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來圍觀「西晉首富」
2024-10-10 21:03:38
作者: 張程
一
西晉武帝和惠帝年間,洛陽城裡有一個高調的超級富豪,名叫石崇。
一個人是不是富豪,不是他自己說了就算的,也不是由他的存款數目決定的——富豪是從比較中產生的。那個襯托出石崇富裕程度的冤大頭,就是晉武帝司馬炎的舅父後將軍王愷。
王愷飯後用糖水刷鍋,石崇就用蠟燭當柴燒;王愷做了四十里長的紫絲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錦步障;王愷用赤石脂塗牆壁,石崇便用花椒砌牆。反正石崇什麼都不求最好,只求比王愷家的更好。
石崇和王愷長期居住在同一座城市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石崇在日常生活中的三件小事上長期賽過王愷,讓王愷很不爽。第一件事情是豆粥很難煮,石崇招待客人的時候,想吃豆粥,只要吩咐一聲,下人就能把豆粥端上來。王愷家就做不到。第二件事情是即使在冬天,石崇家也能吃到綠瑩瑩的韭菜碎末兒。石崇家仿佛有蔬菜大棚,能夠生產反季節蔬菜。第三件事情是石崇和王愷出遊的時候,都暗中鉚勁看誰能先返回洛陽城。石崇家駕車的牛跑得像馬一樣快,每回都把王愷遠遠甩到後頭。
王愷在這三件事情上老是輸給石崇,覺得特別沒面子,又找不到原因,就暗中買通了石崇家的一個下人打探消息。那人揭秘說:「大豆的確很難煮成粥,石家總是事先將大豆煮熟研成末兒保存起來,等客人來的時候,把豆末兒投入白粥,就成了豆粥。冬天吃韭菜末並非全是韭菜,而是混雜了韭菜根末兒的麥苗碎。牛車的快慢,全靠駕車者,石家的駕車者從不約束牛,聽憑牛撒開蹄子跑,所以跑得快。」王愷知道秘訣後,照搬到自己家來,於是在以上三件事上都能和石崇一爭高低了。石崇發現後,惱怒得很,查遍所有原因才發現是下人走漏的消息,氣得把下人殺了。
晉武帝司馬炎知道石崇和王愷鬥富後,決定幫助舅父王愷打敗已經占有優勢的石崇。
司馬炎可是擁有全天下的財富,他從皇家的珍藏中挑選了一株珊瑚樹賜給王愷。那珊瑚樹高二尺許,枝條繁茂,樹幹蔓延,世所罕見。王愷獲得如此珍寶,大肆渲染,遍示眾人。石崇也跟著大家到王家去參觀御賜珊瑚樹,只見他拿起一個鐵如意就砸了過去,珊瑚樹應聲而碎。王愷惋惜極了,認為石崇是嫉妒自己的寶貝,聲色俱厲地斥責石崇。石崇漫不經心地回答:「這有什麼可惜的,我現在就還給你。」石崇吩咐下人把自家珍藏的珊瑚樹都搬到王愷家來。結果原本是王愷舉辦的「珊瑚展覽」變成了石崇的「炫富大會」。石崇珍藏的珊瑚樹單單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株株條干絕俗,光彩耀目,而司馬炎賜給王愷那樣的珊瑚樹與其相比,都算是小的了。石崇爽快地告訴王愷,看上哪株就搬走,咱倆還誰跟誰啊?
