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10-13 11:41:03
作者: (英)毛姆
一
我認為應該告訴讀者,跳過本章也完全可以,並不會錯過本書的重要脈絡,因為本章主要記述了我和拉里的一次談話。然而,不管怎麼說,如果沒有這次談話,我可能覺得這本書也就不值得一寫了。
二
請記住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在那個秋天,艾略特去世兩個月後,我在去英國的途中在巴黎逗留了一周。伊莎貝爾和格雷,結束那次辛苦的義大利奔喪之後,又回到布列塔尼,可現如今再一次住在了聖紀堯姆街公寓。伊莎貝爾告訴了我艾略特遺囑的詳細內容。他捐了一筆錢給他建造的教堂,作為給他的靈魂做彌撒的費用。另外,他還另捐給教堂一筆錢作為活動經費。他留給尼斯主教一筆數目可觀的善款作為慈善捐贈。他留給我的則是他一些真偽莫辨的十八世紀的淫穢書籍,和一張弗拉戈納爾的美麗繪畫,畫的一個森林之神和一個女仙子見不得光的苟且之事。這張畫太下流了,我不能把它掛在牆上,我也不會私下窺探這些穢亂之物。他對僕人饋贈的錢相當多。他的兩個外甥每人得到一萬美元,其餘的財產全歸伊莎貝爾所有。她並沒有說這筆錢具體數目是什麼,我也沒有深究,但看她如此滿意,我想應該是筆巨款。
自從格雷恢復了健康,他就一直急著返回美國重新工作。儘管伊莎貝爾在巴黎過得相當滋潤,格雷的心神不定也影響了她。格雷曾和朋友們保持過一段時間的書信來往。但是,最好的機會是格雷能拿出一大筆錢作為資本,原本格雷是拿不出這筆錢的,但是艾略特死後,伊莎貝爾所擁有的財產遠多于格雷所需要的。所以,在徵得伊莎貝爾的同意之後,格雷又開始和他們就這件事進行了商談。如果一切暢行無礙,他準備離開巴黎,親自去實地考察一下。但在這一切行動之前,還有諸多事情需要處理。首先,他們必須要與法國財政部門就遺產稅問題達成合理的協議。再有,他們要把安提比斯的房子和聖紀堯姆街的公寓賣掉。他們得在德魯倫旅館舉辦一場拍賣會,來轉手艾略特的那些家具、畫作和素描畫。這些東西都千金難買,看起來等到明年春天拍賣最合適,到時候,那些大收藏家將會蜂附雲集巴黎。伊莎貝爾認為在巴黎再過一個冬天也沒什麼壞處,兩個孩子講法語就像講英語一樣自如,所以,伊莎貝爾很願意讓她們在法國學校里再上幾個月。三年來,她們全都長高了,長長的腿,苗條的身體,成了活潑可愛的小姑娘,雖然現在還沒有長得和她們的母親那樣花容月貌,但舉止得體,好奇心旺盛。
那時的情況即是如此。
三
我偶然遇到了拉里。我曾經向伊莎貝爾問起他;她告訴我,從拉波勒回來之後,他們很少見到。她和格雷這時已經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都是他們的同齡人,所以經常聚會,比我們四個人時常在一起時的那些快樂時光忙得多。有一天晚上,我去法蘭西劇院看《貝蕾尼絲》。這個劇本我倒是讀過,但從未看過劇場版。這部劇很少上映,所以我很不願意錯過這個機會。這不是拉辛最出色的劇,因為題材太單薄了,撐不住五幕,但它很感人,其中有幾段算得上是耳熟能詳。故事是基於塔西佗[1]一段短短的文字:提圖斯[2]熱烈地愛上巴勒斯坦的女王蓓蕾尼絲,向她許諾了婚姻,這看起來是多麼理所當然。但是,為了國家,他登基沒幾天就違背了自己的意願和蓓蕾尼絲的意願,將她送去了羅馬。因為元老院和羅馬的人民都反對自己的皇帝和一個國外異族女王結合。劇本寫的是提圖斯在愛情與義務之間的心理掙扎;在他舉棋不定時,蓓蕾尼絲確定他愛自己,理解他的處境,認同他的出發點,永遠地離開了他。
我想只有法國人才能充分消化吸收拉辛詩句的文筆之美與音韻之美,但是,即使是一個外國人,一旦習慣於詩句的那種故作矯情風格之後,也沒法不被他的溫柔可人和高尚的情操所打動。拉辛比大多數人都懂得人類的聲音里包含多少戲劇性。對我來說,他那流暢的亞歷山大體[3]詩句的作用足夠可以代替情節,而且我發現劇中人的那些長篇言論,運用了獨具匠心的技巧,把劇情推向預期的高潮,絲毫不亞於電影裡的激動人心的冒險鏡頭,攝人心魄。
第三幕演完後有幕間休息,我出去在門廳處吸了一根煙。那裡擺放著出自烏東[4]的一尊伏爾泰雕像,咧著嘴正諷刺地笑著,嘴裡一顆牙都沒有了。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回過頭去,或許還有些氣惱,因為我想一個人回味那圓潤低沉詩句給我帶來的激盪感。沒想到竟然是拉里。和平時一樣,我見到他總是很高興。我們一年多沒見了,我提議劇場結束後一起喝上一杯。拉里說他餓了,還沒吃晚飯,建議我們去蒙馬特爾。劇終,我們又見了面,一起走出劇院。法蘭西劇院有一種異樣的腐霉味。這種味道又和那些數不清的一代代的女招待員的氣味混合在一起。這些女招待員從不洗澡,永遠板著臉,把觀眾帶領到座位上,冷冰冰地等著觀眾付小費。這會讓人有種走到外邊,來好好透口氣的感覺;晚上天色很好,因而我們便一路走了過去。歌劇院大街的弧形燈亮得極其耀眼;天上的星星都不屑於同它們爭艷,將自己的光芒隱藏在無盡的黑夜裡。我們邊走邊議論著剛才的戲。拉里感到失望。他原本指望演得更自然一些,讀詩句就像平時說話一樣,姿勢也無須那樣做作。我卻不認同他的觀點。這齣戲本來就是講究辭藻,而且是華麗的辭藻。我認為就應該感情飽滿地吟誦。我喜歡遇到韻腳時那樣頓一下,並且喜歡那些程式化的姿勢,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傳統,好像剛好適合這種偏重形式的藝術格調。我敢說拉辛當年也希望他的戲以這樣的形式演出呢。我曾很佩服演員們,在有限的條件下,以充滿激情和富有人情味的方式來表演。藝術能借鑑傳統的方式,來達到自身的目的,這本身就是一種勝利。
我們到了克利希大街,走進布拉西里·格拉夫飯店。剛過午夜,飯店裡擠滿了人,但是,我們還是找到了一張桌子,點了雞蛋火腿。我告訴拉里,我見到過了伊莎貝爾。
「格雷回到美國應該很高興,」他說,「他在這裡就像離開了水的魚。除非他重新工作,否則他是不會快樂的。我敢說他肯定會發財的。」
「他如果賺到很多錢,那都托你的福。你不但治好他的頭痛病,還醫好了他的心病。你重建了他的信心。」
「這是雕蟲小技。我只是教給了他如何自我救治的方法。」
「這『雕蟲小技』,你是怎樣學會的呢?」
「純屬偶然。我在印度時,那時我正飽受失眠的折磨,剛好向一個我認識的老瑜伽師提及;他說立刻就給我治療。他對我做的就是你看見我給格雷做的那樣。結果,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幾個月來都沒有睡得這樣好過。後來,肯定要一年以後了,當我和我的一個印度朋友爬喜馬拉雅山時,他把腳踝扭傷了。當時根本找不到醫生,而他又疼痛難忍。我想照著老瑜伽師的樣子試試,竟然奏效了。信不信由你,總之他完全不痛了。」說到此處,拉里大笑起來,「我敢肯定,沒有人比我更驚訝。這裡面根本不存在什麼神秘的東西;只不過就是把這種想法灌輸到病人的意識里。」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在你沒有意識的情況下,你的胳臂不由自主地從桌子上抬起來,你會吃驚嗎?」
