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13 11:40:49 作者: (英)毛姆

  一

  艾略特把馬圖林一家妥帖安頓在他寬敞明亮的左岸公寓,他則於年底返回了里維埃拉。他這座公寓是為了方便自己而設計的,房子的空間容不下一個四口之家,即使是艾略特想把他們留在身邊,也是有心無力。但是他不會為此感到遺憾。他完全清楚別人宴請時,一個人要比總是拖著一個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要受歡迎得多。而且把這一家人留在身邊,每逢家裡開小宴會(這在這件事情上他往往是煞費苦心),都有兩個人非參加不可的話,那是無法安排的。

  「定居巴黎,習慣文明生活,對他們來說是好事。而且,兩個女孩也到了上學年齡,並且我打聽到就在離我公寓的不遠處,有一所非常不錯的學校。」

  正因如此,在那之後我沒再見過伊莎貝爾,直到那年春天我因公赴巴黎幾周,住在旺多姆廣場附近的酒店裡。我常去這家酒店,不單單是因為它方便,更因為它有一種情調。風格獨特,面積大,歷史悠久,傍著宮殿式庭院。兩百年前它是間酒館客棧。這裡的浴室遠遠算不上奢華,洗澡的設施也不盡如人意;幾間臥室里擺著漆白鐵質床,上面鋪著古風床單和有鏡子的巨大衣櫃[1],樣式也是極其寒磣。但是客廳里陳列著精緻的古典家具,沙發、扶手椅可以追溯到拿破崙三世統治時期,雖不舒適,看上去卻奢侈艷麗,很是好看。坐在那個房間裡,我仿佛生活在過去法國偉大小說家的時代一樣。看著玻璃罩下的帝王鍾,我感覺也許曾經有位把頭髮梳成小髮捲,穿著荷葉邊裙子的漂亮女子守望著時鐘的長針,等待著拉斯蒂涅到訪。拉斯蒂涅是巴爾扎克小說《高老頭》中的主人公,他出身沒落貴族,其開始的沒落潦倒到最後的飛黃騰達是整部小說發展主線,把他的一生都包括進去了。巴爾扎克《人間喜劇》中,醫術精湛的內科醫生碧昂首被刻畫得栩栩如生,就連巴爾扎克本人病入膏肓時,都還忘情地大喊他的名字說:「只有碧昂首救得了我。」碧昂首當年可能來過這間房間,為孀居貴婦號脈、看舌頭、治病,這位貴婦因官司從外省趕來巴黎找律師商議一件訴訟案子,生了一點小病,因而請醫生。梳妝檯前,可能曾坐著一個穿裙子的鐘情女人,頭髮中分,在給自己的負心漢寫一封情書;又或者是一位穿著綠色罩袍、圍著一條圍巾的性情暴躁的老頭兒,給自己揮霍無度的不孝之子寫信,字字帶怒火。

  到達巴黎的第二天,我給伊莎貝爾打了電話,問如果我下午五點到訪她是否有時間請我喝下午茶。我們已經十年未曾謀面。不苟言笑的管家把我帶進了客廳,當時伊莎貝爾正在讀一本法國小說。見到我,她起身握住我的雙手,面帶溫暖自信的微笑與我寒暄問好。我們最多見過十來面,單獨相處的機會只有兩次,但是她馬上讓我覺得,我們不是泛泛之交而是多年摯友。十年時光,填補了小女孩和中年男子之間的鴻溝,我不再覺得我們的年齡差距懸殊了。這個見過世面的女人用上乘的恭維話向我問好,言語行動間,我覺得我們是同輩人,五分鐘後,我們聊得自然誠懇、無拘無束,仿佛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耍,不斷見面,從沒有間斷過一樣。她已經學會了輕鬆舒適、淡定自如、沉著冷靜的能力。

  但是,她外表的變化才最讓我吃驚。我記得她是一個臉蛋精緻、肌肉豐腴的女子,使人有點擔心她會發胖。想到這,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意識到了這點,狠命減過肥,或是由於生育的結果。不管怎樣,現在,她苗條到了極致,完全合乎理想狀態;同時她的著裝又充分地展示了她的身材。我注意到她身穿的黑色絲質連衣裙既不過分樸素也不過分華麗,是在巴黎最講究的服裝店定製的。她穿著這條裙子,顯得漫不經心,就好像她天生就應該穿考究的服裝。十年前,即使有艾略特為她的著裝當參謀時,她的穿著總是有些誇張,而且不大自然。而現在就算瑪麗·路易斯·弗洛里蒙也絕不能說她不時尚、不優雅。就連她從頭到腳的玫瑰色指甲尖都透露著她的時尚優雅。她變得更加清秀了,她五官精緻絕倫,有著我見過的女性里最美麗最筆直的鼻子,她的前額和淺褐色的眼睛下面沒有一絲皺紋。雖然皮膚已談不上如年少時那樣吹彈可破,但仍是極好的。很顯然,現在的乳液、面霜和按摩起了一定作用,這賦予了她柔軟、晶瑩、精緻的肌膚,大大增添了她的魅力。她面頰瘦削,略施胭脂,口紅塗得十分精緻。她亮棕色的頭髮燙了一下,梳成當時流行的波波髮型。她沒戴戒指,我記得艾略特告訴過我她變賣了所有的珠寶首飾。她的手雖並不十分小巧但也算得上非常漂亮了。那個時代的女人在白天穿短連衣裙,我由此能看到她穿著香檳色長襪的腿十分修長。腿是許多標緻女人的缺憾,但是伊莎貝爾還是少女時,她的腿並不好看,現在卻出落成她的一大優勢了。事實上,她已由健康、樂觀、皮膚光彩照人的少女蛻變成為魅力少婦了。至於她的美在何種程度上是靠藝術、鍛鍊和皮肉之苦得來的,似乎變得不再重要,重點是結果十分可人。或許她優雅的舉止、言行中的修養是有意為之,但是它們看起來是那麼自然。看來這四個月的巴黎時光對她的成長有畫龍點睛之效。艾略特,即使是在最最挑剔的眼光之下,也只能對她點頭稱許;而我本來就是一個不那麼難取悅的人,直接被她的美貌驚住了。

  格雷去孟特芳丹打高爾夫了,但她告訴我,他很快就會回來。

  「一會兒見見我的兩個女兒,她們去杜伊勒里公園去玩了,很快就回來。她們都是小可人兒。」

  我們又聊了很久,東拉西扯。她喜歡巴黎的生活,在艾略特的公寓住得很舒適。艾略特離開前把自己認為合適的朋友介紹給他們一家認識,現在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朋友圈,艾略特總是逼著他們和他之前過去慣例做的那樣,廣泛社交。

  「你知道嗎,一想到徹底破產後窮光蛋的我們還過著這樣的富人生活,真是笑死人。」

  

  「情況糟到那個地步了嗎?」

  她咯咯笑了,這笑聲讓我記起了她十年前輕快歡樂的笑聲。

  「格雷身無分文。而我此刻的收入同拉里向我求婚時的收入差不多。我拒絕他,因為我覺得不可能靠那點收入過活,而現在我不僅要靠這點收入過日子還要養活兩個女兒,這確實有點諷刺好笑,不是嗎?」

  「你能把這一切當笑話看待讓我深感欣慰。」

  「有拉里的消息嗎?」

  「我?沒有。你上一次離開巴黎之前我就沒再見過他,我認識一些他的舊相識,也向他們打聽過他的消息,但那是很多年前了。沒人知道他的行蹤,他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我們認識芝加哥銀行的經理,拉里在那裡有帳戶,那個經理告訴我們,偶爾收到拉里從什麼怪地方開來的一張支票,比如中國、緬甸、印度。他好像就遊走在那些地方。」

