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群雄逐鹿 石勒:從奴隸到皇帝
2024-10-10 21:04:04
作者: 張程
一
劉曜的前趙,定都長安。石勒的後趙,以襄國(今河北邢台)為都城。兩個趙國一西一東,基本占據了北方,與南方的東晉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
前趙後趙這對仇家,因為內部都不穩定,需要先處理好內務才有能力對外,所以一開始沒有打起來,維持了多年的和平。
前趙的內部麻煩主要有兩個:第一個是關中隴右一帶的氐、羌等少數民族並不服從匈奴的統治,有數以萬計的人接連叛亂反抗前趙政權。劉曜採取了安撫和遷徙並舉的政策平定叛亂,遷徙二十餘萬人充實長安。第二個是安定(今甘肅平涼西北)烏氏人張軌趁中原大亂之際,割據涼州建立前涼政權,名義上向東晉王朝稱臣,威脅著前趙的後方。前趙對張氏政權用兵,雖然沒有消滅前涼,但迫使其服軟稱臣。
再說說後趙的情況。它的建立者石勒值得大書特書。石勒是并州的羯人,年輕時遇到大災荒,被當時的并州刺史司馬騰抓起來當作奴隸押到山東賣出。司馬騰是司馬越的弟弟,在荒年竟然想出販賣異族百姓為奴「以充軍實」的餿主意來,嚴重激化了民族矛盾。在山東,石勒表現突出,很有威望,主人最終釋放了他。石勒在山東地區遊蕩了幾年,結識了馬牧帥汲桑。305年,石勒和汲桑趁亂集合幾十個夥伴,起兵為寇。在民族矛盾激化的背景下,石勒很快就組織起了以羯族為核心的武裝力量。他和汲桑曾攻下河北重鎮鄴城,殺死了販賣過他的司馬騰。汲桑戰死後,石勒率部投靠了匈奴劉淵。當時匈奴漢朝的力量主要集中在并州、關中和河南地區,山東、河北地區的擴張主要依靠投奔匈奴的各支雜牌軍。
除了石勒,當時東部打著匈奴漢朝旗號作戰的還有王彌的軍隊。王彌是漢族人,趁亂起兵,軍隊以漢族人為主,實力足可與石勒對抗。東部地區基本就是石勒和王彌的天下。他們掃蕩了東部地區的西晉軍隊,並和匈奴的劉聰軍隊相配合製造了「永嘉之亂」,各自殺戮了西晉數以萬計的王公官吏。共同的敵人被消滅後,並肩作戰的朋友就變成了敵人。
一山難容二虎,石勒和王彌首先開始內訌。王彌圖謀石勒,可惜缺乏政治技巧,思想覺悟也不高。他幻想通過恭維拍馬屁的方法,讓石勒放鬆警惕。石勒在青州大獲全勝後,王彌故意寫信給石勒說:「石公俘獲苟晞卻赦免了他,何其神勇啊!讓苟晞為公左膀,我王彌來做您的右臂,石公就可以平定天下了。」石勒當然不相信王彌的鬼話,開始提防著王彌。王彌軍隊的人數不少,卻兵力分散,分兵攻略地方。他親自領兵南下,和東晉大軍在壽春(今安徽壽縣)相持,情況不妙,就向石勒求援。
石勒當時正在和乞活軍陳午的隊伍鏖戰,不想增援王彌。石勒的漢族謀士張賓勸他:「您常常擔心王彌的掣肘,這次是個解決他的好機會。『陳午小豎,何能為寇?王彌人傑,將為我害。』」石勒聽從了張賓的意見,親自率軍增援,擊敗晉軍。王彌以為石勒和自己推心置腹,先對石勒放鬆了警惕。不久,石勒請王彌赴宴,王彌不顧部屬勸阻,貿然前往,結果在席間被伏兵殺害。王彌的部下或散或降,石勒軍隊成了東部最強大的勢力。
石勒和王彌名義上都是匈奴漢朝的大將。石勒擅自殺害王彌,匈奴朝廷嚴斥其行為,可又不能追究石勒的罪責,只好默認了他在東部的獨尊地位。石勒名義上仍為匈奴之臣,但實際上已開始獨立行動。
石勒軍隊起初都是流動作戰,沒有後方,沒有給養,沿途劫掠,是不折不扣的流寇。永嘉六年(312)初,石勒計劃攻克建鄴(282年,建業改稱建鄴),便劫掠富庶的東南地區,在江淮一帶遭到晉軍的層層抵抗。司馬睿會集江南兵力防禦石勒,江淮地區又連降大雨,石勒軍隊陷入了困境。飢餓和傳染病奪走了半數官兵的生命。石勒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沒有土地和人民就沒有立國之本。環顧天下,長江流域、關中和巴蜀都有了主人,剩下的就只有山東、河北。石勒毅然回軍北上,去爭奪河北和山東。
