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二世 Richard II2

2024-10-10 21:12:31 作者: (英)莎士比亞

  波林勃洛克 歡迎,兩位勳爵。我知道你們一片忠愛之心,追逐著一個亡命的叛徒。我現在所有的財富,不過是空言的感謝;等我囊橐充實以後,你們的好意和勞力將會得到它們的酬報。

  洛斯 能夠看見殿下的尊顏,已經是我們莫大的幸運了。

  威羅比 親得謦欬,足以抵償我們的勞苦而有餘。

  波林勃洛克 感謝是窮人唯一的資本,在我幼稚的命運成熟以前,我只能用感謝充當慷慨的賜贈。又是誰來啦?

  勃克雷上。

  諾森伯蘭 我想這是勃克雷勳爵。

  勃克雷 海瑞福德公爵,我是奉命來給您傳信的。

  

  波林勃洛克 大人,我的答覆是,這裡只有蘭開斯特公爵。我來此的目的,就是要向英國要求這一個名號;我必須從你嘴裡聽到這樣的稱呼,才可以回答你的問話。

  勃克雷 不要誤會,殿下,我並沒有擅自取消您的尊號的意思。隨便您是什麼公爵都好,我是奉著這國土內最仁慈的攝政約克公爵之命,來問您究竟為了什麼原因,趁著這國中無主的時候,您要同室操戈來驚擾我們國內的和平?

  約克率侍從上。

  波林勃洛克 我不需要你轉達我的話了;他老人家親自來了。我的尊貴的叔父!(跪)

  約克 讓我看看你的謙卑的心;不必向我屈膝,那是欺人而虛偽的敬禮。

  波林勃洛克 我的仁慈的叔父——

  約克 咄!咄!不要向我說什麼仁慈,更不要叫我什么叔父;我不是叛徒的叔父:「仁慈」二字也不應該出於一個殘暴者的嘴裡。為什麼你敢讓你這雙被放逐擯斥的腳踐踏英格蘭的泥土?為什麼你敢長驅直入,蹂躪它和平的胸膛,用戰爭和可憎惡的武器的炫耀驚嚇它的膽怯的鄉村?是因為受上天敕封的君王不在國中,所以你想來窺伺神器嗎?哼,傻孩子!王上並沒有離開他的國土,他的權力都已經交託給了我。當年你的父親,勇敢的岡特跟我兩人曾經從千萬法軍的重圍之中,把那人間的少年戰神黑王子[30]搭救出來。可惜現在我的手臂已經癱瘓無力,再也提不起少年時的勇氣,否則它將要立即懲罰你的過失!

  波林勃洛克 我的仁慈的叔父,讓我知道我的過失;什麼是我的罪名,在哪一點上我犯了錯誤?

  約克 你犯的是叛國的極惡重罪,你是一個被放逐的流徒,卻敢在年限以前舉兵回國,反抗你的君主。

  波林勃洛克 當我被放逐的時候,我是以海瑞福德的名義被放逐的;現在我回來,卻是以蘭開斯特的爵號。尊貴的叔父,請您用公正的眼光看看我所受的屈辱吧;您是我的父親,因為我仿佛看見年老的岡特活現在您的身上;啊!那麼,我的父親,您忍心讓我做一個漂泊的流浪者,我的權利和財產被人用暴力劫奪,拿去給那些悻臣親貴們揮霍嗎?為什麼我要生到這世上來?要是我那位王兄是英格蘭的國王,我當然也是名正言順的蘭開斯特公爵。您有一個兒子,我的奧墨爾賢弟;要是您先死了,他被人這樣凌辱,他一定會從他的伯父岡特身上找到一個父親,替他申雪不平。雖然我有產權證明書,他們卻不准我申請掌管我父親的遺產;他生前所有的一切,都已被他們沒收的沒收,變賣的變賣,全部充作不正當的用途了。您說我應該怎麼辦?我是一個國家的臣子,要求法律的救援;可是沒有一個辯護士替我仗義執言,所以我不得不親自提出我的世襲繼承權的要求。

  諾森伯蘭 這位尊貴的公爵的確是被欺得太甚了。

  洛斯 殿下應該替他主持公道。

  威羅比 卑賤的小人因為竊據他的財產,已經身價十倍。

  約克 各位英國的貴爵們,讓我告訴你們這一句話:對於我這位侄兒所受的屈辱,我也是很抱同情的,我曾經盡我所有的能力保障他的權利;可是像這樣聲勢洶洶地興師動眾而來,用暴力打開自己的路,憑不正義的手段來尋求正義,這種行為是萬萬不能容許的。你們幫助他做這種舉動的人,也都是助逆的亂臣,國家的叛徒。

  諾森伯蘭 這位尊貴的公爵已經宣誓他這次回國的目的,不過是要求他所原有的應得的權利;為了幫助他達到這個目的,我們都已經鄭重宣誓給他充分的援助;誰要是毀棄了那一個誓言,願他永遠與痛苦為伍!

  約克 好,好,我知道這一場干戈將會導致怎樣的結果。我承認我已經無力挽回大局,因為我的軍力是疲弱不振的;可是憑著那給我生命的造物主發誓,要是我有能力的話,我一定要把你們一起抓住,使你們在王上的御座之前匍匐乞命;可是我既然沒有這樣的力量,我只能向你們宣布,我繼續站在中立者的位置。再會吧;要是你們願意的話,我很歡迎你們到我們堡里來安度一宵。

  波林勃洛克 叔父,我們很願意接受您的邀請;可是我們必須先勸您陪我們到勃列斯托爾堡去一次;據說那一處城堡現在為布希、巴各特和他們的黨徒所占領,這些都是禍國殃民的蠹蟲,我已經宣誓要把他們殲滅。

  約克 也許我會陪你們同去;可是我不能不踟躕,因為我不願破壞我們國家的法律。我既不能把你們當作友人來迎接,也不能當作敵人。無可挽救的事,我只好置之度外了。(同下)

  第四場

  威爾斯。營地

  薩立斯伯雷及一隊長上。

  隊長 薩立斯伯雷大人,我們已經等了十天之久,好容易把弟兄們籠絡住了,沒有讓他們一鬨而散;可是直到現在,還沒有聽見王上的消息,所以我們只好把隊伍解散了。再會。

  薩立斯伯雷 再等一天吧,忠實的威爾斯人,王上把他全部的信任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隊長 人家都以為王上死了;我們不願意再等下去。我們國里的月桂樹已經全部枯萎;流星震撼著天空的星座;臉色蒼白的月亮用一片血光照射大地;形容瘦瘠的預言家們交頭接耳地傳述著驚人的災變;富人們愁眉苦臉,害怕失去他們所享有的一切;無賴們鼓舞雀躍,因為他們可以享受到戰爭和劫掠的利益:這種種都是國王死亡沒落的預兆。再會吧,我們那些弟兄們因為相信他們的理查王已經不在人世,早已紛紛走散了。(下)

  薩立斯伯雷 啊,理查!憑著我的沉重的心靈之眼,我看見你的光榮像一顆流星,從天空中降落到卑賤的地上。你的太陽流著淚向西方沉沒,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暴、不幸和混亂。你已是眾叛親離,命運完全與你對立。(下)

