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2024-10-13 11:40:59
作者: (英)毛姆
他惟妙惟肖地描述著那家王府養尊處優的生活,還有肉山脯林的宴會;我有點懷疑艾略特和那個管酒的侍者密謀安排了這齣戲,從而能夠給艾略特一個機會,讓他來長談闊論那個王族的氣派,炫耀他在王府結識的波蘭貴族們紙醉金迷的生活。他滔滔不絕,簡直停不下來。
「再來一杯嗎,伊莎貝爾?」
「噢,我不敢了。不過這酒真是人間神酒,喝了使人神清氣爽。格雷,我們必須要幾瓶。」
「我叫人給你們家送幾瓶。」
「噢,艾略特舅舅,真的嗎?」伊莎貝爾熱情地叫道,「你對我們太好了。格雷,你必須嘗一下,這酒聞起來就像新割的青草、含苞待放的花朵,像百里香和薰衣草香,味道輕柔。一口喝下去,就像伴著月光聽音樂一般舒暢。」
伊莎貝爾喋喋不休地說了這麼多,這與平時的她判若兩人,我想她也許有些醉了。宴會結束時。我和索菲握手道別。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我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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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下周。我希望到時候你能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我恐怕那時就不在巴黎了。明天我就要去倫敦了。」
當我和其餘的客人道別時,伊莎貝爾把索菲拉到一邊,和她交談了一會兒,然後轉向了格雷說:
「噢,格雷,我現在暫時還不打算回家。在莫利紐克斯有一場時裝秀,我要帶索菲過去,她應該去看一下最新的衣服樣式。」
「我很樂意去。」索菲說。
我們就此分手。那天晚上,我帶蘇珊娜·魯維埃去吃了晚餐,第二天一早就起程去英國了。
六
兩周後,艾略特到達克拉里奇飯店,她到後不久,我就順便來看望他。他給自己訂了幾套衣服,並向我大談特談他選衣服的細節和理由。最後,我終於能插上話了,問他拉里的婚禮舉辦得怎麼樣。
「婚禮沒有舉行。」他冷冷地回答。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在婚期的前三天,索菲失蹤了。拉里到處找她。」
「這事兒真蹊蹺!他們吵架了嗎?」
「沒有,根本不可能吵架。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舉辦婚禮了。我本打算在婚禮上把新娘交給新郎。婚禮一結束,他們就乘東方快車去度蜜月。你現在問起來,我認為這反而對拉里更好。」
我猜伊莎貝爾把一切都告訴他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問。
「嗯,那天我們一起在里茲飯店吃過午飯,伊莎貝爾帶索菲去了莫利紐克斯,你還記得索菲穿的那件衣服嗎?實在寒酸。你注意到那件衣服的肩部了嗎?判斷一件衣服做工精良與否,就要看它肩部是否合適。當然了,可憐的索菲,她買不起莫利紐克斯店裡的衣服,而伊莎貝爾,你知道她是多麼慷慨,畢竟她們從小就認識,伊莎貝爾願意出錢給她買一套服裝,這樣她結婚時至少有件像樣的禮服。不用說,索菲高興得手舞足蹈。嗯,長話短說,有一天,伊莎貝爾約她三點鐘到她家來,然後兩人一起去服裝店最後試衣。索菲按時來了,但不巧的是,伊莎貝爾不得不帶一個孩子去看牙醫,直到四點以後才回來,那時索菲已經走了。伊莎貝爾以為她等膩了就先去了莫利紐克斯服裝店了,所以馬上趕去了那裡,但是到了那兒卻發現索菲根本就沒去店裡。最後,伊莎貝爾沒有辦法,又回到了家中。那天,他們本打算一起去吃晚飯的。拉里按時來了,伊莎貝爾一見到他,就問索菲在哪裡。
「他一臉茫然,連忙給索菲的公寓打了電話,但沒有人接,所以他說他要去那裡找她。他們儘可能把晚飯延遲,但他們倆誰都沒有出現,所以他們只好吃了。索菲在拉普街遇到你們之前,她過的什麼日子,你應該很清楚。最為不幸的是,你竟然能突發奇想,把他們帶到那種地方去。拉里找了一整夜,她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一個遍,但怎麼也找不到她。他一次又一次回到她的公寓,但看門人說她沒回去過。他花了三天時間,一刻不停地尋找她,而她卻無影無蹤。第四天,他又去了公寓樓找尋,看門人告訴他,她回來了一趟,收拾了一個包,坐上一輛計程車走了。」
「拉里很難過嗎?」
「我沒見到他。伊莎貝爾告訴我,他相當難過。」
「她沒有寫信或者留下字條什麼的?」
「什麼都沒有留。」
我沉思了一番,最後問道:
「這事你怎麼看?」
「我親愛的朋友,恐怕就像你所想的那樣。她堅持不下去了,又重操舊業,去過那種花天酒地的生活了。」
這是顯而易見的,但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不明白她為什麼選擇那個時候逃走呢。
「伊莎貝爾怎麼看這件事?」
「她當然很難過,但她是個理智的女孩,她告訴我,如果拉里娶了這樣一個女人,那將是一場災難。」
「拉里怎麼樣?」
「伊莎貝爾對他很好。她說,困難的是他不願提及此事。他會沒事的,你知道。伊莎貝爾說他從來沒有愛上過索菲。他娶她只是出於行俠好義。」
可以看出,在事情發生突變時,伊莎貝爾表現得非常勇敢,但她內心肯定樂開了花。我很清楚,下次見到她時,她一定會說她早就料到這樁婚姻會有這種結局了。
但差不多一年之後,我才再次見到伊莎貝爾。雖然那時我本可以告訴她一些關於索菲的事情,讓她深思,但鑑於當時的情況,我根本沒心思去做。我在倫敦待到將近聖誕節,然後,直接回到里維埃拉自己的家裡,中途未在巴黎停留。我開始著手寫一部小說,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一直過著閉門謝客的生活。只是時不時可以見到艾略特,顯然,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儘管如此,他還是堅持參加社交活動,這讓我很心疼。他還是繼續舉辦宴會,要我開車三十英里去參加,而我不想去,這讓他很氣惱。他覺得我只喜歡待在家裡寫作,真是太自負了。
「這是一個極其美好、熱鬧非凡的季節,我親愛的朋友。」他告訴我,「把自己關在家裡與世隔絕,錯過外面發生的一切,這簡直是一種犯罪。還有你為什麼要選擇在里維埃拉這種完全過時的地方居住呢?就算我活到一百歲,我也無法理解。」
可憐、可愛又愚蠢的艾略特,他顯然活不到那個年紀。