漢代以來,河北最重要的城市是鄴城(今河北臨漳縣內),石勒長驅直入進攻鄴城,但苦於鄴城的高大牢固,一時難於攻下,退而占領了襄國。從此,石勒以襄國為根據地,四處消滅河北地區的塢堡,收集糧草和人口充實襄國。石勒在襄國做大,逼迫北方幽州的西晉殘餘勢力不能等閒視之。西晉幽州刺史王浚集合數萬主力,聯合遼西鮮卑段匹磾(dī)等人進攻襄國。
石勒在這場關鍵戰役中,死死支撐了下來,陸續消滅西晉部隊,對段氏鮮卑先擒後縱,再贈送厚禮重金。段氏鮮卑感念石勒,與他結盟,並收兵撤還遼西。段氏鮮卑從此傾向石勒。王浚見勢不妙,撤軍北逃。建興元年(313)四月,石勒的侄子石虎攻克鄴城,冀州盡入石勒囊中。
幽州刺史王浚為晉朝堅守北方的飛地(指隸屬於某一行政區管轄但不與本區毗連的土地),名為晉臣,卻長期脫離朝廷,起了不臣之心,奢縱淫虐,署置百官,就差割據稱王了。石勒依張賓之計,利用王浚割據之心進獻厚禮,表示擁戴其稱帝,還厚賄王浚的女婿棗嵩。為了麻痹王浚,當晉朝的范陽守將游統暗中派遣使者聯絡石勒投靠時,石勒殺死使者送給王浚。
晉廷為了保住飛地,升王浚為大司馬,把幽州、冀州託付給他;升劉琨為大將軍,把并州託付給他。晉朝的使者先到襄國,石勒將之視為一個機會,把精銳軍隊都隱匿起來,在晉朝來使面前故意示弱;寫信給王浚,假稱要親赴幽州勸進;寫信給棗嵩,吹噓他功勞顯赫,要為他請官晉爵。王浚得到使者回報,相信石勒兵力薄弱,也輕信石勒勸進的假話,毫無戒備。王浚做著白日夢,石勒卻領兵日夜兼程偷襲幽州,兵不血刃地迅速推進到了薊城(幽州州治,今北京西南)城下。途中有官員見石勒來意不善,派人報警。王浚竟然殺死報信人,此後再無人報警了。石勒看到薊城沒有防備,擔心有伏兵,藉口獻禮,先驅趕牛羊數千頭入城,塞住街巷,讓城內一片混亂,然後殺入城去,俘獲王浚,押送襄國斬首。從此,幽州也成了石勒的領土。
之後就發生了匈奴內亂,劉曜和石勒分立。劉曜要處理關中的麻煩,石勒則要與割據青州的曹嶷作戰。曹嶷是漢族人,是王彌的餘部。當初王彌分兵派遣曹嶷攻略青州。曹嶷在王彌死後獨立於各派勢力,在感情上傾向晉朝。石勒為了籠絡曹嶷,對他拜將封爵。曹嶷勢單力薄,覺得東晉過於遙遠難以為援,不得不接受了後趙的任命。原來的青州州治淄博地處平原,難以防守,曹嶷找了一處靠山臨水、易守難攻、交通發達的地方,修建了廣固城(今山東益都鎮),打算長期堅守。太寧元年(323),石勒派遣石虎率步騎四萬討伐曹嶷。曹嶷自知不敵,計劃避難遷徙海中以保存實力。不想疾疫流行,計劃還沒成行,石虎大軍就包圍了廣固城。曹嶷投降,被押送襄國殺害。攻陷廣固城後,殘忍的石虎坑殺軍民數萬人,揚言要殺盡居民。後趙新任命的青州刺史劉征說:「沒有居民,我還做什麼刺史?乾脆回去算了!」石虎這才留下幾百人,交由劉征這個青州刺史統治。就這樣,青州也納入了後趙的版圖。
雙方內部事務都解決了以後,前趙後趙開始兵戎相見。
前趙劉曜的軍力弱於石勒,便先下手為強,聯合東晉軍隊搶先對石勒發動進攻。東晉司州刺史李矩、潁川太守郭默等人將石勒看作製造「永嘉之亂」的元兇,都願意與匈奴聯軍。東晉太寧三年(325),前趙聯合東晉的北方軍隊進攻石勒。
兩趙戰爭正式爆發。
石勒派石虎迎戰。雙方在成皋(今河南滎陽)激戰,戰火蔓延到并州,前趙軍隊大敗。劉曜敗歸長安,東晉軍隊或南逃或投降後趙。今天的河南地區完全被後趙軍隊占領。
兩年後,即327年,輪到後趙軍隊進攻了,石虎率兵進攻蒲坂(今山西永濟)。劉曜親率精銳馳救,殺敗石虎。石虎狂奔數百里逃到朝歌(今河南淇縣)。劉曜乘勝進軍,包圍了洛陽。後趙軍隊堅守城池,劉曜就採取掘堤水淹的辦法沖灌城牆,洛陽危在旦夕。石勒很重視洛陽,幾乎是傾國而出,分兵三路救援。這時劉曜犯了一個錯誤,沒有在外線部署軍隊狙擊援軍,結果導致後趙援軍蜂擁而來。見勢不妙,劉曜舉止失措,既沒有加緊圍攻洛陽,也沒有後撤進行必要的挽救部署,反而撤圍洛陽,將十萬大軍都排列在洛河以西,和石勒隔河對峙,相當於坐等挨打。