  第三幕

  第一場

  勃列斯托爾。波林勃洛克營地

  波林勃洛克、約克、諾森伯蘭、亨利·潘西、威羅比、洛斯同上;軍官等押被俘之布希、格林隨上。

  波林勃洛克 把這兩人帶上來。布希、格林,你們的靈魂不久就要和你們的身體分別了,我不願一一細數你們生平的罪惡,使你們的靈魂痛苦,因為這是不入道的;可是為了從我的手上洗去你們的血,證明我沒有冤殺無辜起見,我要在這兒當眾宣布把你們處死的幾個理由。你們把一個堂堂正統的君王導入歧途,使他陷於不幸的境地,在眾人心目中全然失去了君主的尊嚴;你們引誘他晝夜嬉遊,流連忘返,隔絕了他的王后和他兩人之間的恩愛,使一個美貌的王后孤眠獨宿,令她因為你們的罪惡而終日以淚洗面。我自己是國王近支的天潢貴胄,都是因為你們的離間中傷,挑撥是非,才使我失去他的眷寵,忍受著難堪的屈辱,在異邦的天空之下吐出我的英國人的嘆息,咀嚼那流亡生活的苦味;同時你們還侵占我的領地,毀壞我的苑囿,砍伐我的樹木,從我自己的窗戶上扯下我的家族的紋章,刮掉我的圖印,使我除了眾人的公論和我的生存的血液以外,再也沒有證據可以向世間表明我是一個貴族。這一切還有其他不止兩倍於此的許多罪狀,以此判定了你們的死刑。來,把他們帶下去立刻處決。

  布希 我歡迎死亡的降臨,甚於英國歡迎波林勃洛克。列位大人,永別了。

  格林 我所引為自慰的是上天將會接納我們的靈魂,用地獄的酷刑譴責那些屈害忠良的罪人。

  波林勃洛克 諾森伯蘭伯爵,你去監視他們的處決。(諾森伯蘭伯爵及餘人等押布希、格林同下)叔父,您說王后現在暫住在您的家裡;為了上帝的緣故,讓她得到優厚的待遇;告訴她我問候她的安好,千萬不要忘了替我向她致意。

  約克 我已經差一個人去給她送信,告訴她您的好意了。

  波林勃洛克 謝謝,好叔父。來,各位勳爵,我們現在要去向葛蘭道厄和他的黨徒作戰;暫時辛苦你們一下,過後就可以坐享安樂了。(同下)

  第二場

  威爾斯海岸。一城堡在望

  喇叭奏花腔;鼓角齊鳴。理查王、卡萊爾主教、奧墨爾及兵士等上。

  理查王 前面這一座城堡,就是他們所說的巴克洛利堡嗎?

  奧墨爾 正是,陛下。陛下經過這一次海上的風波,您覺得這兒的空氣怎樣?

  理查王 我不能不喜歡它;因為我重新站在我的國土之上,快樂得要流下淚來了。親愛的大地,雖然叛徒們用他們的鐵騎蹂躪你,我要向你舉手致敬;像一個和她的兒子久別重逢的母親,疼愛的眼淚里夾著微笑,我也是含著淚含著笑和你相會,我的大地,並且用我至尊的手撫愛著你。不要供養你的君王的敵人,我的溫柔的大地,不要用你甘美的蔬果滋潤他的饕餮的腸胃;讓那吮吸你的毒液的蜘蛛和臃腫不靈的蛤蟆擋住他們的去路,蜇刺那用僭逆的步伐踐踏你的奸人的腳。為我的敵人們多生一些刺人的荊棘;當他們從你的胸前採下一朵鮮花的時候,請你讓一條蜷伏的毒蛇守衛它,那毒蛇的分叉的舌頭也許可以用致命的一擊把你君王的敵人殺死。不要譏笑我的無意義的詛咒,各位賢卿;這大地將會激起它的義憤,這些石塊都要成為武裝的兵士,保衛它們祖國的君王,使他不至於屈服在萬惡的叛徒的武力之下。

  卡萊爾 不用擔心,陛下;那使您成為國王的神明的力量,將會替您掃除一切障礙,維持您的王位。我們應該勇於接受而不該蔑棄上天所給予我們的機會,否則如果逆天行事,就等於拒絕了天賜給我們的轉危為安的良機。

  奧墨爾 陛下,他的意思是說,我們太疏忽懈怠了;波林勃洛克乘著我們的不備,他的勢力一天一天強大起來,響應他的人一天一天多起來了。

  理查王 賢弟,你說話太喪氣了!你不知道當那洞察一切的天眼隱藏在地球的背後照耀著下方的世界的時候,盜賊們是會在黑暗中到處橫行,干他們殺人流血的惡事的;可是當太陽從地球的下面升起,把東山上的松林照得一片通紅,它的光輝探照到每一處罪惡的巢窟的時候,暗殺、叛逆和種種可憎的罪惡,因為失去了黑夜的遮蔽,就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遁形,向著自己的影子戰慄嗎?現在我正在地球的另一端漫遊,放任這竊賊,這叛徒,波林勃洛克,在黑夜之中肆意猖狂,可是他不久將要看見我從東方的寶座上升起,他的奸謀因為經不起日光的逼射,就會羞形於色,因為他自己的罪惡而戰慄了。洶湧的怒海中所有的水,都洗不掉塗在一個受命於天的君王頂上的聖油;世人的呼吸絕不能吹倒上帝所挑選的代表。每一個在波林勃洛克的威壓之下,向我的黃金的寶冠舉起利刃來的兵士,上帝為了他的理查的緣故,會派遣一個光榮的天使把他們擊退;當天使們參加作戰的時候,弱小的凡人必歸於失敗,因為上天是永遠保衛正義的。

  薩立斯伯雷上。

  理查王 歡迎,伯爵,你的軍隊駐在什麼地方?

  薩立斯伯雷 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陛下,除了我這一雙無力的空手以外,我已經沒有一兵一卒了;煩惱控制著我的唇舌,使我只能說一些絕望的話。僅僅遲了一天的時間,陛下,我怕已經使您終身的幸福蒙上一層陰影了。啊!要是時間能夠倒流,我們能夠把昨天召喚回來,您就可以有一萬兩千個戰士;今天,今天,遲到的不幸的日子,卻把您的歡樂、您的朋友、您的命運和您的尊榮一起摧毀了;因為所有的威爾斯人聽說您已經死去,有的投奔波林勃洛克,有的四散逃走,一個都不剩了。

  奧墨爾 寬心點兒,陛下!您的臉色為什麼這樣慘白?

  理查王 就在剛才,還有兩萬個戰士的血充溢在我的臉上,現在它們都已經離我而去了;在同樣多的血回到我臉上之前,我怎麼會不慘白如死?愛惜生命的人,你們都離開我吧,因為時間已經在我的尊榮上留下一個不可洗刷的污點。

  奧墨爾 寬心,陛下!記著您是什麼人。

  理查王 我已經忘記我自己了。我不是國王嗎?醒來,你這懈惰的國王!不要再貪睡了。國王的名字不是可以抵得上兩萬個名字嗎?武裝起來,我的名字!一個微賤的小臣在打擊你的偉大的光榮了。不要垂頭喪氣,你們這些被國王眷寵的人;我們不是高出別人之上嗎?讓我們把志氣振作起來。我知道我的叔父約克還有雄厚的軍力,可以幫我們打退敵人。又是誰來啦?

  史蒂芬·斯克魯普爵士上。

  斯克魯普 願健康和幸福降於陛下,憂慮鎖住了我的舌頭,使我說不出其他頌禱的話來。

  理查王 我的耳朵張得大大的,我的心理也有了準備;你所能向我宣布的最不幸的災禍,不過是人世間的損失。說吧,我的王國滅亡了嗎?它本來是我的煩惱的根源,從此解除煩惱,那又算得了什麼損失?波林勃洛克想要和我爭雄奪霸嗎?他不會強過我;要是他敬奉上帝,我也敬奉上帝,在上帝之前,我們的地位是同等的。我的臣民叛變嗎?那是我無能為力的事;他們不僅背叛了我,也同樣背叛了上帝。高喊著災禍、毀滅、喪亡和沒落吧;死是最不幸的結局,它總是會得到它的勝利。