  我毫不猶豫地問出了湧上嘴邊的問題,畢竟如果你想就某事探個究竟時,最好的方式就是提問題。

  「你希望你嫁的是他嗎?」

  她微微一笑,十分動人。

  「我和格雷很幸福,他是個好丈夫,不能再好了。你知道,在大蕭條和破產來臨之前我們都過得很幸福。我們喜歡相同的人,有共同的愛好。他很貼心,有人對你關懷備至總是一樁美事,從結婚到現在他對我的愛從未減少。在他心裡,我是最完美的女人。你無法想像他是多麼善良和體貼,他甚至慷慨到了離譜的程度;你知道,他認為任何的享受,我都配得上。結婚這麼多年來,他從未對我有半句惡言惡語。哦,我是多麼幸運啊!」

  我暗地裡想,她是否覺得她回答了我的問題,然後我換了話題。

  「給我講講你的兩個女兒。」

  說話間,門鈴響了。

  「她們回來了,你自己看看吧。」

  轉眼間兩個孩子進來了,後面跟著保姆。伊莎貝爾先給我介紹了大女兒瓊;然後介紹小女兒,普利西拉。她們則逐一禮貌地親吻了我的手。大女兒八歲,小女兒六歲,是同齡中的高個子,因為伊莎貝爾很高,而格雷更是體形碩大。兩個女兒也只是普通女孩般模樣,沒什麼特別之處。她們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風,有著她們父親的黑髮和母親的淺褐色眼睛。她們並不因為有陌生人在而害羞膽怯,相反,她們熱切地和自己母親分享著花園裡發生的事,眼睛盯著廚師為下午茶準備的精美糕點。不過我和伊莎貝爾還沒開始吃桌上的美食,伊莎貝爾見狀允許她們選一樣嘗嘗,她們為選哪一樣苦惱不已。她們對自己母親伊莎貝爾的喜愛顯而易見;三人相擁在一起的畫面十分動人。她們吃完自選的小蛋糕後,應伊莎貝爾的要求,聽話地離開了。在我的印象里,她們乖巧懂事,十分聽從母親的管教。

  她們離開後,我講了一些對孩子母親通常講的話,聽到我的恭維,伊莎貝爾顯然很高興,但是,有點兒不放在心上。我問她格雷是否喜歡巴黎。

  「挺喜歡的。艾略特舅舅留給我們一輛車,格雷可以每天打高爾夫,他參加了旅行者俱樂部,還在那裡玩橋牌。當然了,艾略特舅舅提供給我們這套公寓簡直是天賜恩典。格雷完全垮掉了,而且他那可怕的頭痛病仍會發作。即使他接受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他也做不了,很焦急。他想工作,他覺得自己應該工作,但想到不能工作,他覺得很丟人現眼。你看,他覺得男人的天職就是工作養家,如果不能工作養家,他情願去死。他受不了自己成為一個多餘的人;我只是勸解他,說休息和換一下環境會使他恢復正常,才把他勸到巴黎來的,但我知道,除非一切步入正軌,否則他不會快樂。」

  「恐怕過去兩年半很難熬吧?」

  「嗯,開始時,我接受不了破產的事實,我覺得那簡直不可能。我能理解別人可能會破產,但我們怎麼可能破產呢?我一直想,最後一刻會有奇蹟,我們會因運氣之類的東西得救。然後當最後致命一擊來臨時,我覺得沒辦法再活下去了,未來不再屬於我,前途一片黯淡。那兩周時間裡,生活里再沒有了歡樂,一切我喜歡的事情再也與我沒關係了。天吶,太可怕了,和過去的一切說再見,太黑暗了。有兩個星期,我簡直受不了了,知道生活不再有任何樂趣,再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然後十四天過去了,我說:『見鬼去吧,我不會再想這些煩心事了。』和你說句實話,後來我就真的沒再想,一點點都不懊惱,還沒破產的時候我是得樂且樂,現在破產了,就破產吧。」

  「很明顯,住在一座上等的豪宅里,用著上好的免費管家和廚師,消瘦的身軀還可以穿著香奈兒定製的連衣裙時,破產就好應付多了,對吧?」

  「不是香奈兒,是朗萬,」她咯咯笑著,「我看出這十年來,你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你是一個機靈鬼,一直以來不信我說的話,但是如果不是為了格雷和孩子們,我也許不會接受艾略特舅舅的幫助,這個我是有把握的。靠我每年兩千八百元錢的收入,我們可以很好地經營種植園,種水稻、黑麥、玉米,還能養豬。畢竟我是在伊利諾州的農場出生和長大的。」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這麼講。」我笑著說。我知道她實際上是在紐約一家高級婦產科醫院出生的。

  這時格雷進來了,十二年前,我確實只和他見過兩三次面,但是我見過他的結婚照(那張照片裝裱在精美的相框裡,艾略特將那相框擺在他的鋼琴上,和瑞典國王、西班牙王后、德·吉斯公爵簽名的那些照片放在一起。)我很清楚地記得他很俊朗,現實卻讓我吃了一驚。他的鬢角禿得很厲害,頭上也有一小塊禿頂,他的臉又漲又紅,雙下巴。多年來,優越的生活條件和飲酒的習慣讓他發福了不少。幸虧他個子高,看上去還不算嚴重肥胖,但是吸引我注意的是他的眼神。我很是記得當初他前途無量、無憂無慮的時候,那雙愛爾蘭藍眼睛裡充滿著信賴和開誠布公。而現在,我在他眼裡看到了迷茫困惑和沮喪,即使不知道實情,我也能猜到,在一系列打擊中,他的自信以及對世界秩序的信心都被摧毀了。我感覺到他的內心已經非常自卑,好像他做錯了什麼事情,並深以之為恥一樣,儘管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做錯了。顯然,他的精神世界被動搖了。他對我的到來表示熱情的歡迎,好像我是他遠道而來的老友,顯得很高興,但我感覺他對我的熱情只是出於習慣,而不是內心感受。

  用人上了酒,格雷為我們調了雞尾酒。他剛剛打了兩輪高爾夫球,對自己的戰績很是滿意,喋喋不休地談論著自己是怎麼克服一個一個困難進球的。伊莎貝爾饒有興趣地聽著。我和他們約定了下次一起吃晚飯和看戲的時間,幾分鐘後,我告辭了。

  二

  漸漸地,我養成了一周拜訪伊莎貝爾三四次的習慣,每次去都是在下午完成工作後,那時一般情況下她都是隻身一人,很樂於與我閒聊,艾略特介紹給她的朋友均屬長輩,而她的同齡朋友少之又少。我自己的朋友晚飯之前大都很忙,比起參加俱樂部或者和那些排外的法國人玩橋牌,我更喜歡去伊莎貝爾那兒閒聊。她接待我的妙處在於好像我們是同齡人,可以輕鬆地交談。我們開玩笑、打趣、逗樂,一會兒聊我們自己,一會兒又聊共同的熟人,一會兒又聊書畫,我們一起度過了非常愉快的時光。我有一個性格缺陷,對不好看的相貌永遠看不習慣;無論朋友的性格多麼好,多年親密相處也無法讓我忘記她不整齊的牙齒或者不對稱的鼻子;反過來,我對朋友的精緻卻永遠感到喜歡,相交二十年之後,長得方正的額頭或精緻的顴骨仍能給我帶來無窮的視覺享受。因此,每次見伊莎貝爾,她的鵝蛋臉、凝脂似的皮膚、透著溫暖的淺褐色眼睛都會使我重拾愉悅感。

