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2024-10-13 11:41:06
作者: (英)毛姆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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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必須明確說明一下,我並不想在此處用過多筆墨來試圖闡釋所謂吠檀多的哲學體系。我對這種哲學思想知之甚少,但是即使我對這種哲學體系甚是了解,也不適合在此處闡述。我們談了很長時間。拉里告訴我的遠比我寫的內容要多很多。但是這本書終究是小說,把拉里說的話全都記錄下來放在書中是不恰當的。我有的只是對拉里的關心。我本不應該涉及如此複雜的一個話題,但是我覺得我至少要提及他的哲學思考以及碰巧發生在他身上的奇特經歷,我才能對他的行為給予準確合理的解釋。我將很快讓讀者知曉他的行為。他的聲音悅耳動聽,即使是他漫不經心的話語也能扣人心弦。他的面部表情隨著思想的變化而變化,從嚴肅到淡淡的喜悅,從深思到戲謔,宛如小提奏在演奏協奏曲的幾個曲調時,鋼琴也隨之奏響,變化莫測。我感到惱火的是自己學淺才疏,所有這些我卻無以言表。雖然是嚴肅的事情,他談起來卻非常自然,如同拉家常,也許有點兒矜持,但是卻沒有任何拘束,如同他談論天氣和莊稼。如果讀者認為他是在說教,那完全是我筆拙所致。他的謙遜和他的真誠一樣顯而易見。
咖啡館只有很少的人。喧鬧的人早已離開。那兩個做皮肉生意的可憐人也已經回到她們破舊的住所。不時地會有滿臉倦容的人來這兒喝一杯啤酒或者要一份三明治,或者睡眼惺忪的人來叫一杯咖啡提神。他們是白領,一些人已經換了夜班,準備睡覺了;另一些人,被鬧鐘叫醒,不情願地去上白班,開啟辛勞又漫長的一天。拉里如同對周圍環境和時間毫無察覺,我也不知不覺地意識到我的生命歷程中經歷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情。不止一次地,我曾處於生死之間,也不止一次,我用手觸摸到浪漫,知曉了浪漫。我曾經騎在小馬駒上穿越中亞西亞,沿著馬可·波羅的路線到神話般的國度——中國;在彼得格勒整潔的客廳里一邊喝俄國茶,一邊聽一個身穿黑色緊身上衣、條紋褲,說話輕柔的小個子講述他暗殺一個大公的經歷;曾經坐在英國議會大廈一間客廳,聆聽海頓的鋼琴三重奏,而與此同時,子彈在窗外呼嘯而過,人聲鼎沸。但是我認為我那些奇遇遠比不上眼前的事離奇。坐在一家炫目酒店的紅絲絨座椅上數個小時,聽拉里講述上帝和永恆;講述「絕對」和無休無止的生命輪迴。
八
拉里已經沉默了幾分鐘,我耐心等待,不想敦促他。過了一會兒,他對我友好地笑了笑,好像他突然又一次意識到我的存在。
「當我去特拉凡哥爾時,我發現我沒有必要尋求錫呂·迦尼薩的信息。每個人都知曉他。多年來他一直住在山裡的洞穴里,但是最後他被說服遷徙入原。有個施主捨出一塊地,為他修了一個小土坯房子。這裡距離首府特里凡得琅比較遠,我花費了足足一整天時間,首先是乘火車,然後是坐牛車,到了他的靜修處阿薩姆。在院子的入口處,看到一個年輕人,我問他我是否能拜見靜修者。此行,我帶著一籃子水果,作為見面禮。幾分鐘後,年輕人回來,領我進入一個長廳,長廳四周都有窗。在長廳的一角,錫呂·迦尼薩坐在鋪有虎皮的修行台上冥想。『我一直期望見到你。』他說。我很吃驚,猜想我的朋友馬都拉已經把我的情況告訴了他。但是當我提到馬都拉時,他搖了搖頭,予以否定。我把我的水果呈上,他告訴年輕人把水果拿走。大廳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我們相互對視,誰也沒說話。我不知道這種沉默持續了多久,很可能是半個小時。我已經說了他的長相,但還沒有告訴你他煥發出來的真誠、善良、祥和以及無私。我旅途勞頓、急躁,但是漸漸地我開始感覺非常輕鬆。沒等他再開口,我就知道他就是我一直找尋的人。」
「他說英語嗎?」我打斷道。