「非常吃驚。」
「情況就是如此。但我返回文明世界時,我的印度朋友把我為他治好腳踝扭傷的事告訴了別人,還帶一些病人來。我討厭這樣做,因為我並不能完全理解這裡面的來龍去脈,但他們卻很堅持。不管如何,我為他們治好了病。我發現我不僅能治癒別人肉體的痛苦,還能幫助別人克服精神上的恐懼。很奇怪,很多人都受恐懼症折磨。我不是指那種恐懼被關起來或者怕站在高的地方,而是指對死亡的恐懼,更糟的是恐懼活著。通常這些人看上去健康狀態良好,生活富足,也沒什麼煩心事,但他們就是被恐懼所折磨。有時候,我覺得,這是最令人困擾的一種心理,我懷疑這是一種植根於我們的動物本能,是人類從第一次感到生命戰慄的原始生物那兒繼承下來的。」
我滿懷期待地聽著拉里的講述,因為他很少說這麼多話,而且我觀察到這一次他總算願意跟我交流了,也許是我們剛看的那場戲減輕了某種內心的壓抑,戲裡的生動鮮明的抑揚頓挫的節奏,正如音樂所帶來的影響一樣,使他克服了他天性中的拘束。突然間,我覺得手裡有點兒異樣,對於拉里那個半開玩笑的問題我並沒太在意,我現在覺得我的手不再擱在桌子上了,在我不自覺的情況下,抬高了一英寸。我嚇了一跳,看著它,發現它在輕輕的顫抖。我感到手臂里的神經有一點兒發麻,微微顫動了一下,隨後,我的手和胳膊就抬起來了。我聽其自然,既不參與也不抗拒,它們離開桌子有好幾英寸。最後,我的整個胳膊舉過了頭。
「這太奇怪了。」我說道。
拉里笑了。我稍微運用一點兒意志進行控制,手就落回到桌子上。
「雕蟲小技,」他說,「不用大驚小怪。」
「這雕蟲小技是不是你第一次從印度回來時那個老瑜伽師教給你的?」
「哦,不是他教的。他對這類事情很不耐煩。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自己擁有某些瑜伽師所自稱的神力,但是,他肯定會認為如此這般炫夸是很幼稚的。」
雞蛋火腿上來了。我們胃口大開地享用著,還喝著啤酒,我們都沒有說話。拉里在想什麼,我無法知道,而我卻在琢磨拉里的事。吃完之後,我點了一支雪茄,拉里點上了菸斗。
「你去印度的首要目的是什麼?」我突然問道。
「機緣吧,至少我當時是這樣想的。現在我認為去印度是我在歐洲待了這麼多年的必然結果。所有對我有重大影響的人,似乎只是偶然遇到的,然而,回過頭來看,遇到他們是命中注定。仿佛他們在那裡一直等著我,等著在必要的情況下,我與他們相遇。我去印度是為了休息,多年來,我沉浸學習,孜孜不倦,亟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我登上了一艘環遊世界的船隻,找到一份甲板水手的工作,船駛向東方,並且要經巴拿馬運河抵達紐約。我已經五年沒回美國了,所以很想家,心情壓抑。你知道多年前我們在芝加哥初次相遇時,我是多麼無知。我在歐洲涉獵甚廣,見識也增加了不少,但是,這與我孜孜以求的目標還是差之千里。」
我本想問問他所追求的是什麼,可又覺得他會一笑置之,聳一聳肩,說這個問題無解。
「可是,你為什麼要去當一名甲板水手呢?你又不缺錢。」我轉而問道。
「我想體驗一下。每當我精神上達到了飽和點,每當我讀書不能全神貫注時,我就會去找份體力活來做,這樣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之間可以相互補益。那年冬天,我和伊莎貝爾解除婚約之後,我就在朗斯附近的煤礦工作了半年。」
就在這時,他講述了我在前面章節講到的他那些遭遇。
「伊莎貝爾拋棄你時,你悲傷嗎?」
回答以前,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那雙眼睛出奇地黑,仿佛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窺探他自己的靈魂深處。
「是的。那時我太年輕了,決心要和她結婚,與她共度一生,並且規劃好了我們的將來,期待美好的生活。」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但是,就像吵架一樣,兩個巴掌才能拍得響,婚姻亦是如此,要兩情相悅才行。我絕對沒有想到,我給伊莎貝爾提供的生活竟然使她鬱悶萬分。但凡我懂點人情世故,就不應該那樣做。她太年輕,對生活又太熱忱。我不會責備她,但我也沒法子妥協。」
讀者可能還記得,自從他和農場主守寡的兒媳有了那次荒唐的關係,逃出農場之後,他是計劃去波恩的。我急於想聽他下面的故事,但是,我知道要審慎一些,不能直截了當地問太多問題。
「我從來沒有到過波恩,」我說,「我小時候在海德爾堡上過一段時間的學。我想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了。」
「我喜歡波恩,在那邊待了一年。我在波恩大學一位教授的家裡租了一間屋子;教授已經去世,他的孀妻招了兩個房客,她的兩個女兒都是人到中年,平時烹飪,做做家務。我發現另外一名租客是一個法國人,一開始我有點失望,因為我只想練德語,別國語言都不想講;可是後來發現他是阿爾薩斯人[5],操一口德語,雖然沒有他的法語那麼流利,至少語音語調比他講法語準確。他一副牧師打扮;幾天之後,我才驚訝地發現他是個本篤會[6]修士。他是經修道院批准到大學圖書館來做一些研究的。他學富五車,但是看起來與我心中認為的修士又沒有什麼不同。他身材高大,淺茶色頭髮,炯炯有神的藍眼睛,紅紅的圓臉。人很羞怯謹慎,看上去不大想跟我多費唇舌,可是,他禮數周全,在餐桌上談話時始終彬彬有禮;我只在用餐時才能看見他。午飯一吃完,他就回圖書館工作;吃完晚飯,我待在客廳里跟寡婦的一個女兒練習德語(另外一個女兒去洗碗了),而他總是回自己的屋子。
「在我住過來一個月之後的一天下午,他問我願不願意同他一起散步,這令我很是詫異。他說他可以領我到一些我自己根本就不會發現的地方。我相當能夠走路,可是他比我更能走。第一次散步,我們足足走了有十五英里遠。他問我為什麼來波恩,我說來學德文,並且想了解一下德國文學。他談吐自如,說他願意竭盡所能幫助我。從那以後,我們每星期總要出去散步兩三次。我得知多年來他都教哲學。在巴黎時,我讀過一些哲學家的書,比如斯賓諾莎的、柏拉圖的、笛卡兒的,但是,沒有讀過德國大哲學家的著作,聽他講講這些哲學家正合我意。有一天,我們到萊茵河對面去散步,當我們坐在一家酒莊喝啤酒時,他問我是不是新教徒。
「『也算是吧,』我回答道。
