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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3:32 作者: (英)毛姆

  瓦丁頓在這事過後的第二天下午又來到平房裡,他坐了一會兒後問凱蒂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出去散散步。自他們抵達這兒後,她還沒踏出過這間院子,便欣然同意了。

  「這兒可以散步的地方怕是不多,」他說,「但我們可以去山頂上走走。」

  「噢,可以,那兒有座牌樓,我經常在門廊處望著它。」

  一名男僕為他們打開那扇沉甸甸的大門,他們邁著步子踏上布滿塵土的小路。沒走幾步路,凱蒂便驚慌地抓住了瓦丁頓的胳膊,嚇得大叫了一聲。

  「快看!」

  「怎麼了?」

  有個人仰面躺在圍牆的牆根邊,雙腿僵直,手臂攤放在頭頂上。他穿著打補丁的藍色破衣衫,頭髮亂糟糟的,看起來像當地的乞丐。

  「他看起來好像死了。」凱蒂喘著氣說。

  

  「他的確死了。先走這邊,最好不要往那邊看。回頭我再叫人抬走他。」

  但凱蒂渾身顫抖得厲害,哪裡還挪得動步子。

  「我以前從來都沒見過死人。」

  「你最好儘快習慣,因為在逃離這個極樂之地前這一幕你會司空見慣的。」

  他拉著她的手放在他的臂彎里,兩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

  「他是死於霍亂嗎?」她終於開口問道。

  「應該是的。」

  他們繼續往山上爬,終於來到牌樓處,牌樓雕工精緻,像座地界標一樣矗立在這片鄉野上,帶著夢幻而諷刺的意味。他們坐到牌樓的基座上,面朝寬闊的平原。山坡上密布著荒草萋萋的小墳丘,雜亂無章地緊挨在一起,讓你不由得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們定是在地底下你推我搡。狹窄的堤道在綠色的稻田間蜿蜒綿亘。一個小男孩坐在水牛的脖子上,慢悠悠地趕著牛回家。三名戴著寬邊草帽的農夫扛著沉甸甸的擔子,邁著歪斜的步子懶散地往前走。在度過炎熱的一天後,能坐在這兒享受傍晚的微風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廣闊無邊的鄉野風光給痛苦的心靈帶來了寧靜的憂愁。但凱蒂沒法兒忘記那個死去的乞丐。

  「當周圍不斷有人死去時,你怎麼還能說說笑笑地喝著威士忌呢?」她突然問道。

  瓦丁頓沒有吭聲,他轉身看著她,然後將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你也知道,這不是女人該待的地方,」他神情嚴肅地說,「你為什麼不離開呢?」

  她的雙眸透過長長的睫毛瞟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我以為在這種情況下,妻子就應該陪在丈夫身邊。」

  「他們跟我發電報說你會隨費恩一起過來時我感到很震驚,但隨後我又覺得你可能是一名對這檔子事司空見慣的護士。我本以為你會是那種不苟言笑的女人,能讓因病住院的人度過一段難熬的日子。但當我走進平房,看見你坐在那兒休息時,我不由得大吃一驚。你看上去那麼虛弱、蒼白、疲憊不堪。」

  「你不能指望我在奔波了九天之後還能那麼神采奕奕。」

  「你現在看起來跟之前也沒什麼兩樣,恕我直言,你一點兒都不快樂。」

  凱蒂不禁臉紅了,但她還是勉強發出了一個聽起來還算愉悅的笑聲。

  「你不喜歡我的表情,真是抱歉。我看起來不太高興的唯一原因是,我從十二歲起就知道自己的鼻子有點兒太長了。但當我的神情里有著淡淡的憂傷時,反而最嫵媚:你都想不到有多少可愛的年輕人想要安慰我。」

  瓦丁頓用那雙明亮的藍眼睛注視著她,她知道他壓根兒就不相信自己說的這番話,只要他能假裝相信,也就沒什麼所謂了。

  「我知道你們結婚不久,所以我的結論是你和你丈夫正處在熱戀中。我不敢相信是他要把你帶過來,但或許是你堅決不肯留在後方。」

  「這是個非常合理的解釋。」她輕輕地說。

  「沒錯,但這個解釋不對。」

  她等著他繼續往下說,又害怕他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因為她很清楚他有多敏銳,也知道他向來都不會轉彎抹角,但又忍不住想聽聽他會怎麼談論自己。