六月份,我已經寫好了小說的草稿,覺得自己應該休息一下。所以,我包好行李,登上了一艘單桅杆帆船(夏天我們常乘坐這艘船去福斯灣洗海水浴),並沿著海岸向馬賽駛去。因為風時起時歇,我們大部分時間都伴隨著馬達輔助裝置的突突聲緩慢行駛著。我們在坎城港度過了一晚,爾後在聖馬克西姆島度過了一夜,在薩娜拉度過了第三晚。然後我們到了土倫。那是我一直嚮往的港口。法國艦隊的船隻同時賦予它一種既浪漫又親近的氣氛。在當地古舊的街道上閒逛,從來不會讓人感到厭倦。我可以在碼頭上一待好幾個小時,看著岸上休假的水手們兩人一組地閒逛,或和自己的女友一起散步,看著那些平民百姓在來回漫步,仿佛他們除了享受和煦的陽光以外無事可做。由於在土倫港,所有的船隻和渡船將熙熙攘攘的人群,載往廣闊港口的各個碼頭,你不由得產生土倫港就是終點站的印象。形形色色、包羅萬象,大千世界的所有特徵都在這裡匯聚。當你在咖啡館裡小坐時,天空和大海的光芒會使你目眩,你的幻想將帶你進行一場金色的旅行,飛往天涯海角;你幻想著坐上一條大船,在太平洋上的一個珊瑚海灘登陸,海灘上長滿了椰子樹;你從舷梯下來,登上仰光碼頭,坐上一輛黃包車;你幻想著你乘坐的船隻正快速駛向太子港的碼頭時,你從上層甲板上望去,看見一群黑人站在碼頭上,又是高聲問候,又是揮手致意。
我們在上午晚些時候上了船,到下午三點左右登陸。上岸後,我沿著碼頭走去,邊走邊看,看路邊的商店,看擦肩而過的行人,看坐在咖啡館遮陽棚下的人們。突然間,我看到了索菲,同時她也看到了我。她笑著和我打招呼。我停下來和她握手。她獨自一人坐在一張小桌子前,桌子上放著一個空玻璃杯。
「坐下喝一杯吧。」她說。
「你也陪我喝一杯吧。」我邊說邊找一把椅子坐下。
她上身穿著法國水手的那種藍白條紋的海魂衫,下身穿著一條鮮紅色的大寬鬆長褲,腳蹬一雙涼鞋,塗了指甲油的大足趾從涼鞋裡露出來。她沒戴帽子,頭髮剪得很短,而且燙成了捲髮,頭髮是近乎銀色的淡金色。她化著和我們在拉普街相遇時一樣的濃妝。從桌上的碟子來看,她已經喝了一兩杯酒,但她很清醒,好像並不討厭見到我。
「巴黎那邊的朋友都好嗎?」她問。
「我想他們都挺好的吧。從我們那天在里茲飯店吃過午飯後,我就沒再見到過他們。」
她從鼻孔里噴出一團煙霧,開始大笑起來。
「我終究沒有嫁給拉里。」
「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呢?」
「親愛的,到了緊急關頭,我覺得不能讓拉里做耶穌基督,我來做抹大拉的瑪利亞[27]。不可以的,先生。」
「是什麼讓你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的?」
她嬉皮笑臉地看著我,頭傲然地揚了一下,小小的胸部,細細的腰肢,加之穿著那身衣服,看上去像個頑童;但我必須承認,上次見面時,她穿著一身紅衣服,顯得有幾分粗俗和憂鬱,而現在卻迷人多了。她的臉和脖子都被太陽曬成了棕色,而這種膚色使她臉頰上的胭脂和黑色的眉毛充滿了挑釁,俗氣中透著引誘的意味。
「你要我告訴你嗎?」
我點了點頭。侍者端來了我的啤酒和給她點的白蘭地和蘇打水。她用手裡剛抽完的粗絲捲菸點燃了另外一支。
「我那時有三個月沒喝過酒了,也沒有抽過煙。」她看到我驚訝的神色,笑了起來,忙解釋道,「我不是指香菸,而是鴉片。我感覺糟透了。你知道,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會歇斯底里地叫,叫聲震天動地。我會說:『我撐不下去了,我撐不下去了。』我和拉里在一起的時候,並沒那麼糟糕,但他不在的時候,簡直就是地獄。」
我看著她,當她提到鴉片的時候,我更仔細地觀察著她。她的針狀瞳孔表明她還在抽。她的眼睛綠得嚇人。
「伊莎貝爾本想送我一套結婚禮服。也不知那件衣服現在怎麼處置了。那件衣服真是美極了。當時我們約好了我去找她,然後一起去莫利紐克斯服裝店,在選衣服這一點上,我佩服伊莎貝爾。她對衣服實在是行家。我到了她家,她的管家說她急急忙忙地帶瓊去看牙醫了,並留下口信說她會很快回來。我走進客廳,咖啡用品還在桌上,於是便請那個管家為我煮了一杯咖啡。咖啡是唯一能讓我等下去的東西。他說他會給我煮些咖啡來,出去時順便帶走了空咖啡杯和咖啡壺,但是托盤上留有一瓶酒沒有帶走。我看了看,原來是你們在里茨酒店裡談論過的那個波蘭玩意兒。」
「朱波羅卡酒。我記得艾略特說過他會送伊莎貝爾幾瓶的。」
「你們都說那酒聞起來有多美妙,我很好奇,拔掉軟木塞,聞了聞。你們說得很對,酒香撲鼻。我抽了一支煙,幾分鐘後,管家就端著咖啡進來了。咖啡味道也不錯。人們都大誇特夸法國咖啡好,讓他們去喝吧,我還是更喜歡喝美國咖啡。這是我在法國唯一想念的東西。伊莎貝爾的咖啡還不錯,我本來感覺糟透了,一杯咖啡喝下去,感覺好多了。我看著放在托盤裡的那瓶酒,那是一種可怕的誘惑,但我說:『見鬼去吧,我想也不會想的。』於是我又點了一支煙,心想伊莎貝爾很快就會回來的,但她沒有。我極度緊張,坐立不安;我不喜歡等人,房間裡也沒有什麼書可看。我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看牆上的畫,但我的眼睛卻一直離不開那個該死的酒瓶。後來,我想,我只是倒一杯出來,看一眼。倒出來一看,那顏色漂亮至極。」
「是淺綠色的。」
「一點沒錯。你說怪不怪,它的顏色就如同它的香味一樣迷人。那顏色就像你有時會在一朵白玫瑰花心裡看到的綠色一般。我禁不住想知道它是否有那種誘人的味道,覺得只是品嘗一下不會害我怎麼樣。我原本只想喝一小口,這時聽到了響聲,以為是伊莎貝爾回來了,便一整杯下了肚,因為我不想讓伊莎貝爾看到我在喝酒。但那不是伊莎貝爾。天哪,我自從戒酒以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我真的覺得自己開始死而復生。如果那天伊莎貝爾很快就回來的話,我想我現在應該嫁給拉里了。我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
「伊莎貝爾沒進來嗎?」
「沒有,她沒有。我很生她的氣。她以為她是誰,讓我那樣等她。然後我看到酒杯又斟滿了,我想我一定是鬼使神差地斟上的,但是,信不信由你,我不記得我斟過。把酒再倒回似乎也太沒有意思了,所以我就把那杯酒喝了。無可否認,那真是美妙絕倫。我喝完後感覺自己像變了一個人,簡直樂不可支,我已經有三個月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你還記得那個老傢伙說波蘭人大杯大杯地喝這種酒,面不改色嗎?哼,我想我能和任何波蘭雜種喝得一樣多。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咖啡杯里的咖啡渣倒在壁爐里,往杯子裡斟上酒,斟得滿滿的。什麼瓊漿玉液,管他媽的。後來的事我不太記得了,但我相信在我善罷甘休時,瓶子裡幾乎沒有酒了。然後就想在伊莎貝爾進來之前,我得趕快離開。真是無巧不成書啊,差點兒與伊莎貝爾撞個正著。剛走出前門,我就聽到瓊的聲音。我急忙跑上樓梯,等她們完全進了門,我便衝下樓梯,跳上了計程車,落荒而逃。我讓司機拼命開車,當他問我去哪兒時,我卻突然衝著他大笑起來,感覺自己真是帥呆了。」
