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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4:08
作者: (英)毛姆
第二天,凱蒂整天都在想著那間修道院;隔天一早,沃爾特剛走,她就帶著阿媽定好轎子,過河來到對岸。晨光熹微,渡船上擠滿了中國人,有些是穿著藍色布衣的農民,有些是身穿黑色長袍的體面人,一個個都神情怪異得像是一群乘渡船去陰間的亡魂。上岸後,他們茫然地在碼頭上站了一會兒,好似不知自己該去往何處,接著才三三兩兩地往山上走去。
這時候街道上到處是空蕩蕩的,整個鎮子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像一座死城。路人都神情恍惚,讓人差點兒以為他們就是鬼魂。天空晴朗無雲,溫暖和煦的曙光灑落在這片大地上。難以想像的是,這是一個愉悅、清新、明媚的早晨,但這座城鎮卻像一個被瘋子掐住喉嚨的人,在瘟疫的魔爪下奄奄一息。不可思議的是,當人類在痛苦中掙扎、在恐懼中死去時,大自然(蔚藍的天空如孩子的心靈一般純淨)卻是如此冷漠。轎子停在修道院門口時,一個乞丐從地上爬起來向凱蒂乞討。他穿著像是從垃圾堆里翻出來的破舊衣服,透過衣服上的裂縫,能看到他的皮膚粗糙堅硬得像是曬過的山羊皮。他赤裸的雙腿乾枯瘦弱,腦袋上頂著一頭蓬亂粗硬的灰發,兩頰凹陷,眼神狂熱,看起來就像一個瘋子。凱蒂驚慌地避開他,轎夫們語氣粗魯地叫他滾開,他卻糾纏著不肯離去,為了能擺脫他,凱蒂哆嗦著給了他一點錢。
門開了,阿媽解釋說凱蒂想見見院長嬤嬤。她再次被帶到那間通風不良的會客室里,屋裡的窗戶似乎從沒打開過。她坐在裡面等了很久,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請求或許沒有被傳遞過去。終於,院長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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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讓你久等了。」她說,「我不知道你會過來,剛剛實在脫不開身。」
「給您添麻煩了,還請多多見諒。恐怕我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院長嬤嬤對她露出一個苦澀卻溫柔的微笑,然後請她坐下來。凱蒂發現她紅腫著雙眼,她剛剛哭過。凱蒂嚇了一跳,因為在她的印象中,院長嬤嬤可是一位不會輕易因塵事而困擾的女人。
「怕是發生什麼事了吧。」她躊躇地說道,「要不我還是先回去吧,改日再過來。」
「不,不必這樣,需要我幫忙做什麼請儘管開口。只是……只是我們中有位修女昨晚去世了。」她的聲音不再像以往一樣平靜,眼裡滿是淚水,「我的確不該這麼傷心,因為我知道她善良單純的靈魂是直接飛到天堂去了,她是聖人。但人總是難以抑制自己的脆弱,我恐怕還是無法一直保持理性。」
「我很遺憾,我感到非常遺憾。」凱蒂說。
她的安慰反倒讓她嗚咽起來。
「她是十年前隨我一起離開法國的修女之一,現在就只剩我們三個人了。我記得在船隻駛離馬賽港口時,我們站在船尾,一起望著聖母瑪利亞的金色雕像祈禱。自入教以來,我最大的心愿便是被派往中國。但我看著故土漸漸遠去時,便難以自禁地哭了起來。我是她們的院長,卻給她們做了一個不好的榜樣。聖弗朗西絲·澤維爾修女——就是昨晚去世的那位——當時她握著我的手,勸我不要悲傷。她說,無論我們身處何地,我們將與法國和上帝同在。」
人類的本性讓她感到悲痛,但又因理性和信仰而不得不竭力抑制自己的眼淚,這一切讓她那張嚴肅卻美麗的面孔變得扭曲。凱蒂看向別的地方,她覺得窺視別人內心的掙扎很不禮貌。
「我剛剛在給她的父親寫信。她和我一樣都是家裡唯一的女兒。他們是布列塔尼的漁民,這對他們來說也太殘酷了。唉,這場可怕的瘟疫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今天早上我們有兩個女孩也得病了,她們要想活下來怕是只有出現奇蹟了。這些中國人的抵抗力太差了。聖弗朗西絲修女的逝世對我們來說是極大的損失,有那麼多事情等著我們去做,現在卻更缺人手了。我們在中國其他地方的修道院裡也有不少修女,她們都希望能到這兒來。我相信我們的教友為了過來這兒,什麼都願意放棄(不過她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但是到這裡來就幾乎意味著死亡,所以只要我們還撐得下去,我不願意讓別人到這兒做犧牲。」
