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2024-10-13 11:40:53 作者: (英)毛姆

  當伊莎貝爾追溯這些往事時,她有些激動,掏出一個小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眼角的淚花。

  「你描述得也未免太浪漫了吧?」我笑著說道,「我知道你在賦予格雷思想和情感,這種思想和情感是你一直期盼他擁有的。」

  「如果他沒有那種情感,我怎麼能夠感受得到呢?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不會真正快樂,除非我能感覺到我腳下踏的人行路上的水泥地,看到沿街商店的玻璃櫥窗中的帽子、毛大衣、珠寶手鍊和黃金鑲嵌的化妝盒。」

  我笑了。我們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口,然後,她又回到我們先前談論的話題。

  「我不會和格雷離婚的。我們共同經歷了太多。他完全依賴我,這使我感覺飄飄然,很了不起。你知道的,這賦予我一種責任感。並且還有……」

  「還有什麼?」

  她斜眼看著我,眼中閃耀著調皮。我知道她並不清楚我怎樣理解她的心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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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床上功夫很好。我們結婚十年了,他還是和我們新婚之夜一樣,滿是情慾。你不是在劇本中說過五年之癢嗎?嗯,你那是瞎編的。格雷對我像初婚一樣用情,在這方面他讓我非常幸福。雖然你認為我不會是那樣的人,但是我確實是一個性慾很強的女人。」

  「你錯了,我會這樣認為。」

  「嗯,這不是什麼壞品性吧?」

  「恰恰相反。」我用銳利的目光看著她,「你後悔十年前沒有和拉里結婚嗎?」

  「不後悔。那時只是瘋狂。但是如果我那時和現在一樣風情萬種,我一定會和他一起遠走高飛,姘居上三個月,然後永久地將他忘卻。」

  「我想值得慶幸的是,你沒有做那樣的嘗試。如果那樣,你會發現你和他綁在了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我不這麼認為。這僅僅是一種肉體的吸引。你知道,克服一種欲望最好的方法是滿足它。」

  「你有沒有想到你是一個占有欲非常強的女人?你告訴過我格雷有著深刻的詩意的悟感,你也曾告訴過我他是一個多情愛人;我有理由相信這兩個方面對你有著重大意義,但是你還沒有告訴我,比這兩者加在一起還要重要得多的是什麼。那就是把他抓在你那美麗但並不太小的手心裡的感覺。拉里總是逃脫你的掌控,你是永遠抓不到的。你還記得濟慈的《希臘古瓮頌》嗎?『魯莽的愛人,你永遠、永遠吻不上,雖然夠接近了。』」

  「你總是以為自己懂得很多,其實事實並非如此。」她略帶嘲諷地說,「你知道女人抓住男人的唯一辦法的是什麼嗎?讓我告訴你吧,女人和男人第一次上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次。如果在第二次上床時,一個女人套牢了一個男人,她就會永久擁有他。」

  「你確實學習到了非同尋常的些許信息。」

  「我去了不少地方,見多識廣。」

  「我可以問一下你這些知識從何而來嗎?」

  她沖我笑了笑,笑容里含著戲謔。

  「在一次服裝展覽會上,我認識了一位朋友,從她那裡學到的。時裝店的女店員[6]告訴我她是巴黎最聰明的姘婦。所以我下定決心要結識她。她是艾德麗安·德·特羅耶,聽說過她嗎?」

  「從來沒有。」

  「你的教育怎麼就忽視了這些呢!她四十五歲,甚至不是很漂亮,但是她看起來與舅舅艾略特盛情款待的雍容華貴的太太們更加與眾不同。我坐在她旁邊,擺出我的那種美國小女孩的任性勁,說我必須和她說話。因為我有生以來從沒見到過比她更迷人的女人了。我告訴她,她和希臘浮雕玉石一樣完美無瑕。」

  「你真有勇氣。」

  「起初她很拘謹、很冷淡。但是我繼續和她說個沒完沒了,一副簡單純真的樣子。最後,她變得溫和多了。之後,我們有過一次貼心貼腹的交談。當服裝展覽會結束時,我向她提出是否哪一天可以賞臉和我一起在里茨豪華酒店共進午餐,我告訴她,我一直羨慕她的唯美優雅。

  「你之前沒有見過她嗎?」

  「沒有。她不肯和我共進午餐,她說巴黎人說話很惡毒,會使我的聲譽受損。但是我能邀請她,她很高興。後來,當她看到我一臉失望,嘴唇發抖時,便提出請我去她家和她共進午餐。我顯示出大喜過望的神情,她看在眼裡,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你去了嗎?」

  「我當然去了。她住在福熙路路邊的一座昂貴的小房子。我們由一個男管家服侍。那位男管家長得極像喬治·華盛頓。我在那兒一直待到下午四點鐘,我們徹底放鬆,無拘無束,談論各種關於女人的八卦。那天下午我學到的東西足以寫本書。」

  「你為什麼不寫呢?這正適合刊登在《婦女家庭期刊》上。」

  「你太傻了。」她笑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整理我的思緒。

  隨即,我說道:「真不知道拉里是否真的愛過你。」

  她大吃一驚,愉快的表情頓時消失,眼睛裡充滿著憤怒。

  「你在說什麼屁話呢?他當然愛過我。你認為一個女孩被愛時,她會感覺不到嗎?」

  「哦,我感覺他愛你還沒愛到那麼深。在他認識的所有女孩中,你是他最親密的。你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他期望能愛上你,他有正常的性本能,你們結婚也是順理成章的事。結婚後,你們一起生活,同床共枕,除此之外,與別的夫妻相比,你們的關係也不會有什麼特別之處。」