「他瞥了我一眼,我看出他的眼神里有一絲笑意。他開始談論起埃斯庫羅斯[7]來。你知道,我學過希臘語的;他對那些古希臘偉大的悲劇家的了解程度,讓我望塵莫及。聽他談古論今,如醍醐灌頂。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問我這個問題。我的監護人納爾遜叔叔是一個不可知論者,但是,他經常去做做禮拜,因為他的病人期望他這樣子;也同樣因為這個,他送我上主日學校。我們家的女傭瑪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浸禮會教徒;我小時候,她時常嚇唬我,告訴我地獄有烈火,而有罪的人要永遠在地獄受折磨。如果她和村裡的一些人由於某種原因有了矛盾,她就會詛咒他們,並且惟妙惟肖地給我講述他們在地獄裡將會經受的各種苦難,從中獲得滿足。
「到了冬天,我和恩夏姆神父已經相當熟識。我覺得他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煩惱過。他為人寬厚和善,豁達寬容遠超我的想像。他學識淵博,我的那點本事他肯定了如指掌,但當他同我講話時,就好像我和他同樣學識淵博一樣。他對我非常有耐心,仿佛他只想幫助我,不求回報。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麼我莫名地患上了腰痛,我的房東太太葛拉伯夫人,堅持要我睡覺時用熱水袋保暖。恩夏姆神父聽說我病倒了,晚飯後,來我的房間看我。雖然腰痛,但我整個人還好。你知道喜歡讀書的人對書總是充滿著好奇。在他進來之前我一直在看書,見他進來,我便放下書本。他就拿起了書,看了看書名。那是一本講威斯特·艾克赫特的書,我在城裡一家書店裡淘到的。他問我為什麼看這種書,我告訴他,我曾讀過很多關於神秘主義的書,並且和他談起了考斯第以及他是如何引起我對神秘主義的興趣的。他用那藍幽幽的眼睛審視著我,他的眼神我只能理解為慈愛。他一定覺得我很荒唐可笑,但是對我的鐘愛並不因此而有所減少。反正我從來就不介意別人把我當成傻瓜。
「『你在這種書裡面想尋些什麼呢?』他問我。
「『如果我知道的話,』我回答,『就直接去尋它了。』
「『你還記得我曾經問過你是不是新教徒嗎?你說也算是吧。你是什麼意思呢?』
「『我從小就是被當作新教徒養育的。』我答道。
「『你相信上帝嗎?』他問。
「我不喜歡回答這樣的私人問題,因而我的第一反應是,這不關他的事。可是,他面容非常和善,使我感到沒法反駁他。我一籌莫展,不知道該說相信還是說不相信。後來,也許我正在經受的腰痛使然,也許因為他身上特有的某種東西感動了我。不管怎樣,我開口向他講了我的人生經歷。」
講到此處,拉里停頓了一下。當他繼續講時,我知道接下來的話他並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那個本篤會修士講的。他已經把我拋到了腦後。我不知道是時間或是地點原因讓他一改自己的沉默性格,他在沒有我催促的情況下就把他長時間以來都不願提及的事情講了出來。
「鮑勃·納爾遜叔叔很民主,他送我進的是麻汶中學。只是因為路易莎·布雷德利伯母天天念叨,到了我十四歲時,他讓我進了聖保羅中學。不管是文化課還是體育運動,我做得都不太好,只是馬馬虎虎而已。不過,我認為自己是個非常正常的男孩子。我痴迷於飛行。那時候,飛行還處於發展初期,鮑勃叔叔和我一樣對飛行興奮。他認識幾個飛行員;當我說想要學飛行時,他就說他去想辦法。在同齡人中,我年紀雖小,個子卻長得高,十六歲就跟十八歲的男孩一樣高了。鮑勃叔叔囑咐我一定要守口如瓶,因為他明白如果鄰里知道是他讓我學飛行的,一定會以排山倒海之勢譴責他。可是,事實上,是他幫助我偷偷跑到加拿大,並且給我寫了一封介紹信去見他的一位熟人。結果,我十七歲時就已經在法國當飛行員了。
「當時我們駕駛的全是非常老舊的飛機;每次上天都是用生命做賭注。按照今天的標準,那時的飛行高度簡直低得可憐,但是,我們完全不懂這些,還覺得揚揚得意。我真是酷愛飛行。飛行時心裡的感受是無法形容的,只覺得自己又得意又快樂。高高地翱翔於天上,覺得自己是廣袤無垠天空的一部分。我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到了兩千英尺以上,我不再是一個孤零零的人,而是有了一種所屬感。這話聽上去也許傻裡傻氣的,但是,這確實就是我那時的真實感受。翱翔於高空,朵朵白雲就像成群的綿羊似的在我腳下,我感覺自己已經和遼闊蒼穹融為一體。」
拉里停了一下,用他深邃的目光盯著我,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在看我,還是在看別處。
「我知道有成千上萬的人遭遇災難而喪命,但是,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喪生,所以這就對我沒有什麼影響。後來我親眼看見了一個死人。那瞬間我感到了羞恥。」
「羞恥?」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羞恥,是因為那個孩子年齡尚輕,只比我大三四歲,他非常精壯、勇敢,前一秒還活力四射,善良友好,下一秒就變成了血肉模糊的身軀,看起來好像他從未在世間存活過。」
我什麼也沒說。我讀醫科時曾見過死人,在戰爭中看見的死人更是成千上萬。使我難過的是,人一旦死亡,就看上去非常渺小,毫無尊嚴,如同被棄之不用的木偶。
「那天晚上,我難以入眠。我哭了。我不是為自己擔憂,而是覺得憤恨,戰爭的邪惡使我悲痛欲絕。戰爭結束後,我回到家鄉。我一直喜歡機械。如果航空沒有什麼可做的話,我就去汽車廠工作。我曾經受過傷,只能休息一段時間。後來他們希望我工作。我無法做他們要我做的那種工作。這看起來很沒勁。我曾經花了很多時間來思考。我不斷問我自己生活到底意義何在。說到底,我能夠在硝煙戰火中存活下來就很幸運了,我想讓自己的一生有所建樹,但是,不知道應當做什麼。我從來沒有想過上帝這類問題,而現在我卻在苦思冥想,我不理解為什麼世界上會存在邪惡。我知道自己很膚淺,又尋不到追隨的人。我渴望探究出答案,因而就把自己埋頭於書卷中。
「當我同恩夏姆神父講這些時,他問我:『你已經讀了四年書了吧?你有沒有找到答案呢?』
「『沒有。』我回答道。
「他望著我,慈眉善目、光彩照人,這讓我很疑惑。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使他如此動容。他在桌上輕輕敲著指頭,好像在思考一個什麼計劃。
「『我們明智的教會認為,』他那時說道,『倘若你像信教徒一樣行事,你將會真的信教;倘若你心懷疑慮地去禱告,但懷有虔誠之心,你的疑慮將會消除;我們的禮拜儀式對人的精神影響甚遠,人類長達數個世紀的經驗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如果你願意參加這種儀式,上帝一定會使你內心安寧。我不久後會回修道院。你為何不同我一道去待上幾周?你可以和我們的修士們一起去田間勞作,你也可以在我們圖書館看書。這種體驗和你在煤礦或在德國農場做工一樣有意義。』