「你回你的公寓了嗎?」我問道,雖然我知道她沒回。
「你把我當成什麼樣的大傻瓜呢?我知道拉里會來找我。我不敢去我以前常去的任何地方,所以我去了哈基姆那兒。我知道拉里永遠也找不到我。另外,我想抽鴉片。」
「哈基姆是誰呢?」
「哈基姆嘛,哈基姆是阿爾及利亞人,如果你有錢買鴉片,他總能幫你搞到。他是我的一個相當好的朋友。他會給你任何你想要的,不管大人、小孩、女人,還是黑鬼。他手下總有五六個阿爾及利亞人恭候差遣。我在那裡待了三天。我不記得我睡了多少男人。」她開始咯咯地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一應俱全。這三天我把過去戒菸戒酒失去的時間補了回來。但你知道,我當時很害怕。我在巴黎沒有安全感,我怕拉里會找到我,而且,我已經身無分文。那些渾蛋,你得付給他們錢,他們才會和你上床睡覺,沒有辦法,於是我從哈基姆那兒離開,回到了公寓,給了看門人[28]一百法郎,告訴他如果有人來找我,就說我已經走了。我隨即收拾好東西,連夜坐火車去了土倫。到了土倫,我的心才算放了下來。」
「從那以後你就一直在這裡嗎?」
「一點沒錯,並且我要繼續留在這裡。在這裡,你可以買到你想要的任何鴉片,都是水手們從東方運回來的上等貨色,不是他們在巴黎賣給你的那些垃圾。我在旅館包了個房間,商務海事賓館。你晚上進去的時候,就會聞到走廊里散發出的鴉片味道。」說著,她放蕩不羈地嗅了一下鼻子,「甜蜜而又刺激。他們在房間裡抽菸,給人一種親如一家的感覺。旅館不干涉個人私事,帶誰一起來睡覺都沒事。他們早上五點來敲你的門,叫水手們回船上去,所以你就只管放心大膽地睡覺,不用擔心延誤行程。」然後,她突然話題一轉,繼續說道,「我在碼頭附近的商店裡看到了你寫的一本書;如果我知道會見到你的話,我一定會買下它,讓你給我簽名。」
路過書店的時候,我停下來看了看櫥窗里的書,注意到在新書裡面有一本我寫的小說,是一本法譯本,是最新出版的。
「我認為你看了也不會覺得有意思。」我說。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能認字識書,這你是知道的。」
「並且我相信你也會寫。」
她迅速地瞥了我一眼,笑了起來。
「是啊,我小時候常常寫詩。我想一定寫得很糟糕,但自我感覺良好。想必這是拉里告訴你的。」她猶豫了一會兒,接著說,「人生險惡,要學會苦中作樂,如果不能追歡取樂,就是個大大的傻瓜。」她傲慢地把頭往後一仰,「如果我買了那本書,你會給我簽名嗎?」
「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你真想要的話,我買一本送你,把它留在你的酒店裡。」
「那太好了。」
就在這時,一艘海軍摩托艇到達了碼頭,一大群水手蜂擁著從船上跳了下來。索菲瞥了他們一眼。
「那個人是我的男朋友。」她朝著其中的一個人揮舞著手臂,「你可以和他喝一杯,喝完最好馬上開溜。他是科西嘉人,一見到我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就醋海翻湧。」
一個年輕人向我們走來,他看見我時,猶豫了一下,但是,看見索菲向他打招呼,就走到我們桌前。他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黑眼睛熠熠發光,鷹鉤鼻,一頭烏黑的捲髮,看上去不超過二十。索菲告訴他我是她童年時的美國朋友。
「他不會講話,但長得很帥。」索菲用英語對我說。
「你喜歡他們的粗暴,是嗎?」
「越粗暴越好。」
「總有一天,你會被割破喉嚨的。」
「完全預料得到,」她咧嘴笑了,「早死早超生。」
「你們能不能講法語啊?」水手厲聲說。
索菲朝他笑了笑,帶著一絲嘲弄。她說一口流利的法語俚語,帶有濃重的美國口音,但這使她平時常說的粗俗下流的語言極具一種滑稽的腔調,令人啞然失笑。
「我告訴他,你很帥氣,但怕你不好意思,我是用英語說的。」隨後,她對我說,「他很強壯,有一身拳擊手的肌肉,用手摸摸感受一下。」
水手的慍怒被奉承消解,他得意地笑了,彎曲起手臂讓二頭肌顯露出來。
「你摸摸看,」他說,「來啊,你摸摸看。」
我摸了摸,表示自己真是羨慕不已。我們又聊了幾分鐘。之後,我付了酒錢,起身要離開。
「我得告辭了。」
「見到你很開心。別忘了那本書。」
「我不會忘的。」
我和他們兩人握過手,便漫步走開。途中經過書店,我停下來,買下了那本小說,並簽上了我和索菲的名字。我絞盡腦汁也沒想到合適的贈言,突然間想到了龍沙那廣為引用的精美小詩,便將小詩的第一行用法文寫在了書上:
美人兒,我們去看看那玫瑰花……
我把書留在了索菲的旅館裡,旅館就在碼頭附近,我自己也經常住在那裡。天剛亮,你就會被船上招呼上岸過夜的人的號聲吵醒,夢幻縹緲的陽光照射在港灣平靜的水面上,似是給那些幽靈般的船隻披上了美麗的色彩。第二天,我們起航前往卡西斯,我想在那裡買些紅酒,然後去馬賽換乘我們預訂的一艘新船隻。一周後,我回到了家。
七
我發現艾略特的男僕約瑟夫寫來的一封信,告訴我艾略特臥病在床,非常想見見我,所以第二天我驅車前往安提比斯。約瑟夫在帶我去見他的主人之前告訴我,艾略特得了尿毒症,醫生認為他的病情不容樂觀。好在他熬了過來,現在好多了,但他的腎出了毛病,完全康復是不可能的。約瑟夫陪伴艾略特四十年了,他對艾略特很忠誠,可是,儘管表面上他看起來很難過,卻不難看出,和他這個階層的很多人一樣,當主人家遇難時,他們內心裡卻在幸災樂禍。
「可憐的先生[29],」約瑟夫嘆了口氣,說道,「當然,他有自己的怪癖,但說到底,他是個好人。人遲早都會死的。」
他說的好像艾略特已經奄奄一息了。
「我確信他早就為你留好了一筆贍養費,約瑟夫。」我不客氣地說。
「但願如此。」他傷心地說。
當他把我領進臥室,看到艾略特依然神氣活現時,我很驚訝。雖然他臉色蒼白,看上去很老,但精神還不錯。他颳了鬍子,頭髮梳得很整齊,身上穿著淺藍色的絲質睡衣,口袋上繡著他名字的首字母,字母上方繡著伯爵的皇冠。鋪開的床單上也繡著這些字母以及皇冠,但型號大得多。
我問他感覺如何。
「很好,」他興高采烈地說,「這只是暫時的不適。用不了幾天我就能起床活動了。我約了迪米特里大公爵在星期六共進午餐,我已經告訴我的醫生,讓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在那時之前把我的病治好。」