  後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三

  在所有的大城市,總存在著一些彼此獨立互無溝通的小圈子,一個大世界裡包含著許多小世界,人們在一個個小世界裡生活著,同一小圈子裡的人彼此依賴相互陪伴,仿佛他們居住在一個個孤島上,彼此隔著無法逾越的海峽。從我的經驗來看,巴黎更是這樣子。法國名流只認識上流社會人士,政客們生活在腐敗的政治圈,大小資本家只承認資本家,作家只和作家來往(在安德烈·紀德的日記里,有一點很突出:他好像除跟那些從事一樣職業的人以外,很少和其他人接近的),畫家只喜歡畫家,音樂家只青睞音樂家。倫敦也是如此,只是法國尤甚,在倫敦同樣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只是程度遜色於巴黎,而且有這麼十幾家人家的宴會席上,偶爾還會碰到公爵夫人、演員、畫家、議員、律師、服裝師和作家齊聚一堂之時。

  我在生活上的遭遇,讓我在不同的時期里,在巴黎差不多所有這些小世界裡都待過一段短暫的時間,甚至在聖日耳曼大街那個封閉社會也進去過(通過艾略特);但是,比起現在叫作福煦大道的那個甄別很嚴的小圈子,還有常去拉呂飯店和巴黎咖啡館的那一批不管國別的人士,抑或蒙馬特爾區那群嘈雜而破爛的尋歡作樂的人,我最喜歡的卻是以蒙帕納司大街為幹線的那個小社會。在我年輕時,我曾經在貝爾福獅子咖啡館附近的一個小公寓裡住過一年,公寓在六層樓,從上面可以看到那片公墓,眼界很是開闊。蒙帕納司在我眼中依然還具有當初它特有的那種外省鄉鎮的靜謐氣息。當我經過陰暗而狹窄的奧德薩街時,我內心會憂鬱惆悵,會想起當初我們經常聚餐的那家寒酸的飯店。我們中有畫家、雕刻家、插圖家。除掉阿諾德·班內特偶爾來來外,我是唯一的作家;我們會待在一起直到很晚,我們討論繪畫和文學時,會很興奮、荒唐,甚至有些憤怒。現在沿著蒙帕納司大街走去,望著那些和我當年一樣的青年人,並且替自己杜撰些關於他們的故事,對我仍不失樂趣。每逢我無事可做,百無聊賴時,我就叫一輛汽車去老多姆咖啡館坐會兒。它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模樣,為落拓不羈的藝術家包下來的集會場所;附近的小商小販常到這兒來;塞納河對岸的生人也會過來,試圖看看那個消散殆盡的世界。當然了,學生們仍舊來這裡,畫家和作家也是如此,但多半卻是外國人;當你坐在咖啡館裡聽周圍的人談論時,你聽到的其他語言,比如俄語、西班牙語、德語和英語和你聽到的法語一樣多。然而,我依然覺得,他們談論的東西跟我們四十年前談論的東西沒多少不同,只是他們現在談的是畢卡索而不是馬奈,是安德烈·布雷東而不是紀堯姆·阿波利內爾而已。我真切地羨慕他們。

  在巴黎約兩周後,一天去老多姆咖啡館小坐,露台上人滿為患,我只好坐在前排的一張桌子上。那晚天朗氣清,溫暖如春,法國梧桐剛剛長出綠葉,空氣中流動著閒適、愉快和巴黎特有的輕鬆感。我內心平靜,不是因為昏沉疲憊,而是心情暢快所致。突然一個男人經過我時停了下來,沖我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說道:「你好!」我茫然地看著他,眼前這個人又高又瘦,頂著一頭急須修剪亂蓬蓬的深棕色頭髮,上唇和下巴掩蓋在濃密的棕色鬍鬚下,前額和脖頸被曬得黝黑,穿著破破爛爛的襯衫,沒系領帶,一件穿得很舊的棕色大衣和灰色長褲也是破爛不堪。看上去是個流浪漢,我確信自己從未見過他。我視他為一無是處之輩,準備聽他杜撰一些落難的故事,然後騙我給他幾法郎供他吃晚飯和住旅館。他站在我面前,手插在口袋裡,露著一口白牙,烏黑的眼睛裡有笑意。

  「你不記得我了?」他說。

  「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你。」

  我打算給他二十法郎,但不打算讓他裝成我的老相識矇混過關。

  「拉里。」他說。

  「天吶!快坐下。」他咯咯笑著,向前走了幾步,在我桌旁的空位上坐下了。「喝杯酒吧。」我示意侍者過來。「你鬍子拉碴的,臉都被蓋住了,讓我怎麼能認出來你呢?」

  侍者來了後,他點了一杯橘子水。現在我再看著他,想起了他獨特的眼睛,瞳孔和虹膜一樣黑,使那雙眼睛既炯炯有神又撲朔迷離。

  「你來巴黎多久了?」我問道。

  「一個月了。」

  「還要再待一陣嗎?」

  「再待一陣。」

  問這些問題時我的大腦也在飛快運轉。我注意到他衣衫襤褸,褲邊破得參差不齊,大衣的胳膊肘處有好幾個破洞。他和我在東部港口見過的所有流浪者一樣,一貧如洗。在那段時間裡,人們是很容易想到大蕭條的,我尋思著在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危機中他損失了全部財產。想到這裡,我心裡真不是滋味,我不是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我直截了當地開了口。

  「你貧困潦倒了嗎?」

  「沒啊。我很好。你怎麼會這麼想?」

  「哦,你看起來飢不擇食、寒不擇衣的樣子。」

  「有那麼糟糕嗎?我從未那麼想過。事實上,我最近一直想給自己置辦一些零碎東西,但是,好像從來沒能兌現過。」

  我想他很害羞或者放不下架子,不過我也認為根本用不著說那些無稽之談。

  「別傻了,拉里。我不是百萬富翁,但我也不窮。你如果缺錢,我可以借給你幾千法郎。我能承受得了。」

  他痛快地笑了。

  「多謝了,不過我真不缺錢,我的錢夠花。」

  「大崩潰之後還這樣?」

  「大崩潰影響不了我。我所有的資產都買了政府債券。我不知道政府債券是否貶值了,我從不過問,但我知道美元還很堅挺,事實上,過去幾年我的支出很少,手頭應該還有不少錢。」

  「你從哪兒來到巴黎的?」

  「印度。」

  「噢,我聽說你去印度了。伊莎貝爾告訴我的,她認識你的芝加哥銀行的經理。」

  「伊莎貝爾?你何時見她的?」

  「昨天。」

  「她不該在巴黎吧?」

  「她在巴黎。她住在艾略特的公寓裡。」

  「太有趣了。我想見她。」

  在進行上述交談時,我非常認真地觀察著他的眼睛,但是,我能看出來,那裡除了一份自然的驚喜之情外,別無其他複雜的感情。

  「格雷也在那裡。你知道他們結婚了吧?」

  「知道。鮑勃大叔,也就是我的監護人納爾遜醫生寫信告訴我的,但他幾年前去世了。」

  我想起這可能是他和芝加哥以及芝加哥的一些朋友之間唯一的聯繫,現在它斷掉了,他可能對這幾年所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我告訴他伊莎貝爾生了兩個女兒;亨利·馬圖林、路易莎·布雷德利都去世了;格雷破產了;以及艾略特慷慨地幫助伊莎貝爾渡過了難關。