「『你為什麼提議我這樣做?』我問道。
「『我已經觀察你三個月了,』他說,『我或許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和你的信仰之間僅僅隔一層窗戶紙,一捅就破。』
「我對此沒有做任何回應。這讓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有人在扣著我的心弦,使勁撥了一下。最後,我對他說,我考慮考慮。他就不再討論這個話題了。在接下來神父恩夏姆待在波恩的日子裡,我們不再說任何有關宗教的事情。但是他在離開時給了我修道院的地址,並告訴我,倘若我下定決心去那兒,只要給他寫信,他就會為我安排住所。他離開後,我沒想到我是如此想念他。光陰荏苒,又是仲夏了。在波恩度過夏天是很不錯的。我讀了很多著作,歌德的、席勒的、海涅的、荷爾德林[8]的和里爾克[9]的,但仍然找不到答案。在這期間,我時常思量著神父恩夏姆說的話。最終,我下定決心接受他的邀請。
「恩夏姆神父到車站來接我。修道院位於阿爾薩斯的鄉間,景色優美。恩夏姆神父把我引薦給院長,然後帶我到一個小房間,那個小房間是安排給我住的。房間裡有一張狹窄的鐵床,牆上則掛著一個耶穌殉難的十字架,擺設簡陋,僅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午飯鈴響時,我走向一間有著穹頂的大廳,那是食堂。院長帶著兩個修士等候在門口,一個修士端一盆水,另一個手裡拿著一條毛巾,院長在客人手上沾上幾滴水,算是洗手之意,接著用修士遞給他的毛巾把客人的手擦乾。除我之外,還有三個客人,另有兩個路過的牧師,留下來吃午飯的;還有一個上了年紀、滿腹牢騷的法國人,是來這裡歸隱的。
「院長和他的兩個修士助手,就坐在餐廳的正座,各自占一張桌子;修士們在沿牆的兩邊坐,見習修士和勤雜人員以及客人們則坐在餐廳正中。完成了感恩禱告之後,大家開始吃起來。一個見習修士站在餐廳進口處,單調地讀著道書。吃完飯,大家接著做感恩禱告。院長、恩夏姆、客人和招待客人的修士走進一個小房間,喝咖啡,談了些雜七雜八的日常事務。後來,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間。
「我在那裡待了三個月,非常開心。那種生活很適合我。圖書館藏書很多,我讀了許多書。沒有一個修士會來影響我,但是他們都很高興與我交談。他們的博學、虔誠以及超塵脫俗的氣質深深地影響了我。不要認為他們過著一種閒散的生活。他們時常一刻都不得閒。他們各自經營著自己的土地,親自勞作。有了我的幫忙,他們感到很高興。我喜歡禮拜儀式的壯麗場面,但我最喜歡的是晨禱。早上四點鐘,坐在教堂里,周圍一片漆黑,這令人非常心動。這時,修士們穿著晨禱服,頭巾遮住頭,用響亮的男聲唱著調兒平平的禮拜聖歌。這種日常的活動很有規律,讓人有一種安全感。儘管你活力十足,儘管你的思想從未停下,但你的內心深處卻是心靜如水。」
說到這裡,拉里微微一笑,略帶懊悔。
「我像羅拉一樣,生不逢時,生得太晚了些,沒有碰上屬於自己的時代。我應該出生在中世紀,在那個年代信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那時我將清楚自己的前途,在教會謀個一官半職。現在讓我信教很是困難。我渴望信仰上帝,但是我無計可施。因為上帝連一個一般上流人士都不及。修士們告訴我,上帝是為了得到彰顯自己的榮耀才創造了世界。在我看來,那似乎並不是一件多麼崇高的事情。難道貝多芬是為了得到讚頌才創造了交響樂嗎?對此我是不相信的。我認為他是因為音樂在他靈魂中需要表達,才創造了交響樂。他做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儘自己的能力把音樂做到極致。
「我過去常常聽修士們反覆念餐前禱文。我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天父提供給他們日常食物,還要他們一直苦苦禱告呢。難道塵世間的父親給孩子們提供食物,還要孩子不斷懇求嗎?孩子們指望父親供養,不會因此而對他感恩戴德,也不需要去這樣做。對於一個有了孩子卻沒有能力或不想去撫養的父親,我們對他只有責備。在我看來,一位萬能的造物者如果無意為他的子民提供他們賴以生存的物質與精神食糧,那他還不如不把他們創造出來。」
「親愛的拉里,」我說,「我覺得你幸好沒有生在中世紀,否則你肯定會被處以火刑。」
他聽了後,笑了笑。
「你取得了巨大成功,」他繼續說道,「你想讓別人當面稱讚你嗎?」
「這只會使我尷尬。」
「我若是你,也會這麼想。我認為上帝也不需要人恭維。當初在空軍部隊裡服役時,一個傢伙靠阿諛奉承來取得美差,我們都鄙視他。我相信上帝也會看不起那種靠著阿諛諂媚,來獲得拯救的人。我總認為,那些盡力而為積德行善之人才會獲得上帝的恩典。
「但這並不是主要困擾我的,最令我困擾的是原罪問題,我無法苟同那種原罪的想法。據我所知,修士們頭腦里多少都帶有某種成見。在空軍部隊裡我認識了許多人。當然他們一有機會就喝酒,有時間就去找女人,而且滿嘴髒話。我們當中有一兩個壞蛋:一個傢伙因開空頭支票被捕,判刑六個月;這不完全是他的錯。之前他身無分文,而當他拿到的錢比他自己奢望得更多的時候,這讓他沖昏了頭腦。我在巴黎曾經碰到過壞人,回到芝加哥碰到的就更多了。但他們作惡很大程度上是由於遺傳,他們對此也是不由自主;或是由於環境的影響而去作惡,他們對此也無法選擇:對於這些罪惡,我堅信社會對罪犯所負的責任要比罪犯本身所負的責任要多得多。倘若我是上帝,對於這些惡人,哪怕是罪孽深重的人我也不會是非不分地加以懲罰,把他們打入十八層地獄,永受沉淪之苦。神父恩夏姆,心胸闊達,他認為地獄就是失去了上帝保佑的地方,但是倘若這是一種無法忍受的懲罰,並稱之為地獄的話,你認為仁慈的上帝會施加這種懲罰嗎?他畢竟創造了人類。如果上帝創造的人類讓他們能夠犯罪,那他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有陌生人進入我家後院,我訓練狗猛撲過去,咬了他的咽喉,那麼我在它咬人後再去打它,這是不公平的。