我和他待了半個小時,走的時候叮囑約瑟夫,說要是艾略特疾病復發,一定要告訴我。一周後,我和鄰居一起去吃午飯,使我大吃一驚的是,艾略特也在那裡。他身穿禮服,臉色像死人。
「你不應該出門,艾略特。」我告訴他。
「哦,胡說八道,我親愛的朋友。弗里達請了瑪法達公主。自從可憐的路易莎在羅馬任職以來,我就和義大利王室熟識,算起來好多年了,我不能讓可憐的弗里達失望。」
我不知道是該欽佩他不屈不撓的精神,還是該哀嘆他這把年紀且在身患重病的情況下,竟還保留著對社交的極大熱情。你絕不會認為他是個病人。就像一個垂死的演員,臉上塗著油彩,走上舞台時,就會暫時忘記疼痛。艾略特用他慣有的自信,扮演著他那優雅的捧場的角色。他和藹可親,八面玲瓏,用他那最精通的手法吮癰舐痔,辯口利辭卻令人捧腹。我想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把自己的社交天賦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在公主殿下離開時,艾略特鞠躬送行,既表現了對殿下身份的尊重,又表現了一位老人對一個年輕美麗女子的羨慕,風度翩翩,有目共賞。難怪設宴女主人宴會過後稱他為宴會的靈魂。
幾天後,他又躺在了病床上,醫生禁止他離開房間。艾略特對此很是惱火。
「病得太不是時候了,真是糟糕至極。社交季正熱火朝天。」
他一口氣說出一長串在里維埃拉避暑的知名人物。
我每隔三四天去看他一次。有時他躺在床上,有時穿著華麗的晨衣坐在一輛兩輪推車上。他似乎擁有數件這樣的晨衣,因為我未曾見他穿重過樣。八月初,有一次我去探望艾略特,我發現他異常安靜。約瑟夫迎我入門時,告訴我艾略特的病情有所好轉,但他如此無精打采,真是讓我有點詫異。我試著用我聽到的那些海岸上的八卦新聞來逗他開心,但他顯然不感興趣,輕輕地皺了一下眉,表情中透露出一絲罕有的慍怒。
「你要去參加埃德娜·諾維馬利的宴會嗎?」他突然問我。
「不去,當然不去了。」
「她有沒有邀請你?」
「里維埃拉的所有人她都邀請了。」
諾維馬利王妃曾是一個富有的美國女人,嫁給了羅馬的王子。這位羅馬王子可不是義大利那種一錢不值的普通王子,而是一個偉大家族的首領,一個曾在十六世紀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公國的僱傭兵的後裔。諾維馬利王妃是一個六十歲的寡婦,由於法西斯政權索取她的美國進款太多了,她很是不樂意,因而離開了義大利,來到法國,在坎城後面的一處良田裡為自己建造了一幢佛羅倫斯式別墅。她從義大利運來了大理石,砌成她那間大接待室的牆壁,從國外請來畫家給畫天頂畫。她的藏畫、銅像都異常精美;甚至連艾略特這樣不喜歡義大利式家具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家具十分華貴。她家的花園很漂亮,游泳池的造價能抵得上一個中產人家的財產。她待客大方,每頓飯總不會少於二十個人。她已經安排好在八月月圓之時舉行一次化裝舞會。雖然還有三周的時間,但里維埃拉已經到處都在談論這次舞會了。那天晚上會放煙火,她還從巴黎請來一支黑人管弦樂隊。那些被流放的王公貴族互相談論時,又是羨慕,又是嫉妒,認為她這一晚上的開支足夠抵得上他們一年的花費。
「富麗堂皇。」有人說。
「太瘋狂了。」有人說。
「庸俗至極。」有人說。
「你準備穿什麼去呢?」艾略特問我。
「但我告訴過你了,艾略特,我不會去的。你不會認為我這把年紀,還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參加化裝舞會吧。」
「她沒有邀請我。」他聲音嘶啞地說。
說完,他用憔悴的眼神望著我。
「哦,她會請你的,」我冷靜地說,「我敢說,還沒發完全部請柬。」
「她不會邀請我的。」他講話的聲音都變了,「這是有意的侮辱。」
「哎,艾略特,對於你所說的,我不是很相信。我敢肯定這是一場疏忽。」
「我可是個不容小覷的人。」
「不管怎麼說,你的身體沒有好,怎麼也去不成。」
「去不成也得去。此次是這個季節盛大的一次聚會。哪怕我只剩最後一口氣了,也要去。我有我祖先德勞里亞伯爵的那套禮服可以穿。」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一直保持沉默。
「保羅·巴頓在你來之前就來見我了。」艾略特突然說。
讀者想必忘記這個人是誰了,因為當我寫到這裡時,我也得回過頭翻翻前面看看我給他起了個什麼名字。保羅·巴頓是艾略特介紹到倫敦社交界的年輕美國人,後來,覺得艾略特不再有任何利用價值時,將他拋棄,為此,艾略特恨得咬牙切齒。最近這個人相當吸人眼球,首先是因為他加入了英國國籍,而且後來是因為他娶了一位報業巨頭的女兒,並且這位巨頭已經被封為貴族了。有了這樣的後台,再加上此人面面俱圓,顯然他會前途似錦。艾略特苦不堪言。
「每當我在夜裡醒來,聽到老鼠在壁板上窸窸窣窣的聲音時,我就說:『這是保羅·巴頓在向上攀爬。』相信我,老兄,他最終會進上議院的。謝天謝地,我不會活著見到那一幕。」
「他為何而來呢?」我問,因為我和艾略特一樣清楚,這個年輕人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跑來。
「我告訴你他為何而來,」艾略特咆哮著說,「他想借我的德勞里亞伯爵服。」
「厚顏無恥。」
「難道你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這說明他知道埃德娜沒有邀請我,也不打算邀請我,那是埃德娜煽動他這樣做的。那個老淫婦。沒有我,她哪有今日。我為她舉辦過宴會。她認識的人哪一個不是我介紹的。她和她的司機上床,你當然知道。令人作嘔!巴頓坐在那裡,告訴我,她要使整個花園燈火通明,而且還會放煙花。誰都知道我喜歡放煙花。他告訴我,許多人糾纏不休向埃德娜要請柬,但她都一一拒絕了,因為他要把宴會辦得面目一新。他說得好像我毫無疑問在被邀請之列。」
「你會把衣服借給他嗎?」
「借給他?先叫他死了進地獄吧。我自己穿著它下葬也不借給他。」說到這裡,艾略特從床上坐起,像個發狂的女人一樣來回搖晃。「哦,真是太惡毒了,」他說,「我恨他們,我恨他們所有的人。當我能招待他們的時候,他們搖著尾巴圍著我轉,但現在我老了病了,派不上用場了,他們卻將我視同草芥。自從我臥病在床以來,來探望我的還不到十個人。這周我只收到一束寒酸的花。我為他們不遺餘力。他們吃我的飯,喝我的酒,我替他們跑腿,為他們安排宴會,我全身心地給他們幫忙,可是,我從中得到了什麼呢?沒有,沒有,屁都沒有。他們沒有一個人關心我的生死。天哪,他們真是天理不容。」說到傷心處,他哭了起來。大滴的淚珠從他消瘦的臉頰淌落,「後悔莫及呀,如果當初沒有離開美國該有多好啊。」