  伊莎貝爾稍稍平息了她的怒意,等我把話說完。我知道女人總是樂於聽別人談論愛情,於是我繼續講道。

  「道德家有一種觀點,認為性本能與愛情沒有多大關係,他們往往把性本能歸於偶然的衝動。

  「這是什麼怪誕的理論嗎?」

  「嗯,有些心理學家認為意識參與大腦的活動過程,並且被大腦的活動過程控制,但是意識本身並不會對大腦過程產生什麼影響,就如同樹在水中的倒影,沒有樹,影子不可能存在。但是,影子不會對樹產生影響。我認為沒有情慾的愛情純屬無稽之談。當人們說情慾死了愛仍舊可以持續,其實他們說的情慾,只是熱情、友好、共同的品位、興趣和習慣,尤其是共同的習慣。男女雙方由於共同的習慣,可以一直保持性關係,就如同他們一到吃飯時間,就會感到飢餓一樣。當然,也有無愛的性慾。性慾不同於情慾,性慾是性衝動的自然結果,無異於人的其他動物功能。因此,有些做丈夫的在時間和地點都合適時偶爾放縱一下,他們的妻子那樣小題大做,實則很愚蠢。」

  「只有男人可以放縱嗎?」

  我笑了。

  「如果你堅持要問,我不得不說,男女都可以偶爾放縱一下的。唯一不同的是那種偶爾的露水關係對男人沒有什麼情感意義,而對女性則不同。」

  「這也會因女人而異吧。」

  我並不想讓她打斷我的話,於是接著說:

  「如果愛不是情慾,它就不是愛,是其他的東西;情慾不因滿足而強烈,而因阻礙而炙熱。濟慈曾經告訴雕刻在希臘古瓮上的戀人,不要去悲傷,你認為他是什麼意思呢?」「你將永遠愛下去,而她將永遠美麗。」「為什麼?因為她是得不到的,無論她的戀人怎樣瘋狂地追求她,都追求不到。因為他們兩個都被囚禁在我稱之為一件無情的藝術作品的大理石的石面上。你對拉里的愛和拉里對你的愛是淳樸和自然的,就如同保羅和弗蘭西斯卡[7]、羅密歐與朱麗葉[8]的愛情一樣。對你來說,幸運的是,你們的結局並不壞。你有了富足的婚姻,拉里雲遊世界,去找尋海妖之歌[9]的秘密;你們之間並沒有情慾。」

  「你是如何得知的?」

  「情慾是不計代價的,巴斯噶[10]說過『這是理智所不屑的情感,情感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以我的理解,他的意思是,當情慾捕獲了感情,它就會找出各種看似合理的、確鑿的緣由,來證明為了愛可以不顧一切,哪怕天崩地裂。它讓你信服犧牲榮譽是非常值得的,蒙受恥辱也不會付出太多代價。情慾是具有破壞力的,它毀掉了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11],毀掉了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12],也毀掉了帕內爾和基蒂·奧謝[13]。如果沒有毀壞,情慾就不復存在。也許是人面對孤寂時,才會明曉自己虛度了人生的大好時光,才會了解蒙辱含垢所帶來的恥辱,忍受因嫉妒引起的劇痛,才會忍氣吞聲,把自己的全部溫柔和靈魂中的全部財富都耗在了對方身上,而對方卻是一個懶漢、一個蠢貨,一個摧毀你夢想的膿包,一文不值。」

  在我完成我的高談闊論之前,我已清楚地知道伊莎貝爾沒有在傾聽。她沉浸於她自己的反思中。但是接下來她說的話讓我吃了一驚。

  「你認為拉里還是處男嗎?」

  「親愛的,他已經三十二歲了。」

  「我確信他是。」

  「你怎麼可能確信?」

  「憑女性的本能。」

  「我認識一個年輕人,他冒充自己是處男,把一個又一個漂亮女性騙到手。因此,這麼多年來,他在情場上遊刃有餘。他說這一招就像魔咒一樣,屢試不爽。」

  「無論你怎麼說,我都相信我的直覺。」

  天色漸晚,格雷和伊莎貝爾約朋友們一起吃晚餐,伊莎貝爾得去換衣服。我無事可做,所以我漫步在柏斯帕麗林蔭大道,春天的傍晚,讓人感到格外愜意。我從來不太相信女人的直覺,我認為她們的直覺只是一種主觀願望,是不可靠的。想到我對伊莎貝爾這段長談的末句,我不禁啞然失笑,這讓我想起了蘇珊娜·魯維埃;忽然意識到我已經多日沒有見到她了,不知道她又在忙些什麼。如果她有閒暇,也許願意和我共進晚餐、看場電影。我攔下一輛在街上四處遊動的計程車,把她公寓的地址告訴了司機。

  七

  我在本書開篇提到過蘇珊娜·魯維埃。我認識她已經有十一二年了,我現在談到她,她已是將近不惑之年了。她不是個漂亮的女人,甚至有些醜陋。在法國女人中,她的個子算高的,身子短,腿和胳膊卻很長,這讓她的舉止顯得有些笨拙,好像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她的長胳膊長腿。她總是心血來潮地把頭髮染成各種顏色,但大多數時間裡她的頭髮是紅棕色的。她有一張小小的方形臉,非常突出的顴骨上塗著鮮亮的胭脂,嘴巴很大,塗著很厚的唇膏。只看這些,她似乎不是個魅力四射的女人,但事實上,她很有魅力。她皮膚很好,牙齒健康潔白,藍色的眼睛又大又明亮,是她最好看的部位,而她也充分利用了這些優勢,注重描畫她的睫毛和眼瞼。在別人眼裡,她總是一副精明、活潑、友好的模樣,心地忠厚又帶些堅強。她的生活教會她要堅強,她的父親是一個政府小官員,父親去世後,母親成了寡婦,帶著她回到昂儒老家,靠撫恤金生活。在蘇珊娜十五歲的時候,母親送她去鄰鎮的一個裁縫那裡拜師學藝,那鎮子離家很近,每個星期天她只能回家一趟。在她十七歲那年,她有一個兩星期的假期,就在休假期間,她被一個畫家所引誘,那個畫家來村子裡一邊消夏,一邊畫風景畫。她很清楚,如果沒有錢,婚姻對她而言就很渺茫了,於是,當夏天結束,畫家提出帶她去巴黎時,她便欣然答應了。他帶著她去了蒙馬特區,他們一起住在兔窩大小的畫室里,相伴著度過了愉快的一年。