經過如此慘烈的一役,王愷不得不承認石崇比自己富裕,其他人更是甘拜下風。石崇總算是摘取了「西晉首富」的桂冠。
超級富豪的生活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像的。比如他們壓根就不和眾人住在一起,而是自己開闢出一片土地來造城堡、建莊園。石崇就在洛陽城外洛河北邊的金谷造了別館,取名梓澤,一般的迎來送往和交往應酬都在裡面舉行。石崇在那裡圈了好大一塊地,有山有水有良田,依照地勢高低築台鑿池,建築了百丈高的崇綺樓,高到「極目南天」的地步。在園子裡,石崇「財產豐積,室宇宏麗」,生活享受極盡奢華,「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總之,晉朝人能夠想到的吃穿住行、山珍海味和樂器玩具都能在石崇家裡找到。
石崇還養了數以百計的美女。這些美女都穿著刺繡精美無雙的錦緞,裝飾著璀璨奪目的珍珠美玉寶石。石崇要求侍女都要嘴含異香,以便講話的時候能夠噴香撲鼻。石崇又在象牙床上灑沉香屑,讓所寵愛的姬妾踏在上面,沒有留下腳印的賜寶珠一百粒;留下了腳印的人就要節制飲食,以使體質輕弱。
石崇這個首富當得太高調了,連晉武帝司馬炎都很好奇,很想到石崇的別館裡一看究竟。為了不至於被石崇比下去,司馬炎在穿著上頗費了一番心思。他把外國進貢的火浣布製成衣衫,穿上後便去了石崇家。到了那裡一看,石崇的衣服倒是非常平常,但是他家五十名下人都穿著火浣布做的衣衫。
大臣劉寮出身貧寒,小時候砍過柴餵過豬,長大後位列公卿還保持著樸素的生活習慣,走路上班,騎馬出行,到別人家做客能自己動手的絕不勞費他人。一天,劉寮去石崇家做客,想上廁所了,就自己找了過去。他推開一扇看似廁所的屋子的門,差點沒被裡面的香氣給熏出來。劉寮定睛一看,發現自己進入的是一座美輪美奐的建築,裡面擺放著絳色的蚊帳,精美的墊子、褥子和各式香水、香膏、香袋,屋裡還有十多個穿著錦繡,打扮得艷麗奪目的婢女列隊侍候。劉寮還沒反應過來,這些婢女就拿著漂亮的衣服迎上來,要給他換衣服。劉寮趕緊退出來,轉身遇到石崇。劉寮苦笑著說:「抱歉抱歉,我誤入了你家的臥室。」石崇回答:「劉大人搞錯了,那是我家的廁所。」
二
問題是,石崇的財富是怎麼來的?
《晉書?石崇傳》只有一句話涉及這個關鍵問題的答案,說是石崇在荊州刺史的任上「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想像一下,荊州地區的最大長官,竟然指使手下搶劫遠方的使節和過境的客商,以保護者的身份行強盜之實,那是什麼樣的情景?石崇這個荊州刺史連上路搶劫都明目張胆,更別說貪污受賄、中飽私囊等小兒科的腐敗行為了。荊州轄內有現在的湖北、湖南地區,東漢末年劉表占據這塊富庶之地割據數十年,如今石崇在荊州搜刮地皮多年,自然是賺飽賺足了。
除了荊州刺史,石崇一生宦海沉浮,任職無數,其中許多還是轄地管人的肥缺,不乏撈錢的機會。我們可以看看石崇的為官履歷。他在二十歲出頭就擔任了修武縣令,很快就被召為散騎郎,鍍了幾天金就榮升城陽太守,很快又因為伐吳有功被封為安陽鄉侯。不知道石崇在伐吳時立下了何功?城陽在今山東江蘇沿海一帶,距離前線還有段距離,石崇這個城陽太守可能為西晉的水師提供了若干後勤支持,也可能僅僅是伐吳成功後司馬炎大封功臣中的一員而已。
石崇因病辭去太守職務,沒過幾天又被任命為黃門郎,很快被提拔為散騎常侍、侍中。晉惠帝司馬衷即位後,石崇先是擔任南中郎將、荊州刺史,領南蠻校尉,又加鷹揚將軍銜;然後出任太僕、征虜將軍,持節監督徐州諸軍事,鎮守下邳;最後返回朝廷擔任衛尉,與潘岳等人投靠皇后賈南風。賈氏出行,石崇只要遇到了,都主動下車讓路,對著賈氏揚起的塵土叩拜。《晉書》直指石崇「其卑佞如此」。
像石崇這樣沒有政績卻劣跡斑斑,沒有操守且人品低下的人,為什麼能在西晉王朝屹立不倒、官運亨通呢?