「不。但是,你知道,我很善於學習語言。我已經掌握了足夠的泰米爾語,在中南方,能聽懂別人的話,也能讓他們理解我。沉默了許久之後,他終於開口了。
「『你為什麼要來這兒?』他問道。
「我告訴了他,我是怎樣來的印度,我這三年是怎麼度過的:四處打聽智者和聖賢,拜見了一個又一個聖人,但是沒有找到我要探究的答案。聽到這裡,他打斷了我的話,說道:『我知曉這一切,沒有必要告訴我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來到這兒。』
「『我想拜你為師。』我回答道。
「『只有婆羅門才能為人宗師。』他說道。
「他用一種奇怪而又深邃的目光看著我,突然他的身體變得僵直,眼睛看起來轉為內視。我看到他進入了入定狀態,印度人稱之為『三昧』。這種狀態下,一個人會物我合一,成為『絕對』和『認知』。我盤膝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心劇烈地跳動著。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嘆了一口氣,我意識到他恢復了正常的狀態。他溫和地瞥了我一眼,充滿了慈愛。
「『留下來吧。』他說,『他們會告訴你就寢的地方。』
「我有了居住之地——也就是錫呂·迦尼薩最初來到平原時居住的那間小土坯房子。他現在日日夜夜穿過的廳堂是後來他的門徒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和越來越多的人慕名而來的時候修建的。那時,為了不引人注目,我改穿了舒服的印度服裝,而且皮膚都被曬傷了,除非你特別留意我,否則你可能會認為我是印度當地人。我大量閱讀、冥想。當錫呂·迦尼薩願意講話時,我便認真聆聽;他話語不多,但是他總是願意回答你提出的問題。他的談話如同耳邊的音樂,鼓舞人心。雖然年輕時,他自己踐行一種極嚴的戒律,但他並不要求他自己的門徒照做。他試圖使他們從自我、情慾和感官的奴役中解脫出來,教導他們:可以通過靜穆、克利、謙虛、退讓來獲得解脫,可以通過堅定的心和對自由的孜孜以求來獲得解脫。人們通常來自附近三四英里遠的鎮子裡,鎮上有一座非常著名的寺廟,每年廟會的時候,很多人蜂擁而至,他們從特里凡得琅和遙遠的地方趕來,向他傾訴他們的煩惱,徵求他的建議,聆聽他的教誨;那些人來時愁眉不展,離開時人人都平靜祥和、神安氣定。他的教義非常簡單,他說我們的偉大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我們必須不斷修行,獲取智慧,這樣便可通向自由。他教導說要獲得拯救,遁世隱居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摒棄自我。他教導說做事不求私利可以淨化心靈,責任是賦予人沉潛自己,與宇宙合一的機會。但是感人至深的並不是他的教義如何非凡脫俗,是他這個人本身、他的善行、他的偉大心靈和他的聖潔。他的存在是一種恩賜,和他在一起,我感覺很幸福,我覺得我終於實現了夙願。幾周、幾個月飛逝而過。我打算要麼一直待在那裡,直到他圓寂,他告訴我們他並不想過長地占據他那易腐爛的肉體;要麼我待在那裡直到我大徹大悟,那就是徹底衝破無知的桎梏,堅信不疑自己和絕對是同一的。」
「然後會怎樣呢?」
「然後,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就再也沒有什麼了。靈魂的塵世之旅實際上已經結束,再也不會回來。」
「錫呂·迦尼薩死了嗎?」我問道。
「據我所知,沒有。」
當他說這話的時候,他意識到我話中有話,對我淡然一笑。他猶豫了片刻,繼續講,但是語氣與之前有所不同,我以為他不願意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他清楚地知道我的問題已經到了舌尖,當然這個問題就是他是否已經大徹大悟。