  一年後,他告訴她,他一幅畫都沒賣掉,再也養不起情婦了。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也就鎮定自若。他問她要不要回家,她說不想回家,於是,他告訴她,在同一街區住著另一位畫家,那位畫家願意和她一起生活。她知道那個畫家,因為這個人曾兩次三番地追求過她,雖然被她斷然拒絕,但有意思的是,他並沒有感到被冒犯。

  她並不討厭他,所以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提議。搬家很方便,不需要花錢打車,就把行李搬了過去。她的第二個情人雖然年紀大了許多,但仍然很體面。讓她擺著各種姿勢,為她畫像,有穿著衣服的,也有裸體的。他們度過了兩年快樂的歲月。想起來,令她自豪的是,他繪畫生涯的首次成功就是以她為模特的。一家美國畫廊買下了這幅畫,她給我看了那幅畫的複印件,是她從一張介紹這幅畫的畫報上剪下來的。這是一張裸體畫,真人大小,她呈臥式,姿勢和馬奈的油畫《奧林匹亞》中的模特有幾分相似。那個畫家很快發現了她的身材中有些現代和有趣的元素,把她本就苗條的身段畫得更加消瘦,拉長了她長長的腿和胳膊,還強調了她高高的顴骨,讓她的藍眼睛大得出奇。當然了,我從複製品中看不到原畫的顏色,但我知道其設計是非常優雅的。他憑藉此畫聲名遠揚,贏得一個闊寡婦的青睞,兩人成就美滿婚姻。而蘇珊娜很清楚,男人必須以前程為重,於是和平地結束了他們這段親密關係。

  此時,她已經意識到自身的價值。她喜歡和藝術有關的生活,喜歡為畫家當模特,一天的工作結束後,她喜歡去泡咖啡館,和藝術家們以及他們的妻子和情婦坐在一起,聽他們討論藝術,謾罵商人,講葷故事。在這種場合下,她看到了改變的機會,於是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她相中了一個她認為有才氣的男人,年輕且未婚。當他在咖啡館獨坐時,她抓住了這個機會,向他講述了自己的情況,開門見山地表示願意和他一起生活。

  「我今年二十歲,很會理家。在家務方面你會省下一筆錢,你也不用再花錢去請模特。看看你的襯衫吧,太不成樣子了,你的畫室也是一團糟。所以你需要一個女人來照顧你。」

  這個畫家早就知道她人不錯,對她的提議很感興趣,而她也感到對方有接受的意思,於是接著說道:

  「畢竟,試一試也無妨。就算真的行不通,我們彼此也不損失什麼。」

  他是一個沒有個人特色的畫家,他為她作的肖像畫全是正方形和長方形。他畫中的她只有一隻眼睛或者沒有嘴巴,或者是由黑色、棕色和灰白色構成的幾何圖案,或者是在縱橫交錯的線條中隱約能看到的一張臉。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然後主動地離開了他。

  「為什麼?」我問她,「你不喜歡他嗎?」

  「喜歡啊,他是個不錯的人。可我認為他不會有什麼長進了,因為他總是在不斷地重複自己。」

  輕而易舉,她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下一任,也是一個畫家,她對畫家們情有獨鍾。

  「我一直鍾情於繪畫,」她說,「我和一個雕塑家待了半年,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沒什麼感覺。」

  她的每次分手都沒有發生不愉快,一想起來她就很高興。她不僅做模特是個好手,也做得來家庭主婦。她喜歡打理她暫時棲息的畫室,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並為此感到自豪。她還做得一手好菜,可以花很少的錢來烹製一頓美味的飯菜。她還會為情人補襪子,縫扣子。

  「我簡直就搞不懂,為什麼畫家就不可以穿戴得乾淨利落呢。」

  她只失手過一次。對方是一個年輕的英國人,比她以前認識的人都有錢,而且還有一輛車。

  「但這段關係並不長,」她說,「他以前常常酗酒,就很煩人。如果他畫得好,我也不會介意的,但是,親愛的,他畫得太怪異了。我告訴他我要離開他,他就哭了起來。他說他愛我。」

  「『我可憐的朋友,』我對他說,『你愛不愛我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沒有才華。你最好回本國去開個雜貨店,這是你的本分。』」

  「他聽後怎麼說?」我問。

  「他聽後,勃然大怒,叫我趕快滾。但你知道,我給他的建議很不錯,我希望他能接受。他不是一個壞人,只是畫技太糟糕。」

  對於一個風塵女子而言,洞達世情和心地忠厚常會使她的人生歷程比較順利,但是慾海情波似酒濃,清時翻笑醉時濃,蘇珊娜也不例外,經歷了情感的起起伏伏。她和那個斯堪地那維亞人的戀情堪為一例,悔不該如此輕率地墜入情網。

  「親愛的,他宛若天神,」她對我說,「他非常高大,就像艾菲爾鐵塔一樣,肩膀寬闊,胸膛極美,腰很細,幾乎雙手圍攏就能把他的腰身圍過來,他的小腹如手掌般平坦,肌肉結實得像是職業運動員,一頭金黃捲曲的毛髮,肌膚溫潤如玉。而且他畫技也不錯,我喜歡他的畫風,既大膽又時尚,調製的色彩豐富又亮麗。」

  她下定決心要和他生一個孩子。他最初不同意,但她說孩子由她負責撫養。

  「孩子生下來後,他視為心肝寶貝。噢,小傢伙太可愛了,是個臉蛋紅潤、金髮、藍眼睛的小女孩,神似她的父親。」

  蘇珊娜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

  「他有點笨拙,我有時候也煩他,但他人很不錯,還是個美男,所以我也就不介意了。」

  後來,他接到一封來自瑞典的電報,說他父親生命垂危,要他必須立即回家。他承諾說會回來的,但蘇珊娜預感到他不會再回來了。他把他所有的錢都留給了她。他走後,一個月杳無音訊,後來蘇珊娜收到他的來信,他在信中說,他父親過世後留下一些爛攤子,他必須留在母親身邊盡孝,而且打算從事木材生意,信中還附上了一張一萬法郎的匯票。蘇珊娜從來不是遇到事就會陷入悲觀失望的人,而且她很快意識到,她帶著一個孩子在身邊會很不方便,所以她把孩子送到鄉下,交與她母親照看,連同一萬法郎也留給了她們。

