才做這樣的自嘲。
理查王 臨死的人應該奉承活著的人嗎?
岡特 不,不,活著的人奉承臨死的人。
理查王 你現在快要死了,你說你奉承我。
岡特 啊,不!雖然我比你病重,但你才是將死的人。
理查王 我很健康,我在呼吸,我看見你病在垂危。
岡特 那造下我來的上帝知道我看見你的病症多麼險惡。我的眼力雖然因久病而衰弱,但我看得出你已走上邪途。你負著你的重創的名聲躺在你的國土之上,你的國土就是你的畢命的臥床;像一個過分粗心的病人,你把你那仰蒙聖恩膏沐的身體交給那些最初傷害你的庸醫診治;在你那僅堪覆頂的王冠之內,坐著一千個諂媚的佞人,他們憑藉這小小的範圍,侵蝕著你的廣大的國土。啊!要是你的祖父能夠預先看到他的孫兒將要怎樣摧殘他的骨肉,他一定會早早把你廢黜,免得恥辱降臨到你的身上,可是現在恥辱已經占領了你,你的王冠將要喪失在你自己的手裡。嘿,侄兒,即使你是全世界的統治者,出租這一塊國土也是一件可羞的事;可是只有這一塊國土是你所享有的世界,這樣的行為不是羞上加羞嗎?你現在是英格蘭的地主,不是它的國王;你在法律上的地位是一個必須受法律約束的奴隸,而且——
理查王 而且你是一個瘋狂糊塗的呆子,依仗你疾病的特權,膽敢用你冷酷的譏諷罵得我面無人色。憑著我的王座的尊嚴起誓,倘不是因為你是偉大的愛德華的兒子的兄弟,你這一條不知忌憚的舌頭將要使你的頭顱從你那目無君主的肩頭落下。
岡特 啊!不要饒恕我,我的哥哥愛德華的兒子;不要因為我是他父親愛德華的兒子的緣故而饒恕我。像那啄飲母體血液的鵜鶘[29]一般,你已經痛飲過愛德華的血;我的兄弟葛羅斯特是個忠厚誠實的好人——願他在天上和那些有福的靈魂同享極樂!——他就是一個前例,證明你對於濺灑愛德華的血是毫無顧恤的。幫著我的疾病殺害我吧;願你的殘忍像無情的衰老一般,快快摘下這一朵久已凋萎的枯花。願你在你的恥辱中生存,可是不要讓恥辱和你同歸於盡!願我的言語永遠使你的靈魂痛苦!把我搬到床上去,然後再把我送下墳墓;享受著愛和榮譽的人,才會感到生存的樂趣。(侍從等抬岡特下)
理查王 讓那些年老而滿腹牢騷的人去死吧;你正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是只配待在墳墓里。
約克 請陛下原諒他的年邁有病,出言不遜;憑著我的生命發誓,他愛您就像他的兒子海瑞福德公爵亨利一樣,要是他在這兒的話。
理查王 不錯,你說得對;海瑞福德愛我,他也愛我;他們怎樣愛我,我也怎樣愛他們。讓一切就這樣安排著吧。
諾森伯蘭上。
諾森伯蘭 陛下,年老的岡特向您致意。
理查王 他怎麼說?
諾森伯蘭 不,一句話都沒有;他的話已經說完了。他的舌頭現在是一具無弦的樂器,年老的蘭開斯特已經消耗了他的言語、生命和一切。
約克 願約克也追隨在他的後面同歸毀滅!死雖然是苦事,卻可以結束人生的慘痛。
理查王 最成熟的果子最先落地,他正是這樣;他的壽命已盡,我們卻還必須繼續我們的旅程。別的話不必多說了。現在,讓我們討論討論愛爾蘭的戰事。我們必須掃蕩那些粗暴蓬髮的愛爾蘭步兵,他們像毒蛇猛獸一般,所到之處,除了他們自己以外,誰也沒有生存的權利。因為這一次戰事規模巨大,需要大筆費用,為了補助我們的軍需起見,我決定沒收我的叔父岡特生前所有的一切金銀、錢幣、收益和動產。
約克 我應該忍耐到什麼時候呢?啊!恭順的臣道將要使我容忍不義的亂行到什麼限度呢?葛羅斯特的被殺,海瑞福德的被逐,岡特的受責,國內人心的怨憤,可憐的波林勃洛克在婚事上遭到的阻撓,我自己身受的恥辱,這些都不曾使我鎮靜的臉上勃然變色,或者當著我的君王的面皺過一回眉頭。我是高貴的愛德華的最小的兒子,你的父親威爾斯親王是我的長兄,在戰場上他比雄獅還兇猛,在和平的時候他比羔羊還溫柔。他的面貌遺傳給了你,因為他在你這樣的年紀,正和你一般模樣;可是當他發怒的時候,他是向法國人而不是向自己人;他的高貴的手付出了代價,可總是取回重大的收穫,他卻沒有把他父親手裡掙下的產業供他自己揮霍;他也沒有濺灑過自己人的血,他的手上只染著他的仇人的血跡。啊,理查!約克太傷心了,否則他絕不會作這樣的比較的。
理查王 嗨,叔父,這是怎麼一回事?