石崇不是一個特例,而是代表了一個群體。那就是西晉的勛貴權戚群體。
石崇的父親石苞,在晉武帝時曾官至大司馬。石崇憑著父親的光環進入仕途,多次提到「先父之恩」「先父勛德之重」。西晉初年有許多石崇這樣的貴戚子弟。司馬家族出於招攬人心、篡奪天下的考慮,對權貴和皇室成員採取了寬鬆優厚的籠絡政策,造就了一個勛貴權戚的群體。石崇只是其中一員而已。
西晉王朝可算是中國歷史上獲得天下最容易的朝代。西晉的建立是司馬家族成功從一個陰謀走到另一個陰謀的過程。從高平陵政變司馬懿掃除曹爽勢力開始,司馬家族再也沒有遇到大的危機。之後除了忠於曹魏王朝的勢力在揚州發動了兩次反對司馬勢力的起義外,整個曹魏王朝相對平靜地被司馬家族篡奪了。曹魏的大臣和精英分子們集體轉向司馬家族,得到的是司馬家族對他們世代高官厚祿的回報。
曹魏的建立者曹丕和西晉的建立者司馬炎都是繼承家族遺產,逼迫前朝把天下禪讓給自己的。不同的是,曹丕親身經歷了東漢末年的亂世,本人還在亂世中奮鬥過;而司馬炎則完全是在富貴鄉中成長起來的,他不知道創業的艱辛和天下百姓的疾苦。因此,司馬炎及其時代是一個瀰漫著安樂和享樂的時代,是石崇和王愷等貴戚鬥富,皇帝在一旁助陣的時代。盤旋在西晉王朝頂端的是一群和社會現實、普通百姓相對脫節的「食利者階層」,這個群體的典型特徵就是榮華富貴來得太容易。許多人是含著金湯匙降生,富貴唾手可得。他們沒有經歷過創業的艱辛,沒有在社會底層掙扎過,甚至連殘酷的權謀鬥爭也不曾參與,這樣一群人卻把持著一個朝廷,充斥在西晉王朝開創時期的領導階層中。
食利者的榮華富貴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就註定了他們不會珍惜眼前所得,只會率性揮霍。
比如石崇就有兩次看似荒誕的罷官經歷。一次是石崇被征為大司農,他得知後沒等征書到手就擅自卸去了原來的官職,被罷官。還有一次是石崇去徐州監督軍事,到任後與徐州刺史高誕爭酒相侮,被免官。一般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職業規則,懶散的石崇都做不到,難怪要被罷官。可人家不怕,反正過幾天馬上會被官復原職,說不定還會加官晉爵,石崇就是再被罷官幾次也無所謂。誰讓他是食利者階層呢,不需辛勞就能坐享其成。
於是,食利者階層的奢侈和揮霍也就可以理解了。西晉王朝,社會風氣「性奢豪,務在華侈」,權貴人家「帷帳車服,窮極綺麗,廚膳滋味,過於王者」。我們現在能夠看到的西晉墓葬,規格和陪葬品數量都比曹魏時期突然高出了一大截,出現了厚葬風氣。太康六年(285),王愷去世後葬在柏谷山,大營塋域,葬垣周長四十五里,松柏茂盛。
晉武帝司馬炎本人就生活奢華,帶了一個壞頭。據說司馬炎後宮佳麗數萬人,他難以選擇寵幸哪位佳麗,就經常乘著羊車到處轉悠,拉車的羊停到哪裡,司馬炎晚上就臨幸哪位佳麗。