  斯克魯普 我很高興陛下能夠用這樣堅毅的精神,忍受這些災禍的消息。像一陣違反天時的暴風雨,使浩浩的河水淹沒了它們的堤岸,仿佛整個世界都融化為眼淚一般,波林勃洛克的盛大的聲威已經超越它的限度,您所恐懼丟失的國土已經為他的堅硬而明亮的刀劍和他那比刀劍更堅硬的軍心所吞沒了。白須的老翁在他們枯瘦而光禿的頭上頂起了戰盔反對您;喉音嬌嫩的兒童拼命講著誇大的話,在他們柔弱的身體上披起了堅硬而笨重的戰甲反對您;即使受您恩施的貧民,也學會了彎起他們的杉木弓反對您;甚至於紡線的婦女們也揮舞著鏽腐的戈矛反對您:年輕的年老的一起叛變,一切比我所能說出來的情形還要壞許多。

  理查王 你把一段惡劣的故事講得太好,太好了。威爾特郡伯爵呢?巴各特呢?布希怎麼樣啦?格林到哪兒去了?為什麼他們竟會讓危險的敵人兵不血刃地踏進我們的國界?要是我得勝了,看他們保得住保不住他們的頭顱。我敢說他們一定跟波林勃洛克講和啦。

  斯克魯普 他們是跟他講了和啦,陛下。

  理查王 啊,奸賊,惡人,萬劫不赦的東西!向任何人都會搖尾乞憐的狗!借著我的心頭的血取暖,反而把我的心咬了一口的毒蛇!三個猶大,每一個都比猶大惡三倍!他們會講和嗎?為了這一件過失,願可怕的地獄向他們有罪的靈魂宣戰!

  斯克魯普 親密的情愛一旦受到刺激,也是會變成最深切的怨恨的。撤銷您對他們的靈魂所做的詛咒吧;他們是用頭而不是用手講和的;您所詛咒的這幾個人,都已經領略到死亡的最大的慘痛,在地下瞑目長眠了。

  奧墨爾 布希、格林和威爾特郡伯爵都死了嗎?

  斯克魯普 是的,他們都在勃列斯托爾失去了他們的頭顱。

  奧墨爾 我的父親約克公爵和他的軍隊呢?

  理查王 不必問他在什麼地方。誰也不准講那些安慰的話,讓我們談談墳墓、蛆蟲和墓碑吧;讓我們以泥土為紙,用我們淋雨的眼睛在大地的胸膛上寫下我們的悲哀;讓我們找幾個遺產管理人,商議我們的遺囑——就連這也不必了,因為我們除了把一具屍骸還給大地以外,還有什麼可以遺留給後人的?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生命,一切都是波林勃洛克的,只有死亡和掩埋我們骨骼的一抔黃土,才可以算是屬於我們自己的。為了上帝的緣故,讓我們坐在地上,講些關於國王們的死亡的悲慘的故事;有些是被人廢黜的,有些是在戰場上陣亡的,有些是被他們所廢黜的鬼魂們纏繞著的,有些是被他們的妻子所毒斃的,有些是在睡夢中被殺的,全都不得善終:因為在那圍繞著一個凡世的國王頭上的這頂空洞的王冠之內,正是死神進駐的宮廷,這妖魔高坐在裡邊,揶揄他的尊嚴,訕笑他的榮華,給他一段短短的呼吸的時間,讓他在舞台上露一露臉,使他君臨萬民,受盡眾人的敬畏,一眨眼就可以置人於死地,把妄自尊大的思想灌注在他的心頭,仿佛這包藏著我們生命的血肉的皮囊,是一堵不可摧毀的銅牆鐵壁;當他這樣志得意滿的時候,卻不知道他的末日已經臨近眼前,一枚小小的針就可以刺破他的壁壘,於是再會吧,國王!戴上你們的帽子;不要把嚴肅的敬禮施在一個凡人的身上;丟開傳統的禮貌,儀式的虛文,因為你們一向都把我認錯了;像你們一樣,我也靠著麵包生活,我也有欲望,我也懂得悲哀,我也需要朋友:既然如此,你們怎麼能對我說我是一個國王呢?

  卡萊爾 陛下,聰明人絕不袖手閒坐,嗟嘆他們的不幸;他們總是立刻行動起來,防禦當前的禍患。畏懼敵人只會徒然喪失了自己的勇氣,削弱自己的力量,增加敵人的聲勢,等於讓自己的愚蠢攻擊自己。畏懼並不能免於一死,戰爭的結果大不了也不過一死。奮戰而死,是以死亡摧毀死亡;而畏怯而死,則是做了死亡的奴隸。

  奧墨爾 我的父親還有一支軍隊;探聽探聽他的下落,也許我們還可以收拾殘部,重整旗鼓。

  理查王 你責備得很對。驕傲的波林勃洛克,我要來和你親自交鋒,一決我們的生死存亡。這一陣像瘧疾發作一般的恐懼已經消失了;爭回我們自己的權利,這並不是一件艱難的事。說,斯克魯普,我的叔父和他的軍隊駐紮在什麼地方?說得好聽一些,小子,雖然你的臉色這樣陰沉。

  斯克魯普 人們看著天色,就可以判斷當日的氣候;您也可以從我的黯淡而沉鬱的眼光之中,知道我只能告訴您一些不幸的消息。我正像一個用苛刑拷問的酷吏,盡用支吾延宕的手段,把最壞的消息留在最後說出。您的叔父約克已經和波林勃洛克聯合了,您的北部的城堡已經全部投降,您的南方的戰士也已經全體歸附他的麾下。

  理查王 你已經說得夠多了。(向奧墨爾公爵)兄弟,我本來已經萬慮皆空,你卻又把我領到了絕望的路上!你現在怎麼說?我們現在還有些什麼希望?蒼天在上,誰要是再勸我安心寬慰,我要永遠恨他。到弗林特堡去,我要在那裡憂鬱而死。我,一個國王,將要成為悲哀的奴隸;悲哀是我的君王,我必須服從他的號令。我手下所有的兵士,讓他們一起解散了吧;讓他們回去耕種自己的田地,那也許還有幾分收穫的希望,因為跟著我是再也沒有什麼希望的了。誰也不准說一句反對的話,一切勸告都是徒然的。

  奧墨爾 陛下,聽我說一句話。

  理查王 誰要是用諂媚的話刺傷我的心,那就是給我雙重的傷害。解散我的隨從人眾;讓他們趕快離開這兒,從理查的黑夜踏進波林勃洛克的光明的白晝去吧。(同下)

  第三場

  威爾斯。弗林特堡前

  旗鼓前導,波林勃洛克率軍隊上;約克、諾森伯蘭及餘人等隨上。

  波林勃洛克 從這個情報中,我們知道威爾斯軍隊已經解散,薩立斯伯雷和國王會合去了。據說國王帶了少數的心腹,最近已經在這兒的海岸登陸。

  諾森伯蘭 這是一個大好的消息,殿下,理查一定躲在離此不遠的地方。

  約克 諾森伯蘭伯爵似乎應該說「理查王」才是;唉,想不到一位神聖的國王必須把他自己躲藏起來!

  諾森伯蘭 您誤會我的意思了;只是因為說起來簡便一些,我才略去了他的尊號。

  約克 要是在以往的時候,你敢對他這樣簡略無禮,他準會簡單幹脆地把你的頭取了下來的。

  波林勃洛克 叔父,您不要過分猜疑。

  約克 賢侄,你也不要過分僭越,不要忘了老天就在我們的頭上。

  波林勃洛克 我知道,叔父;我決不違抗上天的意旨。那是誰來啦?

  亨利·潘西上。

  波林勃洛克 歡迎,亨利!怎麼,這一座城堡不願投降嗎?

  亨利·潘西 殿下,一個最尊貴的人守衛著這座城堡,拒絕您的進入。

  波林勃洛克 最尊貴的!啊,難道國王在裡邊嗎?

