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北伐
2024-10-10 21:04:34
作者: 張程
一
祖逖(tì),范陽遒縣(今河北淶水)人,出身官宦世家,性情豁達,爭強好勝,喜歡耍手腕,到了十四五歲還大字不識。父親早死,哥哥們很為祖逖擔心,怕他日後破壞官宦世家的名聲,或者乾脆就當了江洋大盜。儘管家人憂心忡忡,祖逖卻很受鄉黨宗族的好評,因為他輕財好俠,慷慨助人,每次看到有困難的人都大把大把地散發谷帛接濟,卻假稱是哥哥們的意思。
祖逖有成為一代梟雄的潛質。「梟雄」是一個中性詞,既可以指那些為朝廷蕩平群寇、藩鎮一方的重臣大將,也可以指那些流寇四方、塗炭生靈的叛臣大盜。祖逖會是前者還是後者呢?幸虧祖逖長大後心性改變,開始博覽群書,加之其記憶力超群,古今軍政都能瞭然於胸,凡是見過祖逖的人,都稱他有贊世之才。
祖逖開始當官,不過都不是正經八百治民辦公的官職,而是些參軍之類的職務,頻繁進出各個王爺和權臣的幕府。他長於處理重要或者棘手的事務,而不善於坐在衙門裡埋頭文山案牘。可惜王爺們都忙於內訌爭鬥,沒能給他施展才能的舞台。所以祖逖的前四十多年都湮沒在庸碌之徒中,沒能露出鋒芒。
祖逖擔任司州主簿時,劉琨也擔任司州主簿。劉琨比祖逖小五歲,兩人都有匡扶國家之心,感情很好,住在一起同被而眠。兩人都是俊傑,常常談論時政,有時通宵達旦,都認為晉朝將「四海鼎沸,豪傑並起」。想到動盪的前景,二人互相勉勵,約定「相避於中原」。一天凌晨,荒野雞鳴,祖逖醒來,踢踢劉琨說:「這不是惡聲。」於是,兩人天沒亮就出來舞劍,鍛鍊身體。「聞雞起舞」的典故由此而來。劉琨實際能力要弱於祖逖,但因為是漢朝宗室後裔,名冠一時,升遷得比祖逖快,後來成了西晉在北方的支柱。
八王之亂進入高潮時,祖逖率領親黨數百家從河北向江淮地區逃難。途中,祖逖把所乘的車馬讓給同行的老弱病殘,自己徒步前進,還把藥物、衣糧都拿出來和大家分享。百姓們見祖逖有權略、重義氣,公推祖逖為「行主」。所謂「行主」,本質上就是北方流民的領袖。天下大亂,人口流動頻繁,形成多股流民潮,很容易組織起來。流民組織有領袖,有武裝,遷徙到某地定居後常常建造堡壘自守,平時耕種周圍土地,有事就收縮回堡壘。這些流民堡壘遍布江淮地區,少的能拉起幾百人的武裝,多的能拼湊數千人的軍隊。各個政權分別委以流民領袖縣令、太守乃至刺史的職務,籠絡流民武裝,不至於與己為敵。
八王之亂時,多支北方流民武裝南下,在江淮地區建立了許多流民武裝堡壘,稱為塢堡,流民領袖被稱為塢主。其中大的武裝南下占領城池,比如祖逖的這支武裝就進駐泗口,此外還有蘇峻、郗鑒等武裝入駐徐州、揚州等地。司馬睿就任命祖逖為徐州刺史,以為籠絡之策。
祖逖進一步帶著隊伍南下丹徒的京口(今江蘇鎮江)。在這裡,祖逖招攬勇士為賓客義徒,待之如子弟。當時揚州突然大旱,出現饑荒,南下流民多盜竊,攻剽富室。頗有俠氣的祖逖睜隻眼閉隻眼,不聞不問,遇到有流民為官府捕獲,便想盡辦法解救。因此,祖逖在南下流民中的威望越來越高。
祖逖因為朝廷傾覆,常懷振復之志。北方流民背井離鄉、流離失所,因此驅逐胡族恢復故土的願望非常強烈。整個東晉時期,南方北伐復國的呼聲也很高。祖逖雖然不斷向南走,卻沿途一直散播調轉槍頭打回北方的言論,號召南方各派力量團結起來北伐。剛在江南站穩腳跟,祖逖就上奏司馬睿,鼓吹北伐:「晉室之亂,並非朝廷無道、百姓怨叛造成的,而是由於藩王爭權、自相誅殺,導致戎狄乘隙毒流中原。如今,百姓遭受殘酷殺戮,人人有奮擊反抗之志。大王如果讓我統兵北伐,則郡國豪傑必爭相來投,沈弱之士欣然擁護,不久國恥可雪。」通過這份奏摺可以看出,祖逖對西晉王朝覆滅很不甘心,認為是少數民族武裝趁朝廷內亂僥倖取勝,現在有民心可用,只要南方同仇敵愾,定能光復故土。