看到這樣一位老人一隻腳已經跨進棺材了,因沒有被邀請參加一個宴會而像個孩子一樣哭泣,著實可悲。此情此景,令人詫異,同時又難免使人心生憐憫之情。
「算了,艾略特,」我說,「聚會的那天晚上可能會下雨,會搞砸聚會的。」
他聽到我的話,就像我們所聽說的快要淹死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哭著哭著笑了起來。
「我從來沒那樣想過。我會向上天祈禱下雨,比平時更加虔誠地祈求上天。你說得對極了,下雨會把聚會搞砸的。」
我總算把他孩子般無聊的想法轉移到了另一個話題,當我離開時就算不能讓他興高采烈,至少讓他平靜了下來。但我還是擔心不已,所以一回到家我就打電話給埃德娜·諾維瑪利,說我第二天要來坎城,問能否和她一起共進午餐。她讓人給我回話,說她很樂意請我吃飯,但僅僅是家常便飯。然而,到了那兒,我發現除了她自己,還有十個客人在。她不是一個壞人,慷慨好客,她唯一的嚴重缺點是她的長舌。她甚至情不自禁地說一些關於她密友的壞話,但她這樣做是因為她是個愚蠢的女人,想不到別的辦法吸引別人的注意。由於她講的那些壞話又被人傳了出去,因而那些被她中傷的人就不再和她來往了。但她舉辦的宴會總是熱鬧非凡,大多數人很快就原諒了她。我不想讓艾略特因我提出要她邀請他去參加聚會而蒙羞,所以靜觀其變。她對聚會這件事很興奮,午餐時的談話也沒有別的內容,全部集中在這次聚會上了。
「艾略特肯定會很高興,這次總算有機會穿上他的菲利普二世禮服了。」我儘可能隨意地說道。
「我沒邀請他。」她說。
「為什麼?」我裝出一種驚訝的語氣問道。
「我為什麼要邀請他呢?他在社交圈已經沒有名望了。他令人討厭、勢利、到處散布醜聞。」
因為這些指控同樣適合於她,所以我覺得,她太過分了,傻裡傻氣的。
「此外,」她補充說,「我想讓保羅穿艾略特的聚會禮服。保羅穿上一定會很神氣。」
我沒再說什麼,但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讓可憐的艾略特得到他渴望的請柬。午餐後,埃德娜帶她的朋友們到花園裡去散步了。這給了我可乘之機。曾經,我在這所房子裡待過幾天,了解它的布局。我猜還會有一些請柬保存在秘書的辦公室。我急匆匆地溜過去,打算取一張請柬,放進口袋裡,回去後在上面寫上艾略特的名字,然後寄給他。我知道他病得太重了,根本參加不了,但如果能收到這份請柬的話,他一定非常開心。但是,當我推開門,發現埃德娜的秘書正坐在辦公桌前時,我真是大吃了一驚。我原以為她還在吃午飯呢。她是一位名叫吉斯的中年蘇格蘭女士,黃色頭髮,臉上有雀斑,戴著一副夾鼻眼睛,全身都散發出一副老處女的派頭。我稍微鎮定了一下。
「王妃帶著客人們在逛花園,所以我想進來,和你一起抽支煙。」
「不用客氣。」
吉斯小姐說話時帶著濃重的蘇格蘭小舌顫音。但與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她講話冷靜,而此時她的小舌音愈加顫得厲害,使人忍俊不禁。但是,當你笑不可抑時,她卻會很驚詫且不快地看著你,認為你覺得她講的話好笑,簡直是發神經。
「吉斯小姐,我想這次聚會給你增加了很多麻煩事。」我說道。
「簡直是忙得我焦頭爛額。」
我知道她可以信賴,便直奔主題。
「為什麼王妃不邀請坦普爾頓先生呢?」
吉斯小姐刻板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你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她和坦普爾頓先生有仇恨,是她親自把他的名字從客人的名單上划去的。」
「你知道,他不久於人世了,餘生只能在病榻上度日。這次如此不被待見,他很受傷。」
「如果他想和王妃搞好關係,當初就該放聰明些,不該逢人就講王妃和自己的司機上床的事兒,他的司機有妻子,而且還有三個孩子呢。」
「那她上了沒有呢?」
吉斯小姐透過夾鼻眼鏡看著我。
「我當秘書已經二十一年了,親愛的先生,我制定了一條法則,那就是相信我所有的僱主都像白雪一樣純潔。我得承認,當我家女主人發現自己懷孕三個月,而爵爺去非洲射殺獅子,去了半年有餘。此時我對女主人堅信不疑的法則受到了嚴重考驗,但女主人只要去巴黎一趟,進行一次價格不菲的短期旅行,就會萬事大吉。我和女主人便長鬆了一口氣。」
「吉斯小姐,我來這兒不是和你抽菸的,我來是偷請柬的,我想親自把請柬寄給坦普爾頓先生。」
「這是一件非常無恥的事。」
「就算是這樣吧,做個有風度的人,吉斯小姐。給我一張請柬,他反正也來不了,這會讓一位可憐的老人興高采烈的。你和他並無芥蒂,不是嗎?」
「是的,他一直對我很客氣。他是個正派之人。在這方面我會為他說話,他比大多數來王妃這兒騙吃騙喝的人要強百倍。」
所有大人物身邊都有一些得寵的下屬。你最不應該怠慢這些仰仗人勢的人。當他們得不到應有的待遇時,他們就會生恨,且反覆在主子面前放你的冷箭,挑撥離間。你一定要和他們搞好關係。我們的艾略特先生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所以對那些窮的親戚、老女傭或受主人信賴的秘書總是以良言笑臉相待。我敢肯定,他經常和吉斯小姐相互打趣,聖誕節的時候,也不會忘記送她一盒巧克力、一個化妝盒或者一個手提包。
「拜託,吉斯小姐,發發善心吧。」
吉斯小姐把她的夾鼻眼鏡更牢固地固定在她高高的鼻樑上。
「毛姆先生,我相信你不會希望我對我的僱主不忠,而且如果那個老母牛發現我違背於她,她會解僱我的。請帖在寫字檯上,都裝在了信封里。我現在起身去望望窗外,一是為了伸展腿部,因為我在一個位置上坐得太久了,二是為了觀賞窗外美麗的景色。當我轉過身去的時候,背後所發生的事情,無論是上天還是凡人都沒有理由讓我負責任。」
吉斯小姐回到她的座位上時,請柬就已經塞進了我口袋裡。
「見到了你,真好!吉斯小姐,」我伸出手說,「你準備在化裝舞會上穿什麼?」
「我是牧師的女兒,親愛的先生,」她回答說,「把這種愚蠢的事情留給上流階層的人去做吧。當我看到《先驅報》和《郵報》的代表們美餐一頓,喝一瓶我們二等品的香檳後,我的職責就盡到了。我將回到我的臥室里,關上門看一本偵探小說。」
八
兩三天後,我去看望艾略特,發現他笑容滿面。
「瞧,」他說,「我收到了請柬。今天早上送來的。」
說完,他從枕頭底下拿出請柬給我看。
「我早就跟你說過的,」我說,「你看,你的名字是以T開頭,排在後面。很顯然,秘書寫請柬,才輪到你。」
「我還沒有回覆呢,明天再回復。」
聽到這話,我感到有點害怕。
「你要不要讓我代你回復?我回去時可以寄出去。」
「不行,為什麼要讓你幫我?我自己完全能夠回復別人的邀請。」
幸運的是,我想,這封信會由吉斯小姐打開,她會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從而把信扣下。這時,艾略特按了按鈴,喚約瑟夫過來。
