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與馬不敢共天下

2024-10-10 21:04:37 作者: 張程

  一

  西晉末年,八王兵戎相見,天下大亂。山東琅琊國臨沂(今山東臨沂)的王家決定舉族遷徙到相對安定的東南地區去。王家的王導即將渡過淮河的時候,擔心前途,找到大占卜家郭璞算命。郭璞給他算了一卦,說:「吉,無不利。淮水絕,王氏滅。」於是王家高高興興地南下了,果真如郭璞所言,王家在南方繁衍生息,成為南朝第一大名門望族。

  王家的舉族遷徙,只是著名的永嘉南渡的一個縮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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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永嘉南渡中,許多北方的名門望族、朝野大臣帶著族人,裹著金銀細軟,吆喝著家丁下人和家禽家畜,逃過淮河,來到了長江下游沿岸。這股亂鬨鬨的移民潮,給東南地區帶來了近百萬的新人口。琅琊王氏除了王導外,王廙、王含、王舒、王彬等兄弟和王羲之、王胡之、王彪之等子侄輩,統統搬遷到了原東吳舊都建鄴。王家在秦淮河邊一條叫烏衣巷的街道里聚族而居。來自陳郡的謝家緊隨而來,也搬到了巷子裡,和王家做起了鄰居。

  此時的王家,還只是晉朝若干二流家族之一,和政治權力的關係並不緊密。琅琊王家最大的驕傲是家族道德凜然,家風高尚。王導的曾祖母朱氏是曾祖父的續弦,對王導的伯祖父王祥和祖父王覽極盡虐待之能事。王祥兩兄弟無怨無悔,真心侍奉後母。寒冬臘月,朱氏深夜要吃魚,逼王祥去捉活魚。王祥跑到河邊,開始鑿厚厚的冰層,準備捕魚。不料冰面自動裂開,兩條鮮活的鯉魚蹦到王祥腳下,這就是《二十四孝》中「臥冰求鯉」的故事。為了防止朱氏毒死王祥,每次飯前王覽都替兄弟嘗毒,他的故事則進入了《二十四悌》。兄弟倆的道德故事感天動地,驚動了以道德作為選拔官員標準的東漢政府。東漢政府多次徵辟兩兄弟做官,都被兄弟二人拒絕了。直到年老了,王祥才千呼萬喚始出來,出任了曹魏王朝的徐州別駕。這是琅琊王氏家族步入政壇的開始。

  可見王家的政治根基並不深,但他們一來沒有「歷史遺留問題」,沒有政治冤家和宿敵,二來樹立了超高的道德標準,把握了官場升遷的利器。王祥、王覽兩人先後擔任了朝廷重臣,官越當越大。等到甘露五年 (260),司馬昭發動政變,殺死小皇帝曹髦的時候,圖謀篡位的司馬家族已經不得不考慮王家的意見了。當時小皇帝的屍體還沒有入殮,司馬昭一再催促王祥來商量後事。王祥很聰明,來了之後先抱著小皇帝的屍體大哭一場,自責救駕來遲,可又贊同司馬昭的後事安排。在這裡,王祥給家人樹立了既重視道德說教,又注重政治實效的好榜樣。

  王祥死前對王覽說:你的後人會大紅大紫的。果然如他所言,王覽的孫子輩都飛黃騰達了。先是王衍擔任太尉,成為掌權人物,再是王澄出任荊州刺史,王敦出任青州刺史。王衍得意地說:「荊州有江、漢之固,青州有負海之險,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為三窟矣。」王衍平日裡不干正事,整天拿著一把拂塵誇誇其談,信口雌黃。暗地裡,王衍也意識到了危險,早設計了王家「狡兔三窟」的退路,得到了祖父輩的真傳。王家政治上崛起的時期,正值西晉八王之亂。王衍後來被石勒抓住,壓死在牆下,但是給王導、王敦等人留下了進一步博取榮華富貴的紮實基礎。