  「艾略特也在巴黎嗎?」

  「沒。」

  四十多年來,這是艾略特第一次沒在巴黎過春天。雖然看上去還年輕,但他已經七十歲了,這個年紀的人通常都精力大減、老疾纏身。漸漸地他放棄了所有鍛鍊,只是還在堅持步行鍛鍊。他很擔心自己的健康狀況,他的醫生每周探望他兩次,在兩邊臀部輪流注射當時流行的藥品和營養劑。無論身處何地,每頓飯前,他必會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金盒子,從中取出一粒藥片,虔誠地吞下,就好像是履行宗教儀式一樣認真。醫生建議他去義大利北部溫泉小城蒙特卡蒂尼療養,這以後他建議去威尼斯尋找一個適合放在他的羅馬式教堂里的聖水盤。他對巴黎沒有過去那般留戀了。原因是他覺得巴黎的社交生活世風日下,一年不如一年。他不喜歡老人,並且非常痛恨別人請客時碰到的都是和他一樣上了年紀的老人。而他認識的那幾個年輕人在他看來又都無聊至極。現在,裝修他自建的教堂成了他的主要人生樂趣;在這上面,他可以放開手買藝術品,來滿足自己深植內心的熱愛,同時心安理得,覺得這是歌頌上帝之舉。他曾在羅馬發現了一個早期的黃褐色石頭祭壇,並在佛羅倫斯花了六個月的時間討價還價,買下一塊錫耶納派的三聯雕刻放在祭壇上面。

  接著拉里又問我格雷是否喜歡巴黎。

  「恐怕他在這裡很迷茫。」

  我試著向他描述格雷給我留下的印象。他認真地聽著,雙眼盯著我的臉,一眨不眨,呈若有所思之狀,不知為何,這讓我覺得——連我也搞不清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內在的、更敏感的一個器官在聽,讓人覺得奇怪又不舒服。

  「你會親眼看到的。」講完了以後,我說。

  「是的,我很是樂意回去看他們。我想我能在電話簿上找到他們的住址。」

  「你若不想把他們嚇壞,嚇得孩子歇斯底里地亂叫,你得先理髮,刮鬍子。」

  他大笑起來。

  「我正想著這麼做呢。沒必要把自己搞得那麼引人注目。」

  「既然你這樣說的話,你還可以換身新衣服。」

  「我想我真有點寒酸,快要離開印度時,除了身上所穿的這套衣服,其他衣物都沒有了。」

  他看了看我穿的衣服,問我的裁縫是誰。我告訴了他,又說我的裁縫在倫敦,即使介紹給他也沒用。然後我換了話題又開始談起格雷和伊莎貝爾。

  「我時常和他們見面,」我說,「他們在一起很幸福。我還沒有機會和格雷單獨聊過,不過我敢說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跟我聊伊莎貝爾,但我知道他一心一意愛她。他靜下心來時常面帶陰鬱,眼神倦怠,但當他的目光落到伊莎貝爾身上時,眼睛裡便只剩下萬種柔情,真讓人動容。我想,在他們破產出事的那些日子裡,伊莎貝爾從頭到尾就像岩石一樣和他站在一起,因而他永遠不會忘記她對他的好。與伊莎貝爾見面後你就會知道她變了不少。」我沒告訴他,伊莎貝爾現在美若天仙,不確定他是否能察覺到當年那個胖胖壯壯的漂亮姑娘已經蛻變成優雅精緻的窈窕淑女了。有的男人對於藝術給女性美的加工是痛恨的。「她對格雷很好,想盡辦法幫他重塑自信。」

  但是天色向晚,我問拉里是否願意和我漫步林蔭大道,然後共進晚餐。

  「不了,我不想吃,謝謝。」他回答,「我該走了。」

  他站起來,友好地點點頭,然後闊步離開了。

  四

  第二天,我見到了格雷和伊莎貝爾,跟他們講了偶遇拉里的經歷,他們和我昨天一樣也十分驚訝。

  「能見到他真是太好了,」伊莎貝爾說,「我們立刻去看看他吧。」

  我想起自己忘記問他的住址了,伊莎貝爾臭罵了我一通。

  「即使問了,他也不一定會告訴我呢,」我笑著抗議道,「可能我下意識地知道這一點,你難道不知道嗎,從不喜歡告訴別人他的居所是他的怪癖之一,他可能隨時現身。」

  「的確是他的風格。」格雷說道,「即使是在以前,他的行蹤也是捉摸不定的。你以為他在,準備片刻之後去打聲招呼,可是一轉眼他就消失了。」

  「他總是最惱人的一個傢伙,」伊莎貝爾說,「這是不可否認的。我想我們只能等了,等到他高興的時候大駕光臨吧。」

  那天他沒來,接下來的兩天也沒來,伊莎貝爾硬是說我編故事取樂於她。我發誓沒騙她,絞盡腦汁想他不來的理由,卻找不到能讓人信服的理由。我想也許在他三思之後覺得還沒做好見格雷和伊莎貝爾的準備,便離開巴黎,另去了他處。我總感覺他是無根浮萍,只要有了一條他認為是不錯的理由,或者自己一時興起,就會隨時抬起腳來走掉。

  最終他還是來了。那天下著雨,格雷沒能去孟特芳丹打高爾夫,我們三個人聚在一起,我和伊莎貝爾品著茶,格雷小口喝著他的威士忌和巴黎水,然後管家打開門,拉里走了進來。伊莎貝爾叫著站起來,抱著他,親吻他的兩頰。格雷胖嘟嘟的臉越發紅潤了,他熱情地與拉里握了手。

  「天吶,拉里,見到你真高興。」格雷說道,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哽咽。

  伊莎貝爾咬著嘴唇,可以看出她克制自己不要哭出來。

  「來喝一杯吧,老兄。」格雷聲音顫抖地說。

  與遊子拉里重逢,他們由內而外的喜悅深深觸動了我。對拉里來說,看到他們如此在意自己想必也深感欣慰吧。他愉快地笑著,但很明顯,他十分淡定。他注意到我們在喝茶。

  「我來杯茶吧。」他說。

  「不,別喝茶。」格雷大叫著,「我們該開瓶香檳。」

  「我喜歡茶。」拉里說,依然微笑著。

  在他人看來,他的冷靜對這對夫婦產生了一種他可能想要的預期效果。格雷和伊莎貝爾也冷靜下來,但是,他們看拉里的眼神里依然流露著喜悅。我並不是說,在他們自然流露的深情面前,拉里卻以冷酷無情報之;相反,他十分有禮貌且非常可愛,但我也意識到他的行為舉止透露出一種超然的派頭,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你為什麼沒立馬來看我們,你這個大頭鬼?」伊莎貝爾大聲說道,裝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這五天來,我站在窗邊,盼著你來,門鈴每響一次,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兒,要費很大勁才能咽下去。」

  拉里咯咯笑著。

  「毛姆先生告訴我,我的樣子太野蠻了,你們的管家不會讓我進門的。我飛去倫敦買了新衣服。」

  「大可不必去倫敦。」我笑著說,「你可以在巴黎春天百貨公司或美麗園買一套現成的。」

  「我想既然要做新衣服,就要做得像點樣子。我十年沒買西服了。我去找你的裁縫,讓他三天內為我制一套衣服,裁縫說做一套衣服一般要兩周時間,我們商量折中之後,改為四天。一個小時前,我剛剛從倫敦到巴黎。」