「我想讓你看我的禮服。」
「你不會是想去吧,艾略特?」
「我當然想去了。自從博蒙特家的舞會以後,我就再也沒穿過這套禮服。」
約瑟夫聽聞鈴聲進來,艾略特叫他把禮服取來。禮服裝在一個大的平頂盒子裡,用薄絹包著。裡面有一條白綢緞長襪、帶襯裡的白錦緞鑲邊的織金布緊身褲,搭配一件緊身上衣、一件斗篷、一條可以戴在脖子上的縐領、一頂扁平的天鵝絨帽子、一條長長的金鍊上面掛著金羊毛勳章。我認出這是菲利普二世穿的那件豪華禮服,那張畫就在普拉多。當艾略特告訴我,這正是德勞里亞伯爵在西班牙王子與英國女王的婚禮上穿的服裝時,我認為他完全是想入非非。
第二天早上,我吃早飯的時候,有人叫我去接電話。電話是約瑟夫打來的,他告訴我,艾略特夜間又犯病了,他急忙請來了醫生,醫生也不敢說他是否能熬過這一天。我派人去取車,然後前往安提比斯。我發現艾略特已不省人事了。他之前堅決不讓護士看護,但我在那裡見到了一位護士,是醫生從位於尼斯和博盧之間的英國醫院找來的,見狀我備感欣慰。我出去給伊莎貝爾發了電報。她正和格雷一起和孩子們在拉波勒廉價的海濱勝地避暑,從拉波勒到安提比斯路途遙遠,我擔心他們趕不上為艾略特送終。除了艾略特已多年未見的伊莎貝爾的兩個兄弟,她是艾略特唯一在世的親人。
但艾略特求生的欲望很強,或者是醫生用的藥物起了作用,因為在一天之內他恢復了意識。雖然病得不成樣子,他卻強作精神,和護士打趣,問了一些關於護士性生活的下流問題來自娛自樂。我和他待了大半個下午。第二天又去看了他,發現他雖然身體很虛弱,但情緒還好。護士只讓我和他待了一會兒。我給伊莎貝爾發出的電報還沒有得到回音,甚是焦急。因為我不知道伊莎貝爾在拉波勒的地址,我便把電報發到了巴黎,就擔心看門人不能及時轉送電報。直到兩天後,我才得到答覆,說他們馬上動身。不湊巧的是,接到我的電報時,格雷和伊莎貝爾乘汽車去布列塔尼短途旅行了。我查了查火車時刻表,發現他們至少三十六小時才能到達。
第二天一早,約瑟夫又打電話給我,說艾略特夜裡睡得很不好,想見我。我匆忙趕去。當我到達時,約瑟夫把我拉到一邊。
「先生,如果我和他談論的事情不恰當,還請求先生原諒!」他對我說,「我理當不信教,我認為所有的宗教只不過是神父企圖控制信徒的陰謀,但是先生也了解,女人們卻不這麼認為。我的老婆和女傭堅決要求我們的主人接受臨終聖禮,顯然他餘下的時間不多了。」他非常不好意思地看著我,「現在的問題是誰也沒法說。也許如果一個人不久於世的話,還是把自己跟教會的關係搞好為上計。」
我完全理解他。大多數法國人,不管日常他們多麼隨便地嘲弄宗教,大限將至時,他們更願意向與他們骨肉相連的宗教妥協的。
「你想讓我向他提出這個建議嗎?」
「如果先生能有這樣的善心的話,再好不過了。」
這是我不太喜歡做的事,但畢竟艾略特多年來一直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履行天主教徒的職責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去了他的房間,見他仰面躺著,身體乾癟,面容憔悴,但神志清醒。我打發護士出去,只留下我們兩個人。
「恐怕你病得很重,艾略特。」我說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請個神父來呢?」
他看了我一會兒,沒有回答。
「你的意思是說我就要死了?」
「哦,但願不是這樣。只是以防萬一。」
「我懂了。」
他不說話了。這是一個痛徹心扉的時刻,明明知道告訴艾略特這些話,他會難過,卻又不得已為之。我不忍心看他,咬緊牙關,因為害怕會哭出聲來。我坐在床沿邊,看著他,伸出一隻胳膊撐著身體。
他拍拍我的手。
「別難過,我親愛的朋友。位高任重[30],你知道。」
我聽了,笑得歇斯底里。
「你這個怪傢伙,艾略特。」
「這樣不就好多了。現在給主教打電話,說我想要懺悔並接受塗油禮[31]。如果他能派查爾斯神父來,我將會感激不盡的。他是我的一個朋友。」
查爾斯神父是我以前提到的主教的代理人。我去樓下打電話,對主教本人親自講了這件事情。
「緊急嗎?」他問。
「刻不容緩。」
「我馬上處理此事。」
醫生來了,我告訴了他剛才的事。他和護士一起上樓去看艾略特,我在一樓的餐廳等著。從尼斯到安提比斯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大約半小時後,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門口。約瑟夫朝我跑來。
「是主教本人,先生[32],」他慌慌張張地說,「主教大人親自來了。」
我急忙出門迎接。這次,與平時不同的是,他的身邊缺少了那個代理人的陪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帶來了一個年輕神父,這個神父手裡提著一個籃子,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東西,我猜測可能是塗油禮所用的物品。司機帶著一個破舊的黑色提包跟隨其後。主教和我握手問好,並介紹了他的同伴。
「我們可憐的朋友怎麼樣了?」
「恐怕他病得很厲害,主教大人。」
「能不能帶我們去一個可以更衣的房間上?」
「這一層有餐廳,主教大人,客廳在樓上。」
「在餐廳換就可以了。」
我帶他去了餐廳。約瑟夫和我在大廳里等待。一會兒門開了,主教走了出來,後面跟著雙手拿著聖杯的神父,聖杯上面放著一個小盤子,盤子上面放著聖餅。一塊非常細的麻紗餐巾蓋在上面,餐巾質地精良,近似透明。我僅在晚餐或午餐時見到主教,他是一個飯量很大的食客,喜歡美酒美食,喜歡說笑話,有時還會講些下流粗俗的故事。他當時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健壯、臃腫,只有中等身高的人。現在身著法衣,戴著長巾,他看上去不僅高大而且有威嚴。他的那張紅紅的臉,平時笑容可掬,現在卻很嚴肅。他的外表不再有曾經的騎兵軍官的影子,此刻,他看上去更符合他在教會的身份,一看便知是教會的顯要人物。難怪約瑟夫在胸前畫十字,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主教微微鞠了一下躬,點了點頭。
「帶我去見病人吧。」他說。
我給他讓開路,讓他先上樓梯,但他卻讓我走在前面。我們都沉默不語,一臉嚴肅地上了樓。我先走進艾略特的房間,通報說:
「主教大人蒞臨,艾略特。」
艾略特努力使自己坐起來。
「主教大人親自蒞臨,我感到不勝榮幸。」
「不要動,我的朋友。」主教轉向我和護士,說,「請你們先迴避一下。」然後轉向神父,「你也迴避一下,等我準備好了再叫你。」