  亨利·潘西 殿下,正是有一個國王在裡邊;理查王就在那邊灰石的圍牆之內,跟他在一起的是奧墨爾公爵、薩立斯伯雷伯爵、史蒂芬·斯克魯普爵士,此外還有一個道貌岸然的教士,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諾森伯蘭 啊!那多半是卡萊爾主教。

  波林勃洛克 (向諾森伯蘭伯爵)貴爵,請你到那座古堡的頑強的牆壁之前,用銅角把談判的信號吹進它的殘廢的耳中,為我這樣傳言:亨利·波林勃洛克屈下他的雙膝,敬吻理查王的御手,向他最尊貴的本人致獻臣服的誠意和不貳的忠心;就在他的足前,我準備放下我的武器,遣散我的軍隊,只要他能答應撤銷放逐我的判決,歸還我應得的土地。不然的話,我要利用我的軍力的優勢,讓那從被屠殺的英國人的傷口中流下的血雨澆灌夏天的泥土;可是我的謙卑的忠順將會證明用這種猩紅的雨點浸染理查王的美好的青綠的田野,決不是波林勃洛克的本意。去,這樣對他說:我們就在這兒平坦的草原上整隊前進。讓我們進軍的時候不要敲起驚人的鼓聲,這樣可以讓他們從那城堡的搖搖欲傾的雉堞之上,看看我們雄壯的軍容。我想理查王跟我上陣的時候,將要像水火的交攻一樣駭人,那彼此接觸時的雷鳴巨響,可以把天空震破。讓他做火,我願意做柔順的水;雷霆之威是屬於他的,我只向地上澆灑我的雨露。前進!看看理查王的反應如何。

  吹談判信號,內吹喇叭相應。喇叭奏花腔。理查王、卡萊爾主教、奧墨爾、斯克魯普及薩立斯伯雷登城。

  亨利·潘西 瞧,瞧,理查王親自出來了,正像那赧顏而含慍的太陽,因為看見嫉妒的浮雲要來侵蝕他的榮耀,污毀他那到西天去的光明的道路,所以從東方的火門裡探出臉來了。

  約克 可是他的神氣多麼像一個國王!瞧,他的眼睛,像鷹眼一般明亮,射放出懾人的威光。唉,唉!這樣莊嚴的儀表是不應該被任何的損害所污毀的。

  理查王 (向諾森伯蘭)你的無禮使我驚愕;我已經站了這一會兒工夫,等候你惶恐地屈下你的膝來,因為我想我是你的合法的君王;假如我是你的君王,你怎麼敢當著我的面,忘記你的君臣大禮?假如我不是你的君王,請給我看那解除我的君權的上帝的敕令;因為我知道,除了用偷竊和篡奪的手段以外,沒有一隻凡人的血肉之手可以攫奪我的神聖的御杖。雖然你們以為全國的人心正像你們一樣,都已經離棄了我,我現在眾叛親離,孤立無助;可是告訴你吧,我的君侯,萬能的上帝正在他的雲霄之中為我召集降散瘟疫的天軍;你們這些向我舉起卑劣的手,威脅我的莊嚴的寶冕的叛徒,可怕的天譴將要波及在你們尚未誕生的兒孫的身上。告訴波林勃洛克——我想在那邊的就是他——他在我的國土上踐踏著的每一步都是重大的叛逆的行為;他要來展開一場猩紅的血戰,可是當那被他所追求的王冠安然套上他的頭頂之前,一萬顆血污的頭顱將要毀損了英格蘭的如花美顏,使她那處女一般蒼白的和平的面容變成赤熱的憤怒,把忠實的英國人的血液澆灑她的牧場上的青草。

  諾森伯蘭 上帝絕不容許任何暴力侵犯我們的君主!您的高貴的兄弟亨利·波林勃洛克謙卑地吻您的手;憑著您的偉大的祖父的光榮的陵墓,憑著你們兩人系出同源的王族的血統,憑著他的先人岡特的勇武的英靈,憑著他自己的身價和榮譽,以及一切可發的約誓和可說的言語——他宣誓此來的目的,不過是希望歸還他的先人的遺產,並且向您長跪請求立刻撤銷他的放逐令;王上要是能夠答應他這兩項條件,他願意收起他的輝煌的武器,讓它們生起鏽來,把他的戰馬放歸廄舍,他的一片忠心,願意永遠為陛下盡瘁效勞。這是他憑著一個王子的身份所發的正直的誓言,我相信他絕對沒有半點虛偽。

  理查王 諾森伯蘭,你去說,國王的答覆是這樣的:他竭誠歡迎他的高貴的兄弟回來;他的一切正當的要求,都可以毫無異議地接受下來。請你運用你的美妙的口才,替我向他殷勤致意。(諾森伯蘭伯爵退下至波林勃洛克處。向奧墨爾公爵)賢弟,我這樣卑顏諂語,不是太有失身份了嗎?你說我要不要叫諾森伯蘭回來,對他宣告我向那叛賊挑戰的意思,讓我們拼著一戰而死?

  奧墨爾 不,陛下,讓我們暫時用溫和的言語作戰,等我們有了可以用實力幫助我們的朋友以後,再來洗刷今天的恥辱吧。

  理查王 上帝啊!上帝啊!想不到我的舌頭向那驕傲的漢子宣布了嚴厲的放逐的判決,今天卻要用柔和的字句撤銷我的前言。啊!我希望我是一個像我的悲哀一樣龐大的巨人,或者是一個比我的名號遠為渺小的平民;但願我能夠忘記我的以往的尊嚴,或者茫然於我的目前的處境。高傲的心靈啊,你是充滿了怒氣嗎?我將讓你放縱地跳躍,因為敵人正在對你和對我耀武揚威。

  奧墨爾 諾森伯蘭從波林勃洛克那裡回來了。

  理查王 國王現在應該怎麼辦?他必須屈服嗎?國王就屈服吧。他必須被人廢黜嗎?國王就逆來順受吧。他必須失去國王的名義嗎?憑著上帝的名義,讓它去吧。我願意把我的珍寶換一串祈禱的念珠,把我的豪華的宮殿換一所隱居的茅庵,把我的富麗的袍服換一件貧民的布衣,把我的雕花的酒杯換一隻粗劣的木盞,把我的王杖換一根游僧的手杖,把我的人民換一對聖徒的雕像,把我的廣大的王國換一座小小的墳墓,一座小小的小小的墳墓,一座荒僻的墳墓;或者我願意埋葬在國王的大道之中,商旅來往頻繁的所在,讓人民的腳每時都踐踏在他們君王的頭上,因為當我現在活著的時候,他們尚且在蹂躪著我的心,那麼我一旦埋骨地下,為什麼不可以踐踏我的頭呢?奧墨爾,你在流淚了,我的軟心腸的兄弟!讓我們用可憎的眼淚和嘆息造成一場狂風暴雨,摧折那盛夏的穀物,使這叛變的國土之內到處饑荒。或者我們要不要玩弄我們的悲哀,把流淚作為我們的遊戲?我們可以讓我們的眼淚盡流在同一個地面之上,直到它們替我們沖成了一對墓穴,上面再刻著這樣的文字:「這兒長眠著兩個親人,他們用淚眼掘成他們的墳墓。」這不也是苦中求樂嗎?好,好,我知道我不過在說些無聊的廢話,你們都在笑我了。最尊嚴的君侯,我的諾森伯蘭大人,波林勃洛克王怎麼說?他允許讓理查活命,直到理查壽命告終的一天嗎?你只要彎一彎腿,波林勃洛克就會點頭答應的。

  諾森伯蘭 陛下,他在階下恭候著您,請您下來吧。

  理查王 下來,下來,我來了;就像駕馭日輪的腓通,因為他的馬兒不受羈勒,從雲端翻身墜落一般。在階下?階下,那正在墮落了的國王奉著叛徒的呼召,顛倒向他致敬的所在。在階下?下來?下來吧,國王!因為沖天的雲雀的歌鳴,已經被夜梟的叫聲所代替了。(自上方下)

  波林勃洛克 王上怎麼說?