「如果一個至善又全能的上帝創造了人類,那麼他為什麼要創造罪惡呢?修士們說,這是為了讓人類克服自身邪惡的本性,抵制誘惑,將痛苦和憂患視為淨化自己的必經之路,最終使自己能夠接受上帝的恩賜。在我看來,這就像是派人去某地送信,你在必經之路上造了一個迷宮,讓他很難通過,再挖一條壕溝,讓他必須游過去,最後建造一道城牆,讓他爬過去。我不相信全能的上帝連這點兒常識都沒有,竟然做出這種蠢事。在我看來,與其信仰這樣一個所謂的萬能上帝,還不如信仰一個普通的上帝,這個上帝不迷戀於創造世界,而是致力於改變現狀;與人類相比,他更加善良、聰明、偉大。人類在和不是由他創造的罪惡不斷搏鬥中,說不定能戰勝罪惡,取得最終勝利。但換句話來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人類信仰現在的這個萬恩上帝。
「對於這些令我困惑的問題,無論從理智還是情感而言,修士們也沒能給出使我滿意的答案。我與他們顯然不是一路人。在我去與神父恩夏姆道別的時候,他和顏悅色地注視著我,他一定認為我在修道院收穫頗多,因此也就沒開口問及此事。」
「『恩夏姆神父,我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說。
「『不會的。』他回答道,『你是一個有著極深宗教觀念的人,雖然目前不相信上帝,上帝也會選中你,你還會回來的。至於是回到這裡還是去別的修道院,只能遵從上帝的意旨了。』」
四
「我在巴黎度過了餘下的冬日。我對科學毫無了解,但我認為,要大體了解一下科學至少得掌握一點常識。我看了許多書。我不知道自己學會了多少,只知道自己極其無知,不過這一點我之前就知曉。春天到了,我到鄉間去,住在河邊的小客棧里,旁邊是一座美麗又古老的法式小鎮。那裡的生活平靜如水,好像二百年來就不曾改變過。」
我猜想拉里就是在那兒和蘇珊娜·魯維埃一起度過夏天的。但我沒有打斷他。
「再後來,我到了西班牙,我想看看委拉斯凱茲[10]和埃爾·格列柯。我想知道藝術能不能給我指一條宗教不能指出的道路。我閒逛了一段時期,然後去了塞維亞。我喜歡這個地方,心想著要在這裡過冬。」
我二十三歲時曾去過塞維亞。我也喜歡這裡,喜歡那些白色、彎彎曲曲的街道,喜歡大教堂以及瓜達爾基維爾河周邊廣闊無垠的平原;我也喜歡那些優雅又活潑的安達路西亞姑娘們,喜歡她們的風韻和歡快、烏黑的雙眸,喜歡佩戴在她們頭髮上的麝香石竹,從而把頭髮襯托得格外烏黑,而石竹花在頭髮的襯托下更加艷麗。我喜歡她們美麗的膚色,性感誘人的嘴唇。的確,那時候年輕,以為自己到了天堂。拉里去那兒的時候,比我那時候大不了多少。我也禁不住心想,面對那些迷人姑娘,他不會無動於衷吧。他下面的話回答了我沒說出口的問題。
「我碰見了一位在巴黎認識的法國畫家。這傢伙叫奧古斯特·科特。他曾經和蘇珊娜·魯維埃在一起生活過。他來塞維亞寫生,在那裡和一位偶然認識的女孩住在一起。一天晚上,他邀請我一起去埃里丹尼亞劇院聽一位弗拉明戈[11]的歌手唱歌,他也帶來了他情婦的朋友。她的朋友年僅十八歲,有閉月羞花之貌。她和一位男孩闖了禍,懷上了孩子,只好離開自己村子去生下他,男孩那時在服兵役。生完孩子後,她把孩子交給乳娘照看,自己去菸草廠上班。我把她帶回到我的住處。她非常活潑可愛。幾天後,我問她願不願意來和我一起住。她說她願意,我們就在一家旅館租了兩間房子,一間臥室,一間客廳。我讓她辭職,但她不願意。不過,這正合我意,因為這樣,我白天可以有自由支配的時間。我們可以隨意使用廚房,所以她通常給我做完早飯後去上班,中午回來做午飯。晚上,我們在飯店吃完飯後,去看電影,或去跳舞。她視我為瘋子,因為我洗過一次蒸汽浴,而且每天早上堅持用海綿蘸冷水擦身。她把孩子寄養在離塞維亞不遠的小村莊。我們一般星期天去看孩子。她和我住在一起是為了攢錢,等她男朋友兵役期滿後,來租個房子住。她對這件事情毫不隱瞞。她惹人疼愛。我確信她會成為她的愛人帕科的好妻子。她樂觀、溫柔、熱情。她把難以啟齒的性交看作身體與生俱來的本能,和身體其他本能一樣。她從中獲取快樂,也高興給予快樂。在床上,她就像一隻小動物,但是一隻善良、迷人、溫馴的小動物。
「後來,有一天晚上,她告訴我她收到了一封信,是正在西屬摩洛哥服兵役的帕科寄來的。信里說他要復員了,兩天後到達加的斯。第二天早上她收拾好行李,把錢悄悄塞到長襪里。然後,我送她去車站。把她送進車廂時,她熱情地吻了我。她一想到要與愛人重逢了,就非常興奮,談不上和我惜別。我敢肯定火車還沒出站,她就已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繼續待在塞維亞。秋天,我動身去了東方,也就是那一次成就了我的印度之旅。」
五
夜色已晚。客人也少了,只有幾張桌子旁還坐著人。過來閒坐的人都回家了。那些看完戲或賞完畫來喝酒或吃東西的人也都離開了。偶爾會有一些新來者零零散散地走進來。我看見一位高個子男人,很顯然是個英國人,和一位長相粗獷的人走了進來,是個年輕人。高個子有一張長長的、精疲力竭的臉,留著稀疏的捲髮。顯然,他一定是有著這樣一種錯覺,認為身在異國,之前的熟人就認不出他了,這樣的錯覺相比大多數人都有過。那個年輕人狼吞虎咽地吃著大盤三明治。他的同伴覺得好笑,親切地望著他。真是好胃口。在客人中,我看見了一位面熟的男子,因為他和我去過尼斯的同一家理髮店理過發。他很胖,上了年紀,頭髮灰白,臉又紅又腫,眼袋很重。他曾在美國中西部做銀行家,破產後寧願離開自己的故鄉,也不願意接受調查。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犯罪,即使有罪,在法國當局看來也可能太微不足道了,當權者犯不著將其引渡。他派頭很大,而且像一個蹩腳政客一樣裝出一副傲慢的樣子,但他眼裡透露著驚慌和不悅。他從來都是半醉半醒的樣子,經常與一些風塵女子待在一起,很顯然,這位風塵女子恨不得榨盡他的最後一滴血。現在他與兩位塗脂抹粉的中年女子在一起。她們毫無掩飾地愚弄他,而她們對他說的話,他只能勉勉強強地聽懂,還咯咯地傻笑。這就是風月場中的人情世故!在我看來,他最好還是在國內,喝下自釀的苦酒為好。終究有一天,那些女人會把他榨乾的。到那時,恐怕他只能投河或者服用安眠藥自殺了。
深夜兩點到三點之間,客人稍微多了些,大概是因為夜總會快要關門了。一群年輕的美國人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個個酩酊大醉,十分吵鬧,但他們沒有待太久就走了。在我們不遠處有兩個胖女人,臉色陰沉,穿著男式的衣服,在他們身上顯得非常緊。她們並排坐著,悶聲喝著威士忌和蘇打。又來了一群穿著晚禮服的人。在法文里他們叫作世界公民[12],他們一定是一直在閒逛,想要吃夜宵來結束今晚的生活。他們來了,又走了。一位小個子男人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穿著樸素,面前放著一杯酒,坐在那裡讀報紙已經有至少一個小時了。他黑色的鬍子乾淨整齊,戴著夾鼻眼鏡。後來,一個女人走進來,坐到他的身旁。他很冷淡地向她點點頭。我猜想他之所以生氣,是因為這個女人讓他等了太久。這個女人年紀輕輕,穿得亂七八糟,卻塗了滿臉脂粉,而且看上去很是疲倦。不一會兒,我看見女人從包里拿出錢遞給他。他看著錢,臉色沉了下來,接著他跟她說了幾句話,我聽不到他說了什麼,但從女人的舉止來看,那些話大概是辱罵她的,而她似乎像是在找藉口。男子突然向前一傾,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女人大叫一聲,然後開始小聲啜泣。老闆聽到吵鬧聲,走上前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仿佛是在告訴他們,如果他們舉止不規矩,就讓他們出去。女人轉向老闆,開始發飆,狂罵髒話,讓他少管閒事,嗓門之高,每個字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他扇我耳光,那是我自找的。」她大聲叫道。