「我並沒有繼續待在阿薩姆靜修處。我很幸運地認識了一個當地的森林管理員,他有一個永久性的住所,位於山腳下一個村莊的邊緣。他是錫呂·迦尼薩的門徒,在工作之餘,他會來和我們待兩三天。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小伙子,我們有時會促膝長談。他喜歡和我一起練習英語。當我們認識一段時間之後,他告訴我森林管理所在叢山中有一座小房子,假如我想一個人去那兒,他可以把鑰匙給我。我有時去那兒,要在路途上奔波兩天。首先得坐巴士到森林管理員的村莊,然後剩下的路程得步行。不過,你到那兒,會發現那個地方美極了,莊嚴、孤寂。我把所有能帶的東西都放入了背囊背上,雇用一個搬運工擔著我的糧食。我一直待在那裡,直到吃完所有食物。它僅僅是一個小木房子,有一個廚房,一張可以放張蓆子的支架床,還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沒有任何其他的家具。那兒很涼爽,有時在晚上生一堆火,感覺特別愜意。得知我周圍二十英里內沒有人煙,我感到妙不可言。晚上,我會經常聽到虎嘯或者大象穿過叢林時的吼叫。我還經常在森林中遠足。我特別喜歡坐在一個地方,因為從那個地方,我可以看到山脈在我面前延伸,俯瞰下面的湖水。黃昏時,野鹿、野豬、野牛、大象和豹子等等動物會來湖邊飲水。
「我僅僅在阿薩姆待了兩年,就開始了我的森林隱居生活。我去的理由可能會讓你覺得可笑。我想在那兒過我的生日。我在生日的前一天到達那裡,第二天早上黎明前,我醒了,想到剛才我告訴過你的那個地方去看看日出。我對這條路太熟悉了,用布蒙住眼睛也能找到。到了那個地方後,我坐在一棵大樹下等著,雖然還是黑夜,但是天空中的星星已經泛白,黎明馬上就要來臨。我有一種奇怪的不確定感,漸漸地在我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光開始部分透過黑暗,慢慢地,如同一個神秘的人物在兩棵樹之間行走,我感到我的心怦怦直跳,如同危險即將來臨。太陽升起來了。」
拉里停頓了一下,嘴唇上露出悲傷的微笑。
「我沒有敘述的天賦,不知道用什麼詞來描述一種景象;我不能讓你身臨其境,看到破曉時展現在我面前的壯麗景色:長有茂密森林的高山,還在樹尖縈繞的薄霧,腳下深不可測的湖泊。陽光透過高處的罅隙在湖面上,湖面如同拋光的鋼材閃閃發光。我被這世界的美景迷住了。我從來不知道世間竟有這種驚喜和如此超然的快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從腳到頭的震顫。我感覺自己好像突然從肉體中解放出來,像純精神一樣分享著未曾體驗過的美好,一種超越人性的意識捕獲了我,使得所有混亂的東西變得澄清,使得所有使我困惑的事情得以解釋。我如此高興,卻又如此痛苦,掙扎著從這種狀態中解脫出來,因為我感覺到如果時間再延長片刻,我就會死去。但是它是如此使人心醉神往,我寧願死去也不願意放棄。這種體驗欣喜若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該怎樣向你講述?沒有任何言語可以描述我入定的幸福。當恢復過來時,我全身無力、發抖,不知不覺睡著了。
「直到正午,我才醒來。在返回到小屋的路途中,我心情如此輕鬆,走起路來也飄飄然了。天哪,我餓極了,我自己做了點兒吃的,然後點著了菸斗。」
說到這裡,拉里點著了手中的菸斗。
「我不敢想,其他人用苦行和禁慾的方式為此爭取奮鬥了數年,尚未能夠大徹大悟,而,我,伊利諾州麻汶鎮的拉里·達雷爾,竟然做到了。」
「你為什麼不認為它只是一種催眠狀態,由你的心境、孤寂,黎明時的神秘和你腳下那片波光粼粼、平緩如鏡的湖水共同作用而促成的呢?」
「僅僅是因為我無可抗拒地感覺到它的真實性。說實話,它如同千百年來世界各地的神秘主義者所獲得的體驗一樣,印度的婆羅門,波斯的索菲派,西班牙的天主教徒,新英格蘭的新教徒,只要他們能夠描述那無法形容的境界,他們都會用類似的術語。否定它的存在是不可能的;唯一困難的就是怎樣解釋它。是否是我和絕對合二為一,還是我們潛意識裡都擁有的一種親和力湧入了普遍精神所致,我不得而知。」
拉里停了一會兒,向我投來探尋的目光。
「順便說一句,你能用你的大拇指接觸到你的小拇指嗎?」他問道。
「當然能。」我笑著說,用正確的動作證明了這一事實。