  諾森伯蘭 悲哀和憂傷使他胡言亂語,像一個瘋子一樣。可是他來了。

  理查王及侍從等上。

  波林勃洛克 大家站開些,向王上敬禮。(跪)我的仁慈的陛下——

  理查王 賢弟,你這樣未免有屈你的貴膝,使卑賤的泥土因為吻著它而自傲了;我寧願我的心感到你的溫情,我的眼睛卻並不樂於看見你的敬禮。起來,兄弟,起來;雖然你低屈著你的膝,我知道你有一顆奮起的雄心,至少奮起到——這兒。(指頭上王冠)

  波林勃洛克 陛下,我不過是來要回我自己的權利。

  理查王 你自己的一切是屬於你的,我也是屬於你的,一切全都是屬於你的。

  波林勃洛克 我的最尊嚴的陛下,但願我的微誠能夠辱邀眷顧,一切都是出於陛下的恩賜。

  理查王 你盡可以受之無愧;誰要是能用最有力且最可靠的手段取得他所需要的事物,誰就有充分享受它的權利。叔父,把你的手給我;不,揩乾你的眼睛;眼淚雖然可以表示善意的同情,卻不能挽回已成的事實。兄弟,我太年輕了,不配做你的父輩,雖然按照年齡,你很有資格做我的後繼者。你要什麼我都願意心悅誠服地送給你,因為我們必須順從環境壓力的支配。現在我們要向倫敦進發,賢弟,是不是?

  波林勃洛克 正是,陛下。

  理查王 那麼我就不能說一個不字。(喇叭奏花腔。同下)

  第四場

  蘭雷。約克公爵府中花園

  王后及二宮女上。

  王后 我們在這兒園子裡面,能想出些什麼遊戲來排遣我們的憂思呢?

  宮女甲 娘娘,我們來滾木球玩吧。

  王后 它會使我想起這是一個障礙重重的世界,我的命運已經逸出了它的正軌。

  宮女甲 娘娘,我們來跳舞吧。

  王后 我的可憐的心頭充滿了無限的哀愁,我的腳下再也跳不出快樂的節奏;所以不要跳舞,姑娘,想些別的玩意兒吧。

  宮女甲 娘娘,那麼我們來講故事好不好?

  王后 悲哀的還是快樂的?

  宮女甲 娘娘,悲哀的也要講,快樂的也要講。

  王后 悲哀的我也不要聽,快樂的我也不要聽;因為假如是快樂的故事,我是一個全然沒有快樂的人,它會格外引起我的悲哀;假如是悲哀的故事,我的悲哀已經太多了,它會使我在悲哀之上再加悲哀。我已經有的,我無須反覆絮說;我所缺少的,抱怨也沒有用處。

  宮女甲 娘娘,讓我唱支歌兒給您聽聽。

  王后 你要是有那樣的興致,那也很好;可是我倒寧願你對我哭泣。

  宮女甲 娘娘,要是哭泣可以給您安慰,我也會哭一下的。

  王后 要是哭泣可以給我安慰,我也早就會唱起歌來了,用不著告借你的眼淚了。可是且慢,園丁們來了;讓我們躲進這些樹木的陰影里去。我可以打賭,他們一定會談到國家大事;因為每次政局發生變化的時候,誰都會對國事發一些議論,在值得慨嘆的日子來到之前,先慨嘆一番。(王后及宮女等退後)

  一園丁及二僕人上。

  園丁 去,你把那邊垂下來的杏子紮起來,它們像頑劣的孩子一般,使它們的老父因為不堪重負而彎腰屈背;那些彎曲的樹枝你要把它們支撐住了。你去做一個劊子手,斬下那些長得太快的小枝的頭,它們在咱們的共和國里顯得太高傲了,咱們國里一切都應該平等。你們去做各人的事,我要去割下那些有害的莠草,它們本身沒有一點兒用處,只會吸收土壤中的肥料,阻礙鮮花的生長。

  仆甲 我們何必在這小小的圍牆之內保持著法紀、秩序和有條不紊的布置,誇耀我們這小小的政績;你看我們那座以大海為圍牆的花園,我們整個的國土,不也是莠草蔓生嗎?她的最美的鮮花全都窒息而死,她的果樹無人修剪,她的籬笆東倒西歪,她的花池凌亂不堪,她的佳卉異草,不是都被蟲兒蛀得枝葉凋殘了嗎?

  園丁 不要胡說。那容忍著這樣一個凌亂不堪的春天的人,自己已經遭到落葉飄零的命運;那些託庇於他的廣布的枝葉之下,名為擁護他,實則在吮吸他的養分的莠草,全都被波林勃洛克連根拔起了:我的意思是說威爾特郡伯爵和布希、格林那些人。

  仆甲 什麼!他們死了嗎?

  園丁 他們都死了;波林勃洛克已經捉住那個浪蕩的國王。啊!可惜他不曾像我們治理這座花園一般治理他的國土!我們每年按著時季,總要略微割破我們果樹的外皮,因為恐怕它們過於肥茂,反而結不出果子;要是他能夠用同樣的手段,對付那些威權日盛的人,他們就可以自知戒飭,他也可以嘗到他們忠心的果實。對於多餘的旁枝,我們總是毫不吝惜地把它們剪去,讓那結果的干枝繁榮滋長;要是他也能夠採取這樣的辦法,他就可以保全他的王冠,不至於在嬉戲遊樂之中把它輕易斷送了。

  仆甲 呀!那麼你想國王將要被他們廢黜了嗎?

  園丁 他現在已經被人挾制,說不定他們會把他廢黜的。約克公爵的一位好朋友昨晚得到那邊來信,信里提到的都是一些很壞的消息。

  王后 啊!我再不說話就要悶死了。(上前)你這地上的亞當,你是來治理這座花園的,怎麼敢擺弄你粗魯放肆的舌頭,說出這些不愉快的消息?哪一個夏娃,哪一條蛇,引誘著你,想造成被詛咒的人類第二次的墮落?為什麼你要說理查王被人廢黜?你這比無知的泥土略勝一籌的蠢物,你竟敢預言他的沒落嗎?說,你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怎樣聽到這些惡劣的消息的?快說,你這賤奴。

  園丁 恕我,娘娘;說出這樣的消息,對於我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可是我所說的都是事實。理查王已經在波林勃洛克的強力挾持之下;他們兩人的命運已經稱量過了:在您的主上這一方面,除了他自己本身以外一無所有,只有他那一些隨身的虛驕習氣,使他顯得格外輕浮;可是在偉大的波林勃洛克這一方面,除了他自己以外,有的是全英國的貴族;這樣兩相比較,就顯得輕重懸殊,把理查王的聲勢壓下去了。您趕快到倫敦去,就可以親自看個明白;我所說的不過是每一個人都知道的事實。

  王后 捷足的災禍啊,你的消息本應該是給我的,但你卻讓我最後一個知道嗎?啊!你所以最後告訴我,一定是想使悲哀折磨我久一些吧。來,姑娘們,我們到倫敦去,會一會倫敦的不幸的君王吧。唉!難道我活了這一輩子,現在必須用我的悲哀的臉色,歡迎偉大的波林勃洛克的凱旋嗎?園丁,因為你告訴我這些不幸的消息,但願上帝使你種下的草木永遠不能生長。(王后及宮女等下)

  園丁 可憐的王后!要是你能夠保持你的尊嚴的地位,我也甘心受你的詛咒,犧牲我的畢生的技能。這兒她落下過一滴眼淚;就在這地方,我要種下一列苦味的芸香;這象徵著憂愁的芳草不久將要發芽長葉,紀念一位哭泣的王后。(同下)

  第四幕

  第一場

  倫敦。威司敏斯特

  大廳中設御座,諸顯貴教士列坐右側,貴族列坐左側,平民立於階下。波林勃洛克、奧墨爾、薩立、諾森伯蘭、亨利·潘西、費茲華特、另一貴族、卡萊爾主教、威司敏斯特長老及侍從等上。警吏等押巴各特隨上。

  波林勃洛克 叫巴各特上來。巴各特,老實說吧,你知道尊貴的葛羅斯特是怎麼死的;誰在國王面前挑撥是非,造成那次慘案;誰是動手幹這件流血的暴行,使他死於非命的正凶主犯?