司馬睿、王導等人肯定清楚南方的北伐呼聲,但他們並不熱衷北伐,因為對於南渡的司馬睿政權來說,首要的任務是在南方紮根,鞏固統治。和江州、荊州軍方爭奪地盤,爭取江東世族的支持,調節南下世族的內部矛盾,樣樣都比北伐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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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角度分析,奪回北方故土對司馬睿等人的不利之處更明顯。首先,司馬睿的名望很低,萬一哪個重臣大將北伐成功了,名聲大漲功高震主,對司馬睿有什麼好處呢?其次,司馬睿是皇室較遠的一宗,萬一北伐找到幾位皇室血統更近更高的宗室,司馬睿往哪裡放呢?所以司馬睿、王導力主集中軍力、物力、財力去擴充領土,穩定南方,而不願意分兵北伐。但是北伐的理由很充分,具有不容辯駁的道德力量,司馬睿和王導又不便公開反對。他們能做的就是口頭讚賞,暗地裡設置種種障礙,盼望北伐不要成功。
對待北伐的這種「政治第一位」的指導思想和「陽奉陰違」的做法,由司馬睿和王導首創,被之後的東晉歷代朝廷所繼承。
接到祖逖自請北伐的奏摺後,司馬睿任命祖逖為奮威將軍、豫州刺史。豫州(今河南地區)大部分在石勒手裡,司馬睿給祖逖的職位是虛的,土地需要祖逖自己去奪回。那麼司馬睿又給了祖逖多少北伐軍需呢?一千人份的軍餉,三千匹布,沒有一兵一將,沒有任何鎧甲和武器。王導向祖逖解釋說,我們現在很困難,你就勉為其難,自行招募軍隊北伐吧。
317年,祖逖率領百餘家跟隨自己的北方流民渡江北上,勇敢地開始了悲壯的北伐。渡到長江中流,祖逖敲擊著船槳立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他辭色壯烈,大有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慷慨悲涼,旁人聞之慨嘆不已。「中流擊楫」的典故由此而來,如今已成了立志奮發圖強、實踐理想抱負的代名詞。渡過長江後,祖逖在江陰停留了幾天,冶鑄兵器的同時,招募北伐的志願軍。他得到了流民的支持,迅速組織起兩千餘人的粗糙軍隊,繼續前進。
永嘉南渡後的豫州實際掌握在各支流民武裝手中。西晉政府之前籠絡塢主,命張平為豫州刺史、樊雅為譙郡太守,他們是兩支最強大的流民武裝,此外還有董瞻、於武、謝浮等十幾支隊伍,各有數百到幾千人馬,各自為政。祖逖來到後,採取拉攏一派打擊一派的方法,大大削弱了流民武裝。他先是引誘謝浮進攻張平,張平被殺。樊雅大驚,在某天夜裡突襲祖逖,攻破了北伐軍的營壘。樊雅拔戟大呼,親自沖向祖逖的營帳。北伐軍大亂,祖逖在危急時刻表現出了梟雄本色,命左右列陣防守,從容指揮部下反擊,擊破了樊雅。樊雅失敗後,聯合張平餘眾繼續與祖逖作戰;祖逖則聯合自封陳留太守的塢主陳川與之對抗。陳川派遣部將李頭率兵增援祖逖,雙方聯軍攻克譙城。戰鬥中李頭勇敢向前、戰功赫赫,戰後祖逖得到了樊雅的坐騎駿馬,李頭很想要卻不敢說,祖逖知曉後主動將馬送上門去。李頭感念祖逖的恩遇,嘆息道:「若得此人為主,吾死無恨。」陳川知道後,大怒,這不是吃裡爬外嘛!他竟然因此殺死了李頭,李頭的部下四百人逃奔祖逖。陳川更生氣了,與祖逖決裂,派兵劫掠豫州諸郡,爭搶人口車馬。祖逖指揮軍隊制止了陳川部隊的搶劫活動,陸續剿滅搶劫的兵丁,將贓物儘量歸還原主,嚴明紀律,不讓北伐官兵留有私產。