約克 啊!陛下,您願意原諒我就原諒我,如果不願意我也不希望得到您的寬恕。您要把被放逐的海瑞福德的產業和權利抓在您自己的手裡嗎?岡特死了,海瑞福德不是還活著嗎?岡特不是一個正直的父親,亨利不是一個忠誠的兒子嗎?那樣一位父親不應該有一個後嗣嗎?他的後嗣不是一個克紹家聲的令子嗎?剝奪了海瑞福德的權利,就是破壞傳統的正常的慣例;明天可以不必跟在今天的後面,你也不必是你自己,因為倘不是按著父子祖孫世世相傳的合法的王統,您怎麼會成為一個國王?當著上帝的面,我要說這樣的話——願上帝使我的話不致成為事實!——要是您用非法的手段,攫奪了海瑞福德的權利,從他的法定代理人那兒奪取了他的產權證書,要求全部產業的移讓,把他的善意的敬禮蔑棄不顧,您將要招引一千種危險到您的頭上,失去一千顆愛戴的赤心,我的溫和的耐性受到了刺激,使我想起一個忠心的臣子所不該想到的念頭。
理查王 隨你怎樣想吧,我還是要沒收他的金銀財物和土地。
約克 那麼我只好暫時告退;陛下,再會吧。誰也不知道什麼事情將會發生,可是我們可以預料到,不取正道,絕不會有好的結果。(下)
理查王 去,布希,立刻去找威爾特郡伯爵,叫他到伊里別邸來見我,幫我處理這件事情。明天我們就要到愛爾蘭去,再不能耽擱了。我把我的叔父約克封為英格蘭總督,代我攝理國內政務;因為他為人公正,一向對我很忠心。來,我的王后,明天我們必須分別了;快樂些吧,因為供我們留戀的時間已經十分短促。(喇叭奏花腔。理查王、王后、布希、奧墨爾、格林、巴各特等同下)
諾森伯蘭 各位大人,蘭開斯特公爵就這樣死了。
洛斯 不,蘭開斯特公爵還沒有死,因為現在他的兒子應該承襲爵位。
威羅比 他所承襲的不過是一個空洞的名號,毫無實際的收益。
諾森伯蘭 要是世上還有公道,他應該名利兼收。
洛斯 我的心快要脹破了;可是我寧願讓它在沉默中爆裂,也不讓一條沒遮攔的舌頭泄漏它的秘密。
諾森伯蘭 不,把你的心事說出來吧;誰要是把你的話轉告別人,使你受到不利,願他的舌頭連根爛掉!
威羅比 你要說的話是和海瑞福德公爵有關的嗎?如果是的話,放膽說吧,朋友,我的耳朵急於要聽聽對於他有利的消息呢。
洛斯 除了因為他的世襲財產橫遭侵占我對他表示同情以外,我一點兒不能給他什麼幫助。
諾森伯蘭 在上帝的面前發誓,像他這樣一位尊貴的王孫,必須忍受這樣的屈辱,真是一件可嘆的事;而且在這墮落的國土裡,還有許多血統高貴的人都遭過類似的命運。國王已經不是他自己,完全被一群諂媚的小人所愚弄;要是他們對我們中間無論哪一個人有一些嫌怨,只要說幾句壞話,國王就會對我們、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子女和繼承者嚴加究辦。
洛斯 平民們因為他苛征暴斂,已經全然對他失去好感;貴族們因為他睚眥必報,也已經全然對他心懷不滿。
威羅比 每天都有新的苛稅設計出來,什麼空頭券、德政稅,我也說不清這許多;可是憑著上帝的名義,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呢?