  二

  王導是東晉王朝和琅琊王家的關鍵人物。他繼承了王家與人為善、為政務實的作風。在王朝南遷、萬事草創的東晉初期,王導的這一性格和執政思想,適應了形勢的需要。一個初建的王朝最需要什麼?安定。這種安定既包括政治軍事上的,也包括人心上的。南北世族勢力之間的矛盾,中原少數民族對南方的覬覦,都威脅著東晉的安全。王導覺得,內亂也好,北伐也好,都會給脆弱得經不起折騰的新王朝帶來致命的危險。最好的對策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不出亂子就好。所以王導的執政核心就一個字:靜——調和南北世族的關係,在政策上清靜無為。

  王導經常大擺筵席,款待賓客。鄰居謝家的小孩子謝安在若干年後依然對王導談笑風生的形象和王家氣氛和洽的酒席留有深刻的印象。一次,南方名士劉真長來拜訪王導。時值盛夏,王導正把肥胖的肚子貼在棋盤上降暑。他看到劉真長來,忙自嘲自己的不雅動作,說:「何乃渹?」渹是南方方言中冷的意思,整句話就是「真涼快」的意思。劉真長出來後,旁人問他:「王公這個人怎麼樣啊?」他感嘆:「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聽到他在說吳語。」小小的一句吳語,一下子就拉近了政府和南方世族的距離。

  還有一次,眾人在長江邊的新亭觀賞江南美景。周顗感嘆道:「風景沒什麼不同,但卻只能看到長江,看不到黃河了啊!」想起國破南逃,在座的許多人都落下淚來。王導見狀愀然變色:「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學作楚囚,相對哭泣!」王導其實是不贊成北伐的,但他能用一句口號振奮人心,扭轉士氣,不愧有政治家的風度。

  朝廷剛成立的時候,國庫空虛,只有練布數千端。王導靈機一動,做了一套寬大的布衣服,穿在身上出去走了一圈。結果,朝野官員和建康的士人認定這是服裝界的新風尚,紛紛購買練布做衣服。國庫中的練布很快就以「一端一金」的高價銷售一空。府庫充裕了,王導在士人中的號召力也得到了驗證。

  正是因為王導有這樣的號召力,他的思想和言行直接影響了東晉人的世界觀和處世態度。王導「鎮之以靜,群情自安」的執政風格,把「靜」和「無為」抬到了極高的地位。東晉的政局和人心得到了穩定,但在政壇上的進取心和事業心也受到了壓抑。對世家大族來說,平靜安定的統治符合他們的利益,因為他們是政治和經濟上的既得利益者。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會看到,世族勢力在南朝惡性膨脹,大家族、大人物們以清談玄學為風尚,恥於干具體政務。這種思想轉變,多少是由王導推動的。

  司馬睿登基之日,感慨萬分,對王導的輔助和擁立之功深深感激。在登基大典上,他竟然在朝堂之上、百官之前,拍拍龍椅的空處,招呼王導「升御床共坐」。當皇帝哪能是排排坐分果果的事情,王導連忙推辭。司馬睿招呼他三四次,言辭懇切。王導眼看再僵持下去,登基大典要泡湯了,只好跪地啟奏:「如果天上的太陽和地下的萬物一樣升列高位,蒼生到底要仰望誰呢?」司馬睿一想,原來皇帝是天上的太陽,天的確不能有二日,這才不再堅持要王導同坐。

  民間用一個俗語形象地形容這一幕:王與馬,共天下。這句俗語恰如其分地表現了當時王家的權勢。東晉初期,司馬睿完全信任王導,叫他「仲父」,把他比作自己的蕭何。王導也經常勸諫司馬睿克己勤儉,優 待南方,與人為善。司馬睿和王導在草創期上演了一場君臣相敬相愛的佳話。琅琊王家也達到了權勢的高峰,除了王導擔任丞相,王敦控制著長江中游,兵強馬壯外,四分之三的朝野官員是王家的人或者與王家相關的人。另外,王家在南朝時期出了八位皇后。王導主觀上不敢與司馬睿共坐龍椅,但要說王家和司馬家共享天下,也並不過分。