「你可曾意識到這件事情只有人和靈長類動物能做到嗎?它是因為大拇指和其他手指是相對的,手是令人羨慕的工具,它確實是。有沒有可能對生拇指——毫無疑問是未進化的形式——是由人類遠古的祖先和某些個體的大猩猩經過數代的演變,成為我們共同的一個特徵呢?那些和真實合一的經歷,眾多不同的人所擁有的,是否會成為人類的潛意識中的第六感覺的進化方向,在遙遠的未來也會成為我們人類共有的,以至於人類可能擁有對『絕對』的直接感知力呢?如同我們現在擁有的感知客體的能力一樣?無論如何,這是有可能的。」
「如果那樣,你期望那會對人類有什麼影響呢?」我問道。
「我無法告訴你,如同第一個生物發現用它的大拇指能觸摸到它的小拇指,可能無法告知你那個微不足道的動作蘊含著不可估量的價值。我只能告訴你在我感受到寧靜、平和、高興、鎮定的那一刻,我現在依然能體驗到當時的欣喜若狂,世界的美麗境界現在還很鮮活生動,就如同我最初見到它時的目眩神迷一樣。」
「但是,拉里,當然是你的『絕對』的觀點迫使你相信世界和它的美景僅僅是一種幻覺——瑪雅編織出來的幻覺。」
「那種認為印度人將世界視為幻覺的觀點是錯誤的。印度人並非如此。他們只是說世界的真實和『絕對』的真實是截然不同的。瑪雅僅僅是一種猜測,是由那些熱心的思想家們設想出來的,用來解釋『無限』怎樣生出『有限』。『輪迴』,是諸多學說中最有智慧的一種,斷定這是難以解釋的奧秘。婆羅門是真我、極樂和智慧,亘古不變,無所缺,無所需,不改變,不爭鬥,至善至美,既然如此,它為什麼要創造世界呢?嗯,如果你問這個問題,一般來說,答案是『絕對』任性地創造了世界,沒有任何目的。但是當你想到洪水、饑荒、地震、颶風,想到人類飽受的疾病之苦,你的道德感就會被這個想法所激怒,認為那麼多駭人聽聞的災難當初怎麼會這樣開玩笑般地創造了出來。錫呂·迦尼薩有太多的善念在心頭,所以不相信那些。他把世界視為『絕對』的體現,是完美的外溢。他教導人們,天神造物是情非得已,世界是神性的表現形式。當我問他,既然世界是一個完美無缺的神性的體現,為什麼它竟如此可惡?非要設定目標,讓眾生從他的羈絆中解脫出來。錫呂·迦尼薩回答說,塵世的滿足狀態只是暫時的,唯有『無限』會給予永恆的幸福。但是無止境的歲月不是把好變得更好,也不是把白變得更白。如果午間的玫瑰失去了它拂曉時的美麗,那證明它早晨的美麗是真實的。世界上萬事萬物都不是永恆的。只有愚蠢的人才會追求永恆。但是更加愚蠢的做法是不去享受我們現在所擁有的快樂。如果變化是事物存在的本質,人們可能會認為把它作為我們哲學的前提是最合情合理的。我們誰也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初次踏入時,河水流去,繼之流來的河水也同樣涼爽、清新。
「雅利安人最初來到印度時,把我們已知的世界看作只是我們不可知世界的表象;但是他們喜歡這樣一個世界,覺得它山清水秀、五彩繽紛。僅僅幾個世紀之後,當疲憊的征服和不斷惡化的氣候削弱了他們的活力時,他們就成為成群結隊入侵者的獵物。他們看到的僅僅是生命的罪惡,並且渴望從輪迴中解脫出來。但是為什麼我們西方人,尤其是我們美國人竟然被腐朽、死亡、饑渴、疾病、衰老、痛苦和欺騙所震懾呢?我們有強大的生命力。當時,我坐在自己的小木屋裡,抽著菸斗,我感覺比之前任何時候都充滿活力,我覺得體內有種力量急於擴展開來,這不是因為我遠離世界,遁世隱居,而是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愛世界上的萬事萬物,不是愛它們的表象,而是愛它們之中蘊含著的『無限』。假如在我經歷的極樂時刻,我的確和『絕對』合二為一,那麼,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到我,而當我已經清算了我今生的業(印度教和佛教等宗教中認為今生的行為會影響到來世的信仰),我就再也不能回到塵世來。這種想法使我感到抑鬱。我想一次又一次生存,有生命的輪迴,我願意去接受任何類型生命的存在,不論它是痛苦還是悲傷,我感覺生生世世、生生不息才能滿足我的渴望、我的活力和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動身下山,第三天我到了阿薩姆靜修處。錫呂·迦尼薩看到我穿著西服,大感意外。那些衣服是我上山時在森林管理員的那間小屋子裡換上的,因為山上比較涼,下山時沒有想到要更換掉。