石勒主動出擊,命石虎等人攻擊前趙大軍各處,自己也提刀上陣夾擊劉曜。前趙大軍在這場決定性的戰鬥中潰敗,石勒大獲全勝,斬首五萬餘眾。當時是冬天,劉曜騎馬從洛河冰面上撤退,結果墜於冰上,身上被創十餘處,成了後趙的俘虜。石勒讓劉曜寫信令留守關中的兒子劉熙投降。劉曜卻寫信要求劉熙:「與大臣匡維社稷,勿以吾易意也。」石勒見劉曜剛硬不降,就殺了他。
劉曜本以為兒子劉熙堅守關中,還可同石勒一搏。實際上主力覆滅,劉曜身亡後,前趙立即分崩離析,關中大亂。東晉咸和四年(329)正月,劉熙得知父親的死訊後,竟然逃離長安,躲到上邽(今甘肅天水)去了。留守長安的前趙軍隊投降後趙。這時候劉熙又後悔了,在夏天反攻長安,沒有成功,將前趙最後的實力也折損了。石虎乘機攻克上邽,前趙滅亡。
至此,除了遼東慕容鮮卑氏建立的前燕政權和涼州河西張氏建立的前涼政權外,石勒統一了北方其他地區。後趙領土東接大海,北到長城內外,西達隴西與張氏政權接壤,南到江淮與東晉王朝對峙。
330年石勒稱帝。從奴隸到皇帝,石勒創造了一個奇蹟,這是只有在亂世才有可能發生的奇蹟。石勒可能是中國歷史上出身階級最低微的皇帝。同時期,只有賭棍出身的南朝宋武帝劉裕的經歷能和石勒的奇蹟有一拼。
二
石勒是一個有作為的皇帝。他出身少數民族,又當過奴隸,對社會實情和百姓疾苦有切身的感受,尤其是對西晉末年百姓流離失所、流民充斥鄉鎮的亂局記憶深刻,建立趙王政權後,石勒就留意農業生產,派遣使者巡行州郡,招募流民,勸課農桑。隨著後趙政權的穩定,流民相繼歸附石勒,之前農田荒蕪、百業凋敝的景象也有所緩解。石勒所代表的羯族,整體漢化水平不高,政治體制比較落後。石勒能夠認識到漢族政治制度的優越性,在征戰過程中吸納漢族政治文明。張賓是石勒早期任用的漢人謀主,為後趙建立奉獻了許多智慧,石勒非常敬重他,尊稱他為「右侯」,凡大事必詢問他。張賓死後,石勒一度痛不欲生。石勒不識漢字,就找儒生讀書給自己聽。一次,儒生讀《漢書》,讀到酈食其勸劉邦分封六國後人時,石勒大驚,說這樣做會天下大亂的。後來聽到張良勸阻,石勒連忙說:「賴有此耳。」說明石勒對漢族政治文化已經有了相當的認同。雖然後趙政權也像匈奴政權一樣保留了許多遊牧民族的制度,但同時也已經採納了大量漢族的制度。石勒初起時,對西晉王公大臣、塢堡主及士大夫大肆殺戮。後來他逐漸認識到爭取漢族上層,尤其是留在北方的世族豪門的支持是多麼重要。
石勒在俘虜中區分世族和庶族,將世族集為「君子營」,以示優待,在戰亂中下令梳理地方家族譜系,明令不准欺凌或輕視衣冠華族。建立政權後,石勒恢復魏晉以來的九品中正制度,吸收世族進入後趙政權。河東裴氏、京兆杜氏、清河崔氏、潁川荀氏中都有人被後趙政權擢用。世家大族出於保全性命和家族利益的考慮,形式上願意加入後趙政權,卻並不能真心地效忠異族統治者。范陽盧堪被後趙委以要職,就一直以屈身事胡為恥,一再告誡子孫,在他死後不要在墓碑上刻寫他在異族政權中任職的經歷。這一方面體現了北方漢族人堅持「夷夏有別」、奉南方的東晉為正朔的觀念,一方面也反映出北方激烈的民族矛盾始終存在。儘管有所自我約束,石勒骨子裡還是個殘暴的人,奉行民族壓迫政策。石勒忌諱別人提及他的異族出身,後趙法令明確規定:無論說話寫文章,一律嚴禁出現「胡」字,違者殺無赦。百姓們不得不將日常食用的胡瓜改名為黃瓜。至於殺戮漢人、強迫移民等措施,更是激化了漢族與少數民族之間的矛盾。胡族政權在數百年中,從沒有真正得到北方漢人的擁戴與合作,以致始終不能在北方建立絕對的權威和牢固的基礎。這可以說是少數民族政權雖然迅速崛起開朝立國,卻又迅速崩潰的主要原因。建平四年(333)夏,石勒病死,遺詔令太子石弘即位。石勒從極其卑微的起點出發,創下了一份碩大的產業留給子孫,不知道他們能否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