  他穿著一套藏青的嗶嘰西服,與他瘦瘦高高的身材很相宜,還穿著軟領白襯衫,繫著藍色絲製領帶,腳上穿著一雙棕色鞋子。他剪了短髮,颳了鬍子。他看起來不僅整潔,而且頭髮梳得光亮,簡直像變了一個人。由於他很瘦,顴骨高突,太陽穴下凹,眼窩深陷,眼睛比記憶中大很多,儘管如此,但他看上去外表依然棒極了。說實話,那一張曬得黝黑的、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使他看起來異常年輕。他只比格雷小一歲,都才三十出頭,但格雷像四十來歲,拉里卻像二十多歲。因為又胖又高且體形大,格雷行動遲緩笨重,而拉里則高高瘦瘦,行動敏捷。拉里像個快樂的大男孩,舉止溫文爾雅,還帶著一種寧靜,不像我以前認識的那個青年了。談話還在繼續,這在老朋友之間是很自然的事,因為擁有太多共同的回憶,格雷和伊莎貝爾還不時插入芝加哥的一些新聞,都是些小小花絮,從一件事到另一件事,不時引起輕快的笑聲。我一直關注著拉里,他爽朗地笑著,愉快地聽著伊莎貝爾輕鬆地聊天,但是我一直有一個印象,拉里有一種特別的灑脫的派頭,不像是在假裝輕鬆,一切都太自然了,他的真誠顯而易見;我只覺得他內心裡有一種東西,不知道稱之為知覺還是感性,抑或可以稱之為力量,使他始終有些許不可名狀的與世無爭。

  孩子們由保姆帶了進來,她們禮貌地行屈膝禮和拉里打招呼。拉里伸出手,看著她們,眼神動人溫柔極了,孩子們握住拉里的手,一本正經地看著他。伊莎貝爾高興地說,她們的學習成績不錯,給每人一塊曲奇後,打發她們走了。

  「你們上床後,我去給你們讀十分鐘故事書。」

  伊莎貝爾不想打斷與拉里的重逢時刻。兩個女兒走到父親跟前道晚安。格雷把她們抱過來,吻了吻,看著格雷這樣粗獷大塊頭的漢子也因愛女之心容光煥發,真令人動容。顯而易見所有人都能看出格雷非常鍾愛她們,嬌寵她們,她們離開後,格雷轉向拉里,面帶微笑甜蜜地說:

  「她們還不錯吧?」

  伊莎貝爾深情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照格雷的寵法兒,孩子們會被寵壞,他就是餓著我,也要用魚子醬和鵝肝醬[2]餵兩個女兒。」

  格雷微笑著看著伊莎貝爾說:「胡說,我明明把你當女神一樣供著。」

  她的眼裡的微笑回應了格雷的情話。她知道,這是格雷的真心話,她很滿足。真是一對快樂的夫婦。

  伊莎貝爾堅持留我們吃晚飯。我原想他們更喜歡和拉里單獨在一起,所以藉口要離開,但是他們就是不讓我走掉。

  「我讓瑪麗在湯里多加根胡蘿蔔,飯菜足夠四人份的,有一隻雞,你和格雷吃雞腿,我和拉里吃雞翅,而且瑪麗做的蛋奶酥也足夠我們四人吃的。」

  格雷看起來也很想讓我留下來,我本來也不想走掉的,就聽從了他們的勸說。

  伊莎貝爾跟拉里詳細聊起他們的破產經歷就是我簡單告訴拉里的那些,她盡力把這段悲慘經歷說得快活些,但是格雷還是繃起了臉變得憂鬱起來,她想讓格雷打起精神高興點。

  「無論如何這些會過去的,我們跌倒了,不過,我們還有前途。情況一旦好轉,格雷就會謀得一件好差事,再發一筆大財。」

  格雷又喝起了送進來的雞尾酒,兩杯下肚後,他的情緒確有好轉。拉里也要了杯雞尾酒,但卻沒怎么喝。格雷沒注意到這點,還要再給他一杯雞尾酒,他拒絕了。洗手後,我們坐下來準備吃晚餐,格雷要了瓶香檳,管家要為拉里倒香檳時,拉里拒絕了。

  「你必須得喝點兒,」伊莎貝爾叫道,「這是艾略特舅舅最好的酒,只給尊貴的客人喝。」

  「說真的,我更喜歡喝水。在東方待久了,覺得喝杯水是最好的款待了。」

  「這樣的場合該喝一杯。」

  「好吧,那我喝一杯。」

  晚餐十分豐盛,但是我和伊莎貝爾都注意到拉里進食很少。伊莎貝爾意識到一直是她說話拉里聽,所以她話鋒一轉,開始問拉里過去十年的經歷。他親切坦誠地回答,但是卻含糊其詞,跟沒說差不多。

  「我一直無所事事,你知道的。在德國待了一年,又在西班牙和義大利待了幾年,之後又浪跡東方。」

  「那你從哪兒來?」

  「印度。」

  「在那兒待了多久?」

  「五年。」

  「在那兒玩得開心嗎?」格雷問,「有捕到老虎嗎?」

  「沒有。」拉里笑答。

  「那五年來你隻身一人在印度都做什麼了啊?」伊莎貝爾問。

  「鬼混唄。」他答道,很是忍俊不禁的模樣。

  「那個魔繩術呢?」格雷問,「有見過沒有?」

  「沒有,沒看見。」

  「那你在印度見到什麼了?」

  「見了很多啊。」

  然後我向他提了一個問題。

  「印度瑜伽士真的有超自然力量嗎?」

  「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訴你,在印度大家普遍這麼認為。但是智者並不看重這種力量,認為這些力量會阻礙修真。我記得他們其中有人告訴我這麼一個故事,一個瑜伽士來到河岸邊,他沒錢付渡江費用,船夫拒絕免費載他,然後他就踏著江水面渡過去了。講這個故事的瑜伽士聳聳肩嘲諷道:『這樣一個奇蹟才值區區渡船費而已。』」

  「但你相信瑜伽士能踏江而行?」格雷問。

  「講這個故事的瑜伽士絕對相信。」

  聽拉里說話是一件樂事,他有一副好嗓音,輕盈、豐富又不失深沉,而且語調抑揚頓挫。吃過晚飯後,我們回到客廳喝咖啡。我從未去過印度,想多聽些那裡的事情。

  「你接觸過任何作家或思想家嗎?」我問道。

  「我注意到你覺得作家和思想家是兩回事兒?」伊莎貝爾取笑我道。

  「我有心和他們打交道。」拉里回答。

  「那你怎麼和他們交流呢?用英語嗎?」

  「他們之中最有趣的人,即使會講英語也說得不好,更聽不懂。我學了印度斯坦語。後來去南方時我又學了泰米爾語,所以很是混得下去。」

  「拉里,現在你會幾門語言了?」

  「不太清楚,大約六種吧。」

  「我還想聽瑜伽士的事,」伊莎貝爾說,「你有瑜伽士密友嗎?」

  「熟悉到不能再熟的程度,」他笑著說,「我在一個瑜伽士的亞西拉馬住了兩年。」

  「兩年?什麼是亞西拉馬?」

  「呃,我想你不妨稱之為隱士居所。有些聖徒總是單獨居住在那裡生活,他們或居住在寺廟,或森林,或喜馬拉雅山坡上。有些瑜伽士會吸引到一些信徒。有慈善之輩,行善積德,會建或大或小的住所,然後虔誠地跟著瑜伽士住在一起。他們或者是住在陽台上,或者是住在廚房,如果有廚房的話,或者是住在樹下。我在叢林處有茅舍一間,大小正好放得下一張行軍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個書架。」

  「那是在哪兒?」我問。

  「在特拉凡科一個綠山連綿的村莊裡,那裡有著一個個河谷和一條條靜靜流淌的河流。山上有老虎、豹子、大象和野牛。那個亞西拉馬在一個環礁湖邊上,周圍是椰樹和棕櫚環繞,距離最近的城鎮也只有三四英里遠,但人們常徒步或駕牛車從鎮上或更遠處來趕到這裡聽瑜伽士講道;那是在瑜伽士高興講道的時候;當瑜伽士不願開口講道時,人們便靜靜坐在他的腳邊,與大家共享瑜伽士的道行帶來的那片平靜和幸福,好似呼吸著晚香玉散發在空中的香氣。」