「『師父,我來這兒是向你道別的,』我說,『我打算回到我自己的家鄉。』
「他沒有說話。他還和之前一樣盤膝坐在飾有虎皮的修行台上。他前面的火盆中燃著一根香,它的清香讓周圍的空氣芳香四溢。如同我第一次見到他那樣,他獨自一人修行。他看著我,目光深邃具有穿透力,以至於我感覺他看到了我內心的最深處。我知道他明白已經發生的事情。
「『這樣好,我心靈得安寧,』他說,『你已經離家太久了。』
「我跪倒在地,接受他為我的賜福,起身的時候,我眼裡滿含淚水。他是一個高尚聖潔之人,認識他是我的榮幸。我和院中那些靜修者們一一道別。他們中有些人在那兒已經靜修多年了,有些是在我之後來的。我把我僅有的一些物品和書籍都留在了那兒,可能會對他人有益。我背上背包,穿著我初來時的舊褲子和棕色的大衣,戴一頂破舊的遮陽帽,跋涉回到鎮上。一周之後,我在孟買坐上輪船,在馬賽港登了陸。」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各自都在深深思考;雖然我很累,但是還有一件事我非常想讓他再解釋一下,最後我首先開了口。
「拉里老弟,」我說,「你長時間的探索始於邪惡的難題,是邪惡的難題促使你去不斷探索。可是,談了這半天,你卻隻字未提,你是否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哪怕是初步的解決方案。」
「也許是沒有解決的辦法或者是我不夠聰明沒有發現解決的辦法。羅庫克里希納把創造世界看成天神的一種遊戲。他說:『它就像一場遊戲,在這個遊戲中,有快樂和痛苦,有美德和罪惡,有知識和無知,有善良與邪惡。如果從創造世界開始就把邪惡的痛苦一併淘汰掉,這場遊戲就無法進行。』我堅決拒絕那種觀點。我能給出的最好設想是『絕對』在這個世界上的表現形式是:邪惡與善良有著必然的聯繫。如果沒有地殼運動難以想像的恐怖,你不可能見到喜馬拉雅山的驚人之美;中國燒瓷的匠人們能夠把花瓶燒成薄胎瓷(一種原產於中國的輕薄半透明的瓷),使花瓶具有可愛的造型,用漂亮的圖案裝飾,用引人入勝的令人陶醉的顏色著色,塗上完美的釉料,但是就其本質而言,這並不可能改變它的易碎性。如果你失手把它掉在地板上,它會碎成許多碎片。同樣的道理,我們珍視的世界上的美德只能與邪惡共生共存,難道會不可能嗎?」
「這是一個有獨創性的想法,拉里。但我認為它並不十分令人滿意。」
「我也不十分滿意。」他笑了,「我是這樣理解的,既然斷定某件事情是必須做的,那麼所能做的就是把這件事做到極致。」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
「我這兒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完成之後我將回美國。」
「回去做什麼呢?」
「生活。」
「怎麼生活?」
他非常鎮定地回答,眼睛閃爍著頑皮。因為他知道他的回答幾乎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鎮定、寬容、慈悲、無私和禁慾。」
「很高的要求。」我說,「為什麼禁慾?你是一個年輕人,性慾和吃飯一樣是人這個動物最強的本能,你試圖壓抑它明智嗎?」
「所幸的是,性放縱對於我只是一種尋歡作樂,不是一種需要。據我本人的經驗,印度的哲人們堅持貞潔,可以極大地提升精神的力量,這話說得再正確不過了。」
「我本來以為最明智的生活方式在於肉體需求和精神需求之間保持一種平衡。」
「那正是印度人認為我們西方人沒有做到的。他們認為,我們有著無數的發明,許許多多的工廠、機器,生產出豐富的商品,總是把幸福建立在物質上。其實,幸福並不取決於物質上的富有,而取決於精神上的富足。他們認為我們選擇了一種走向毀滅的道路。」
「你感覺要踐行你提到的某些美德,美國合適嗎?」