  「我為此而心碎,我很喜歡那個孩子,但人在生活面前不得不講求實際。」

  「後來的情況怎麼樣了呢?」我問。

  「哦,我接著往下過唄。我又找到了一個朋友。」

  但之後她染上了傷寒。她總是把它說成是「我的傷寒」,就像百萬富翁炫耀自己度假時說起「我的棕櫚灘」或「我的松雞澤」一樣。那場病差點喪了她的命,她在醫院裡住了三個月。在出院的時候,她已經瘦得皮包骨,虛弱不堪,人很焦慮,動不動就哭。那時的她成了沒有多大價值的廢物,沒有強壯的身體,做不了模特,身上的錢也所剩無幾。

  「噢啦啦[14],」她說,「我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期。幸好我有一些不錯的朋友,但你知道的,畫家嘛,經常入不敷出。我長得不漂亮,雖然還有點與眾不同之處,但我已經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了。所以,我回頭去找了之前和我同居過的那個立體派畫家;自從我們分手後,他結了婚,隨即又離了婚。他從立體主義轉向了超現實主義。他覺得我還有用處,就說他一個人很孤獨,願意和我一起生活,給我提供食宿。說實話,這正合我意,我馬上就答應了。」

  直到認識製造商之前,蘇珊娜都和那個前立體派畫家待在一起。在朋友介紹下,一個製造商造訪了他們的畫室,他們都希望這位製造商能買畫家的作品。蘇珊娜急於促成這筆交易,於是就對他十分和善,她一貫擅長如此。雖然當場什麼都沒買,但製造商說他會再來看看這些作品。兩個星期後,他真的來了,但這次,蘇珊娜感覺到他是來看她的,而不是來欣賞畫的。當他離開時,仍然沒有買,和她握手時,很用力,有點過分熱情。次日,當初帶那個製造商看畫的朋友趁她正去往市場採辦當天的食物的時候,攔住了她,說製造商看中了她,下次來巴黎的時候,想邀請她共進晚餐,到時候他有話和她講。

  「他看中了我哪一點呢,你覺得?」她問道。

  「他是現代藝術的愛好者。他看到你的肖像畫,對你產生了興趣。他是一個外地商人,在他眼裡,你是巴黎的象徵,代表著藝術、浪漫,這些都是他在里爾的生活中所缺少的。」

  「他有錢嗎?」蘇珊娜很明智地問道。

  「很有錢。」

  「嗯,我願意和他共進晚餐。不妨也聽聽他要說些什麼。」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他帶她去了馬克西姆飯店就餐;她穿得很淡雅,她打量了一圈周遭的女人,她覺得她表現得像個體面的有夫之婦。他點了一瓶香檳酒,在她看來這很紳士。飯後喝咖啡時,他和盤托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感覺對方很慷慨。他告訴她,他每兩周定期來巴黎參加一次董事會,晚上獨自吃飯很無聊,如果想女人就去找青樓女子。作為一個有兩個孩子的已婚男人,他不喜歡這種方式,這不符合他的身份。從那個介紹他們認識的朋友口中,他得知了她的一切,也知道她為人謹慎周到,而他也不是個小伙子了,不想和黃毛丫頭糾纏在一起。他狂熱於現代藝術的收藏,也正是她身上的現代派元素打動了他。然後他開始轉入正題。他準備為她租一套公寓,全部裝修好,每月給她兩千法郎。作為交換,他希望每兩周他來巴黎時,她能有一晚上和他一起共度良宵。蘇珊娜有生以來沒有得到過這麼大額供她花銷,她立刻意識到,有了這一筆錢,她不僅可以生活和打扮得更時髦,還能供養她的女兒,甚至還能夠未雨綢繆。不過,她還是有了片刻的猶豫,因為如她所言,她一直「鍾情於繪畫藝術」,現在要做一個商人的情婦,她肯定感到有點掉價。

  「接受還是拒絕[15],」他說,「接受或者拒絕全憑你願。」

  她對他不反感,他紐扣孔里鑲嵌的玫瑰形勳章證明了他是一個顯要人物,於是,她沖他莞爾一笑。

  「我接受[16],」她回答說,「我願意接受。」

  八

  雖然蘇珊娜之前一直居住在蒙馬特爾,但是她覺得有必要與過往的生活一刀兩斷,所以在蒙馬特爾大街附近的一幢大房子租下一套公寓,裡面有兩個房間,一個小型廚房,還有一間浴室;雖然在第六層,但是配有電梯。儘管電梯每次只能容納兩個人,像蝸牛一樣慢,下樓時還得走樓梯。但是,對她而言,浴室和電梯代表的不只是一種奢侈,也是一種格調。

  在他們在一起的前幾個月里,製造商亞希爾·戈萬先生每隔兩個星期來巴黎一趟,他住在一家旅館裡,晚上和蘇珊娜共享魚水之歡後,再回到旅館裡一個人睡到天亮,然後趕火車,回去料理他的生意,享受簡單的家庭幸福;但是後來蘇珊娜向他提出,那樣揮霍錢財是沒有道理的,他可以留在公寓裡,早晨再走,既省錢又舒適。他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為蘇珊娜這麼貼心的話語而感到受寵若驚。確實,在寒冷的冬夜到大街上攔計程車不是什麼愉快體驗,而且她不願意他花冤枉錢的想法也打動了他。這是一個好女人,她不僅自己精打細算,還為自己的情人持籌握算。