「你的話讓我深受鼓舞,嬤嬤,」凱蒂說,「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在一個極其不幸的時間段到這邊來的。那天你說你們人手不足,我便想著你是否願意讓我過來幫幫忙。只要能幫得上忙,做什麼都可以。哪怕您讓我去擦地板,我也會十分感激。」
院長嬤嬤開心地笑了,這麼容易便變換了一種情緒,這般易變的性情讓凱蒂吃驚不已。
「不需要去擦洗地板,這種活兒勉強也能讓那些孤兒來做。」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誠懇地看著凱蒂,「親愛的孩子,你不覺得你願意陪丈夫到這兒來就已經做得夠多了嗎?大多數妻子都沒有這種勇氣,而別的事情又怎麼比得上你在他工作了一天回到家後,帶給他的安寧和舒適呢?相信我,那個時候的他需要你全心全意的愛和體貼。」
凱蒂幾乎無法與她對視,她停留在凱蒂身上的目光中帶著一種冷漠的審視和一種諷刺的慈愛。
「我從早到晚都沒什麼事可做,」凱蒂說,「我感覺這兒有大堆事情要做,一想到自己整天無所事事就受不了。我不希望被人討厭,也知道我無權強求您的仁慈,或是占用您的時間,但我說的都是真的,如果您能讓我過來幫幫忙,便算是對我的恩賜了。」
「你看起來似乎有些虛弱。前天你過來探望我們時,我發現你臉色蒼白,聖約瑟修女還以為你懷孕了。」
「沒有,沒有。」凱蒂叫道,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處。
修道院長清脆地笑了一聲:「這沒什麼好害臊的,我親愛的孩子,這也不是什麼荒謬的推測。你們結婚多久了?」
「我臉色蒼白是因為我生來就是這樣,但我身體很健壯,我向你保證我肯定能幹活兒。」
院長現在已經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在不經意間便流露出了她一貫的威嚴姿態,她仔細地打量著凱蒂。凱蒂莫名覺得有些緊張。
「你會說中文嗎?」
「恐怕不會。」凱蒂回答說。
「啊,那太遺憾了。我本來想讓你去照料那些大一些的女孩,現在就不好辦了,我擔心她們會——怎麼說來著?難以控制?」她用不確定的口吻作出結論。
「我不能去幫忙照顧病人嗎?我壓根兒就不怕霍亂,可以去護理那些女孩子或者士兵。」
院長臉上失去了笑容,一臉凝重地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什麼是霍亂,只是看著都會覺得很可怕。醫療室的工作是交給士兵的,只需要派一個修女過去指導。至於那些女孩……不,不,我確定你的丈夫不會同意的,那裡的場景實在太恐怖,太可怕了。」
「我可以慢慢習慣的。」
「不,我不可能同意的。這是我們的職責,做這種事也是我們的榮幸。你不需要這麼做。」
「你讓我覺得自己簡直是一無是處,一點兒也幫不上忙,肯定能有什麼事情可以交給我去做。」
「你和丈夫談論過你的意向嗎?」
「談過。」
修道院長看著她,就像是在探究她藏在心裡的秘密。但看到凱蒂焦急而懇切的樣子,她又笑了笑。
「想必你是個新教徒吧?」她問。
「是的。」
「這也沒什麼關係。沃森醫生,就是那位過世的傳教士,他也是一位新教徒。其實也沒什麼差別,他對我們十分和氣,我們對他萬分感激。」
凱蒂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但她沒吭聲。院長似乎在仔細思考著什麼,她站起身來。
「你很善良,我想我可以找些事情給你做。說實話,失去聖弗朗西絲修女後,我們的確應付不了這麼多的工作,你準備什麼時候開始?」
「就現在。」
「太棒了[6],我很高興聽你這樣說。」
「我向你保證我會全力以赴。我很感謝你能給我這個機會。」
院長嬤嬤打開會客室的門,但正要出去的時候又遲疑了一下。她那銳利、機敏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凱蒂身上,然後將手輕輕搭在她的胳膊上。
「你知道,我親愛的孩子,一個人不管是在塵世間還是在修道院裡,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娛樂時都無法找到安寧,安寧只存在於人的靈魂里。」
凱蒂有些驚訝,但院長嬤嬤已經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