神父環視四周,我猜他是要找一個放下聖杯的地方。於是,我挪開了梳妝檯上的玳瑁背刷子,為他騰出放聖杯的地方。護士下了樓,我帶神父走進隔壁的房間,這是艾略特的書房。書房的窗戶敞開著,能望見外面的藍天。他走過去,站在其中一個窗口前觀景,而我坐下來休息。海上正在進行單桅杆帆船比賽,船的白色三角帆在藍天的映襯下,閃爍耀眼。一艘黑色的大帆船,揚著紅色船帆,迎著微風駛向港灣。我認出這是一條龍蝦捕撈船,載著在撒丁島的捕撈成果,為賭場的晚宴提供一道海鮮。雖然艾略特的門緊緊關閉著,但是能聽到他低沉的呢喃聲。艾略特正在做懺悔。我很想抽支煙,但又怕被神父瞧見不好。神父一動不動地站著,向外望著。他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人,濃密的黑色捲髮,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黃色中帶有些許青色的皮膚,表明他是義大利血統。他的臉上帶有南方人的那種生命的活力,我禁不住想,他是有著多麼強烈的信仰和濃厚的熱情,才能使他放棄了生活的樂趣、青春的愉悅以及感官的滿足,致力於為上帝服務啊。
突然隔壁房間裡的聲音停了下來,我看著門。門打開了,主教出現在門口。
「你來吧[33]!」他對神父說。
書房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接著,我聽到隔壁房間裡又傳來主教的聲音,我知道他在祈禱,這是教會命令為病危的人念的祈禱詞。然後,又是一片寂靜,我知道艾略特正在吃聖餐。恐怕是受到原祖的影響,我雖不是一個天主教徒,但是每次做彌撒時,聽到主的僕人搖著鈴鐺通知我領取聖餐時,總免不了感到一陣戰慄;現在,我就渾身發抖,仿佛寒風從我身上吹過,真是既害怕又驚恐。這時,書房的門被推開了。
「你可以進來了。」主教對我說道。
我進了艾略特的房間。神父正把杯子和放聖餅的鍍金小盤子用紗布蓋好。艾略特的眼睛閃閃發光。
「麻煩你送主教大人上車!」他說道。
我們走下樓梯。約瑟夫和女傭們在大廳里等著。女傭們熱淚盈眶。三個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向前跪下親吻主教的戒指。主教伸出兩個手為她們摸頂賜福。約瑟夫的妻子輕輕推了他一下,於是,他也上前跪了下來,吻了吻主教的戒指。主教微微一笑。
「孩子,你不是不信教嗎?」
我可以看出約瑟夫在努力保持靜定。
「是的,主教大人。」
「不要放在心上。你一直是你主人的忠實僕人。上帝會饒恕你的錯誤。」
我一直把主教送到馬路上,為他打開車門。上車時,他向我鞠了一躬,然後欣然地沖我笑了笑,說道:
「我們可憐的朋友身體已經極其虛弱。他的缺點都是表面上的;其實他心胸寬厚,對自己的同胞情同手足。」
九
我以為艾略特剛剛接受完聖禮,可能想一個人獨處,於是我走進客廳,開始看書。但我剛坐下沒多久,護士就進來告訴我,說他想見我。我爬上樓梯,到了他的房間。在接受塗油禮之前,醫生為他注射了一針,讓他打起精神。此時,不知是因這一陣的作用,還是因舉行儀式讓他興奮,他平靜中露出喜色,眼睛也熠熠發光。
「非常榮幸,我親愛的朋友,」他說,「這樣,我可以帶著教會重量級人物的介紹信進入天國。我想所有的大門都會向我敞開,歡迎我的到來。」
「恐怕你會發現那裡的人魚龍混雜。」我笑著說。
「也許你不相信,親愛的朋友。我們從《聖經》中了解到,天堂和人間一樣,也有階層的劃分。那裡有六翼天使和四翼天使,有天使長和普通天使。在塵世,我一直在歐洲的上流社會裡生活,在天堂,毫無疑問,我也將處於上流社會。我們的主曾說過:『我的父親有許多豪宅,分配時,應該讓眾民各取所需。』」
我猜艾略特把天堂想像成了巴德·羅斯柴爾德男爵的宮堡,城堡牆上掛著的十八世紀的鑲板,布哈爾桌,鑲嵌的櫥櫃,和路易十五風格的餐廳套件,套件上蓋著路易十五時期的刺繡品。
「相信我,我親愛的朋友,」他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天堂里根本就沒有什麼該死的平等。」
說著說著,他突然睡著了。我便坐下來看書。他一直睡下去。一點鐘的時候,護士進來告訴我,說約瑟夫為我準備了午餐。約瑟夫一副溫順謙卑的樣子。
「真想不到主教大人竟然會親自屈尊寒舍。這對我們可憐的主人來說真是莫大的榮幸。你看到我吻他的戒指了嗎?」
「我看到了。」
「如果為我自己,我是不會去做這種事的!我這樣做是為了讓我那可憐的妻子滿意。」
我在艾略特的房間裡度過了一個下午。其間,伊莎貝爾發來一封電報,說她和格雷將於次日上午乘坐藍色火車到達。我不奢望他們能及時趕到為艾略特送終。醫生來了,見了艾略特的狀況,搖了搖頭。日落時分,艾略特醒了過來,能夠進一點食。這似乎給了他一時的力量。他向我招手,我走到了床邊。他的聲音很虛弱。
「我還沒回復埃德娜的邀請呢。」
「哦,別管它了,艾略特。」
「為什麼?我一直都是一個通曉世故之人,我沒有理由在即將離世之時,置禮節於不顧。請柬在哪裡呢?」
請柬在壁爐板上,我把請柬取過來,放在他手上,但我很肯定他已經看不清楚請柬上的內容。
「你到我的書房裡找幾張便箋紙來。我口述,麻煩你來代寫。」
我走進隔壁房間,把便箋紙取來,坐在他的床邊。
「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
他閉著眼睛,但嘴上掛著調皮的微笑,我不知道他接下來會講些什麼。
「鑑於和萬能的主有約在先,恕艾略特·坦普爾頓先生不能接受諾維馬利王妃的友好邀請。」
他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幽靈般的笑聲。他的臉是一種很古怪的白,看起來很可怕,呼出一種他的疾病特有的令人作嘔的惡臭味。可憐的艾略特,平時可總愛在身上噴灑名牌香水的——香奈兒牌的或者莫利紐克斯牌的。他手裡握著那張我偷來的請柬,我覺得他拿著不方便,便試著從他的手裡取出來,但他死抓住不放。他忽然開口說話、聲音大得震耳欲聾,嚇了我一跳。
「老淫婦。」他說道。