女人啊,我總認為,一個人靠女人賣身所賺的錢過活,那麼他一定身材魁梧,穿著奢華,性感,可以隨時掏出刀子和手槍。而眼前這個又矮又小的傢伙,看樣子可能是律師所的職員,竟然能夠在這人滿為患的行業里立足,真是令人大感意外。
六
招待我們的服務生快下班了。他為了拿小費,向我們出示了帳單。我們付完帳,又要了咖啡。
「後來怎麼樣了?」我問道。
我感到拉里會興致勃勃地講下去,而我自己也很有興致聽下去。
「你還沒聽煩嗎?」
「沒有。」
「好吧,那我接著講。後來,我們到了孟買。船會在那裡停三天,為的是讓旅客有機會去遊覽或者短暫旅行。第三天下午我不上班,就去了岸上。我四處溜達了一會兒,看看人群。人真多呀!有中國人、伊斯蘭教徒、印度教徒以及和你帽子一樣黑的泰米爾人;還有拉大車的,長著長犄角的駝背大公牛!我去了石像山看石窟。一位印度人在亞歷山大上了船和我們一道去孟買。旅客們都十分看不起他。他又胖又矮,棕黃色皮膚,圓臉。他穿著厚厚的黑綠相間的粗花呢格子套裝,圍著一條牧師領。有天晚上,我正在甲板上透氣,他走過來與我聊天。那時,我不願意與任何人交談,只想獨處。他問了我許多問題,我當時恐怕對他傲慢無禮了些。不管怎樣,我告訴他,我是一名學生,在船上打工,掙點錢回美國。
「『你應該在印度停留一下,』他說,『東方有許多值得西方學習的地方,多得西方人根本想像不到。』
「『哦,是嗎?』我說。
「『你無論如何都要去象島石窟看一看,你肯定會不枉此行。』」拉里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去過印度嗎?」
「從來沒有去過。」
「是這樣,我正看著石刻三相神巨型胸像,這是象島石窟的代表性景觀。當我心裡琢磨它有什麼代表意義時,我聽見身後有人說:『我想你已經接受了我的勸告了。』我轉過身來,一眼就認出了與我說話的人。這正是那個穿著厚格子套裝,圍著牧師領的胖男人。但他現在穿著橘黃長袍,後來才知道那是羅摩克里希教會長老穿的衣服。他不再是我之前認識的那個滑稽、語無倫次的小矮子,他現在高貴華麗,甚有派頭。我們都專注地看著這座巨型胸像。
「『一個是梵天,創造之神;』他說,『一個是毗瑟奴,守護之神;另一個是濕婆,毀滅之神。這三大神代表的是終極境界。』
「『我好像不是很明白。』我說。
「『這並不奇怪。』他回答道,嘴角微微一笑,眼睛閃亮,仿佛是在嘲笑我。『一個能被理解的上帝算不上是上帝,誰能夠用言語解釋清楚「無極」呢?』
「他雙手合十,微微鞠了個躬,然後從容不迫地離去。我繼續看著那三個神秘的石像。或許是因為我處於一種虛心接受的狀態,所以內心異常激動。就好像有時努力回憶某人的名字,掛在嘴邊卻說不出來。我那時就是這種感覺。我出了石窟,坐在石階上,望著大海,過了好長時間。我知道的有關婆羅門教的全部知識都只是在愛默生的那些詩句中。我努力地背出它們,但就是做不到,這使我很是惱怒。我回到孟買後,去了書店,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收進那些詩句的詩集。我在《牛津英詩選》中找到了它們。你還能記起這些詩句嗎?
「忘掉我的人只是他們失算。
他們逃避我時,我就是羽翼。
我是懷疑者,也是懷疑的意識。
我是所羅門晝夜不舍的頌歌。
「我在當地的餐館吃完晚飯。因為只要十點之前上船即可,所以我就去廣場上走走,看看海。天上繁星點點,數量如此之多,是我前所未見的。在炎熱的白天過後,夜晚的涼風清新宜人。我找到一個公園,坐在長凳上。那裡一片漆黑,時不時有身穿白衣的人安靜地走來走去。白天陽光燦爛,形形色色的人熙熙攘攘,空氣中瀰漫著辛辣芳香的東方味道,這樣美好的一天讓我沉醉。大梵天、毗濕奴、濕婆,這三座巨石像為這裡增添了神秘的色彩,他們就像畫家用來使他的構圖具有完整性的一個物體或者一篇顏色似的。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因為我突然覺得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印度會給我一些我必須擁有不可的東西。這似乎是上天賜給我的機會,我要麼抓住它,要麼與之失之交臂。我果斷抉擇,決定不回船上了。船上除了旅行袋裡的幾件東西,我什麼也沒留下。我信步走回居民區,尋找旅館,幸運的是,很快就找到了一家旅館,要了一個房間。我所有的財物只有身上穿著的衣服和一些零零散散的現金、護照和信用證。我感到非常自由閒適,便放聲哈哈大笑。
「十一點鐘船將要出發;為了安全起見,我一直待在房內,等到十一點鐘,我才走出房間到了碼頭,看著船離開。然後我去羅摩克里希納教會,拜訪那位在石像山與我說話的大師。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講明要見剛從亞歷山大回來的長老。和長老見面時,我告訴他,我決定留在印度,並問他我應該看些什麼。我們談了很久。最後,他說他晚上要去貝拿勒斯,還問我願不願同他一起去。我興高采烈地跳起來。我們乘坐的是三等車廂,裡面擠滿了人,有吃東西的、喝酒的、交談的。車內熱得受不了。我一夜沒合眼,第二天早上,我非常疲倦,但長老卻精神抖擻。我問他怎麼才能保持旺盛精力。他說:『在雜亂的地方冥想,在絕對中休憩。』我不知道要冥想什麼,但我卻親眼看到他思維敏捷、神采奕奕,就像是在一張舒適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我們終於到了貝拿勒斯,一位與我年紀相當的年輕男子來接長老。長老讓他為我找一間房住。這個男子叫馬亨德拉,是位大學教師,他善良聰明、為人忠厚。我們彼此都很喜歡對方。晚上他帶我乘船遊覽恆河,這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全城的人涌到河岸邊,景色美麗極了,令人嘆為觀止。但第二天早上,他領我去參觀了更棒的東西。天還沒亮,他就到我住的旅館來接我。我們再次乘船遊覽恆河。我看見的場景令人難以置信。我目睹了成千上萬的人來這兒施洗、禱告。我看見一位男子,高高的個子,面容憔悴,頭髮結成亂糟糟的一團,鬍子拉碴。只用一條兜帶遮蔽下體,伸出長長的手臂,昂起頭,朝著即將升起的太陽高聲禱告。我無法向你形容這令人印象深刻的場面。我在貝拿勒斯度過了六個月,曾多次在黎明時到恆河去看那奇特的場景。每次去,都讓我難以忘懷。那些人的信仰是一心一意,沒有保留,沒有疑慮,那種信仰已經融入他們的每一個細胞。