陳川自忖戰勝不了祖逖,向石勒投降。祖逖聞訊,率眾討伐陳川,石勒派石虎領兵五萬救援陳川。祖逖北伐正式進入與外族作戰的階段。這是永嘉南渡以來,晉朝軍隊第一次與外族軍隊正面作戰。祖逖兵少,追求巧勝,屢次埋伏石虎,取得小勝。雙方相守四旬,北伐軍的糧草接濟不上——他們離江南基地越來越遠,軍需運輸困難,而司馬睿政權本身就沒給予多少軍需支援。祖逖知道後趙政權的經濟基礎不行,石虎的軍需也很困難,就看敵我雙方誰先支持不住了。
他想出一條計策來,用布囊盛土做出米袋的模樣,派千餘人佯裝運糧,途中令幾個人裝出疲憊的樣子掉隊在路旁休息。後趙軍隊看到後,上前進攻,那幾個人趕緊放下米袋逃跑。偏偏這幾個人運的米袋裝的是真米,石虎檢查截獲的米袋,誤以為北方軍糧草充足,頓時對戰鬥前景失去了信心。石勒得知前線缺糧,派將軍劉夜堂趕了上千頭驢運糧支援石虎。祖逖在汴水伏擊劉夜堂,劫獲後趙軍糧。石虎終於喪失了堅持的膽氣,主動撤軍,而北伐軍推進到了雍丘(今河南杞縣)。
此後,祖逖和石勒在雍丘僵持了起來。祖逖多次主動進攻,讓後趙的屯戍防不勝防。北伐軍的偵察兵常常俘虜後趙領土內的濮陽人,祖逖款待他們後再遣歸故里。這些人回去後感念祖逖的恩德,陸續率鄉里投奔北伐軍,前前後後有五百家投奔祖逖。石勒曾經抽調精騎萬人進攻祖逖,希望有所斬獲,結果反被祖逖所敗,此後陷入被動防守態勢,再未主動進攻。
北伐形勢一片大好,歸附者甚多。當日黃河南北趙固、上官巳、李矩、郭默等流民武裝相互攻擊,祖逖遣使為他們和解,曉以民族大義和切身禍福,最後這些流民武裝都接受了祖逖的指揮。黃河北岸有許多堡壘的塢主的兒子在後趙政權當人質,因此不能旗幟鮮明地投靠祖逖。祖逖也悉聽尊便,默許他們的「兩屬」狀態,有時還派遣小股部隊佯攻這些堡壘,讓後趙知道他們沒有投靠北伐軍。塢主們對祖逖的細心考慮感恩戴德,更加傾向北伐軍,後趙政權有什麼計劃和陰謀事先都偷偷報告祖逖。北伐軍的優勢更加明顯了。
由於祖逖指揮得當,手腕靈活高超,「黃河以南盡為晉土」。
二
北伐的勝利讓東晉復國大業現出了一絲曙光。祖逖收復了河南,當時的山西北部和河北北部一帶也還在晉朝殘餘勢力手中。在領土格局上,晉朝力量對河北的石勒政權和關中的劉曜政權形成了夾擊的態勢。
先堅守河北北部的是西晉任命的幽州刺史王浚,此人利令智昏,自以為掌握幽州,天高皇帝遠,自不量力,妄想割據,最後被石勒吞滅,遺臭萬年。堅守山西北部的就是當年和祖逖一起聞雞起舞的劉琨,時任并州刺史。當時,劉淵在并州建國,司馬騰帶領山西軍民東出「乞活」,并州十室九空。他在黃河邊上組織了幾百士卒邊打邊走,穿越匈奴的領土才趕到晉陽(今山西太原)上任。劉琨有愛國之心,在晉陽慘澹經營,與劉聰、石勒兩派不斷拉鋸作戰。晉愍帝遙授劉琨為司空,都督並、冀、幽三州諸軍事,把北方的亂局託付給了他。遺憾的是,劉琨志大才疏,富貴慣了,生性豪奢,又誤信讒言,始終不能團結并州軍民組建的強力軍隊,最終還是被石勒趕出了并州。
段氏鮮卑傾向晉朝,劉琨向北投靠了鮮卑,並和段匹磾(dī)歃血為盟,結為兄弟,發表檄文號召各族擁戴晉朝。317年,劉琨派妻侄溫嶠(qiáo)到建康報告北方情形,並勸司馬睿即位做皇帝。臨別,劉琨對溫嶠說:「晉祚雖衰,天命未改,我當立功河朔,使卿延譽江南。」溫嶠後來果然在江南舉足輕重,盛譽一時。