諾森伯蘭 戰爭並沒有消耗他的資財,因為他並沒有正式上過戰場,卻用卑劣的妥協手段,把他祖先一刀一槍換來的產業輕易斷送。他在和平時的消耗,比他祖先在戰時的消耗更大。
洛斯 威爾特郡伯爵已經奉命包收王家的租稅了。
威羅比 國王已經破產了,像一個破落的平民一樣。
諾森伯蘭 他的行為已經造成了民怨沸騰、人心瓦解的局面。
洛斯 雖然捐稅這樣繁重,他這次出征愛爾蘭還是缺少軍費,一定要劫奪這位被放逐的公爵,拿來救他的燃眉之急。
諾森伯蘭 他的同宗的兄弟;好一個下流的昏君!可是,各位大人,我們聽見這一場可怕的暴風雨在空中歌唱,卻不去找一個藏身的所在;我們看見逆風打著我們的帆篷,卻不知道收帆轉舵,只是袖手不動,坐待著覆舟的慘禍。
洛斯 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們必遭覆亡的命運;因為我們容忍這一種禍根亂源而不加糾正,這樣的危險現在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了。
諾森伯蘭 那倒未必;即使從死亡的空洞的眼穴里,我也可以望見生命;可是我不敢說我們的好消息何時才會到來。
威羅比 啊,讓我們共有你的思想,正像你共有著我們的思想一樣。
洛斯 放心說吧,諾森伯蘭。我們三人就像你自己一樣;你告訴了我們,等於把你自己的思想藏在你自己的心裡;所以你儘管大膽說好了。
諾森伯蘭 那麼你們聽著:我從勃朗港,布列塔尼的一個海灣那裡得到消息,說是海瑞福德公爵亨利,最近和愛克塞特公爵決裂的雷諾德·考勃漢勳爵、他的兄弟前任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馬斯·歐平漢爵士、約翰·蘭斯登爵士、約翰·諾勃雷爵士、羅伯特·華特登爵士、弗蘭西斯·夸因特,他們率領著所部人眾,由布列塔尼公爵供給巨船八艘,戰士三千,向這兒迅速開進,準備在短時間內登陸我們北方的海岸。他們有心等候國王到愛爾蘭去了,然後伺隙進犯,否則也許這時候早已登陸了。要是我們決心擺脫奴隸的桎梏,用新的羽毛補葺我們祖國殘破的肢翼,把受污的王冠從當鋪里贖出,拭去那遮掩我們御杖上的金光的塵埃,使莊嚴的王座恢復它舊日的光榮,那麼趕快跟我到雷文斯泊去吧;可是你們倘若缺少這樣的勇氣,那麼還是留下來,保守著這一個秘密,讓我一個人前去。
洛斯 上馬!上馬!叫那些膽小怕事的人猶豫去吧。
威羅比 把我的馬牽出來,我要第一個到達那裡。(同下)
第二場
同前。宮中一室
王后、布希及巴各特上。
布希 娘娘,您傷心過度了。您跟王上分別的時候,您不是答應他您一定高高興興的,不讓沉重的憂鬱摧殘您的生命嗎?
王后 為了叫王上高興,我才說這樣的話,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叫我自己高興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歡迎像「悲哀」這樣的一位客人,除了因為我已經跟我的親愛的理查告別;可是我仿佛覺得有一種尚未產生的不幸,已經在命運的母胎里成熟,正在向我逼近,我的靈魂因為一種並不存在的幻影而戰慄;不僅是為了跟我的君王離別,才勾起了我心底的悲哀。
布希 每一個悲哀的本體都有二十個影子,它們的形狀都和悲哀本身一樣,但它們並沒有實際的存在;因為鍍著一層淚液的愁人之眼,往往會把一件整個的東西化成無數的形象。就像凹凸鏡一般,從正面望去,只見一片模糊,從側面觀看,卻可以辨別形狀;娘娘因為把這次和王上分別的事情看偏了,所以才會感到超乎離別之上的悲哀,其實從正面看去,它只不過是一些並不存在的幻影。所以,大賢大德的娘娘,不要因為離別以外的事情而悲哀;您其實沒看到什麼,即使看到了,那也只是悲哀的眼中的虛偽的影子,它往往把想像誤為真實而浪擲它的眼淚。
王后 也許是這樣,可是我的內在的靈魂使我相信它並不是這麼一回事。無論如何,我不能不悲哀;我的悲哀是如此沉重,即使在我努力想一無所思的時候,空虛的重壓也會使我透不過氣來。
布希 那不過是一種意念罷了,娘娘。
王后 絕不是什麼意念;意念往往會從某種悲哀中產生;我的確不是這樣,因為我的悲哀是憑空而來的,也許我空虛的悲哀有實際的根據,等時間到了就會傳遞給我;誰也不知道它的性質,我也不能給它一個名字;它是一種無名的悲哀。
格林上。
格林 上帝保佑陛下!兩位朋友,你們都好。我希望王上還沒有上船到愛爾蘭去。
王后 你為什麼這樣希望?我們應該希望他快一點兒去,因為他這次遠征的計劃,必須迅速進行,才有勝利的希望;你為什麼希望他還沒有上船呢?