「我不明白為什麼不合適呢?你們歐洲人對我們美國人一無所知。我們積累了大量的財富,你們認為我們美國人只關注錢,除了錢我們什麼都不在乎。當我們有錢的時候,我們就花掉,有時花得恰到好處,有時沒有用到當處,但是我們只是消費。金錢對我們來說,只是成功的一種象徵。我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理想主義者。我恰恰認為我們把理想放在錯誤的目標上了;我恰恰認為擺在人類面前最偉大的理想是自我完善。」
「這是一個崇高的理想,拉里。」
「努力去踐行這種理想,難道不值得嗎?」
「但是你能不能想像一下,你憑藉自己的綿薄之力,能對那些永不滿足、忙忙碌碌、目無法紀、極端個人主義的美利堅民族產生什麼影響呢?這無異於試圖用赤手空拳去阻擋密西西比河的滾滾波濤。」
「我可以試試。發明輪子的是一個人,發現萬有引力的是一個人,都是依靠自己的綿薄之力。沒有一件事情發生了會沒有效果。如果你把一粒石子扔進池塘,宇宙就不會和之前一樣平靜。如果認為印度的那些聖人們過著無價值的生活,那是錯誤的。他們是黑夜中的一束光。他們代表著一種理想,這種理想對眾生來講是一種提神劑,可以振奮他們的精神。普通人可能永遠無法企及,但是他們對這種理想心懷敬畏,從而受益無窮。當一個人變得純潔、完美之後,他的影響就會廣泛傳播開來,影響到更多的人。因此,那些追求真理的人們會自然被他所吸引。如果我按照自己的規划去生活,也可能會對他人產生影響。這種影響也許只如石子扔進池塘泛起的漣漪一樣,沒有太大的影響,但是一道漣漪引起第二道漣漪,第二道又影響到第三道漣漪,也有可能有些人從我的生活方式中學到幸福和安寧,他們轉而將其所學的東西傳給別人。」
「你是否想到你在和什麼人作對嗎,拉里?你知道那些不學無術的人過去施拉肢酷刑和火刑來鎮壓他們懼怕的思想家,現在那些酷刑早已經不用了,但他們發明了一種更致命的摧毀武器——說俏皮話。」
「我是一個硬漢子。」拉里笑著說。
「嗯,我只能說,對你來說,有私人收入,太幸運了。」
「這對我來說太有用了。如果不是靠這點錢,我就沒有辦法去做我想做的一切。但是我的學徒身份結束了。從現在起,它可能會成為我的負擔,我要把它拋棄掉。」
「那太不明智了。只有經濟獨立,你的理想才有可能變為現實。」
「恰恰相反,經濟獨立會使我想過的生活毫無意義。」
我實在抑制不住,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印度遊歷天下的托缽僧可心靈得安寧。他可以睡在樹下,而那些足夠虔誠的人都願意把他的缽裝滿食物,以求得結緣。但是,美國的氣候遠不適合露宿,雖然我不敢說對美國了解很多,但是我確實知道,你們國家的人有一個共識:那就是自食其力。我可憐的拉里,恐怕在還未實施你的計劃之前,你就會被作為流浪漢送入濟貧院了。」
他聽後笑了。
「我知道,一個人必須來適應環境,當然我會工作。當我到美國之後,我將要在汽車修配廠找一份工作,我是一個非常好的機修工,找到工作應該不會太困難。」
「你難道不是在浪費精力嗎?你可以用其他方式找到更有利於發揮你才能的工作。」
「我喜歡體力勞動。每當我學習累了,我就從事一段時間的體力勞動。我發現這樣可以使人精神受到鼓舞。我記得在斯賓諾沙[16]傳記里,斯賓諾沙為了謀生,他不得不去為別人磨鏡片,而傳記作者竟然認為,這對斯賓諾沙來說是可怕的回憶,實屬愚蠢。我相信,體力勞動對他的智力活動是一種幫助,恰恰是因為體力勞動,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使他暫時停下煞費苦心的哲學思考。當我在沖洗車或者修理汽化器時,我的思想是自由的,當工作完成之後,我會有一種愉悅的成就感。當然,我不想無限期地待在汽配廠。離開美國多年,我必須重新學習她,熟悉她。我要找個卡車司機的工作,那樣的話,時間久了,我應該能夠跑遍整個美國。」
「也許你已經忘記了金錢的最重要的用途:金錢節省時間。生命短暫,事情繁多,要惜時如金。比如,步行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不知會浪費多少時間。從節省時間來講,乘坐公共汽車要好於步行,而搭乘計程車要好於乘坐公共汽車。」
拉里笑了。