司馬炎分別和太原王家、琅琊王家聯姻,把兩位公主分別嫁給了太原王家的王濟和琅琊王家的王敦。王濟也是巨富。當時洛陽地價極高,王濟卻有能力在洛陽買地做大型馬場。別人的馬場用黃沙鋪地,王濟則用金銀銅錢鋪地,因此王家馬場也被稱作「金溝」。有一次,司馬炎親臨女婿家。王濟家百餘名婢女穿著綾羅綢緞伺候司馬炎,所有的供饌都盛在琉璃器里——當時琉璃還只能通過西域從西方進口,普通人家能有一兩件小琉璃玩意兒就了不得了。司馬炎對這樣的排場自嘆不如,心裡很不是滋味。吃飯的時候,司馬炎覺得王家的豬肉蒸得非常鮮美,就問女婿是怎麼做的。王濟輕描淡寫地說:「豬崽是用人乳餵的。」司馬炎聞言,大驚失色,放下碗筷拂袖而去。
琅琊王家的發達晚於太原王家,同是駙馬的王敦當時還比較貧寒。一天,王敦進宮,找廁所方便。發現廁所里有一個裝飾漂亮的漆箱,好奇地打開一看,發現裡面裝著大紅棗,聞聞還有淡淡的香味。王敦大為感慨,到底是帝王之家啊,連廁所里都擺放果品。於是,他一邊方便,一邊把箱子裡的紅棗都消滅了。這事很快便傳為洛陽城裡的笑談。原來,那紅棗不是用來吃的,而是用來塞鼻防止異味的。王敦不知道許多富貴人家都在廁所里放紅棗,專用名是「廁棗」。
西晉社會的豪奢,已經到達了這樣的程度。
三
西晉王朝的短命,與食利者階層的不珍惜和任意揮霍的行為大有關係。
話說曹魏王朝對皇室成員限制非常嚴格。曹操、曹丕父子都有多疑的毛病,對同族兄弟採取了嚴格的防範措施。曹丕對弟弟曹植的防範,已是人盡皆知了。其實不單是針對曹植,曹魏王朝對所有諸侯王和皇室成員都嚴密控制,不允許他們帶兵、干政。諸侯王圍獵連擴充數量極其有限的衛隊都需要報告朝廷。西晉王朝對此不以為意,認為曹魏王朝的覆滅和對皇室成員的嚴格限制大有關係,因此厚待司馬皇族,廣植諸侯王。西晉的皇室諸王有封地和軍隊,獨立發號施令,權力大得很。司馬氏諸王也是典型的食利者。他們的腦子裡除了享受榮華富貴,就是追求更大的榮華富貴,最後同室操戈,爆發了「八王之亂」。
而石崇最後也死於他高調的富豪生活。
石崇原本依附賈氏。「八王之亂」初期,賈皇后被誅,石崇因為是賈氏一黨而被罷官。石崇一點兒都不擔心,罷官後依然在他的安樂窩裡過著高調的奢華生活。趙王司馬倫、孫秀等人一度專權。孫秀聽說石崇的寵姬綠珠美艷,派人來求。石崇勃然大怒:「綠珠是我的,不能給別人。」孫秀派了幾次使者來求,石崇都不給。孫秀大怒,剛好石崇的外甥歐陽建和司馬倫有隙,孫秀就勸司馬倫誅殺石崇、歐陽建。石崇則與潘岳、歐陽建暗中聯絡淮南王司馬允、齊王司馬冏,來對付司馬倫、孫秀,最後事敗被殺。
武士來抓石崇的時候,石崇還在高樓上歌舞歡宴。武士衝到了門口,石崇還滿不在乎地說:「我不過是流徙交州、廣州而已。」長期的食利者心理讓他連最基本的危險意識都喪失了。結果,石崇全家,包括老母、兄弟、妻子、兒女在內共十五人,無論長幼都被殺。石崇時年五十二歲。他的巨額珍寶貨物、田宅奴僕都被罰沒。
臨刑前,石崇嘆道:「這是小人貪圖我的家財。」行刑者反問他:「你既然知道多財害命,怎麼不早散之?」石崇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