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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4:56
作者: (英)毛姆
又過了兩三天,瓦丁頓到修道院接凱蒂(她的焦躁不安讓她立馬回到了工作崗位),按之前的許諾帶她去自己的情婦那兒喝茶。凱蒂曾不止一次地在瓦丁頓家吃過飯。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白色樓房,看上去有些浮誇做作,海關部門為其在中國各地的官員都建造了這種樓房;不管是吃飯的餐廳還是落座的客廳,都擺放著古板而結實的家具。它們的外觀看起來既像辦公樓又像酒店,屋內沒有絲毫居家的感覺,你也就明白這些房子僅僅是那些一撥又一撥的住客的臨時居所。你絕想不到樓上或許藏著一段隱秘而浪漫的愛情。他們登上一段樓梯後,瓦丁頓打開一扇門。凱蒂走了進去,這是一個空蕩蕩的大房間,白色的牆壁上掛著不同書法家的書法作品。在方桌前有一把硬邦邦的扶手椅,雕飾繁雜的桌椅都是由黑檀木製成的,那個滿族女人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凱蒂和瓦丁頓一進門她便站起身來,但並沒有走向前來。
「這就是她。」瓦丁頓說,隨即又說了句中文。
凱蒂和她握了握手。她身著繡花長袍,身材苗條修長,見慣了南方人的凱蒂覺得她比自己想像中的要高一些。她穿著一件淡綠色絲綢上衣,狹窄的衣袖長至手腕,精心梳理過的黑髮上佩戴著滿族婦女的頭飾。她臉上擦著粉,兩頰上抹著厚重的腮紅——一直從眼睛處抹到嘴唇那兒。她把眉毛修成兩條細細的黑線,嘴唇塗成了猩紅色。撇開這張「面具」,她那雙微微有些傾斜、又大又黑的眼睛像兩汪湖水一樣明亮。她似乎更像是一尊神像,而不是一個女人。她的動作緩慢而從容。凱蒂感覺她有一點點害羞,但她的好奇心也很重。在瓦丁頓介紹凱蒂時,她一直看著凱蒂,還點了兩三次頭。凱蒂注意到了她的手,那雙手長得出奇,而且十分纖細,顏色如象牙一般白皙,精緻的指甲上塗著指甲油。凱蒂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像這雙慵懶而優雅的手一般可愛的事物,它們能讓人聯想到數世紀的薰陶與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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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簡短地說了幾句話,尖細的聲音就像是在果園裡鳴叫的鳥兒。瓦丁頓翻譯給凱蒂聽,她說自己很高興見到凱蒂,問凱蒂年紀多大了,有幾個孩子。他們坐在方桌前的三把直背椅上,一個男僕端來幾碗茶,淺色的茶水散發著茉莉花香。滿族小姐遞給凱蒂一個「三炮台」牌香菸的綠色錫盒。這個房間裡主要的家具就是這些桌椅,另外只有一張大床,上面放著一個繡花枕頭和兩個檀木箱子。
「她每天一個人的時候都會做些什麼?」凱蒂問道。
「她偶爾會畫些畫,有時會寫寫詩,但大部分時間就這樣坐著。她抽大煙,不過幸好她會自我節制,因為我的職責之一就是禁止買賣鴉片。」
「你抽嗎?」凱蒂問。
「極少抽,說實話我更愛威士忌。」
房間裡隱約有股刺鼻的味道,不過並不討人厭,只是覺得有種特別的異國情調。
「告訴她我很遺憾沒法兒和她直接交流,我相信我們之間會很聊得來。」
聽完這句話的翻譯後,這位滿族女人飛快地看了凱蒂一眼,眼神里還帶著一絲笑意。她穿著漂亮的衣服,落落大方地坐在那兒,著實令人印象深刻;塗脂抹粉的臉龐上有一雙警惕、沉著,甚至有些高深莫測的眼睛。她虛幻得像是一幅畫,帶著一股讓凱蒂自慚形穢的優雅氣質。命運將凱蒂扔到這片土地上,她對中國的關注倉促而隨意,甚至還帶點兒鄙視,她身邊的人也是這樣的。但此刻她似乎突然間感受到一種遙遠而神秘的東西,這便是東方,古老、隱秘、不可思議。與她隱約在這個精緻優美的女人身上捕捉到的觀念和信仰相比,西方的觀念和信仰似乎顯得簡陋而粗糙。這兒有著不一樣的生活,處在不同的思想水平上。凱蒂有種奇怪的感覺,看到這女人那妝扮過的面容和微斜、警惕的眼睛後,她在生活中所體會的艱辛和痛苦都變得有些荒唐可笑。彩色的「面具」下隱藏著一個秘密——關於那些深奧而意味深遠的閱歷,那纖細修長的手指里握著開啟未解之謎的鑰匙。
「她整天都在想什麼呢?」凱蒂問。
「什麼都不想。」瓦丁頓笑道。
「她太不可思議了,告訴她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手,我很好奇她是看上你哪一點了。」
瓦丁頓微笑著翻譯了這個疑問。
「她說我人很好。」
「說的好像一個女人可能會因一個男人擁有美好德行而愛上他似的。」凱蒂揶揄道。
滿族女人只笑過一次,那是在凱蒂為了找些話題,對她的翡翠手鐲表示誇讚時。她將手鐲取下來,凱蒂試戴的時候才發現儘管自己的手也比較小,但鐲子還是無法穿過她的指關節。當時滿族女人撲哧一下像孩子般笑出了聲。她對著瓦丁頓說了些什麼,然後喚來了一位阿媽,向阿媽吩咐了幾句,阿媽馬上拿來了一雙非常漂亮的滿族鞋子。
「她想把這雙鞋子送給你,如果你能穿的話。」瓦丁頓說,「它們很適合在臥室里當拖鞋穿。」
「我穿著很合腳。」凱蒂滿意地說道。
但她留意到瓦丁頓臉上露出了一個調皮的笑容。
「她穿著是不是太大了?」她急忙問道。
「大多了。」
凱蒂大笑起來,瓦丁頓翻譯了這番話後,滿族女人和阿媽也笑了起來。
不久後,當凱蒂和瓦丁頓一起往山上走時,她帶著一個友好的微笑轉向他。
「你都不告訴我你其實很喜歡她。」
「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呢?」
「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來的。很奇怪,那就像是愛上了一個幻象或者一場夢。男人真是不可估量,我以為你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但現在我感覺我其實壓根兒就不了解你。」
他們回到平房時,他突然問了她一句:
「你為什麼會想見她?」
凱蒂猶豫了一會兒後才開口回答。
「我在尋找某種東西,我也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麼。但我知道我得找到它,這對我而言很重要,如果能找到它,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那些修女或許知道那是什麼,和她們相處時,我能感覺到她們保守著某個秘密,但她們不願意和我分享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如果能見到這個滿族女人,我或許就能隱約知道自己正在尋找何物。她要是知道,她或許會告訴我。」
「你為什麼會覺得她會知道呢?」
凱蒂側眼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反而是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知道是什麼嗎?」
他笑著聳了聳肩。
「道。有些人在鴉片中尋找它,有些人則通過上帝,有些人在威士忌中尋找它,有些人則通過愛去尋找。所有道都是一樣的,但它不會通往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