「這句話足夠真實。我從來沒考慮過這件事,但是我可以擁有我自己的計程車,這個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最終,我會定居在紐約,原因之一是因為紐約擁有最大的圖書館。我所需的生活費很少,不介意住在何處,一日一餐便可。等我把所有想看的地方都走遍了,我應該能省下足夠的錢去買輛計程車,當一名計程車司機。」
「你應該閉嘴。拉里,你完全瘋了。」
「完全沒有。我很理智,也很實際。擁有自己的計程車,我每天工作的時間只要夠我的食宿和車的折舊費即可。其餘的時間我能夠致力於其他工作。如果有急事趕路,我可以開我自己的車去。」
「但是,拉里,擁有一輛計程車和擁有政府債券一樣,也是財產,」我故意戲弄他道,「有輛自己的計程車,你不就成了資本家?」
他笑了。
「不會。我的計程車僅僅是我的勞動工具。它等同於托缽僧的手杖和食缽。」
這樣打趣一番後,我們的談話結束了。我注意到有一段時間來咖啡廳的人多了起來。一個穿著晚禮服的男人坐在我們不遠處,為自己點了一份很豐盛的早餐。他帶著一種疲倦但滿意的神態,想必是一個人自鳴得意地回憶著自己昨夜的風流事。幾個年長的紳士,因為年紀大了,不需要太多睡眠,早早起了床,一邊不慌不忙地喝著他們的拿鐵咖啡[17],一邊戴著厚厚的眼鏡讀晨報。稍微年輕一些的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衣衫襤褸,急匆匆地趕來,吞食了一個麵包卷,喝一杯咖啡,就趕往商店和公司。一位乾癟的丑老太拿著一摞報紙進來,到各個餐桌前兜售報紙,但是,據我看來,她一無所獲。我從大玻璃板向外望去,發現天已大亮,一兩分鐘後,所有的燈都關閉了,除了這個大咖啡館的後堂的燈還亮著。我看了看表,時間已經是七點多鐘。
「來點早餐怎麼樣?」我問。
我們吃了羊角麵包,麵包是剛剛烤出來的,又酥又熱。我們還要了拿鐵咖啡[18]喝。我很疲倦,百無聊賴,我想我看起來一定像上帝的怒火,但是拉里還是一如既往地朝氣蓬勃,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光滑的臉上沒有一條皺紋。他看起來最多只有二十五歲。一杯咖啡喝下,我重新恢復了精神。
「你能允許我給你提個建議嗎,拉里?我可是很少給別人提建議的。」
「我也很少聽別人的建議。」他咧嘴一笑,回答道。
「在你處理掉巨額財產之前,希望你慎重考慮。如果它一旦脫手,它將永遠失去。也許某一天你為了自己或者為了別人急需一筆錢,到時候你會痛悔你曾經是多麼愚蠢。」
他回答時眼睛裡閃著嘲弄的光,但是沒有惡意。
「你比我更重視金錢。」
「這倒不難相信。」我直率地回答,「你明白,你總是很有錢,而我沒有。錢給了我生命中最珍視的東西——獨立。你無法想像,一想到如果我願意,我就能夠罵世界上的任何人去見鬼吧,這是莫大的慰藉,你懂嗎?」
「我不想罵世界上的任何人去見鬼,即使我若是想罵,也不會因為銀行沒多少存款就不去罵。你知道,金錢對於你來說意味著自由。對我來說,它意味著羈絆。」
「你是一頭倔強的驢子,拉里。」
「我知道,我沒有法子。但是無論如何,如果我要改變主意,還來得及。明年春天之前,我不會回美國。我的油畫家朋友奧古斯特·科特把薩娜拉的一座度假屋借給了我,我要在那裡度過冬天。」
薩娜拉位於邦多勒和土倫之間,是一個樸實無華的海濱勝地,有些藝術家和作家,他們不喜歡聖特魯佩斯花哨的表演,就經常去那兒。
「如果你不介意它極其單調乏味,你會喜歡上那裡的。」
「我有工作要做。我收集了許多資料,要寫本書。」
「是關於哪方面的?」
「書出版後,你就會知道了。」他笑了笑,說道。
「如果書寫完後,你願意把書稿給我,我可以為你找出版社出版。」
「不用麻煩你了。我有一些美國朋友在巴黎辦了一個小型出版社,我已經和他們商議好出版事宜。」
「但是如果以這種方式出版,你不能期望書會很暢銷,而且也不要指望有人為你寫書評。」
「我不關心是否有人寫書評,也不期望暢銷。我僅僅印製足夠的份數送給我印度的朋友們和在法國結識的少數對它感興趣的人。此書也沒有特別重要的價值。我寫這本書,是想把我擁有的所有罕見的資料派上用場,我要出版是因為我要把心裡的想法用白紙黑字表達出來,才能搞清楚它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明白這兩個理由的重要性。」