劉琨聽到老友祖逖北伐成就斐然,高興地致信祖逖:「我夜間都枕著兵器睡覺等天亮,一心期待消滅敵人,如今你跑到我前面去了。」他時刻準備殺敵,但天不佑他,第二年被背信棄義的段匹磾殺害,時年四十八歲。他的死意味著晉朝勢力在華北地區全軍覆沒。
劉琨死後半個世紀,桓溫北伐遇到一個擅長手工的老婦,原來是劉琨的婢女。老婢一見到桓溫,潸然而泣。桓溫問其故,老婢回答:「桓公酷似劉司空。」桓溫十分高興,出外整理衣冠,再呼老婢進來詳細詢問。老婢又說:「桓公和劉司空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須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聲甚似,恨雌。」意思是桓溫還是比不上劉琨。桓溫於是褫冠解帶,昏然而睡,不高興了好幾日。可見劉琨身後聲望之高。
卻說祖逖北伐初勝後,立志將河南建設為根據地。他的豫州刺史開始名實相符,自己為政儉樸節約,廉潔自律,不蓄私產,勸督農桑,恢復農業生產,親自率領子弟耕耘砍柴,又收葬枯骨,為之祭祀。亂後初定的豫州百姓紛紛擁戴祖逖。祖逖曾大設宴席,豫州耆老流涕放歌:「幸哉遺黎免俘虜,三辰既朗遇慈父,玄酒忘勞甘瓠脯,何以詠恩歌且舞。」如此聲望,司馬睿不得不提升祖逖為鎮西將軍。
石勒處於劣勢,不敢窺兵河南。他採取務實的通好政策,派人修繕了成皋縣祖逖母親的墓地,寫信給祖逖要求相互通使、交市。石勒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且被朝廷視為蠻夷,祖逖自然不能與之通使交好。這雖然是形式問題,卻關係政治大局。但交市通商有利於南北百姓,也有利於河南經濟的恢復和發展。祖逖耍了個手腕,對石勒的來使置之不理,但對南北自發的通商交往也不加制止,聽任互市。河南百姓在互市中獲利十倍,民富而政府強,很快河南就公私豐贍,北伐軍越發強盛。祖逖滿懷信心地要「推鋒越河,掃清冀朔」。
面對聲望倍增、軍隊強盛的祖逖,司馬睿不能不心裡發酸,手心冒汗。太興四年(321),晉元帝司馬睿派戴淵為征西將軍、都督司兗豫並雍冀六州諸軍事、司州刺史,戴淵出身東南寒門,必須依賴司馬睿來獲取權勢,所以效忠司馬睿。這就在祖逖的豫州刺史上面加了一道緊箍咒。祖逖認為這是朝廷對他不信任,派來監督他的,祖逖猜對了一半。祖逖沒有猜到的是,司馬睿派戴淵到河南還為了搶奪勝利果實,要分割琅琊王家權勢、防範荊州王敦。幾年來祖逖過分關注北伐,對東晉王朝的政治格局缺乏了解,自然不清楚司馬睿的第二個目的。祖逖見戴淵是南方人,雖有才望但並不熱衷北伐。河南收復後形勢大好,如果拖延過久不再接再厲,一旦民心泄氣,石勒緩過勁來,北伐難度將大為增加。可北伐已經不是自己說了算了,祖逖只能怏怏不樂。
戴淵出鎮河南,王敦的反應最強烈,表露出與朝廷公開決裂的態勢。祖逖擔心朝廷將起內訌,更加拖累北伐大業,憂慮過度而發病。
在病中,祖逖還在籌劃北伐事宜。他營繕了武牢城,該城北臨黃河,西接成皋,計劃建成向北向西進軍的據點;築壘於河南,鞏固戰果,以備北伐失利時堅守。可工事還沒修完,祖逖就在雍丘病逝,時年五十六歲。豫州百姓若喪考妣,為之立祠;朝廷追封祖逖為車騎將軍。據說王敦久懷逆志,畏懼祖逖的北伐軍才不敢與朝廷決裂,聽到祖逖死訊後便開始肆意作亂。
祖逖原本可以在東晉獲得絲毫不遜於劉琨的聲望,可惜接替他的祖約在日後率領這支流民武裝參加了叛亂,又投降了石勒,祖家被族誅,也間接損害了祖逖的聲譽。隨著時間的推移,祖逖作為無私的愛國者和無畏的戰士,越來越得到後人的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