  格雷在座椅上不自然地動了動。我想現在的談話讓他不舒服了。

  「要喝一杯嗎?」他問我。

  「不了,謝謝。」

  「我要喝一杯了,伊莎貝爾,你要嗎?」

  格雷挪動自己沉重的身體從座椅上起身走向一張圓桌,上面擺著威士忌、巴黎水和酒杯。

  「那兒還有別的白人嗎?」

  「沒有,只有我一個。」

  「你怎麼待了那麼久,兩年?」伊莎貝爾叫道。

  「兩年轉瞬即逝。我過去的有些日子過得好像比這兩年確實長很多呢。」

  「這兩年你在做些什麼呢?」

  「讀書,散步,散很長的步,坐在一條船上環礁湖上游。冥想,冥想很費力,冥想兩三小時後就會覺得筋疲力盡,好像駕車五百英里,只想休息,啥事也不想干。」

  伊莎貝爾微微皺眉,她很迷惑,或者說有點兒害怕。她一定開始感覺到,幾小時前到來的拉里雖然容顏未改,熱情開朗友好如故,但是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他了。之前他坦誠、從容、快樂放任,不聽她的話但是卻討人歡喜的拉里已經不在了。過去她失去了他,剛剛重逢時她認為他還是那個拉里,雖然環境變遷,但他仍屬於她。但是現在她覺得拉里是一縷陽光,她伸手去抓,卻又流失於指間,拉里已不再屬於她,她為此有些迷惑不解。那晚,我一直觀察她,觀察她是一件樂事,我發現當她看拉里剛剛修剪過的頭髮和他的小耳朵時,眼裡充滿愛意,而當她看他下陷的太陽穴和消瘦的臉頰時,眼睛的神情又是如何變化的。她看他修長的雙手,雖然消瘦卻很有力,她又看他說話的嘴,他的嘴唇盈盈,嘴形也好看,豐滿卻沒有肉感,然後又看他開闊的額頭、輪廓鮮明的鼻子。他穿著新西裝,雖不像艾略特那樣優雅,但穿出了一種瀟灑自如的感覺,好像穿了有一年,而且天天穿。我想他激活了伊莎貝爾心中的母性本能,而這種母愛卻未見於她與自己女兒之間。她已是一位有經驗的母親,他看上去卻還是一個大男孩。拉里侃侃而談,其他人認真地聽著,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因為這一點,我從伊莎貝爾的神情中察覺到一種母性的驕傲,仿佛眼前的拉里是自己成年的兒子。我是不相信拉里講的那些話的含義能打中伊莎貝爾的心坎的。

  但是,我繼續問我的問題。

  「你的瑜伽士長什麼樣?」

  「外表長什麼樣?嗯,怎麼說呢,他不高不瘦也不胖,黃色皮膚,鬍子颳得很乾淨,理著平頭,頭髮花白卻剪得很整齊,全身只穿一塊腰布,但看起來和布克兄弟GG中的男模一樣整齊利落,衣著講究。」

  「他何處特別吸引你呢?」

  回答我的問題之前,拉里足足看了我一分鐘。他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仿佛要看穿我的靈魂深處。

  「聖徒氣息。」

  他的回答讓我有些不知所措。這個房間布置講究,四壁飾有精美的畫。在這樣的房間裡,這句話如同溢出澡盆,滲透過天花板的水,撲通滴落下來。

  「我們讀過很多關於聖人的書,如聖人弗朗西斯、聖十字約翰,但他們都是幾百年前的人。我從沒想過我能見到在世聖人,從見他第一眼起,我就從未懷疑過他是聖人。那真是一段了不起的經歷。」

  「從中有何收穫?」

  「平靜,」他漫不經心地說,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突然,他起身說,「我得走了。」

  「不,等等,拉里。」伊莎貝爾大聲說,「天還早著呢。」

  「晚安。」他說,臉上依然掛著笑,無視伊莎貝爾的挽留。拉里吻了她的雙頰。「一天或兩天後再來。」

  「你在哪兒住?我來看你。」

  「別麻煩了,你知道在巴黎打通一個電話有多難。電話總是處在一種有毛病的狀態。」

  看到拉里拒絕給地址的套路還真是不落痕跡,我心裡覺得好笑。保密自己的住址是他的一個怪癖。我提議第二天晚上在布洛涅公園請他們共進晚餐。在溫暖的春天去戶外樹下野餐實屬高級享受,格雷可以開他的小轎車送我們去。我和拉里一同離開了,我想和拉里在一起多走一段路,但一到上街,他就和我握手道別,揚長而去了。然後我坐上了一輛計程車。

  五

  按事先約好的安排,我們先在伊莎貝爾的公寓見面,用餐前先來一杯雞尾酒,然後出發。我先於拉里到達。我們準備去一家很講究的高級餐廳,那裡女人十有八九會精心打扮,我自認為伊莎貝爾也會為此盛裝打扮,以不輸他人。但見到她時,她穿著一件淡雅的羊毛裙。

  「格雷頭疼又發作了,」她說,「他痛苦不堪,我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家不管。我囑咐過廚娘,讓她照顧完孩子們吃了晚飯就可以離開了,所以我得親自下廚,為格雷做飯,勸他吃下去。你最好和拉里兩個人單獨去吧。」

  「格雷在床上躺著嗎?」

  「沒有,頭疼時他從不在床上躺著,誰都知道他必須臥床,但是他就是不肯。他目前在書房呢。」

  書房是一間有棕色和金色壁板的小房間,壁板是艾略特在一棟古堡里搞來的。書籍都有鍍金格子護著,格子上了鎖,防止人們翻閱。這樣也好,因為這些書大多是十八世紀帶有插圖的淫穢書籍。然而,這些書用摩洛哥皮裝訂起來,看起來倒是很漂亮。伊莎貝爾帶我進了書房。格雷弓著身子坐在一個大皮椅子上,旁邊的地板上散落著一些畫報,他閉著眼睛,往日紅潤的臉呈現出灰白色。顯然,他正頭痛不已。他想站起來,被我攔住了。

  「你給他吃阿司匹林了嗎?」我問伊莎貝爾。

  「吃阿司匹林沒什麼效果,我有一份美國帶來的藥方,但是吃了也不見效。」

  「別麻煩了,親愛的。」格雷說,「明天我就會好的。」他擠出一絲微笑。「真對不起,成了你們的累贅。」他對我說,「你們都去布洛涅公園吧。」

  「做夢去吧。」伊莎貝爾說道,「你在這兒疼得死去活來,你以為我出去會玩得高興嗎?」

  「這個魔鬼。我想它是死纏上我了。」格雷說完,閉上了雙眼。

  緊接著,他的臉突然抽搐起來,能看得出來他的頭痛如刀割。此時,門輕輕地被推開,拉里隨後進來了。伊莎貝爾給他講了事情的原委。

  「真糟糕,」拉里向格雷投去憐憫的目光,「有什麼辦法可以減輕他的痛苦嗎?」

  「沒有,」格雷說,他的眼睛依然閉著,「你們能做的就是別管我,讓我一個人待著,你們都去好好玩吧。」

  我心想也只能這麼做了,但是不知道這樣做伊莎貝爾是否會心安。

  「讓我看看能否幫助你,好嗎?」拉里問。

  「算了吧,沒人能幫得了我,」格雷疲憊地說道,「頭疼起來要命,有時候真希望一死了之。」

  「我表達有誤,要說我幫你,我的意思是,也許我能幫你自己治療。」

  格雷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拉里。

  「你怎麼幫助呢?」

  拉里從口袋裡取出一樣東西,似是銀幣,把它放入格雷手中。

  「用手緊緊握住這枚硬幣,手心朝下。按照我說的做,別用力,只把硬幣握在手心即可。我數到二十之前,你的手就會張開,硬幣就會掉落下來。」

  格雷照著他說的做了。拉里在寫字檯前坐下,開始數數。我和伊莎貝爾在一旁看著。一、二、三、四……他數到十五之前,格雷的手一動不動,後來他的手似乎抖了一下,指間微松,但不易察覺,再之後他攥緊的手指開始鬆開,大拇指離開了拳頭,完全鬆開。我能清楚看到他的手指在顫動。當拉里數到十九時,硬幣從格雷手中落下,滾到了我的腳下。我撿起硬幣來端詳。這硬幣沉甸甸的,有些變形,一面浮紋顯著,生動地雕刻了一個年輕人的頭像,我認出那是亞歷山大大帝[3]年輕時的頭像,格雷一臉疑惑地看著自己的手。