格林 因為他是我們的希望,我們希望他撤回他的軍隊,以此挫敗另一個敵人的希望,那敵人已經憑藉強大的實力,踏上我們的國土,被放逐的波林勃洛克已經回國,帶著大隊人馬,安然到達雷文斯泊了。
王后 上帝不允許有這樣的事!
格林 啊!娘娘,可這是千真萬確的。更壞的是諾森伯蘭伯爵和他的兒子,少年的亨利·潘西·霍茨波,還有洛斯、波蒙德、威羅比這一批勳爵們,帶著他們勢力強大的朋友,全都投奔到他的麾下去了。
王后 你們為什麼不宣布諾森伯蘭和那些逆黨的叛國的罪名?
格林 我們已經這樣宣布了;華斯特伯爵聽見這消息,就折斷他的指揮杖,辭去內府總管的職位,所有內廷的僕役都跟著他一起投奔波林勃洛克去了。
王后 格林,你是我的悲哀的助產婦,而波林勃洛克卻是我的憂鬱的可怕後嗣,現在我的靈魂已經產出了她的怪胎,我,一個臨盆不久的喘息的產婦,已經把悲哀和悲哀聯結,憂愁和憂愁糅合了。
布希 不要絕望,娘娘。
王后 誰阻止得了我?我要絕望,我要和欺人的希望為敵;他是一個佞人,一個食客;當死神將要溫柔地替人解除生命的羈絆的時候,虛偽的希望卻拉住他的手,使人在困苦之中苟延殘喘。
約克上。
格林 約克公爵來了。
王后 他的年老的頸上掛著戰爭的標記;啊!他滿臉都是心事!叔父,為了上帝的緣故,說幾句叫人安心的話吧。
約克 要是我說那樣的話,那就是言不由衷。安慰是在天上,我們都是地上的人,除了憂愁、困苦和悲哀以外,這世間再沒有其他的事物存在。你的丈夫到遠處去保全他的疆土,別人卻走進他的家裡來打劫他的財產,留下我這年邁衰弱、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的老頭兒替他支撐門戶。像一個過度醉飽的人,現在到了他感到胸腹作嘔的時候;現在他可以試試那些經常向他獻媚的朋友是不是真心對待他了。
一僕人上。
僕人 爵爺,我還沒有到家,公子已經去了。
約克 他去了?噯喲,好!大家各奔前程吧!貴族們都出逃了,平民們都抱著冷淡的態度,我怕他們會幫著海瑞福德作亂。喂,你到普拉希去替我問候我的嫂子葛羅斯特夫人,請她立刻給我送來一千鎊錢。這指環你拿去作為憑證。
僕人 爵爺,我忘記告訴您,今天我經過那裡的時候,曾經進去探望過;可是說下去一定會叫您聽了傷心。
約克 什麼事,小子?
僕人 在我進去的一小時以前,公爵夫人已經死了。
約克 慈悲的上帝!怎樣一陣悲哀的狂潮,接連不斷地向這不幸的國土衝來!我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事;我真希望上帝讓國王把我的頭跟我的哥哥的頭同時砍去,只要他殺我不是因為我有什麼不忠之心。什麼!沒有急使派到愛爾蘭去嗎?我們應該怎樣處置這些戰費?來,嫂子——恕我,我應該說侄婦。去,小子,你到家裡去,準備幾輛車子,把那裡所有的甲冑一起裝來。(僕人下)列位朋友,你們願意不願意去徵集一些兵士?我實在不知道怎樣料理這些像一堆亂麻一般丟在我手裡的事務。兩方面都是我的親族:一個是我的君王,按照我的盟誓和我的天職,我都應該盡力保衛他;那一個也是我的同宗的侄兒,他被國王所虧待,按照我的天良和我的親屬之誼,我也應該替他主持公道。好,我們總要想個辦法。來,侄婦,我要先把你安頓好了。列位朋友,你們去把兵士徵集起來,立刻到勃克雷的城堡里跟我相會。我應該再到普拉希去一趟,可是沒有時間了。一切全是一團糟,什麼事情都弄得七顛八倒。(約克公爵及王后下)
布希 派到愛爾蘭去探聽消息的使者,一路上有順風照顧他們,可是誰也不見回來。叫我們徵募一支可以和敵人抗衡的軍隊是全然不可能的事。
格林 而且我們跟王上的關係這樣密切,格外容易引起那些對王上不滿的人的仇視。
巴各特 那就是這班反覆成性的平民群眾;他們的愛是在他們的錢袋裡的,誰倒空了他們的錢袋,就等於把惡毒的仇恨注滿在他們的胸膛里。
布希 所以國王才受到一般人的指斥。
巴各特 要是他們有判罪的權力,那麼我們也免不了同樣的罪名,因為我們一向和王上十分親密。
格林 好,我要立刻到勃列斯托爾堡去躲避躲避;威爾特郡伯爵已經先到那裡了。
布希 我也跟你同去吧;因為懷恨的民眾除了像惡狗一般把我們撕成碎塊以外,是不會給我們什麼好處的。你也願意跟我們同去嗎?