  亞希爾先生過得十分滿意。通常情況下,他們會在蒙馬特爾大街一家最好的飯店裡用餐。但是偶爾蘇珊娜也會親自下廚,在公寓裡為他做飯。她做的飯菜美味可口,深得亞希爾先生的喜歡。如果天氣暖和,亞希爾先生用晚餐時就脫掉外套,只穿襯衫,頗有無拘無束、放蕩不羈的藝術家風範。他有買畫的嗜好,但是蘇珊娜不允許他買她看不上的畫,而他很快發現蘇珊娜的判斷值得信賴。蘇珊娜不讓他和經銷商打交道,而是直接把他帶到畫家的畫室里去買,這樣他可以節省一半的錢。亞希爾先生知道她在攢錢,當她告訴他,她每年在自己的家鄉購置一塊地產的時候,他心中很是自豪。他知道在每一個法國人的內心和血液中都流淌著擁有土地的渴望,正因為蘇珊娜擁有了土地,所以,亞希爾先生對她增加了幾分敬意。

  從蘇珊娜的角度來講,她非常滿意。她對亞希爾先生既忠誠又不忠誠;更確切地說,她堅持不與別的男人建立任何形式的固定關係,但是如果她遇到了喜歡的人,她並不拒絕與對方幽會合歡。但是決不允許對方在她的公寓裡過夜,對她而言,這是攸關體面的事情。她覺得自己能夠過上這種有保障有尊嚴的生活,多虧了這個有錢有勢的亞希爾先生。

  我是在蘇珊娜與一個畫家同居時認識她的。因為這個畫家恰巧是我的熟人,蘇珊娜經常在他繪畫時為他當模特;我有時坐在旁邊看,我只是不定時地去看她,直到她搬到蒙馬特爾之後,我和她的關係才親密起來。很顯然亞希爾先生(蘇珊娜在談起或當面稱呼他的方式)看過我寫的一兩本書的法譯本,因此,有天晚上,他邀請我去一家餐廳和他們共進晚餐。他個頭不高,比蘇珊娜矮半頭,一頭鐵灰色的頭髮,乾淨整潔的灰色小鬍子,他體態有點兒臃腫,肚子凸起,但是並不真的大腹便便,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看起來如此。他邁著矮胖男人的那種四方步,昂首挺胸,躊躇滿志。這頓晚餐非常豐盛。他非常有禮貌。他告訴我蘇珊娜有我這樣的朋友,他很高興,他一眼就能看出我非常講究社交禮節,而且他很慶幸我能看重蘇珊娜。他事情太多,唉!把他束縛在里爾,脫不開身,使得可憐的蘇珊娜經常獨守空房;多虧有我這樣受過教育的人相伴,真是一種安慰。他雖是一個商人,但是他素來對藝術家持有仰慕之心。

  「啊,我親愛的先生[17],藝術和文學一直都是法國的一對國之瑰寶。當然了,它的軍事實力也不遜色。我是一個羊毛製品的製造者,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把畫家、作家放在與將軍和政治家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沒有比這番話更言不由衷的了。

  蘇珊娜不願雇一個女傭料理家務,一部分是經濟方面的原因,另一部分是由於(她自己最了解的理由)她不喜歡有人參與到完全屬於她自己的分內之事中來。她把公寓打掃得乾乾淨淨,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而且用時下最新潮的風格裝點那一小套公寓,所有的內衣都是她親手縫製。後來,她不再做模特了,手中有了大把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但是她是一個閒不住的人,不久她便有了一個想法,為那麼多畫家做過模特,她沒有理由不去繪畫。她買來了油畫布、刷子、顏料,並且即刻開工,畫了起來。有時候我約她出去吃飯,會早點兒去,結果發現她穿著工作服在忙著畫畫。就像是子宮裡的胚胎重演物種的進化進程,蘇珊娜也重現了她所有情人的風格。她畫風景畫就像那個風景畫家,畫抽象畫就像那個立體派畫家,藉助明信片上的圖畫,畫了停泊的帆船,就像那個斯堪地那維亞人畫的一樣。她的畫技很差,但是有一種色彩的契合感,所以即使她的畫不是很好,她也能夠在繪畫的過程中獲得諸多樂趣。

  亞希爾先生鼓勵她畫,想到他的情人竟然是位藝術家,他有一種滿足感。在他的堅持下,蘇珊娜送了一幅帆布油畫去參選秋季的沙龍,看到油畫展出的那一刻,兩人都頗感自豪。亞希爾先生還為她提了一個好的建議:

  「畫畫的時候,需要像男人一樣剛勁有力,親愛的,」他說,「要像女人一樣柔情似水。不要以遒勁為勝,要以魅力為強。畫風要實,在商業中,投機取巧或許會成功,但是在藝術上,求實至上,而且這也是唯一可行的成功之道。」

  當我寫到這裡時,他們的關係已經持續了五年,而且雙方都很滿意。

  「毫無疑問他沒有使我痴迷,」蘇珊娜說,「但是他很聰明並且有地位。到了一定的年齡,我必須考慮自己的處境。」

  她富有同情心,又善解人意,亞希爾先生很尊重她的意見。他把生意場上和家庭內部的事務講述給她時,她都會認真傾聽。當他的女兒考試沒考好時,她與他感同身受;當他的兒子與一個富家女訂婚時,她與他一同慶祝。亞希爾先生娶的是他同行人家的獨生女,兩個廠家也由競爭轉為合作,雙方都獲利。現在他兒子也認識到,經濟利益共同體是幸福婚姻最可靠的基石,為此他感到甚是欣慰。他向蘇珊娜透露自己的夙願就是把女兒嫁給貴族。

  「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那麼有錢。」蘇珊娜說道。

  亞希爾先生創造條件,把蘇珊娜的女兒送到女修道院辦的學校,她能在那兒接受良好的教育,並且保證等她女兒到了適當的年齡時,他會支付她女兒接受適當培訓的費用,以便她女兒可以成為一名打字員或速記員,能自食其力。

  「女大十八變,她長大後會成為一個美人。」蘇珊娜說道,「但是很顯然接受教育和會打字,對她而言都沒有壞處。她年紀太小了,現在說還尚早,但是她也有可能成為沒有氣質的人呢。」