那時,我們已經用完早餐。我向侍者要了買單,帳單送來時,我把帳單遞給拉里。
「既然你打算把你的錢扔進下水道,你絕對能為我付早餐。」
他笑了,付了錢。坐的時間太長,我渾身僵硬。走出咖啡館時,我的兩肋開始疼痛。秋日早晨的空氣新鮮、乾淨,使人神清氣爽。天空碧藍,德·克利希大街在夜裡是色彩暗淡的街道,現在卻變得溫和活潑,像一個濃妝艷抹的憔悴的婦人,邁著女孩特有的輕盈的步伐,倒也並不讓人生厭。我向一部駛過的計程車打了一個手勢。
「我能帶你一段路程嗎?」我問拉里。
「不,我要走到塞納河,找個浴場游泳。然後我得去圖書館,我還有些研究要做。」
我們握手道別,我看著他自由地、大踏步地穿過馬路。我可沒有他那樣堅定自若,於是就坐上計程車,回到旅館。當我走進起居室時,時間已經是八點多鐘。
「對一個資深紳士來說,這是回家的最佳時間。」我不以為然地對在玻璃盒子下方的裸體女郎說。這個女郎自從一八一三年起就躺在鐘錶的上部,姿勢極不舒服,我本來應該想到的。
那女郎繼續不停地盯著一面鍍金青銅的鏡子,望著自己鍍金青銅的臉,而那座鐘表只是晝夜不停地發出嘀嗒、嘀嗒聲。我泡了個熱水澡,一直泡到熱水變溫,才擦乾身子,服了一片安眠藥,然後順手取了剛好在桌頭櫃的瓦勒里[19]寫的《海濱墓園》,上床,一直讀到入睡。
[1] 塔西佗(公元55—120),古代羅馬最偉大的歷史學家,他繼承並發展了李維的史學傳統和成就,在羅馬史學上的地位猶如修昔底德在希臘史學上的地位。
[2] 提圖斯(公元39—81),教會中文作提多王,羅馬帝國第十位皇帝。
[3] 法國詩歌當中的一種常用題材,起源於十二世紀中期由朗貝爾·勒道爾和亞歷山大·德·貝爾內合寫的一部名為《亞歷山大的故事》的詩作,該故事詩中的詩句每行均是十二個音節(區別於韻律學當中的音步),故此得名「亞歷山大詩體」。
[4] 烏東(1741—1828),法國雕塑家。
[5] 阿爾薩斯人,西歐法國阿爾薩斯和洛林地區的居民,法國阿爾薩斯和洛林地區占多數的民族。屬歐羅巴人種。通用德語和法語。多為天主教徒。
[6] 天主教隱修院修會之一。公元529年由義大利人本尼狄克創立。他首定會規,規定會士不可婚娶,不可有私財,一切服從長上。
[7] 埃斯庫羅斯(公元前525年—前456年),古希臘最偉大的悲劇作家,有「悲劇之父」「有強烈傾向的詩人」的美譽。
[8] 荷爾德林(1770—1843),德國詩人,古典浪漫派詩歌的先驅。
[9] 里爾克(1875—1926),生於奧匈帝國布拉格,是二十世紀鼎鼎有名的德語詩人之一。
[10] 委拉斯凱茲(1599—1660),十七世紀巴洛克時期西班牙畫家。
[11] 是一種源於西班牙南部安達盧西亞地區的藝術形式,包括歌曲、音樂和舞蹈。弗拉明戈音樂有五十種,每種都有自己的節奏模式。
[12] 原文為法語。
[13] 新柏拉圖主義,古希臘文化末期最重要的哲學流派,並對西方中世紀中的基督教神學產生了重大影響。該流派主要基於柏拉圖的學說,但在許多地方進行了新的詮釋。新柏拉圖主義被認為是以古希臘思想來建構宗教哲學的典型。該學派的創始人是阿摩尼阿斯·薩卡斯,流行於公元3—5世紀。
[14] 塞巴斯蒂安·卡伯特(約1474—1557),義大利探險家。1518年,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任命他為西班牙海軍的領航長。他組織過三次探險活動,想尋找到一條經由歐洲以北駛往亞洲的航路,但前兩次探險計劃均以失敗告終。第三次他率領一支西班牙探險隊,通過向西的路線前往亞洲。
[15] 吠檀多,印度婆羅門教六派哲學之一,印度哲學史上占統治地位的唯心主義哲學派別,一直發展至今。
[16] 巴魯赫·德·斯賓諾莎(1632—1677),猶太裔荷蘭籍哲學家,近代西方哲學公認的三大理性主義者之一,與笛卡兒和萊布尼茨齊名。
[17] 原文為法語。
[18] 原文為法語。
[19] 保羅·瓦勒里(1871—1945),法國詩人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