  等司馬睿坐穩了龍椅,慢慢開始享受到獨一無二的太陽的感覺後,開始對「王與馬,共天下」的傳言產生了酸酸的感覺,王家勢力的膨脹終於侵犯到了皇權獨尊的敏感神經。司馬睿開始暗中限制並削弱王家的勢力,他開始重用琅琊王時的王府舊人劉隗和刁協。這二人沒什麼本事,但對「尊馬抑王」一事不遺餘力,不斷出頭打壓王家的勢力。

  王導既與人為善又很務實,面對皇權的打壓和疏遠,他採取了謙抑自守的對策,退居家中靜觀時局變化。司馬睿一時找不到理由,也不想進一步把王導怎麼樣。可王導忍得了,他的堂兄弟王敦忍不了。王敦和王導雖是堂兄弟,性格卻截然不同。王導主靜,王敦好動。王敦放蕩不羈,性情外露,對王家受到打壓憤慨難平,並把怒氣表現了出來。鑑於王敦控制著長江中游各州的政權和軍隊,司馬睿派劉、刁二人出任地方刺史,企圖鉗制王敦的勢力。這一下,王敦乾脆造反了,招呼兄長王含等人帶上大軍,順江而下,沖向建康找司馬睿等人算帳。

  對王導來說,司馬睿的打壓不是什麼大問題,王敦的造反卻帶來了棘手的大麻煩。造反是誅滅滿門的重罪。王導趕緊給領軍沖在前面的王含寫信,勸他罷手。可王敦、王含等人堅持造反。王導只得選擇堅定地站在司馬睿一邊,反對王敦等人造反。王導認為東晉初建,安定是最大的王朝利益,王家還不具備推翻東晉、出頭當皇帝的實力,必須依靠東晉政權,才能保持權勢。所以,王導從琅琊王氏的安全和最高利益出發,堅定地與王敦劃清界限,擁戴司馬睿。聽說劉隗和刁協已經在勸司馬睿誅殺王導和王家的所有成員了,王導趕緊帶上王邃、王彬、王侃等在朝廷任職的王氏宗族二十多人,每天跪到宮門外候罪。

  王家的遭遇得到了許多朝臣的同情,王導平日經營的人情關係在關鍵時刻起作用了。尚書僕射周顗就認為:「皇帝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不犯錯呢?但大臣(指王敦)怎麼可以舉兵造反?」他決定進宮保王導等人。周顗來到宮門口,王導情急之下衝著他大呼:「伯仁(周顗的字),我一家老小百餘口性命都交到你手上了!」周顗是來幫王家的,卻不能把它外露出來,讓司馬睿覺得自己就是來當說客的——這是說服的技巧。所以周顗看都不看王導,從他身邊徑直進宮去了。在宮中,周顗竭力向司馬睿擔保王導的忠誠,言辭懇切。本來,勸完皇帝,周顗可以出來安慰王導了。可周顗是個酒鬼,在宮中喝得酩酊大醉才出來。王導在宮外跪了一天,又向周顗呼救。大醉的周顗還在偽裝,這次不但不搭理王導,還轉頭對隨從說:「我要殺盡亂臣賊子,換取金印,掛在手肘後!」在這種情況下,換了誰都會對周顗產生誤會。王導對周顗恨之入骨,不知道他在力保自己,更不知道他回家後還上書力證王家無罪。在周顗等人的力保下,司馬睿在宮中召見了王導。王導跪地請罪:「逆臣賊子,何代無之,不意今者竟出臣族!」司馬睿被感動了,光著腳走下龍椅,扶起王導,拍拍他的手,表示絕對相信王導。