  蘇珊娜閃爍其詞。言外之意由我去推測。我完全可以推測出來。

  九

  大約一個星期後,我和拉里不期而遇。當時是一個夜晚,我和蘇珊娜一起吃完晚飯,看了電影,後來坐在蒙帕納斯大街精品咖啡館裡喝啤酒,這時拉里踱步走了進來。蘇珊娜吃了一驚,然後竟然把他喚了過來,這很出乎我的意料。拉里來到了桌旁,吻了吻她,又和我握手。看得出蘇珊娜感到特別意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坐在這兒嗎?」他問,「我還沒有吃晚飯,想來這裡吃點兒東西。」

  「哦,能見到你真好,我的小寶貝[18],」她說著,眼神光彩熠熠,「你從哪裡冒出來的?這些年為什麼連個人影兒都不見,音信皆無?天啊,看看你多瘦!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呢。」

  「我這不好好活著呢,」他回答道,雙眸閃閃發亮,「奧代特怎麼樣?」

  那是蘇珊娜女兒的名字。

  「哦,她已經長成個大姑娘了。很漂亮。她還記得你呢。」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你認識拉里。」我責怪蘇珊娜。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又不知道你認識他。我們是老朋友了。」

  拉里為自己點了雞蛋火腿。蘇珊娜把所有關於女兒和自己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講給拉里聽。蘇珊娜喋喋不休地講著,而拉里則傾聽著,面帶迷人的微笑。她告訴拉里,自己已經安定下來了,目前正在作畫。然後她轉向我,說道:

  「我正在進步,你覺得呢?我不敢說自己是個天才,但是與我認識的那些畫家相比,至少我毫不遜色。」

  「你要出售你的畫嗎?」拉里問道。

  「我沒必要賣,」蘇珊娜快活地答道,「我自己有收入。」

  「幸運的女人。」

  「你搞錯了,這不是幸運,而是智慧。你可一定要來看看我的畫作啊。」

  她把自己的地址寫在紙上,而且讓拉里保證一定會去看畫。蘇珊娜心情激動,滔滔不絕,說個沒完沒了。後來,拉里叫侍者來買了單。

  「難道你這就走嗎?」她叫嚷道。

  「是的。」拉里笑著說。

  他付完錢,朝我們揮了揮手,然後離開了。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我總覺得他這樣很有意思——這一秒還和你待在一起,下一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任何解釋,出沒無常,仿佛隱沒在空氣中。

  「為什麼他這麼匆忙走掉?」蘇珊娜惱火地說。

  「或許有一個女孩正在等著他。」我嘲弄地答道。

  「這是哪裡的話。」她從包里取出化妝盒,往臉上搽了點粉。「我可憐任何愛上他的女人。噢啦啦[19]!」

  「你怎麼這麼說呢?」

  她看了看我,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這種嚴肅是平日見不到的。

  「我曾經差點兒愛上他。愛上他,如同愛上水中的倒影、一束陽光或是空中的雲彩。多虧我僥倖逃脫。直至現在,回想起當時的險境,我還會怕得瑟瑟發抖。」

  顧不得冒昧了!只要是人就想要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很慶幸蘇珊娜心無芥蒂,心直口快。

  「你究竟怎麼認識他的?」我問道。

  「哦,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六年前,還是七年前,我記不清了。奧代特當時只有五歲。我和馬塞爾住在一起,而他認識馬塞爾。他過去常來畫室看馬塞爾畫畫,有時會約我們出去吃飯。你永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有時候幾個星期來一次,有時候兩三天來一次。馬塞爾過去喜歡讓他待在那裡,說拉里在旁邊,自己的畫就會畫得好些。後來我染上了風寒住進醫院。出院後,日子過得異常艱難。」說到此處,她聳了聳肩。「我記得之前告訴過你這些。有一天,我去了幾個畫室,想找點兒事做,但是沒有人要我,那一整天,我只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個羊角麵包,晚上連住宿費都付不起。在克利希大街,我碰巧遇到了拉里。他停下腳步,問我近況如何,我告訴他我染上了風寒。他聽後對我說:『看起來你需要一頓美餐。』他的聲音和眼眸中有一種東西擊潰了我,我哭了起來。

  「我們碰面的地方就在瑪麗特大媽飯店的隔壁,他攙著我的胳膊,讓我坐在餐桌旁。我餓極了,覺得自己可以吞下一頭大象。但是當煎蛋卷端上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一點兒也吃不下。他逼著我吃了一點,還給我要了一杯勃艮第葡萄酒。我感覺好多了,然後吃了一點蘆筍。我向他傾訴了我所有的困難和委屈。我虛弱得都坐不穩。我瘦成了皮包骨,狀態十分差,也不指望能找個情夫了。我問他能不能借我一些錢,我想回我的家鄉——至少我能和女兒在一起。他問我是不是真的想回去,我說當然不是真心想回。媽媽不想讓我回去,物價這麼高,她的養老金連養活自己都很困難,我寄給奧代特的錢已經全部花完了,但我若是回了,她看到我現在病怏怏的樣子,也不會將我拒之門外。他看了我許久,我以為他會拒絕我,不願意借給我錢。結果他說:

  『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到鄉下的一個小地方去度假,也帶上你的孩子?』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對我表示過好感。

  「『以我現在的這種處境嗎?』我說。我不禁苦笑了起來,『我可憐的朋友,』我說,『我現在這副德行,任何男人都不會要我的。』

  「他沖我笑了笑。你留意過他的笑有多麼美嗎?就像蜂蜜一樣甜美。

  「『別傻了,』他說,『我沒想那方面的事情。』

  「我當時已經泣不成聲。他給我錢去把孩子接來,然後我們一起去了鄉下。啊,他帶我們去的那個地方太迷人了。」

  蘇珊娜向我描述了那個地方,說那裡離一個小城鎮有三英里遠,小城鎮的名字我記不清了,說他們坐汽車去了一家客棧,客棧是位於河畔的一座搖搖欲墜的房屋,房前有一片草坪一直延伸到水邊,草坪上長有法國梧桐,他們在樹蔭下享用食物。在夏天,畫家們會來這裡寫生,但是他們去時,時令尚早,還不到寫生的季節,所以他們可以獨享客棧。客棧里的飯菜遠近聞名。每逢禮拜日,人們趨之若鶩,開車前來只為享用午餐。但是在工作日很少有人來打破這裡的寧靜。經過充分的休息,以及美食和美酒的滋補,蘇珊娜恢復了健康,加之女兒的陪伴,她感到非常幸福。