「所有人對我都很友善,他們知道了我不是來打老虎、做買賣的,而是來學習的,就竭盡全力地幫我。我願意學習印度斯坦語,他們感到非常高興,給我找老師,借給我書,不厭其煩地回答我提出的問題。你可懂得印度教?」
「知道一點點。」我回答道。
「我原以為你會對它感興趣。印度教認為宇宙無始無終,總是處於不斷的變化中,從生長到平衡,從平衡到衰落,從衰落到分解,從分解到重生,以至永恆。還有什麼樣的信仰比這更令人驚嘆的呢?」
「印度教徒認為這種終而復始的循環,其目何在呢?」
「我覺得他們會說這是世界萬物的『絕對』本質。你也知道,他們認為生死是一個階段,其目的是為了懲罰或獎勵靈魂前世的行為。」
「這種信仰主張靈魂輪迴說。」
「那是一種三分之二的人類都會有的信仰。」
「許多人相信的不一定是真理。」
「不錯,但至少它是值得考慮的。基督教吸收了很多新柏拉圖主義[13]的思想,當初它說不定也吸收輪迴說。事實上,有一個早期的基督教派就信仰靈魂輪迴,但之後被宣布成異教。倘若不是這個緣故,基督教徒就會像信仰耶穌復活一樣堅信輪迴說。」
「靈魂從一個身體轉移到另外一個身體,並且根據前世的善行善惡無限循環此經歷,這就是輪迴說。我說得對嗎?」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你是知道的,我不但有靈魂,而且也有身體,誰能說得清我之所以為我,有多少是我的身體碰巧在起作用的。難道拜倫要是沒有畸形的腳,就成不了拜倫了嗎?或者,難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是沒有癲癇,就成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了嗎?」
「印度人不會說這是『碰巧』。他們會認為是前世的行為決定了你的靈魂會棲息在不完美的身體裡。」拉里漫不經心地敲打著桌子,思緒游離,盯著一處發呆。隨後,嘴邊露出微笑,眼中露出沉思的神情,他繼續說道:「你曾想過嗎,輪迴既說明了惡有惡報的道理,又闡釋了世間存在惡是一種必然?如果我們所遭的罪正是我們前世所犯的罪,那麼我們就會服帖地忍受它,並努力在今世行善,使得來生會少受一些苦。人忍受自己的惡果是非常容易的,我們所需要的是少許的剛毅,但是使人無法容忍的是罪惡降臨到不應該降臨的人身上。如果你能勸說你自己,這是你前世所種的惡果,你會同情他人,儘自己所能去減少他人的痛苦,而且確實應當如此。但是你卻沒有任何理由怨恨或者憤憤不平。」
「可是上帝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創造一個免受苦難和沒有不幸的世界呢?讓人決定自己的行動時沒有所謂的功過之分?」
「印度教徒會說,世界無開始,個人的靈魂是與宇宙共存的,從古到今,它的善惡則要由它以前的生存來決定。」
「那麼相信輪迴說對人的生活有實實在在的影響嗎?說來說去,這才是真正的考驗。」
「我認為有影響。我可以告訴你,我認識一個人,相信靈魂輪迴對他的生命產生了實際的影響。我在印度的頭兩三年,大多居住在當地的旅館裡,但是不時地有人會請我和他們一起住。有一兩次,我在過著講究排場日子的土邦主那裡做客。通過我的一個貝拿勒斯的朋友,我被邀請到北部的一個更小的土邦去做客。那個邦的首府特別好看:『是見證了歷史一半時間的玫瑰紅之城。』朋友把我推薦給該邦的財政部長,他曾經接受過歐洲教育,在牛津求過學。和他交談時,你會感受到他的進步、聰慧和開明,而且作為政治家,他因其工作高效、聰穎智慧、足智多謀而享有聲譽。他身穿西裝,外表看起來非常整潔,長得帥氣十足,像步入中年的印度人一樣稍稍有點肥胖,短髮、齊整的鬍鬚。他經常請我去他家,他家有一個很大的花園,我們就坐在參天大樹的樹蔭下聊天。他有一個妻子和兩個孩子,他們都已成年。你會誤認為他僅僅是一個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英國化的印度人。一年後,在他五十歲時,他竟然辭去有利可圖的職位,把自己的財產全部轉交給妻子和孩子,去做雲遊四海的托缽僧,我知道以後很吃驚。最令人驚奇的是,他的朋友們以及那個土邦主,把這件事視為順其自然,平常之舉,沒有因此大驚小怪。
「有一天,我對他說:『你思想開明,見多識廣,博覽群書,科學、哲學、文學瞭然於胸——在你的內心深處,你真的相信靈魂轉世嗎?』
「他聽後表情大變,變成了一副先知的表情。
「『我親愛的朋友,』他說,『如果我不相信靈魂轉世,生命對我將會毫無意義。』」
「你相信靈魂再生嗎,拉里?」我插話道。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認為我們西方人像含蓄的東方人那樣去相信它是不可能的。這種信仰和他們的血肉相連。對於你我來說,它可能僅僅是一個見仁見智的觀點,我既相信也不相信。」
他停頓了片段,一隻手托著臉,眼睛看著桌子,然後把身體向後仰起。
「我想告訴你一次奇怪的經歷。當時我在阿薩姆靜修處修行,一天晚上,我在我的小房間裡練習我的印度朋友們教給我的冥想。我點著一支蠟燭,全神貫注看著它的火焰。過了一會兒,在這個火焰里,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了首尾相連的一長排人。首位的是一個有資歷的女人,她頭上頂著花邊帽,戴著一對灰色耳環,穿著黑色的緊身上衣和飾有荷葉邊的黑絲綢裙子——這種服裝,我想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流行的一種款式。她站在那兒,正面對著我,優雅、羞怯而又謙遜,手臂沿身體兩側垂下,手掌心朝向我。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呈現出和藹恬美、溫柔的表情。緊接著,她身後是一個高大枯瘦的猶太人,側著身子,以至於我只能看清他的輪廓,他長著大大的鷹鉤鼻、厚厚的嘴唇,穿一件黃色寬鬆長袍,又濃又黑的頭髮上頂著黃色的圓邊便帽。他有著一種學者般專注的表情和冷酷的神態,同時充滿了激情。他的後面是一個年輕人,臉面對著我,我能看得非常清晰,就像我和他中間沒有隔著任何人。他面容紅潤,讓人感到愉悅,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十六世紀的英國人。他傲然屹立,兩腿略微分開,一副跋扈自恣的樣子。他身著一身的紅色,雍容華貴、得體,就像是朝服,腳上穿著天鵝絨的寬頭鞋,頭戴天鵝絨扁帽。這三個人後面是不計其數的一連串的人,就像電影院外面排的長長的隊伍,但是他們是昏暗模糊的,我看不清楚他們長得什麼樣。我只能察覺到他們模糊的樣子和他們如同小麥在夏日的和風裡招手的動態感。過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是一分鐘、五分鐘還是十分鐘之後,他們漸漸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我眼前只有蠟燭持續燃燒的火焰。」