  巴各特 那麼請把奧墨爾公爵叫到我的面前來。

  波林勃洛克 賢弟,站出來,瞧瞧那個人。

  巴各特 奧墨爾公爵,我知道您的勇敢的舌頭決不會否認它過去所說的話。那次陰謀殺害葛羅斯特的時候,我曾經聽見您說:「我的手臂不是可以從這安靜的英國宮廷里,一直伸到卡萊,取下我的叔父的首級來嗎?」同時在其他許多談話之中,我還聽見您說,您寧願拒絕十萬克朗的厚贈,也不讓波林勃洛克回到英國來;您還說,要是您這位族兄死了,對於國家是一件多大的幸事。

  奧墨爾 各位貴爵,各位大人,我應該怎樣答覆這個卑鄙的小人?我必須自貶身份,站在同等的地位上給他以嚴懲嗎?我必須這樣做,否則我的榮譽就要被他的讒口所污毀。我在此擲下我的手套,它是一道催命的令牌,註定把你送下地獄裡去。我說你說的都是謊話,我要用你心頭的血證明你的言辭的虛偽,雖然像你這樣下賤之人,殺了你也會污了我的騎士的寶劍。

  波林勃洛克 巴各特,住手!不准把它拾起來。

  奧墨爾 他激起了我滿腔的怒氣;除了一個人之外,我倒希望他是這兒在場眾人之中地位最高的人。

  費茲華特 要是你只肯向同等地位的人表現你的勇氣,那麼奧墨爾,這兒我向你擲下我的手套。憑著那照亮你的嘴臉的光明的太陽起誓,我曾經聽見你大言不慚地說過,尊貴的葛羅斯特是死在你手裡的。就算二十次否認這一句話,也免不了謊言欺人的罪名,我要用我的劍鋒把你的謊話送還到你那充滿著奸詐的心頭。

  奧墨爾 懦夫,你沒有那樣的膽量。

  費茲華特 憑著我的靈魂起誓,我希望現在就和你決一生死。

  奧墨爾 費茲華特,你這樣誣害忠良,你的靈魂要永墮地獄了。

  亨利·潘西 奧墨爾,你說謊;他對你的指斥全然是他的忠心的流露,不像你一身都是奸偽。這兒我擲下我的手套,我要在殊死的決鬥里證明你是怎樣一個傢伙;你有膽量就把它拾起來吧。

  奧墨爾 要是我不把它拾起來,願我的雙手一起爛掉,永遠不能再向我的敵人的輝煌的戰盔揮動復仇的血劍!

  貴族 我也向地上擲下我的手套,背信的奧墨爾;為了要激惱你的緣故,我要從朝到晚,不斷地向你奸詐的耳邊高呼著「說謊」。這是我的榮譽的信物,要是有膽量的話,你就該接受我的挑戰。

  奧墨爾 還有誰要向我挑戰?憑著上天起誓,我要向一切人擲下我的手套。在我的一身之內,藏著一千個勇敢的靈魂,兩萬個像你們這種的傢伙我都對付得了。

  薩立 費茲華特大人,我記得很清楚那一次奧墨爾跟您的談話。

  費茲華特 不錯不錯,那時候您也在場;您可以證明我的話是真的。

  薩立 蒼天在上,你的話全然是假的。

  費茲華特 薩立,你說謊!

  薩立 卑鄙無恥的孩子!我的寶劍將要重重地懲罰你,叫你像你父親的屍骨一般,帶著你的謊話長眠地下。為了證明你的虛偽,這是代表我的榮譽的手套;要是你有膽量,接受我的挑戰吧。

  費茲華特 一頭奔馬是用不著你鞭策的。要是我有敢吃、敢喝、敢呼吸、敢生活的膽量,我就敢在曠野里和薩立決鬥,把唾沫吐在他的臉上,說他說謊,說謊,說謊!這兒是我的應戰的信物,憑著它我要給你一頓結實的教訓。我重視我的信譽,因為我希望在這新天地內揚名顯達;我所指控的奧墨爾的罪狀毫無虛假。而且我還聽見被放逐的諾福克說過,他說是你,奧墨爾,差遣你手下的兩個人到卡萊去把那尊貴的公爵殺死的。

  奧墨爾 哪一位正直的基督徒借我一隻手套?這兒我向諾福克擲下我的信物,因為他說了謊話,要是他遇赦回來,我要和他作一次榮譽的決鬥。

  波林勃洛克 你們已經接受各人的挑戰,可是你們的爭執必須等諾福克回來以後再行決定。他將要被赦回國,雖然是我的敵人,但他的土地產業都要歸還給他。等他回來了,我們就可以叫他和奧墨爾進行決鬥。

  卡萊爾 那樣的好日子是再也見不到了。流亡國外的諾福克曾經好多次在光榮的基督徒的戰場上,為了耶穌基督而奮戰,向黑暗的異教徒、土耳其人、撒拉遜人招展著基督教的十字聖旗;後來他因為不堪鞍馬之勞,在義大利退隱閒居,就在威尼斯他把他的身體奉獻給那可愛的國土,把他純潔的靈魂奉獻給他的主帥基督,在基督的旗幟之下,他曾經做過這樣長期的苦戰。

  波林勃洛克 怎麼,主教,諾福剋死了嗎?

  卡萊爾 正是,殿下。

  波林勃洛克 願溫柔的和平把他善良的靈魂接引到亞伯拉罕老祖的懷抱!各位互相控訴的貴爵們,你們且各自信守你們的誓約,等我替你們指定決鬥的日期,再來解決你們的爭執。

  約克率侍從上。

  約克 偉大的蘭開斯特公爵,我奉鎩羽歸來的理查之命,向你傳達他的意旨;他已經全心樂意地把你立為他的嗣君,把他至尊的御杖交在你的莊嚴的手裡。他現在已經退位讓賢,升上他的寶座吧;亨利四世萬歲!

  波林勃洛克 憑著上帝的名義,我要登上王座。

  卡萊爾 噯喲,上帝不允許這樣的事!在這兒濟濟多才的諸位貴人之間,也許我的鈍口拙舌,只會遭人嗔怪,可是我必須憑著我的良心說話。你們都是為眾人所仰望的正人君子,可是我希望在你們中間能夠找得出一個真正有資格審判尊貴的理查的公平正直的法官!要是真有那樣的人,他的高貴的精神一定不會使他犯下這樣重大的錯誤。哪一個臣子可以判定他的國王有罪?在座的眾人,哪一個不是理查的臣子?竊賊們即使罪狀確鑿,審判的時候也必須讓他親自出場,難道一位代表上帝的威嚴,為天命所選定而治理萬民、受聖恩的膏沐而頂戴王冠、已經秉持多年國政的赫赫君王,卻可以由他的臣下們任意判斷他的是非,而不讓他自己有當場辯白的機會嗎?上帝啊!這是一個基督教的國土,千萬不要讓這些文明優秀的人士干出這樣一件無道、黑暗、卑劣的行為!我以一個臣子的身份向臣子們說話,是受到上帝的鼓勵,才這樣大膽地為他的君王辯護。這位被你們稱為國王的海瑞福德公爵是一個欺君罔上的奸惡叛徒;要是你們把王冠加在他的頭上,就讓我預言英國人的血將要滋潤英國的土壤,後世的子孫將要為這件罪行而痛苦呻吟;和平將要安睡在土耳其人和異教徒的國內,擾攘的戰爭將要破壞我們這和平的樂土,以致骨肉至親自相殘殺;混亂、恐怖、驚慌和暴動將要在這裡駐留,我們的國土將要被稱為各各他[31],或堆積骷髏的墳場。啊!要是你們幫助一個家族傾覆他的同族的君王,結果將會造成這世界上最不幸的分裂。阻止它,防免它,不要讓它實現,免得你們的子孫和你們子孫的子孫向你們呼冤叫苦。

  諾森伯蘭 你說得很好,主教;為了報答你這一番唇舌之勞,我們現在要以叛國的罪名逮捕你。威司敏斯特長老,請你把他看押起來,等我們定期審判他。各位大人,你們願不願意接受平民的請願?