  「他對奧代特很溫柔,奧代特也很喜歡他。她總是纏著拉里,我必須阻止她這種討厭的行為,但是無論她怎樣纏著他,他都不會在意。他們在一起時就像兩個孩子,經常引我發笑。」

  「你平時都做些什麼呢?」我問。

  「哦,總有些事情做。我們會划船、釣魚,有時我們還會借來客棧老闆[20]的雪鐵龍汽車去鎮上。拉里喜歡那個小鎮。那裡有古老的房子和廣場[21],四周靜寂無聲,只能聽到自己走在鵝卵石路上的腳步聲。那裡有路易十四時期的市政廳[22]和一座古老的教堂,小鎮的最邊上是一個城堡和一個勒諾特爾[23]設計的園林。當你坐在廣場[24]附近的咖啡廳里,你會有一種穿越回三百年前的感覺,停在路邊的雪鐵龍似乎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在一次外出時,拉里向蘇珊娜講述了那個年輕飛行員的故事,也就是我在這本書最開始談到的那個故事。

  「真好奇他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呢?」我問道。

  「我也不清楚。戰爭期間,這個小鎮曾有一家醫院和一座公墓,墓地里擺著一排排的十字架。我們去看過,但沒有久待,那地方讓我毛骨悚然——那麼多可憐的年輕人都長眠在那裡。拉里在返回的路上一言不發。雖然他平時飯量就小,但是那天晚餐他幾乎顆粒未進。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恬靜幽雅、繁星點點的夜晚,我們坐在河岸上,在茫茫黑夜中,楊樹的輪廓被勾勒得別致多姿。他抽著菸斗,突然開始前言不搭後語地[25]跟我講述他的那位朋友的故事以及這位朋友是如何為了救他而犧牲的。」蘇珊娜喝了一大口啤酒,又接著說,「他是一個奇怪的人。我永遠無法了解他。他過去喜歡讀些東西給我聽。有時是在白天,我給孩子縫些小玩意的時候,有時是在傍晚,我把女兒哄睡著之後。」

  「他都讀了些什麼呢?」

  「哦,什麼都讀。有賽維尼夫人[26]的《書簡集》,還有聖西門[27]的《回憶錄》中的一些片段。想像一下[28],像我這樣只看報紙、偶爾讀一本小說的人,讀小說還只是因為當我聽到別人在畫室里談論,不想他們把我視為白痴,才去讀的!我沒想到閱讀竟是如此有趣。其實,過去的那些作家並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愚蠢。」

  「哪有人會認為作家愚蠢呢?」我低聲輕笑。

  「後來,他讓我和他一起朗讀。我們讀了《費德爾》[29]和《貝蕾妮絲》[30]。他讀男生的部分,我讀女生的台詞。你不知道有多好玩,」她天真率直地補充道,「當我念到悲慘的情節暗自啜泣時,他常常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當然了,那只是因為我的身體還沒有恢復,才黯然神傷的。我現在還保留著這些書呢。直到現在,耳邊沒有他迷人的朗讀聲,沒有潺潺的流水和河對岸的白楊樹,我都無法繼續閱讀賽維尼夫人的《書簡集》,心中總會隱隱作痛。我現在明白了那幾個星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那個男人是出現在我生命中的甜蜜天使。」

  蘇珊娜感覺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害怕我嘲笑她(其實我並不會),於是停下來,聳了聳肩,又笑著說:

  「要知道,我已經下定決心,等我老樹枯柴,再也沒有男人想要和我一起睡覺的時候,我就皈依教門,懺悔自己的罪過。但是我和拉里犯下的罪行,我永遠不會懺悔。決不,決不,決不懺悔!」

  「但是,根據你剛剛的描述,我沒聽出你有什麼必須要懺悔的呀。」

  「我還沒給你講完呢。你知道,我的體質生來就好,那段時間整天都待在戶外,吃得好,睡得香,無憂無慮,三四星期之後,我就和之前一樣健康了。我氣色看起來很好,臉頰紅撲撲的,頭髮也有了光澤。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歲。拉里每天早晨都會在河裡游泳,我常常在一旁看他。他身材健美,但不像我那個斯堪地那維亞情夫的運動員型身材,而是強健有力,優雅迷人。

  「我虛弱的時候,他對我非常有耐心,但是現在我完全恢復了,我想沒有理由讓他繼續等待了。我給了他一兩次暗示,表達我已經準備好做任何事情了,但是他似乎不明白我的暗示。當然了,你們盎格魯撒克遜人都有些古怪,你們冷酷無情卻又多愁善感。不可否認的是,你們並不擅長談情說愛。我告訴自己,『可能這就是他的含蓄之處吧。他已經為我做了太多,還讓我把孩子帶過來,可能是他根本不想讓我報答他的恩情,但是無論怎樣,這是他的權利。』所以一天晚上,我們準備去睡覺時,我問他,『今晚你想讓我去你的房間嗎?』」

  我聽了哈哈大笑。

  「你有點太直接了,不是嗎?」

  「嗯,我也不能讓他來我的房間啊,因為奧代特睡在裡面。」她巧妙地答道,「他用溫柔的眼眸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莞爾一笑,問:『你想來嗎?』

  「『你覺得呢?用你迷人的身材想想看?』

  「『好吧,那就過來吧。』

  「我上了樓,脫掉衣服,然後,沿著走廊,溜進了他的房間。他正躺在床上看書,吸著菸斗。他放下菸斗和書,挪動一下身體,給我空出地方。」

  說到此處,蘇珊娜沉默了一會兒,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但是沒過多久,她又繼續講了下去。

  「他是一個奇怪的情人,和藹可親、情深意切,甚至是溫柔體貼,雄健卻不狂熱,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有情慾,但絲毫不下流。他的愛就像是一個熱血的青年學生一樣,有點滑稽卻又令人感動。當我離開他的時候,我感覺我應該感激他,而不是他感激我。我離開把門關上時,看到他又拿起剛剛放下的書,繼續讀。」