說到這裡,拉里微微笑了笑。
「當然,也許是我陷入瞌睡中,我是在做夢,也許是我對那微弱的火焰太專注,結果進入到一種催眠狀態。我見到的那三個人如同我現在看你一樣如此清晰,他們只是保存在我潛意識中的往事的畫面。但是他們也許是前世中的我自己。也許沒多久之前,我是新英格蘭的一個老婦人,在那之前是地中海東部黎凡特一帶的猶太人,再往前追溯若干年,在塞巴斯蒂安·卡伯特[14]從布里斯托航行不久的那段時間,我是威爾斯亨利親王宮廷中的一個侍從。」
「你玫瑰紅之城的朋友最後怎麼樣了?」
「兩年後,我南下到了一個名為馬都拉的地方。一天晚上,在寺廟裡,有人拍了我胳膊一下,我回頭一看,只見一位印度教聖人,留著鬍鬚,頭髮又長又黑,光著身子,只圍了一條遮腰帶(熱帶男人遮羞用的),手裡拿著一根手杖和化緣缽。直到他開口說話,我才認出他。他是我的那位朋友,我吃驚得無以言表。他問我現在做什麼,我告訴了他;他問我要去何方,我告訴他去特拉凡科;他要求我去拜訪錫呂·迦尼薩。『他會解答你一直在探求的問題。』他說。我請他談談有關錫呂·迦尼薩的一些情況,但是他笑著說,當我見到他,我就能知曉一切。那時,我從驚訝中恢復過來,問他在馬都拉做什麼。他說他在進行朝聖之行,徒步到印度各地朝聖。我問他食宿問題怎樣解決,他告訴我如果有人為他提供住所,他就睡在人家的陽台上,但是如果沒有人為他提供住所,他就睡在大樹下或者寺廟裡;至於飲食,如果有人施捨,他就吃。沒有人施捨就餓著。我看著他說,『你瘦了』。他笑著回答說:是瘦了,但感覺更好了。然後他向我告辭,一聽到那些只穿著遮腰帶的人用英語說『嗯,再會,老朋友』,感覺非常有趣。後來,他進入了寺院的內室,那是我不能入內的。
「我在馬都拉待了一段時間。這恐怕是印度唯一的白人可以隨意出入的寺院,當然至聖所是不允許白人進入的。在傍晚降臨時,這裡擠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男人打赤膊,繫著遮腰帶,他們的前額,經常連同他們的胸部和胳膊,塗有厚厚的燒牛糞餘下的白灰。你看到他們正在一個神龕接一個神龕地膜拜,有時你會看到他們平伏在地上,臉朝下,行五體投地大禮。他們祈禱,誦經。他們互相召喚,互相爭吵,熱烈地討論爭執。還有人罵出褻瀆神明的髒話,但是令人莫名其妙的是,神明好似近在咫尺,卻對此充耳不聞。
「你穿過很多門廊,門廊的頂部是由雕塑的柱子支撐,在每一個柱子的旁邊,均有一位托缽僧坐在那裡,他們每個人前面都有一個盛供奉物的化緣缽或者一個小墊子。虔誠的人時不時地投擲一個銅幣。有些人穿著衣服,有些幾乎是裸體的。有些人,當你經過時,神色茫然地看著你;有些人在誦經,默讀或大聲朗讀,好像對川流不息的人群渾然不覺。我想在他們中間尋找我那位朋友;但是,我再也尋他不著。想來他又繼續進行他的目標之旅了。」
「他的目標是什麼呢?」
「從輪迴的羈絆中解放出來。根據吠檀多[15]的哲學家所述,真我——他們稱之為靈魂,我們稱之為思想——它不同於我們的肉體和感覺,也不同於我們的理智和智力,它不是絕對的一部分,也不是為絕對服務的,而是無限的。它可以沒有任何組成部分,真我實為『絕對』本身。它不是創立的,它永恆存在。最後當他拋棄無知的七層面紗,就會回到它的發源『無限』中。它就像從海洋中升起的一滴水,一陣雨之後,進入池塘,然後漂流溪澗,匯入江河,穿越高山峽谷、廣闊草原,蜿蜒曲折,克服重重困難,直到最後又到了它升騰起的無邊無際的大海。」
「但是那顆可憐的水滴,當它又成為大海的一分子,一定完全失去了它的個性。」
拉里咧嘴笑了。
「你想品嘗糖,但你並不要變成糖。個性除了我們的自我中心之外,還會是什麼呢?靈魂直到擺脫了自我中心的最後痕跡,它才可能和『絕對』融為一體。」
「你談起來好像對『絕對』非常熟悉,拉里,這個詞聽起來堂而皇之。對你來說,它真正指的是什麼?」
「它是一種存在。你不能說它是什麼,你只能說它不是什麼,它無以言表。印度人稱之為婆羅門,它無處可尋但它卻無處不在。萬事萬物蘊含著它,依賴它。它不是一個人,不是一件事,不是一個理由。它沒有屬性,凌駕於永久和變化之上,超越了部分或整體、有限和無限。它是永恆的,因為它的完整與完美與時間無關。它是真理和自由。」
「天哪!」我自言自語道,但是卻說出了聲,「一個純知性的概念怎麼可能對受苦受難的人類是一種慰藉呢?人們總是想擁有一個人性化的守護神,當他們沮喪時可以求助,獲得安慰和鼓勵。」
「也許是在更遙遠的未來的一天,人類通過更加深刻的理解,將會明白,他們尋求的慰藉和鼓勵存在於他們自己的靈魂中。我個人認為崇拜個性化的上帝僅僅是古代朝拜殘酷暴虐之神的舊信仰的遺存。我相信上帝要麼在我心中,要麼不存在。但是如果是這樣,我要去敬拜誰呢,敬拜我自己嗎?人們的精神發展處於不同的水平,因此,印度的理解中,『絕對』的表現形式就是三相神,創造之神梵天、守護之神毗瑟奴和毀滅之神濕婆,還有上百個其他的名字。『絕對』存在於世界的創造者和統治者大『自在天』之中,也存在於卑微的神物中。那些農民在他們被太陽烤得炙熱的田地里放一朵花,供奉著卑小神物。印度各種各樣的神祇是一種形式,目的是使人們真正認識到『真我』是『我』與上天合為一體。」
我看著拉里,沉思著。
「我想知道是什麼把你吸引到這個樸素的信仰上來的。」我說。
「我想我可以告訴你。我總是感覺有一種感傷的、可憐的東西存在於宗教的創造者中,他們要求你信仰它並把它作為救贖的一個條件。這如同他們倚仗你的信仰而獲取自信。這會令人想起古代的異教神,如果沒有了虔誠的教徒的祭祀,他們就會變得病態和虛弱。不二吠檀多並不是要求你信任任何東西,它僅僅要求你滿懷熱情地感知『存在』;它聲稱你肯定能體驗到神的存在,就如同你能感知歡樂和痛苦。現在,據我所知,印度成百上千的人確信他們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那就是你通過認知了解『存在』——我發現這種觀點很值得稱道。在後期,印度聖徒承認人類的軟弱性,認為拯救可以通過愛和工作的方式實現,但是他們也不否認,最高級的方式是認知,當然種方式也更艱難。因為認知,作為人類理性的形式,是人類最高級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