  「我沒有哪一刻覺得你是愛你丈夫的。我認為你不喜歡他,哪怕你恨他,我也不會感到驚訝,但我能肯定的是,你害怕他。」

  她的眼睛久久地看著別的地方,不想讓瓦丁頓發現他說的話有影響到她。

  「我現在懷疑你不怎麼喜歡我丈夫。」她冷冷地諷刺道。

  「我尊敬他,他既有頭腦又有性格,而且我可以這麼跟你說,很難有人能兼具這兩者。我想你應該不知道他正在這兒忙什麼,因為我覺得他不會什麼都跟你說。如果有個人能憑一己之力阻止這場恐怖的瘟疫,那這個人非他莫屬。他現在在救治病患,清掃這座城鎮,想辦法淨化飲用水。他不在意要去什麼地方,要做什麼事。他一天要冒二十幾次生命危險。他得到了余團長的支持,爭取到了調配其手下軍隊的權力。他甚至給地方官員帶來了一些信心,那些老傢伙才真正嘗試著去做一些實事。修道院的修女們對他推崇備至,認為他是英雄。」

  「你也這麼覺得?」

  「畢竟這一切也不算他的職責,不是嗎?他只是一個細菌學家,沒必要到這兒來。我可不覺得他對這些生命垂危的中國人動了惻隱之心。沃森就不一樣了,他熱愛人類。雖然他只是個傳教士,但在他眼裡,基督教徒、佛教徒和信仰儒家學說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你的丈夫之所以來這兒,不是因為在意這十多萬中國人可能會死於霍亂,也不是出於對科學的興趣。話說,他為什麼會來這兒?」

  「你最好問他本人。」

  「我很喜歡看你們相處時的樣子。有時我會好奇,當你們單獨相處時你們會是什麼樣子。我在場的時候你倆都在演戲,天哪,你們的演技也太差了。如果是在某個巡迴演出團里,你跟他一周都掙不到三十先令。」

  「我不懂你這話的意思。」凱蒂笑了,依舊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她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你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有意思的是你的丈夫竟然能看都不看你一眼。他和你說話時,聽起來就感覺那不是他而是其他人的聲音似的。」

  「你是不是覺得他不愛我?」凱蒂嘶啞地低聲問道,不再是之前那種輕快的語調。

  「我不知道,不曉得他是厭惡你到了不願靠近你的地步,還是說他因為某些原因不得不隱藏住他對你的熊熊愛火。我曾懷疑你們是不是到這兒來尋死的。」

  上次吃生沙拉時,凱蒂看見瓦丁頓曾吃驚地掃了一眼他們,然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想你是太把那幾片生菜葉當一回事了,」她輕率地說道,跟著,她站起身子,「是不是該回家了?我相信你是想來杯威士忌加蘇打水了。」

  「無論如何,你都當不了英雄。你現在都嚇得要死了,你確定你不想離開這兒?」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能幫你。」

  「你是不是愛上我那種略微憂傷的神情了?看著我的側臉告訴我,我的鼻子是不是有點太長了。」

  他沉思地看著她,明亮的眼睛裡閃著惡意、諷刺的神情,但其中又混雜著一種奇怪的關愛,就像是河岸邊的某棵樹映在水中的倒影。這讓凱蒂突然間濕了眼眶。

  「你必須留在這兒嗎?」

  「沒錯。」

  他們從浮誇的牌樓下走過,然後步行下山。當他們來到遇見乞丐屍體的院子時,他牽著她的胳膊,但她掙開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這很可怕,不是嗎?」

  「什麼?死亡嗎?」

  「是的,它能讓其他所有事情都變得無關緊要。他看起來都不像人類了,就這樣看著他,你幾乎無法讓自己相信他也曾是個活生生的人。很難想像某年前他還只是個扯著風箏往山下奔跑的小男孩。」

  她哽咽著,不禁啜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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