  我又哈哈大笑起來。

  「我很高興這逗笑了你。」她帶有一點嚴肅地說道。但是她也忍俊不禁,咯咯地笑了。「我很快明白了如果我等待他邀請的話,我會無限期地等下去,所以當我想那事時,我就會直接去他的房間,爬上他的床。他總是非常配合。總之,他有人類天性的本能,但是他就像全神貫注的人,忘記吃飯一樣,但當你把一頓豐盛的晚餐放在他的面前時,他則津津有味地吃完。一個男人會不會愛上我,我心裡清楚。如果我認為拉里愛上了我,那我就是白痴。但我認為,他會習慣有我在他身邊。在生活中,一個人必須講求實際,我自言自語道,如果我們回到巴黎之後,他帶我和他一起生活的話,那正合我意。我知道他會讓我把孩子留在身邊,而且我本應該喜歡那樣的生活。我的直覺告訴我,如果我愛上他,那我就是傻瓜,你知道,女人是非常不幸的,一旦她們陷入愛河,就變得不可愛了,我下定決心要時時保持警惕,不讓自己愛上拉里。」

  蘇珊娜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從鼻子裡散出來。夜色已晚,許多桌子也已經空了,但是仍然有很多人圍在吧檯旁邊。

  「一天早上,吃完早餐,我坐在河岸上做針線活兒,奧代特在玩著拉里給她買的積木,這時,拉里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是來和你告別的。』他說。

  「『你要離開了嗎?』我驚訝地說。

  「『是的。』

  「『永遠不回來了嗎?』我問道。

  「『你現在身體已經完全康復。這裡有些錢,足夠你們這個夏天用的,可以幫助你回到巴黎後重新開始生活。』

  「那一瞬間,我難過極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用他那坦率的方式站在我面前,微笑著。

  「『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惹你不高興了?』我問他。

  「『沒有,你別這樣想。我有工作要做。我們在這裡一起度過了快樂的時光。奧代特,過來和叔叔說再見。』

  「她太小了,還什麼都不懂。拉里把她抱起來,親了她一下;然後親吻了我,就走回了客棧;不久,我聽到車走遠的聲音。我看著手裡的鈔票。竟有一萬兩千法郎。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這該死的[31]。』我對自己說。至少有一件事情值得慶幸,幸虧我沒有讓自己愛上他。但是我真的不能理解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啞然失笑。

  「要知道,曾經有段時間,我只是簡簡單單地道出事情的真相,竟被冠以『幽默作家』的美譽。大多數人都頗感意外,以為我在開玩笑。」

  「我看不出你的話與此事有什麼關聯。」

  「嗯,我認為,在我見過的人里,拉里是唯一一個完全沒有私心的人。這讓他的行為看起來很古怪。有些人做事情僅僅是為了上帝的愛,而其實他們自己都不相信上帝,我們還沒習慣這樣的人。」

  蘇珊娜凝視著我。

  「我可憐的朋友,你已經喝醉了。」

  [1] 原文為法語。

  [2] 原文為法語。

  [3] 亞歷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年-前323年),古代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帝國皇帝,世界古代史上著名的軍事家和政治家。

  [4] 埃莉諾拉·杜絲(1858—1924),義大利女演員,因扮演亨利克·易卜生的戲劇中的女主人公而著名。

  [5] 莫里斯·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時劇作家、詩人、散文家。191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象徵派戲劇的代表作家。

  [6] 原文為法語。

  [7] 義大利詩人但丁的作品《神曲——地獄篇》中的一對悲慘戀人。

  [8] 威廉·莎士比亞著名戲劇作品之一《羅密歐與朱麗葉》(Romeo and Juliet)中的一對命運坎坷的戀人。

  [9] 海妖是希臘神話中的海上女妖,是半人半鳥形(或者半人半魚)的怪物,她們唱著蠱惑人心的歌曲,用歌聲迷惑航海者,使他們如痴如醉,把過往的船隻引向該島,然後撞上礁石,船毀人亡。

  [10] 又譯為帕斯卡,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散文家。

  [11] 《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是莎士比亞於1607年左右編寫的羅馬悲劇,它是源於古羅馬歷史學家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戲劇講述的是當時羅馬的三大首領之一:安東尼因沉迷於埃及女王克莉奧佩特拉的美色而無暇於國家大事,終日與她在埃及廝混,天天醉生夢死。後來,兩人雙雙而亡。

  [12] 《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是在西方流傳了近1000年的古老傳說,主要是關於特里斯坦和敵國的伊索爾德公主的愛情故事,是西方兩大愛情經典之一。

  [13] 愛爾蘭愛情故事裡的人物。

  [14] 原文為法語。

  [15] 原文為法語。

  [16] 原文為法語。

  [17] 原文為法語。

  [18] 原文為法語。

  [19] 原文為法語。

  [20] 原文為法語。

  [21] 原文為法語。

  [22] 原文為法語。

  [23] 安德烈·勒諾特爾(André Le Notre, 1613—1700),法國造園家和路易十四的首席園林師。令其名垂青史的是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苑,此園代表了法國古典園林的最高水平。

  [24] 原文為法語。

  [25] 原文為法語。

  [26] 賽維尼夫人(Madame de Sevigne, 1626—1696),法國作家。原名瑪麗·德·拉比丁-桑戴爾(Marie de Rabutin-Chantal)。出身貴族,接近路易十四宮廷。所寫《書簡集》反映當時宮廷和上層貴族的生活,為十七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散文的代表作。

  [27] 聖西門(1675—1755),法國作家,其代表作為《回憶錄》。

  [28] 原文為法語。

  [29] 《費德爾》是讓·拉辛最美妙,最激烈,最成功的作品。同時也是他最後一部作品。讓·拉辛(1639—1699),法國古典主義繁榮時期最重要的悲劇家,其創作代表了古典主義悲劇的最高成就。

  [30] 《貝蕾妮絲》是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十九世紀美國詩人、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

  [31] 原文為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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