這是他在人世間說的最後一句話,接著他陷入了昏迷。前一天晚上,護士一直守了他一夜,看上去臉色非常睏乏,所以我讓她去睡覺了,答應必要時會叫醒她,並說我來守夜。事實上,守夜也確實沒有什麼可做的。於是,我打開了一盞有燈罩的燈,讀書讀到眼睛疼,然後,我關掉了燈,坐在黑暗中。夜色溫暖,窗戶大開。燈塔探照燈的光每隔一段時間就掠過房間。羞澀的月亮隱去了身影。月圓之夜,就會俯瞰到埃德娜·諾維馬利的化裝舞會上那空洞而嘈雜的熱鬧場面。此時,深藍深藍的天空中,無數的星星閃耀著令人害怕的光芒。我想我可能已經睡著了,但我的意識還清醒著,突然我被一陣急促、憤怒,又令人敬畏的聲音徹底驚醒了,這聲音任何人都能聽到,是死亡的顫音。我走到床邊,透過燈塔的微光,感受艾略特的脈搏。我發現他已經死了。我打開了他床邊的燈,看著他。他的下巴耷拉著,眼睛睜著,我靜靜盯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然後幫他合上了眼睛。我很悲痛,感覺有幾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一位年邁、善良的朋友就這樣離開了人世。想到他的一生是那麼愚蠢、無用和無聊,我哀痛欲絕。他曾參加了那麼多的宴會,與所有的王子、公爵和伯爵曾舉杯暢飲,而如今這些都蕩然無存。那些人已經徹底將他忘卻。
我不忍心叫醒疲憊的護士,所以我回到了靠窗的椅子上。七點鐘護士進來時我已經睡著了。醒來後,我留下護士,讓她完成自己的職責,自己去吃早飯,然後我去車站接格雷和伊莎貝爾。我告訴他們艾略特已經去世了,因為艾略特家沒有地方住,所以我邀請他們到我家住,但他們更願意去住旅館。我回到自己家,洗了個澡,颳了鬍子,然後換了身衣服。
這天早上,格雷打電話給我,說艾略特委託約瑟夫給了他們一封信,信是寫給我的,這封信是艾略特生前所託。因為信里的內容只能由我一個人看,於是我答應馬上開車過去。不到一個小時,我又一次走進了艾略特的房間。信封上寫著:「我死後馬上轉交,裡面寫有關於葬禮的安排。」我知道他一心想埋在他自己建造的教堂里,我已經告訴伊莎貝爾了。他希望得到防腐處理,並提到可以經營這種業務的公司名。「我已經問過了,」他繼續寫道,「別人都說這家公司防腐術做得很好。我委託你監督此事,我相信你一定不會馬虎行事。下葬時,我想穿上我祖先德勞里亞伯爵的那套禮服,腰配他的寶劍,胸前戴上他的金羊毛勳章。至於棺材的選擇,你可以自行決定。不要太耀眼但也要符合我的身份。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希望托馬斯·庫克父子代辦所有的轉運遺體事宜,請他們指派一個人送棺材到墳墓。」
我記得艾略特曾說過他想穿著他那套奢華的禮服下葬,但我以為那只是一時興起,並沒有想到他是認真的。約瑟夫堅持要實現他的遺願,而且似乎沒有理由不去實現。先是把他的遺體經過適當的防腐處理,然後我和約瑟夫一起為他穿上那套荒誕的衣服。這真是一件毛骨悚然的差事。我們把他的長腿塞進白色長筒襪里,穿上那織金布的緊身褲。然後,好不容易將他的手臂套進緊身上衣的袖子裡。給他戴上洗好了的寬大環狀縐領,把綢緞斗篷披在他肩上。最後,我們把平頂的天鵝絨帽戴在他的頭上,把金羊毛的勳章套在他的胸前。給屍體防腐的工作者把他的臉頰和嘴唇塗抹得通紅。他瘦骨嶙峋,這套禮服穿在他身上顯得太大了,就像威爾第[34]早期歌劇中的一名歌手,又像是為了半文不值的目標而孜孜以求的堂吉訶德。當裝殮人把他放進棺材裡時,我把那把寶劍放在他的雙腿之間,使他的手放在劍柄上,就像我曾看過的一個十字軍戰士的墓碑雕塑,那個十字軍戰士就是這種持劍姿勢。
格雷和伊莎貝爾去義大利參加了葬禮。
[1] 尚蒂伊位於法國巴黎市中心以北約五十公里處,以城堡、森林、賽馬場而聞名。
[2] 迪納爾,法國著名旅遊名勝。自十九世紀中葉起,迪納爾(Dinard)作為一個小漁港,行政上隸屬於相鄰的聖埃洛加教區。這裡宜人的氣候、秀麗的風景和理想的海濱浴場都吸引著全歐洲的遊客慕名而來。
[3] 巴黎的一家咖啡館-音樂廳(Cabaret),位於第九區。它在1890年至1920年達到其鼎盛時期。演出以華麗的服裝、堂皇的排場以及異域風情著名,並時有裸體表演。
[4] 原文為法語。
[5] 原文為法語。
[6] 原文為法語。
[7] 原文為法語。
[8] 多明我會修士,佛羅倫斯宗教改革家。從1494年到1498年擔任佛羅倫斯的精神和世俗領袖。他以反對文藝復興藝術和哲學,焚燒藝術品和非宗教類書籍,毀滅被他認為不道德的奢侈品,以及嚴厲的布道著稱。他的布道往往直接針對當時的教皇亞歷山大六世以及美第奇家族。
[9] 原文為法語。
[10] 原文為法語。
[11] 原文為法語。
[12] 原文為法語。
[13] 原文為法語。
[14] 羅伯特·弗羅斯特(1874—1963),二十世紀最受歡迎的美國詩人之一。他的詩歌從農村生活中汲取題材,與十九世紀的詩人有很多共同之處,相比之下,卻較少具有現代派氣息。他曾贏得四次普立茲獎和許多其他的獎勵及榮譽,被稱為「美國文學中的桂冠詩人」。
[15] 卡爾·桑德堡(1878—1967),美國詩人、歷史學家、小說家、民謠歌手、民俗學研究者,曾獲3次普利茲文學獎,其中兩次為詩歌,被譽為「人民的詩人」。
[16] 從加來到里維埃拉的區間車。
[17] 英國皇家學會會長、天文學家和著名建築師克里斯多福·雷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Wren, 1632—1723),在他設計的聖保羅大教堂門口的墓碑上刻有拉丁文的結束語。
[18] 沃爾特·薩維奇·蘭多,或譯為沃爾特·薩維奇·蘭德(1775—1864),英國詩人和散文家。
[19] 原文為法語。
[20] 在英國諾丁漢以西約三十公里的Derby(德比)小鎮,是Royal Crown Derby的誕生地。英國著名的瓷都。1890年,維多利亞女王特許這兒的瓷器以「Royal」(皇家)冠名,主要生產日用骨瓷餐具系列和收藏品系列,豐富的色彩和繁複的手工描金一直都是其最為獨特之處。
[21] 據希臘神話,普塞克是愛神丘比特所鍾愛的美人。
[22] 埃爾·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的幻想風格主義畫家。
[23] 《荷馬史詩》中的英雄阿喀琉斯,是凡人珀琉斯和美貌仙女忒提斯的兒子。寓言裡說其能刀槍不入,但腳踵是最脆弱的地方,後來,阿喀琉斯被帕里斯一箭射在腳後跟而身亡。
[24] 路德·伯班克(1849—1926),美國園藝家。
[25] 亨利·福特(1863—1947),美國汽車工程師與企業家。
[26] 原文為法語。
[27] 抹大拉的瑪利亞:一直以一個被耶穌拯救的形象出現在基督教的傳說里,後有說法她可能是耶穌在世間最親密的信仰伴侶,或者說她是未被正史記載的最受耶穌教誨最得其神髓的門徒。
[28] 原文為法語。
[29] 原文為法語。
[30] 原文為法語。
[31] 天主教神父往往給臨終的人或病人施行塗油禮(有時稱為終傅),油代表聖靈。在塗油之前,為臨終的人或病人禱告,求主赦免其罪,接受臨終的人的靈魂安進天堂,醫治病人之疾病。
[32] 原文為法語。
[33] 原文為法語。
[34] 居塞比·威爾第(1813—1901),義大利偉大的歌劇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