  波林勃洛克 把理查帶來,讓他當著眾人之面俯首服罪,我們也可以免去擅權僭越的嫌疑。

  約克 我去帶他來。(下)

  波林勃洛克 各位貴爵,你們中間凡是有犯罪嫌疑而應該受到逮捕處分的人,必須各自具保,靜候裁判。(向卡萊爾主教)我們不能感佩你的好意,也不希望你給我們什麼幫助。

  約克率理查王及眾吏捧王冠等物重上。

  理查王 唉!我還沒有忘記我是一個國王,為什麼就要叫我來參見新君呢?我簡直還沒有開始學習逢迎獻媚、彎腰屈膝這一套本領;你們應該多給我一些時間,讓悲哀教給我這些表示恭順的方法。可是我很記得這些人的面貌,他們不都是我的臣子嗎?他們不是曾經向我高呼「萬福」嗎?猶大也是這樣對待基督的;可是在基督的十二門徒之中,只有一個人不忠於他;我在一萬兩千個臣子中間,卻找不到一個忠心的人。上帝保佑吾王!沒有一個人說「阿門」嗎?我必須又當祭司又當執事嗎?那麼好,阿門。上帝保佑吾王!雖然我不是他,可是我還是要說阿門,也許在上天的心目之中,還以為他就是我。你們叫我到這兒來,有些什麼吩咐?

  約克 請你履行你的自動倦勤的諾言,把你的政權和王冠交卸給亨利·波林勃洛克。

  理查王 把王冠給我。這兒,賢弟,把王冠拿住了;這邊是我的手,那邊是你的手。現在這一頂黃金的寶冠就像一口深井,兩個吊桶一上一下地向這井中汲水;那空的一桶總是在空中跳躍,滿的一桶卻在底下不被人瞧見;我就是那下面的吊桶,充滿著淚水,在那兒飲泣吞聲,你卻在高空之中顧盼自雄。

  波林勃洛克 我以為你是自願讓位的。

  理查王 我願意放棄我的王冠,可是我的悲哀仍然是我自己的。你可以解除我的榮譽和尊嚴,卻不能奪去我的悲哀;我仍然是我的悲哀的君王。

  波林勃洛克 你把王冠給了我,同時也把你的一部分的憂慮交卸給我了。

  理查王 你的新添的憂慮並不能抹殺我的舊有的憂慮。我的憂慮是因為我失去了作為國王而操心的地位;你的憂慮是因為你做了國王要分外操心。雖然我把憂慮給了你,我仍然占有著它們;它們追隨著王冠,可是永遠不會離開我的身邊。

  波林勃洛克 你願意放棄你的王冠嗎?

  理查王 是,不;不,是;我是一個沒用的廢人,一切聽從你的尊意。現在瞧我怎樣毀滅我自己:從我的頭上卸下這千斤的重壓,從我的手裡放下這粗笨的御杖,從我的心頭丟棄這君主的權威;我用自己的淚洗去我的聖油,用自己的手送掉我的王冠,用自己的舌頭否認我的神聖地位,用自己的嘴唇免除一切臣下的敬禮;我摒絕一切榮華和尊嚴,放棄我的采地、租稅和收入,撤銷我的詔諭、命令和法律;願上帝寬宥一切對我毀棄的誓言!願上帝使一切對你所做的盟約永不更改!讓我這一無所有的人為了一無所有而悲哀,讓你這享有一切的人為了一切如願而滿足!願你千秋萬歲安坐在理查的寶位之上,願理查早早長眠在黃土的壟中!上帝保佑亨利王!失去王冠的理查這樣說;願他享受無數陽光燦爛的歲月!還有什麼別的事要我做?

  諾森伯蘭 (以一紙示理查王)沒有,就是要請你讀一讀這些人家控訴你的寵任小人禍國殃民的重大罪狀;你親口招認以後,世人就可以明白你的廢黜是罪有應得。

  理查王 我必須這樣做嗎?我必須一絲一縷地剖析我錯綜交織的謬誤嗎?善良的諾森伯蘭,要是你的過失也被人家記錄下來,叫你在這些貴人之前朗聲宣讀,你會自知羞愧嗎?在你的罪狀之中,你將會發現一條廢君毀誓的極惡重罪,它是用黑點標出、揭載在上天降罰的冊籍里的。嘿,你們這些站在一旁,瞧著我被困苦所窘迫的人們,雖然你們中間有些人和彼拉多[32]一同洗過手,表示你們表面上的慈悲,可是你們這些彼拉多已經在這兒把我送上了苦痛的十字架,沒有水可以洗去你們的罪惡。

  諾森伯蘭 我的王上,快些,把這些條款讀下去。

  理查王 我的眼睛裡滿是淚,我瞧不清這紙上的文字;可是眼淚並沒有使我完全盲目,我還看得見這一群叛徒。不,要是我把我的眼睛轉向自己,我會發現自己也是叛徒的同黨,因為我曾經親自允許把一個君王的莊嚴供人凌辱,造成這種尊卑倒置、主奴易位、君臣失序、朝野混亂的現象。

  諾森伯蘭 我的王上——

  理查王 我不是你的什麼王上,你這盛氣凌人的傢伙,我也不是任何人的王上;我只是一個無名無號的人,連我在洗禮盤前領受的名字,也被人篡奪去了。唉,不幸的日子!想不到我枉度了這許多歲月,現在卻不知道應該用什麼名字稱呼我自己。啊!但願我是一尊用白雪堆成的國王塑像,站在波林勃洛克的陽光之下,全身化水而融解!善良的國王,偉大的國王——雖然你不是一個盛德之君——要是我的話在英國還能發生效力,請吩咐他們立刻拿一面鏡子到這兒來,讓我看一看我在失去君主的威嚴以後,還有一張怎樣的面孔。

  波林勃洛克 哪一個人去拿一面鏡子來。(一侍從下)

  諾森伯蘭 鏡子已經去拿了,你先把這紙上的文字念完吧。

  理查王 魔鬼!我還沒有下地獄,你就這樣折磨我。

  波林勃洛克 不要逼迫他了,諾森伯蘭伯爵。

  諾森伯蘭 那麼平民們是不會滿足的。

  理查王 我會讓他們得到滿足;當我看見那本記載著我的一切罪惡的書冊,也就是當我看見我自己的時候,我將要從它上面讀到許多事情。

  侍從持鏡重上。

  理查王 把鏡子給我,我要借著它閱讀我自己。還不曾有深一些的皺紋嗎?悲哀把這許多打擊加在我的臉上,卻沒有留下深刻的傷痕嗎?啊,諂媚的鏡子!正像在我榮盛的時候跟隨我的那些人們一樣,你欺騙了我。這就是每天有一萬個人託庇於他的廣廈之下的那張臉嗎?這就是像太陽一般使人不敢仰視的那張臉嗎?這就是曾經「賞臉」給許多荒唐的愚行、最後卻在波林勃洛克之前黯然失色的那張臉嗎?一道脆弱的光輝閃耀在這臉上,這臉也正像不可恃的榮光一般脆弱,(以鏡猛擲地上,鏡碎)瞧它經不起用力一擲,就變成碎片了。沉默的國王,注意這一場小小的遊戲中所含的教訓吧,瞧我的悲哀怎樣在片刻之間毀掉了我的容顏。

  波林勃洛克 你的悲哀的影子毀滅了你的面貌的影子。

  理查王 把那句話再說一遍。我的悲哀的影子!哈!讓我想一想。一點兒不錯,我的悲哀都在我的心裡;這些外表上的傷心慟哭,不過是那悄然充溢在受難靈魂中的不可見的悲哀的影子,它的本體是在內心潛藏著的。國王,謝謝你的廣大的恩典,你不但給我哀傷的原因,並且教給了我怎樣悲慟。我還要請求一個恩典,然後我就向你告辭,不再煩擾你了。你能不能答應我?