  王家的危機解決了,不想王敦的軍隊攻占了建康。劉隗和刁協一個逃亡北方,一個被殺。王敦把持了朝政,官員進退操於其手。王敦因為周聲望很高,想讓他出任三司,特地跑來徵詢王導的意見。王導沒說話。王敦就想降低周顗的官位,王導還是沉默。既然周顗不能用,王敦說:「那就只有殺掉了。」王導依然不說話,看著王敦下令斬殺了周顗。後來王導從文書中得知真相,大哭道:「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王敦的叛亂,並沒有給東晉王朝造成太大的傷害,只有少數人死於戰亂,朝野官員基本各安其位。司馬睿依然做他的皇帝,只是王敦不願意見他。繼續當丞相的王導就在王敦和司馬睿之間充當溝通的橋樑,努力維持著朝廷的穩定。對於王敦進一步擅權逼宮的做法,王導堅決抵制。王敦起初也沒有自己做皇帝的想法,不久退兵長江中游,局勢進一步降溫。不想,王敦退兵後身體越來越差,在周邊宵小的蠱惑下,重新發兵進攻建康,這次他擺出了傾覆朝廷的態勢。王導再次堅決站在司馬睿一邊,主動掛帥,提兵與王敦叛軍作戰。王敦隨即病死,兄長王含、繼子王應被殺,叛亂被徹底平定。

  王導對策得當,讓琅琊王家非但沒有受到牽連,還因討伐王敦有功被加官晉爵。王導以司徒進位太保,王舒升湘州刺史,王彬任度支尚書。王家跨過這道坎,保持住了天下第一望族的地位。

  三

  王敦之亂後,王導作為世家大族的代表和朝廷的穩定中堅,繼續掌握朝政。

  王導的老搭檔司馬睿在王敦第一次叛亂後不久鬱悶而死,王導等人擁立太子司馬紹即位。司馬紹當了三年皇帝,也死了。王導等人又擁戴五歲的皇太子司馬衍即位。

  司馬紹臨死前,考慮到繼承人年幼,留下遺詔,讓太保王導錄尚書事,與自己的小舅子中書令庾亮一同輔政。司馬衍即位後,司馬紹的皇后庾氏以皇太后的身份臨朝稱制。庾亮仗著庾太后的勢力,很快就把實權集中到了自己家族手中。儘管王導是三朝元老,皇帝對他下詔書都是用敬語,但王導離實權越來越遠,見慣了榮辱浮沉的王導淡然處之。庾亮是個有很多想法的年輕人,雄心勃勃。有人曾經向王導進讒,說庾亮可能舉兵擅權,對王導不利,勸他多加防備。王導說:「他若逼我,我就一身布衣服,回家養老去,有什麼可怕的呢?」

  後來蘇峻起兵叛亂,建康遭焚,朝廷一度考慮遷都,有人建議遷都豫章,有人要求南遷會稽。王導則哪兒都不去,堅持定都建康。許多朝臣對照王導的恬淡無爭,引為榜樣。之後儘管東晉屢次出現政治變動,朝廷始終保持了大致穩定,變動也沒有波及普通百姓的生活。王導的「靜」和「無爭」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朝廷一有動靜,政治一有裂縫,他就上前和稀泥。

  東晉朝臣給晚年的王導起了一個雅號:糊塗宰相。原因是王導每年考察官員的時候,都流於形式,考察的結果總是你好他好大家好。有人提出意見,王導就說,害國之魚我們都能容忍,何必每年糾纏於那些小魚小蝦呢?的確,王導的一生對威脅王朝利益的大問題都採取了拖延、打太極的對策,選擇讓時間去消化它們,根本就沒必要在每年的官員考核上較真兒。他晚年常說:「現在說我糊塗,只怕將來有人還要懷念我的糊塗呢!」

  咸康五年(339),王導病逝,終年六十四歲。

  王導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建立了「王與馬,共天下」的權力格局。他堅定地認為只有司馬家族的東晉王朝穩定了,琅琊王氏才有遮風擋雨的地盤。結果王導輔助司馬家族為王家贏得了一塊遠遠超過了遮風擋雨之用的大地盤,風光無限,都可以和皇帝「排排坐分果果」了。好在王導是個成熟老練的政治家,恭敬自律,沒有反稱司馬睿「你真是我的劉邦啊」,更沒有跑上去坐在龍椅上拍拍司馬睿的肩膀套近乎,所以琅琊王家才能在東晉初期根基日漸深入,繁衍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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