  「不是我有意讓那枚硬幣掉落。」格雷說,「是它自己落下去的。」

  格雷坐著,右手臂放在皮椅扶手上。

  「那椅子坐著舒服嗎?」拉里問。

  「頭痛欲裂時這樣坐著是最舒服的。」

  「嗯,你放鬆下來,不要緊張,什麼都別做,順其自然。我數到二十以前,你的右手臂會從皮椅扶手上抬起來,直至把手高舉過頭頂。一、二、三、四……」

  他用自己銀鈴般的悠揚的音調慢慢數著那些數字,當數到九時,格雷開始從皮椅扶手上抬起手臂,起初只是勉強看得出手臂抬起的動作,後來抬高到大約一英寸的樣子,手臂停了一會兒。

  「十、十一、十二……」

  開始,手臂猝然一動,然後慢慢地,整個手臂開始向上抬起,完全離開了皮椅扶手。伊莎貝爾有點害怕,抓住了我的手。格雷抬起手臂的動作很奇怪,像是不由自主地移動。我從未見過有誰夢遊過,但我能想像得出,夢遊者的動作一定像格雷抬起手臂一樣奇怪。看起來並不是本人的意志所驅使,我認為靠意識的力量很難那麼緩慢、那麼平穩地把胳膊抬起。給人的印象是有一種獨立於大腦之外的潛意識的力量把他的手臂抬了起來,如同活塞在氣缸中緩慢地上下移動一樣。

  「十五、十六、十七……」

  數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極慢極慢,如同關不嚴的水龍頭向水盆里一個水珠一個水珠慢慢落一樣。格雷的手臂一點一點往上抬著,抬著,直到把他的手舉過了頭頂。當拉里數到最後一個數字時,格雷的手臂自動落回到椅子扶手上。

  「不是我想抬起胳膊,」格雷說,「它情不自禁地自己抬起來的,我阻止不了它。」

  拉里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並不重要。我想這能讓你對我產生信心。我的那枚希臘銀幣呢?」

  我把那枚硬幣遞給了他。

  「你把硬幣攥在手裡。」格雷接過硬幣。拉里看了一眼手錶,說道:「現在是八點十三分。六十秒後你會感覺眼皮很沉,那時你會閉上眼睛入睡,睡上六分鐘,八點二十分時你會醒來,醒來後,你頭痛全無。」

  我和伊莎貝爾都沒說話。我們看著拉里,他沒再說話,而是盯著格雷,又似乎沒在看格雷,似乎是在透過他的身體看向他方。我們的四周一片沉寂,安靜得有些怪異,有點陰森,就像是夜幕降臨時花園裡的花一樣寂寞無聲。突然間,我感覺伊莎貝爾抓著我的那隻手猛然一緊。我看向格雷,見他閉上了雙眼,呼吸通暢、均勻;他已酣然入夢。我們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時間過得很慢,似乎沒有盡頭。我的菸癮又犯了,但又不想在屋裡點菸。拉里一動不動,目光注視著渺茫的遠方。雖然他睜著眼睛,卻仿佛處於一種入定的狀態。忽然間,他放鬆下來,眼睛恢復了正常的神情,然後看了看表。就在此時,格雷睜開了眼睛。

  「天吶,」他說,「我想我是睡著了。」接著他有點吃驚,我注意到他臉色好轉,不再煞白。「我頭不痛了。」

  「很好。」拉里說,「抽支煙,然後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吧。」

  「這真是奇蹟啊,我現在感覺好極了。你怎麼做到的?」

  「不是我,奇蹟是你自己創造的。」

  伊莎貝爾去換衣服,趁此機會,我和格雷喝了杯雞尾酒。很明顯拉里不想再談剛剛發生的事,但是格雷堅持要談,他實在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知道嗎,我起初根本不相信你能治好我的頭疼,」他說,「我只是懶得和你爭論,所以才照你說的做了。」

  接著他又描述自己是如何開始頭疼的,自己忍受了多少疼痛,頭疼退去時自己又是怎樣的糟糕,而這一次,醒來後他生龍活虎如初,他真搞不懂究竟是怎麼回事。伊莎貝爾換好衣服回來了,穿著一條我沒見過的及地白色緊身長裙,可能是用一種叫馬羅坎棱紋縐的布料做的,裙擺鑲有一層黑色薄紗。我只覺得,今晚她將為我們臉上添彩。

  到了馬德里城堡,人們都沉浸在歡樂之中,我們也是興趣盎然,玩得很開心。拉里說著雜七雜八的笑話,之前他從沒這麼幽默過,逗得我們開懷大笑。我覺得他這麼做只是轉移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不再詢問他剛剛展示的超凡的能力。但伊莎貝爾很是堅決,她雖然可以迎合他的笑話,做些順水推舟的事情,但是如果她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晚飯結束後,大家喝咖啡和品酒。這時伊莎貝爾可能認為佳肴、美酒、融洽的談話已削弱了拉里的防備之心,她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拉里。

  「現在跟我們說說你是怎麼治好格雷的頭痛的?」

  「這個過程你自己都親眼看到了啊。」拉里笑著答道。

  「是在印度學會這些的嗎?」

  「是的。」

  「頭痛一直折磨著他。你能徹底為他治好嗎?」

  「不知道。也許能。」

  「那會徹底改變他的生活。他一頭疼,四十八小時什麼都幹不了,那樣他無法找到一份好工作。只有重回工作崗位,他才能快樂。」

  「你知道的,我無法創造奇蹟。」

  「但你已經創造了奇蹟。是我親眼所見。」

  「不,這不是奇蹟。我只是向格雷的頭腦中輸入了一種想法,剩下的都是他自己獨立完成的。」他轉向格雷,「明天你有什麼安排?」

  「打高爾夫。」

  「我明天六點鐘到你們府上,到時候我們好好聊一聊。」拉里說完,對伊莎貝爾莞爾一笑,「我已十年沒和你跳舞了,伊莎貝爾。想看看我還會不會跳舞嗎?」

  六

  從此以後,我們就和拉里經常碰面。在接下來的一周里,他每天都到公寓來找格雷,把自己和格雷關在書房裡,兩個人一待就是半小時之久。看起來,拉里是要勸格雷——如他開玩笑說的——擺脫掉那種使他頹廢的憂鬱心理,格雷就像孩子一樣對他充滿信任。從格雷所說的隻言片語中,我覺察出拉里在竭力使格雷恢復對自己的自信。大約在十天以後,格雷的頭痛又發作了,那天碰巧拉里直到傍晚才能來。這次的頭痛來勢兇猛,但是,格雷現在對拉里的超常能力滿懷信心,認為只要找得到拉里,就能人到病除。可是,他們也不知道他的住處。最後拉里終於來了,解除了格雷的頭痛。格雷向拉里索要地址,以便緊急時可以馬上找到他。拉里笑了笑,說道:

  「有急事時,你給美國運通公司打電話,留言就行了,我每天早上都會和他們通電話的。」

  伊莎貝爾後來問我拉里為什麼對他的地址如此保密,她說他之前也這樣做過,後來她發現他竟然住在拉丁區一家三流的旅館,沒有任何神秘之處。

  「我也不太了解。」我回答道,「也許是諱莫如深,其實根本就沒什麼事。抑或是一些古怪的直覺促使他保護精神層面的一些隱私,不願說出自己的住址。」

  「你到底什麼意思?」她生氣地大喊道。

  「當他和我們在一起時,儘管很容易相處,友好、合群,但是卻有一種超脫感,仿佛他沒有傾其所有,而是在內心深處保留著某種東西,難道你沒有注意到嗎?究竟是什麼使他與我們產生疏離感就不得而知了,緊張?秘密?願望?知識?我搞不懂。」

  「我從小就認識拉里了,對他了如指掌。」伊莎貝爾不耐煩地說。

  「有時,我覺得他像是一個偉大的演員,在一個蹩腳的戲中把角色扮演得無懈可擊。如同埃莉諾拉·杜絲[4]在《女店主》中扮演的那樣。」

  伊莎貝爾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說道:

  「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家玩得都很高興,有人認為他就跟我們一樣,和其他任何人一樣,然後突然間你有種感覺,他已經如一縷青煙飄然而去,縱使你試圖把它握在手中也無濟於事。你覺得是什麼讓他如此古怪呢?」

  「也許是某種東西太平淡無奇,以至於人們視而不見。」

  「比如說呢?」

  「嗯,比如,善良。」

  伊莎貝爾皺起了眉。

  「我希望你還是不要提這樣的東西,讓人感覺心裡很不好受。」

  「是不是戳到了你心底的痛處?」

  伊莎貝爾長時間地凝視著我,好像她想讀懂我的心思。她從旁邊的桌子上取了一根煙,點燃,斜靠在椅子上,看著煙裊裊升到空中。

  「你是要趕我走嗎?」我問道。

  「不。」

  我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她,欣賞著她那俊俏的鼻子和極好的下頜線。

  「你很愛拉里嗎?」我最後問道。

  「蒼天作證,我這一輩子從沒愛過別人。」

  「那你為什麼和格雷結婚呢?」

  「我得嫁人。格雷很迷戀我,媽媽要我嫁給他。大家都告訴我要擺脫拉里。我很喜歡格雷,到現在還是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對我有多溫和、多體貼,天下難尋。他看起來好像脾氣不好,是吧?和我在一起時,他一直溫情脈脈。當他有錢時,他為我一擲千金,百依百順,疼愛有加。我曾經說如果我們有艘遊艇週遊世界,該有多好。如果不是遇到經濟大蕭條,他一定把遊艇給我買來了。」

  「他聽起來好得令人難以置信。」我喃喃地說。

  「我們曾經生活得很美滿,為此我對他總是心懷感激,他讓我很幸福。」

  我看了看她,但沒有說話。

  「我想我並不真的愛他,但是一個人沒有愛情也能正常過。在我心底里,渴望擁有拉里,但是只要我見不到他,我就不會煩惱。你可曾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情人之間遠隔重洋,縱有三千英里,愛情的痛苦也是可以忍受的?當時我認為這是嘲諷的話,現在則認為這話是真的。」

  「如果見到拉里是一種痛,難道你不認為不見他更明智嗎?」

  「但這是幸福的痛苦。再說,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哪一天太陽落山時,他也許會像影子一樣消失,從此不知去向,多年尋他不著。」

  「你從沒考慮過和格雷離婚嗎?」

  「我沒有任何理由和他離婚。」

  「你們國家的女人如果想和她們的丈夫離婚,是什麼也阻止不了的。」

  她笑了。

  「你認為她們為什麼會離婚呢?」

  「難道你不知道嗎?因為美國女人要求自己的丈夫盡善盡美,如同英國女人要求自己的男管家完美無瑕一樣。」

  伊莎貝爾傲慢地把頭搖成撥浪鼓,我真擔心她會頸部痙攣。

  「因為格雷不善表達,你就認為他一無是處了。」

  「那你是大錯特錯了,」我急忙打斷她的話,「我認為他有一種令人感動的特質,他有一種奇妙的愛的能力。當他在看你時,誰只要瞥一眼他臉上的表情,就能明白他對你愛得有多深,有多專一。他對孩子的愛也比你強烈得多。」

  「我想接下來你會說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嘍。」

  「相反,我認為你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母親。你看她們既健康又幸福。你照管著她們的吃喝拉撒。你教她們怎樣正確行事,你為她們讀書,讓她們做禱告。她們生病時,你會及時為她們求醫問藥,精心照顧。但是你不會像格雷一樣,一門心思放在她們身上。」

  「沒有必要那樣的。我是個人,我也把她們視作人。如果一個母親把自己的孩子視作她生命的全部,這會害了孩子。」

  「你說得太對了。」

  「事實上她們一直崇拜我。」

  「我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你是她們的典範,優雅、漂亮、又有魅力。但是她們和你相處起來並不像和格雷在一起時那樣愜意、輕鬆。她們崇拜你,是真的,但是她們更愛格雷。」

  「他非常討人喜歡。」

  我喜歡她的心直口快。她最可愛的特徵之一就是她直面事實,從不去有意狡辯。

  「破產之後,格雷整個人都垮掉了。幾周來,他一直在辦公室工作到深夜。我經常坐在家中,膽戰心驚,生怕他想不開,尋了短見。他說自己羞愧得無地自容。你明白,他們一直以他們的公司、他父親和格雷為榮,以他們真誠、誠實和令人信服的判斷力為驕傲。我們損失了所有的錢,這沒有太大關係。他不能逾越的是,那些曾經信任他的人也變得一無所有,傾家蕩產。他認為他自己應該更有遠見,提早看出一些苗頭。我怎麼勸也不管用,他把所有的錯都歸咎於他自己。」

  伊莎貝爾從包里取出口紅,塗了塗嘴唇。

  「但是我想告訴你的還不止這些。我們剩下的唯一財產就是那片種植園。我想這是格雷唯一可以走出困境的機會。於是我們把孩子交給母親照料,去了種植園。他一直很喜歡這個種植園,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單獨去過那兒;過去我們總是成群結隊去,玩得很快活。格雷槍法不錯,但是那時他無心狩獵。他過去常常劃一條小船,獨自一人去沼澤地看鳥,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他會在小河上划來划去,兩邊是淺灰色的燈芯草,頭頂上只能看到藍天。有時,那些小河裡的水會和地中海的水一樣藍。他回來很少說話,只說景色很美,但是我能明白他的感受。我知道他的心被那兒的美景、遼闊和寂靜感動了。落日前的片刻,沼澤地上灑滿夕陽的餘暉,美輪美奐。他經常站在那裡遠眺,欣喜若狂。有時他會在那些孤僻、神秘的小樹林中長時間地騎馬;這些樹林就像梅特林克[5]戲劇中的森林一樣,如此陰鬱,如此沉寂,如此神秘,簡直是鬼斧神工。春天有這麼一個時刻,最多不過兩周,山茱萸綻放,橡膠樹抽出了嫩芽,它們的幼小的嫩嫩的綠葉在灰白色的寄生藤襯托下妙趣橫生,恰似一首歡快的歌;地上開滿了白色百合花和杜鵑花,像鋪了一層地毯。格雷說不出這對他有何意義,但是這對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意味著整個世界。春天的無限生機令他深深陶醉。哦,我知道我講不好,但是當你看到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被這種純粹的、美麗的情緒所感染,重新振作起來時,我的激動無以言表,我簡直就想呼喊。如果天界中真的有上帝,那時格雷就是離上帝最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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