  波林勃洛克 說吧,親愛的王兄。

  理查王 「親愛的王兄」!我比一個國王更偉大,因為當我做國王的時候,向我諂媚的人不過是一群臣子;現在我自己做了臣子,卻有一個國王向我諂媚。既然我是這樣一個了不得的人,我也不必開口求人了。

  波林勃洛克 還是說出你的要求來吧。

  理查王 你會答應我的要求嗎?

  波林勃洛克 我會答應你的。

  理查王 那麼請准許我去。

  波林勃洛克 到哪兒去?

  理查王 隨便你叫我到哪兒去都好,只要讓我不再看見你的臉。

  波林勃洛克 來幾個人把他送到塔里去。

  理查王 啊,很好!你們都是送往迎來的人,靠著一個真命君王的沒落捷足高升。(若干衛士押理查王下)

  波林勃洛克 下星期三我們將要鄭重舉行加冕典禮;各位賢卿,你們就去準備起來吧。(除卡萊爾主教、威司敏斯特長老及奧墨爾外均下)

  長老 我們在這兒看到了一幕傷心的慘劇。

  卡萊爾 悲慘的事情還在後面;我們後世的子孫將會覺得這一天對於他們就像荊棘一般刺人。

  奧墨爾 你們兩位神聖的教士,難道沒有計策可以從我們這國土之上除去這罪惡的污點嗎?

  長老 大人,在我大膽地向您吐露我的衷曲以前,您必須鄭重宣誓,不但為我保守秘密,並且還要盡力促成我的計劃。我看見你們的眉宇之間充滿了不平之氣,你們的心頭填塞著悲哀,你們的眼中洋溢著熱淚。跟我共進晚餐;我要制訂一個計劃,它會使我們重見快樂的日子。(同下)

  第五幕

  第一場

  倫敦。直達塔獄之街道

  王后及宮女等上。

  王后 王上將要從這條路上經過,這就是通到裘力斯·愷撒所造下的那座萬惡的高塔去的路,我的主已經被驕橫的波林勃洛克判定在那高塔的頑石之中做一個囚人。讓我們在這兒休息片刻,要是這叛逆的大地還有尺寸之土,可以容許它的真正的國君的王后歇息片刻的話。

  理查王及衛士上。

  王后 可是且慢,瞧;不,還是轉過臉去吧,不要瞧我那美麗的薔薇凋謝吧;可是抬起頭來,看看他,也許憐憫會使你們融為甘露,用你們真摯的眼淚重新潤澤他的容顏。啊!你這往昔特洛亞的殘墟,你這舊日榮譽的輪廓,你是理查王的墓碑,不是理查王自己;你這富麗的旅舍,為什麼你容留醜陋的悲哀寄住,卻讓勝利的歡樂去做下等酒肆中的顧客呢?

  理查王 不要和悲哀攜手,美人,不要加重我的悲哀,那樣會使我太早結束我的生命。記著,好人兒,你應該想我們過去的榮華不過是一場美妙的幻夢;現在從夢裡醒來,才發現了我們真實的處境。我是冷酷的「無可奈何」的結盟兄弟,愛人,他跟我將要至死廝守在一起。你快到法國去,找一所庵院棲隱吧;我的塵世的王冠已經因為自己的荒唐而葬送了,從今以後,我們聖潔的生涯將要為我們贏得一頂新世界的冠冕。

  王后 怎麼!我的理查在外形和心靈上都已經換了樣子,變得這樣孱弱了嗎?難道波林勃洛克把你的理智也剝奪去了?連你的心也被他占據了嗎?獅子在臨死的時候,要是找不到其他復仇的對象,也會伸出它的腳爪挖掘泥土,發泄它的戰敗的憤怒;你是一頭獅子,萬獸中的君王,卻甘心像一個學童一般,俯首帖耳地受人鞭撻,奴顏婢膝地向人乞憐嗎?

  理查王 萬獸之王!的確,我不過做了一群畜類的首領;要是他們稍有人心,我至今還是一個幸福的君王呢。我的舊日的王后,你快準備準備到法國去吧;你不妨以為我已經死了,就將這裡當作我臨終的床前,向我作最後的訣別吧。在冗長寒冬的夜裡,你和善良的老婦們圍爐閒坐,讓她們講給你聽一些古昔悲慘的故事;你在向她們道晚安之前,為了酬答她們的悲哀,就可以告訴她們我的一生的悲痛史,讓她們聽了流著眼淚入睡;即使無知的火炬聽了你的動人的怨訴,也會流下同情的淚水,把它的火焰澆熄,有的在寒灰中哀悼,有的披上焦黑的喪服,追念一位被廢黜的合法君王。

  諾森伯蘭率侍從上。

  諾森伯蘭 大人,波林勃洛克已經改變他的意旨;您必須到邦弗雷特,不用到塔里去了。娘娘,這兒還有對您所發的命令,您必須儘快動身到法國去。

  理查王 諾森伯蘭,你是野心的波林勃洛克登上我的御座的階梯,你們早已惡貫滿盈,不久就要在你們中間露出頭來。你的心裡將要這樣想,雖然他把國土一分為二,把一半給了你,可是你有幫助他君臨全國的大功,這樣的報酬還嫌太輕;他的心裡卻是這樣想,你既然知道怎樣扶立非法的君王,當然也知道怎樣從僭竊的御座上把他推倒。惡人的友誼一下子就會變成恐懼,恐懼會引起彼此的憎恨,憎恨的結果,總有一方或雙方得到罪有應得的死亡或禍報。

  諾森伯蘭 我的罪惡由我自己承擔,無需你操心。你們互相道別吧;因為您和娘娘,必須馬上動身。

  理查王 二度的離婚!惡人,你破壞了一段雙重的婚姻;你使我的王冠離開了我,又要讓我離開我結髮的妻子。讓我用一吻撤銷你我之間的盟誓,可是我不能,因為那盟誓本就是用一吻締結的。分開我們吧,諾森伯蘭。我向北方去,凜冽的寒風和瘴癘在那裡逞弄它們的淫威;我的妻子向法國去,她從那裡初到這兒來的時候,艷妝華服,正像嬌艷的五月,現在悄然歸去,卻像寂無生趣的寒冬。

  王后 那麼我們必須分手了嗎?我們不能再在一起了嗎?

  理查王 是的,我的愛人,我們的手不再相觸,我們的心不再相通。

  王后 把我們兩人一起放逐,讓我跟著王上去吧。

  諾森伯蘭 雖然那可以表示你們的恩愛,可是卻不是最妥當的辦法。

  王后 他到什麼地方去,我也到什麼地方去。

  理查王 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兩人就要相對流淚,使彼此的悲哀合而為一了。還是你在法國為我流淚,我在這兒為你流淚吧;與其近而多愁,不如彼此遠離。去,用嘆息計算你的路程,我將用痛苦的呻吟計算我的行程。

  王后 那麼最長的路程將要聽到最長的呻吟。

  理查王 我的路是短暫的,每一步我將要呻吟兩次,再用一顆沉重的心補充它的不足。來,來,當我們向悲哀求婚的時候,我們應該越快越好,因為和它結婚以後,我們將要忍受長期的痛苦。讓一個吻堵住我們兩人的嘴,然後默默地分別;憑著這一個吻,我把我的心給了你,也把你的心取了來了。(二人相吻)

  王后 把我的心還我;你不應該把你的心交給我保管,因為它將會在我的悲哀之中憔悴而死。(二人重吻)現在我已經得到我自己的心,去吧,我要竭力用一聲慘叫把它殺死。

  理查王 我們這樣痴心地留戀,簡直是在玩弄著痛苦。再會吧,讓悲哀代替我們訴說一切不盡的余言。(各下)

  第二場

  同前。約克公爵府中一室

  約克及其夫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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