巴各特 不,我要到愛爾蘭見王上去。再會吧;要是心靈的預感並非虛妄,那麼我們三人在這兒分手以後,恐怕後會無期了。
布希 這要看約克能不能打退波林勃洛克了。
格林 唉,可憐的公爵!他所擔負的工作簡直是數沙飲海;一個人在他旁邊作戰,就有一千個人轉身逃走。再會吧,我們從此永別了。
布希 呃,也許我們還有相見的一天。
巴各特 我怕是不會的了。(各下)
第三場
葛羅斯特郡的原野
波林勃洛克及諾森伯蘭率軍隊上。
波林勃洛克 伯爵,到勃克雷還有多少路?
諾森伯蘭 不瞞您說,殿下,我在這兒葛羅斯特郡全然是一個陌生人;這些高峻的荒山和崎嶇不平的道路,使我們的途程顯得格外悠長而累人;幸虧一路上飽聆著您的清言妙語,使我津津有味,樂而忘倦。我想到洛斯和威羅比兩人從雷文斯泊到考茨華德去,缺少了像殿下您這樣一位同行的良伴,他們的路途該是多麼令人厭倦;但是他們可以用這樣的希望安慰自己,他們不久就可以享受到我現在所享受的幸福;希望中的快樂是不下於實際享受的快樂的,憑著這樣的希望,這兩位辛苦的貴人可以忘記他們道路的迢遙,正像我因為追隨您的左右而不知疲勞一樣。
波林勃洛克 你太會講話,未免把我的價值過分抬高了。可是誰來啦?
亨利·潘西上。
諾森伯蘭 那是我的小兒亨利·潘西,我的兄弟華斯特叫他來的,雖然我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亨利,你的叔父好嗎?
亨利·潘西 父親,我正要向您問訊他的安好呢。
諾森伯蘭 怎麼,他不在王后那兒嗎?
亨利·潘西 不,父親,他已經離開宮廷,折斷他的指揮杖,把王室的僕人都遣散了。
諾森伯蘭 他為什麼這樣做呢?我最近一次跟他談話的時候,他並沒有這樣的決心。
亨利·潘西 他是因為聽見他們宣布您是叛徒,所以才氣憤離職的。可是,父親,他已經到雷文斯泊,向海瑞福德公爵投誠去了;他叫我路過勃克雷,探聽約克公爵在那邊徵集了多少軍力,然後再到雷文斯泊去。
諾森伯蘭 孩子,你忘記海瑞福德公爵了嗎?
亨利·潘西 不,父親;我的記憶中要是不曾有過他的印象,那就說不上忘記了;因為我生平都還沒有見過他一面。
諾森伯蘭 那麼現在你可以認識認識他:這位就是公爵。
亨利·潘西 殿下,我向您掬獻我的忠誠;現在我還只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可是歲月的磨鍊將會使我對您盡更大的勞力。
波林勃洛克 謝謝你,善良的潘西。相信我吧,我所唯一引為驕傲的事,就是我有一個不忘友情的靈魂;要是我借著你們善意的協助而安享富貴,我決不會辜負你們的盛情。我的心訂下這樣的盟約,我的手向你們作鄭重的保證。
諾森伯蘭 這兒到勃克雷還有多遠?善良的老約克帶領他的戰士在那裡有什麼活動?
亨利·潘西 那兒有一片樹林的所在就是城堡,照我所探聽到的,堡中一共有三百兵士;約克、勃克雷和西摩這幾位勳爵都在裡邊,此外就沒有什麼有名望的人了。
洛斯及威羅比上。
諾森伯蘭 這兒來的是洛斯勳爵和威羅比勳爵,他們因為急著趕路,馬不停蹄,跑得滿臉通紅,連臉上的血管都暴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